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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坏孩子(2 / 2)


「我是来约你出去约会的。」



伊库塔单膝跪地递上花束。派特伦希娜愣愣地接过花,嘴巴兀自动起来将疑问脱口而出。



「……这束花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秘密。先挑这一点吐槽,真像你会做的事。」



当青年语带苦笑地回答,她本人才终于察觉异状——没错,刚才那句话的确出自哈洛,而不是我。



「不过,方便的话就和我约会吧。毕竟我们足足有两年没好好聊过,偶尔和我共度假日也不错吧?我会尽力当好护花使者。」



配上花束,伊库塔以极其正统的方式邀她出门。派特伦希娜在心中猜测他的意图,目光迅速往下看去。



「很高兴你来约我。可是……你的腿不要紧吗?」



「只要穿插休息时间,走起路来不成问题。不过还有点跛就是了。」



「还有元帅的工作……」



「事情都有优先顺序。」



伊库塔肆无忌惮地断然表示。他突然改变态度的速度之快,让派特伦希娜都不需要假扮就笑了出来。



「那么……我答应。现在就上街对吗?」



「嗯,马车已经安排好了。我在这里喝茶,你慢慢准备就好。」



伊库塔坐在待客用的椅子上,彻底进入放松休息状态。他的登场立刻将无聊一扫而空,派特伦希娜满怀紧张与兴奋。



「那请稍等一下。好久没有化妆打扮了,我去准备。」



她说着走向衣橱,同时十分确定——这是露出破绽的预兆。



「嗯~!帝都果然很热闹!」



搭乘晃动的马车抵达帝都市内,派特伦希娜活力十足地伸展手脚。就算在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她的身影看起来也特别耀眼。



「听说今天西边广场有街头艺人的杂技大赛,我想过去看热闹,顺便在露天摊贩解决午餐,这个计划如何?」



「非常赞成!我最喜欢街头表演了!来,走吧!」



派特伦希娜一口答应,迈步前进。在注意表现出哈洛言行举止的途中,她想到哈洛从前不曾有这种经验。



「像这样和伊库塔先生两个人走在街上,感觉好新鲜。」



「是啊,很少只有我们两人单独出来,而且我觉得你总是和骑士团的同伴们聚在一起。」



「和大家相处最舒服了。所以……每到晚上得和大家分开时,我总是觉得很寂寞。」



她说出哈洛毫无虚假的心声。此时,她在视野一角发现能勾起哈洛兴趣的东西,停下脚步。



「啊,那家铺子前面摆着塔兹克织物!伊库塔先生,可以过去看一会吗?我最喜欢这种布料了!」



「当然没问题。难得上街一趟,过去挑适合你的布料吧。」



他们一起站在服饰店前,望着一匹又一匹展示品。



「触感光滑又美丽……我第一次看到这种颜色的……伊库塔先生?」



派特伦希娜不解地呼唤。因为身旁的伊库塔露出一脸像旧货商鉴价般的表情,猛盯着每一匹展示品。



「这个可以,这个也可以……嗯,没问题,这家店卖的布料品质很好……抱歉,这么不解风情,我过去有一段关于塔兹克织物的回忆。造成我一看见这种布料就忍不住鉴定真假。虽然我自己知道这个习惯不好。」



伊库塔语带叹息的呢喃。那抹表情唤起哈洛的记忆,她不禁开口。



「……你说的回忆,该不会和雅特丽小姐有关?」



「——你怎么会知道?」



这回轮到他愣住。派特伦希娜咯咯轻笑。



「长期看着你自然会发现。伊库塔先生……因为你真的有很多表情只在想着雅特丽小姐时才会流露出来。」



「真的吗?伤脑筋……我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自觉。」



伊库塔难为情地搔搔鼻头。这副样子刺激着她调皮捣蛋的心,忍不住愈说愈起劲。



「伊库塔先生,那你还记得这件事吗?在大家前往艾伯德鲁克州的时候……」



「你是说拜访马修老家那一次吧。我记得在那里也发生过了一场骚动。」



「是啊,结果我们发现是当地敕任官为非作歹。不过在调查过程中,我和雅特丽小姐不是假扮成娼妓吗?在殿下的协助下浓妆艳抹……」



派特伦希娜怀念地诉说着。伊库塔似乎想起了某些事,表情为之一僵。



「看到我们妆扮后的模样——伊库塔先生,你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话吗?」



「…………」



「都经过那么久,你可能早就忘了。当时——你先看着我突然大喊一声『我买了!』,惹得殿下和雅特丽小姐发火,立刻被赶出房间……你离开时悄悄地对雅特丽小姐说出一番话。」



派特伦希娜没有把伊库塔当时的台词讲出来,视线从他身上转开。她以别开脸孔来煽动不安的情绪,说出致命的那一句话。



「这种露骨的差别待遇——伤我伤得很深~」



「………………」



「伊库塔先生?怎么了呀,你流了好多汗耶?」



她回过头掏出手帕问道。中招的伊库塔奄奄一息地开口。



「……好为难。我应该立刻下跪把头磕在地上向你赔罪,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做又会害你蒙羞……」



他受到的打击比想像中更大。派特伦希娜满意地露出笑容。



「呵呵!——开玩笑的,请别当真。」



她仿佛要补偿般牵起伊库塔的手。她已分不清这么做是出于自己的希望还是哈洛的希望。



「再说——只有今天,我可以独占伊库塔先生啊。」



「——啊,真开心!」



大约四小时后,两人看完西边广场上的表演,悠闲地在暮色渐渐笼罩的帝都街道上散步,朝马车停驻点的方向走去。



「虽然很久没看街头表演非常期待,真没想到有这么多种花招!不愧是繁华的帝都,聚集在这里的艺人水准真高!」



「是啊,值得一看。看到你这么高兴,再好也不过了。」



对于她直率地展现心中的喜悦,伊库塔回以微笑。他拄着拐杖往前走,在此时提议。



「马车停靠处在那个方向,不过还要一点时间才会过来接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会如何?」



「说得也对。刚刚兴奋过头,我也想喘口气。」



「顺便买个饮料。大叔,两杯冰果汁。」



露天摊贩的老板接过一张纸钞,给了伊库塔两杯现榨凤梨汁。由于一手拄着拐杖,他用另一只手的指缝夹住两个木杯。可是——



「哎呀——」「啊!」



杯子似乎大得不适合这种拿法,伊库塔的手指在递出饮料给派特伦希娜时滑了一下。其中一个木杯脱手掉落——她迅速伸出左手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



「接个正着!呵呵,一滴也没洒出来!」



「抱歉,谢了。才出来玩半天,我居然连东西都拿不稳了。」



「我们快找个地方坐一下。那边好像比较安静——」



伊库塔在派特伦希娜东张西望环顾四周时倏然指出某个方向,她也发现在两栋建筑物之间,比较里面的地方有一张长椅。于是二人便走了过去。



「嗯,这里刚刚好。我先拍拍灰尘……来,请扶住我的肩膀。」



「谢谢。其实比起走动的时候,时而站立时而坐下对我来说反而更吃力。」



「我想过会是这样。请尽量找我帮忙,毕竟我可是骑士团唯一的医护兵!」



他们俩热络地聊着天,在长椅上并排坐下来小憩片刻,将饮料送到嘴边,咕嘟咕嘟地喝下酸酸甜甜的果汁。



「…………」「————」



以这个动作为分界线,奇妙的沉默笼罩下来。与先前快乐的气氛有所区别,这股沉默里蕴含着静静的紧张感。



双方保持沉默过了几分钟,但那不是无话可说的消极沉默,而是本身具有意义的积极寂静。



——终于要开始了。



派特伦希娜也领悟到两人想法一致,都在为即将展开的谈话做好心理准备。



「……呐,哈洛。你对人类的心有什么看法?」



首先出击的是伊库塔。面对过于含糊笼统的问题,她同样以含糊笼统的印象回答。



「心——是吗?好难的问题。确实存在但肉眼看不见,容易受到伤害……这是我的印象。」



这个答覆没经过深入思考,但伊库塔意外地点头认同。



「既然心会受伤,那说不定也会受到重伤。会被压垮、破碎——分裂。」



派特伦希娜心头猛然一跳。她身旁的伊库塔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的老师阿纳莱博士对于这一类的精神异常也感兴趣,进行了研究。他透过弟子的人脉从全国各地收集了各种病例,在那个过程中注意到频繁出现在这些资料中的一种现象。」



「……现象?」



伊库塔注视着饮料杯内的水面点个头。



「对。就是——恶灵上身。」



听他说出意外的词汇,派特伦希娜双眼圆睁。



「这是指一个人某天突然变得判若两人的状态。原因被认定是有恶灵入侵取代了那个人原本的心,所以称作『恶灵上身』。」



伊库塔含了一口果汁润唇,又往下说。



「那些病例报告把直接原因归为恶灵上身,另一方面大多针对病患本身或其血统寻找被附身的诱因。例如总是嫉妒别人、做出违反信仰的行径、祖先曾经暗中谋害神官——他们认为恶灵偏爱挑这类『不净之人』附身……当然这是通俗解释,阿尔德拉神学里的『恶灵』概念更加复杂。」



「…………」



「不管怎样,我们科学家当然会挑剔这种探究因果的方法。尽管程度有轻重之别,大多数人都曾嫉妒他人或违反信仰。轻易拿这种普遍因素当成原因,等于在说『罹患这种疾病的人一定会喝水,所以水即为病因』。别说证明,这个假说本身就非常空洞。至于祖先暗中谋害过神官之类的说法,大部分案例连是否属实本身都很可疑。



进一步来说,第一步就朝『恶灵』这种未观测到的事物探究原因,本身在研究上就是个糟糕的决定。应该要等到彻底调查过其他所有因素还是无法解决时,才无可奈何地采用这种作法。因此——我们将『恶灵上身』视为人类本身的精神疾病展开研究,而非当成恶灵作祟。」



伊库塔说到此处暂时打住,让派特伦希娜也产生预感——下一句发言将更接近这个话题的核心。



「在研究过程中,『多重人格』此一概念应运而生。」



感觉到心跳渐渐急促起来,她继续倾听青年的话语。



「这项假说认为对心理造成强烈打击的遭遇或日常生活的压抑感,可能导致人类的精神分裂成复数,也就是心如字面意思般破碎了。碎裂后的每一片碎片各自展现独立的言行举止,在旁人眼中看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这是我们最早发明用来解释『恶灵上身』真相的理论。」



「…………」



「作为论述的根据,我们调查了被认定为『恶灵上身』者在发病前的生活环境,发现环境大都在心理卫生方面极其特殊及恶劣,像是遭受虐待、过量工作或被无视等等。我阅读每名患者的资料时曾经想过——长期在这种处境下生活,不需要什么恶灵出手,人也会精神失常。」



伊库塔语带叹息地说着,又啜饮一口果汁。无须像他一样反覆思考,派特伦希娜也知道实际情况上正是如此。因为她亲身经历过。



「不过,对于以『多重人格』这种疾病来替换『恶灵上身』这种现象的思考方式,我个人也抱着疑问。首先,『多重人格』真的是疾病吗?」



伊库塔所说的内容这次似乎前所未有地复杂。派特伦希娜再度专心聆听。



「我认为在社会意义层面的健全心理——即善良的心,基本上是透过学习形成的。更精确地说,为了让人得以清白正直,一个表现得清白正直具有意义的环境是不可或缺的。再换个说法,在善良会害死自己的环境培育不出善良。例如有十个人濒临饿死,却只有三条面包的状况。跟大家分着吃显然只会饿死,那就抢走别人的面包幸存下来——这是没有任何教育及伦理干涉时,生命会做出的率直判断。」



此时,库斯从腰包里探出头。伊库塔以指尖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



「尽管有精灵这种重大例外,这就暂时先放下不谈免得离题。回到正题——举例来说,如果有一名少女的精神依照自身成长环境的规则完成了发展。温和的环境会养出温柔和善的孩子,艰难的环境会养出性格别扭的孩子……这样归纳略嫌太过草率。人类心理的发展,实际上没有那么单纯。」



「…………是啊。」



「不过为了方便起见,还是要容许一定程度的简略化……那么,什么环境会引发人格分裂?以下推测多半包含想像在内——我想应该是本人置身的环境骤然发生巨大的变化,大到人格来不及进行调整的程度。例如,一名在普通生活中成长的少女突然被抛进暴力的世界会怎么样?直到昨天为止从来没揍过人的她,应该很难适应那个环境。就像一块捏成苹果形状后阴干的粘土,没办法突然变成葡萄的形状。」



实际上发生的情况和他说的一模一样,她心想。那就是她诞生的土壤。



「周遭充满威胁,没有时间慢慢适应那个环境,却还是想设法生存——我认为此时潜意识会做出判断,设立与至今的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格。」



「…………」



「若是这样,这应该称作适应而非疾病,或是换个说法叫生存战略也行。无论社会如何看待这样的型态,那都是她为了生存下去非做不可的改变。拯救而非危及她的性命——我无法将这种状态称作疾病。不,我认为不该这么称呼。」



他说到此处暂时打住。派特伦希娜缓缓地转向青年。



「……这话题真有趣。不过,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尤格尼少校是间谍。」



伊库塔看似忽略她的问题,其实却一针见血地回答。然而,说出这个答覆并未给青年带来任何喜悦。他带着满脸苦闷之色继续道。



「我无法想像精明到直至那天为止都潜伏在军队深处的人物,会在那个场面因焦虑和粗心大意犯错。那是专为我设计的假造安心要素。内奸按照你的计划被揪出来了,放心吧——背后的意图显而易见。」



派特伦希娜在心中表情一阵抽搐。能够识破到这种程度的人也只有你而已——她心想。



「从重逢的瞬间起,我就感到有点不对劲。眼前这个人,似乎和我认识的她有微妙的差异——当然,光是这点差异还能认为是两年时光造成的。」



「………………」



「可是,我没有忽视那股不对劲的感受。不,是做不到。因为——我对你感到内疚。」



「……感到内疚?」



听到意外的一句话,派特伦希娜鹦鹉学舌地重复一遍。伊库塔无法直视她,沉重地说道。



「我一直没好好面对你。」



这个瞬间,她胸中掠过一阵刺痛。这股疼痛,是哈洛听到这句话的感受。



「我和雅特丽直到最后都坦诚相对。我厚颜无耻地主动插手管起托尔威的挣扎,也从以前起就在身旁关注马修的努力历程。现在我正试图以我的方式来接纳夏米优抱持的阴影……然而和他们四人相比,我对哈洛——对于你的认识实在太浅。」



「…………这……」



「从初次见面开始,你就给我极佳的印象。你沉稳又温和,光是在场就能让气氛缓和下来。这样的你一直是骑士团不可或缺的存在,你始终保持一如往常的笑容,真的非常值得感激……在我缺席的这两年之间,想必也是如此。公主、马修与托尔威——他们三人的关系得以勉强维系,应该是你居中协调的功劳。」



在感激与自我厌恶之间左右为难,伊库塔咬住嘴唇沮丧地垂下头。



「正因为很多同伴都抱着复杂严重的问题,你的存在让我安心。我认定只有你没有任何问题——不对,是希望这么想。雅特丽的情况、托尔威的情况、马修的情况、夏米优的情况、其他部下的情况……当时我满脑子都在处理这些事,无法再考虑到更多……结果我愚昧地疏于认真思考你的一切。」



伊库塔将手中的木杯紧握到嘎吱作响。但派特伦希娜对自责不已的青年投以灿烂的笑容。



「——那也没关系。正如伊库塔先生认为的,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烦恼,所以才表现得乐天悠哉。如果我的态度能够帮上大家——不必客气,以后也请一样找我寻求慰藉。这样远比派不上用场更令人开心得多。」



她以温柔的话语表达拒绝,将对方的烦恼看作杞人忧天。然而,伊库塔没有愚昧到按照字面意思接受的程度。他依然低垂着眼眸,将喝完的果汁杯放到一旁。



「……呐,哈洛。老实说,我不管什么时候都想信任同伴。」



「…………」



「可是,信任这个辞汇极其纤细,依使用方式而定价值将立刻一落千丈。举例来说——有一个愚蠢的男人,连想都没想过重视对象内心深处的想法,甚至一直避免面对对方。那家伙如果对此心知肚明还夸口他『信任』对方,那根本不是信任,只是表明自己放弃思考罢了。」



这是我绝不会对同伴做的事情,伊库塔说道。某种超越疼痛的感受在胸中盘旋,派特伦希娜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回到前面的话题,关于我方才提到的多重人格——符合这种状态的人有几项共通特征。其中之一,是切换人格前后的言行举止有所差异。像是有名女子说起与原本人格不同的语言;原本很讨厌运动的男子,变得每天会固定跑步十公里。不过我认为,并非切换人格结果导致行为出现改变,正好相反——是透过改变行为积极的切换人格。这算是一种启动条件,好让当事人持续相信现在的自己是和原先人格无关的个体——同时,纯粹的演技与多重人格的区别就在这里。



演技主要是给他人看的表演,但多重人格者将之所以依人格切换言行举止,首要目的是为自己而做。他们首先必须深信自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物。这并非只要努力人人都办得到的事情——我认为这是某种才能。」



「…………」



「某些特质翻转至另一个极端,是比较常见的典型启动条件例子。例如本来沉默寡言的人变得非常多话、本来连闻到酒味都不喜欢的人开始无节制的痛饮等等。或是——在更夸张的案例中,原本是右撇子的人变成了左撇子。」



青年的视线投向坐在身旁的女子双手上。



「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哈洛,你是右撇子。然而刚才我手中的饮料快掉下去时,你迅速伸出左手接住……尽管应该是右手离饮料杯更近。」



「…………」



「因为现在的你是左撇子。就算平时假装惯用手是右手,还是会反射性地伸出另一只手。这多半是你专有的启动条件,所以无法全靠演技掩饰过去——不,唯独这件事不能彻底假扮掩饰。做出瞬间反应的惯用手与哈洛相反这件事实本身,在根本上支持着你这个不同人格的存在。」



真是令人震惊的观察能力。派特伦希娜心中想着,尝试做点反驳。



「这未免也太牵强了,伊库塔先生。我可是医护兵耶?切开与缝合伤口对我而言是家常便饭,因此左右两手的手指都练得十分灵巧,所以实质上接近两手同利。做瞬间反应伸出左手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伊库塔没有继续反驳她的解释。于此同时她也领悟到——青年不是无法反驳,而是这么做没有意义。他并非只靠右撇子或左撇子这种模棱两可的依据来追究她的身分,还有更致命的一击留在后头。



「如今的我没资格说我『信任』你……即使如此,我并非对你毫无关注。在局部上还是有我足以确信的部分。」



就像在说唯独这一点他绝不退让般,伊库塔低垂的眼眸中露出了强而有力的眼神,说出他的确信。



「哈洛与我们共度过的岁月、一同在战场上奋斗求生的时间、她对我们的感情全部毫无虚假。这甚至没必要举出依据——骑士团全员共度的时光的记忆本身即是证明……我还不清楚你心中那股恶意的真面目。就算如此,你心中有善意存在是无庸置疑的。



因此我才得出人格不同这个乍看之下不合逻辑的答案。你心中有善意与恶意并存,两者一般来说理应混合交融成灰色,在你心中的黑与白却分别独立存在。根据这所有的事实——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答案能够说服我。」



派特伦希娜在心中咬牙——她无法承认。她怎么也无法承认,青年经过这样的思考抵达真相这件事本身。



因为哈洛的善意确实存在,所以探寻恶意同时并存的可能性?这种主观的思考方式偏离起点太远,对照他奉行的科学理念应该也是违反规则的。



「你太钻牛角尖了,伊库塔先生。什么多重人格、左撇子怎么样的——不必费那么大的功夫绞尽脑汁想出困难的答案,我心中没恶意,这打从一开始就是结论。」



她不承认。假如有东西能够瓦解作为间谍的自己,那必须是更加冷酷的思维。只要他不展现冷酷的想法,不管再怎么说她都绝不认输。



「……你始终想要做个了断吧。」



伊库塔也察觉她的意思,察觉那是对方无法退让的底线。



「那就由我就给你了断。」



所以他开始了。青年用力咬紧牙关——根据冷静的分析与证据曝露同伴的犯行,对他来说只是种苦行。



「……在桌状台地打防御战时,我在战斗开始已预测到敌方应该会投掷精灵过来纵火,同时估计——精灵可能会成为敌军与内奸联系的手段。」



当他说出这番话,一股寒意窜过派特伦希娜的脊背。



「要从那片阵地内传递消息给齐欧卡方相当困难。状况不容许放出信鸽,射出箭书又可能没被齐欧卡军发现,而打光信号在传递过程上太花时间。那么一来,最确实的方法就是由精灵代为传令。只要把携带讯息的精灵抛下悬崖,他们自己会从着地位置走向齐欧卡兵们。」



「…………」



「不过,传讯不能使用自己的搭档。精灵是军人不可或缺的搭档,这趟去那边传讯之后就回不来了。说归这么说,其他帝国兵的精灵又不会听话行事——所以,我注意到齐欧卡军投掷过来纵火的精灵。因为他们会确实地带着情报回到齐欧卡军营。」



毁灭的预感无止境地攀升,使得派特伦希娜像喘息般呼地吐出一口气。



「推测到这里时,我做了一个安排——随着战斗开始,同时在阵地内放出当时俘虏的几十个齐欧卡火精灵。」



她知道。当人类被逼进绝境的时候,脸上会自然地浮现笑容。



「当时,你不觉在脚边徘徊的精灵数量特别多吗?那些精灵一半是齐欧卡军投进来的,另一半则是我下令放出去的。当然,我安排了让人难以分辨两者差异——不如说是齐欧卡军投掷过来的精灵假扮成帝国军精灵的样子。想要区别难度极高。再加上我还仔细嘱咐那些精灵,以保障证被俘虏的主人的安全作为交换,要他们被任何人问起都回答自己是正从事作战行动的齐欧卡军精灵。」



冷血、冷酷,彻底毫不留情的陷阱。她心想——就是这个。若想要瓦解她,非得用上这么锋锐的利刃不可。



「理解了吗?我在齐欧卡投掷过来当间谍的精灵中进一步混入了双面谍。然后将毫不知情的士兵们抓来的精灵严加区别,反覆放出去……这么一来将会如何?



答案很清楚。比起一度被捕就没戏唱的齐欧卡间谍精灵,我多次放出去的双面谍精灵被内奸注意到的机率较高。因为从半空中掉下来的真间谍精灵本就显眼,没多久就被抓了,到了战斗后期,整体大概超过八成的精灵都是自己人。」



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她自负为独门绝活的技术。然而那种想法是她的自我陶醉。此刻她才正确地理解到,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拒绝采用她的报告的理由。



「当时可推断内奸取得了两个精灵。其中一个似乎前往齐欧卡军传讯,应该幸运的是真正的齐欧卡精灵……不过,另一个呢?」



如同伊库塔一直以来都没好好面对过哈洛的阴暗面——她们也没有探究出青年的能力有多强大。她们以前并未深入了解过。别说深度,就连广度也不清楚。



「没错,那就是在尤格尼少校背包里找到的精灵。虽然表面上宣布是敌方精灵——他在背后暗中来到我这里报告了真相。」



问题的解答即将完成。青年以最高明的形式替作为间谍的她们下了最终宣告。



「所以,关于抓住他并藏进尤格尼少校背包里的人物是谁……我在那时候就知道了。」



伊库塔如此作结,再度垂下眼眸。对于自己活像将同伴开膛破肚挖出内脏的行为——他感到极度厌烦。



「——精彩极了。」



陌生的女声传入耳中,伊库塔反射性地抬起视线,发现自己的推测说中了。眼前女子的笑容、声调、存在感——都不可能属于他认识的哈洛。



「彻底输得一败涂地,害我都快发狂了。简直连笑话都算不上啊。才以为形势变得不太对劲,结果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就被将死了。」



女子捧腹咯咯轻笑。强烈的冲击绕了一圈转变成自嘲,被揭穿所有伪装的她仍保有奇异的开朗。



「伊库塔·索罗克,你知道间谍在上任地点绝不会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



「我现在就向你做一次,当成这次耻辱的纪念。」



女子站起身在伊库塔前方将裙摆左右捻起,殷勤地报上姓名。



「午安——我是派特伦希娜。希望你能记住,你可是我直接报上这名字的第二个人。」



伊库塔倏然眯起眼睛。传入耳中的异国名字,仿佛打开了记忆的抽屉。



「《爱恶作剧的派特伦希娜》……是取自前尼塔达亚的童谣吗。」



「喔,你连这首童谣都知道啊……对了,你母亲本是齐欧卡人。这首童谣在那边意外地知名,听过也不稀奇。」



也许是发现出乎意料的联系使她心情愉快,女子加深笑意在敌国土地上自我介绍。



「就像你发觉的,我原本是童谣的主角,是乖孩子哈洛憧憬不已的坏孩子英雄。依照你的说法来解释,算是另一个人格吧。」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起、遇到了什么事才变成现在的状态?」



「任君想像。那些事我不想一一提起——不过,你大概猜得到吧?只要看看我们,至少想像得到我们是在哪种地狱中长大的。」



她只语带保留地这么回答,没有多说。也许是落败的纪念仪式到此结束——直到一秒前散发的开朗气息销声匿迹,属于间谍的冷意再度笼罩了她。



「好了——差不多该结束了。」



话说到一半,她已经单膝跪在长椅上,身体紧贴着伊库塔。那姿势在旁人眼中就像一对情侣在接吻,然而——女子左手散发锋利光芒的小刀抵着青年的脖子。



「士兵埋伏在那边那栋房子二楼,准备在紧要关头来一发狙击——对吧?」



「…………」



「很可惜,你们错过了时机。当我移动到被你遮住的这个位置,风枪便无法开火。而且……在使出其他任何手段之前,我都会早一步割断你的咽喉。」



派特伦希娜妖媚的嗓音落入青年耳中。原先对于暗杀手段的忌讳已排除在意识之外。在间谍活动失败后,她所能做到的最后一件工作,只剩下杀害往后将对齐欧卡构成最大威胁的此人后逃亡。



「——不过,我不明白。明明好不容易赢得了谍报战,你为何要做这种近乎自杀的举动?明明只要毫不犹豫地解决掉我就行了。」



带着疑问和嘲弄的话语于近在咫尺处响起。哈洛正看着——她与伊库塔交谈。在用上最终手段的她心底,哈洛束手无策地看着一切即将再也无法挽回的瞬间发生。



「想留下遗言就说吧。我对于你在死前会说些什么,也是有点感兴趣。」



派特伦希娜带着一脸决定取他性命的表情,向猎物提出最后的游戏。伊库塔听到之后,任凭利刃架在脖子上随意地点点头。



「……对啊。我是有话想说。」



他同时直视着哈洛的眼眸。



——咦?



他们四目交会。哈洛穿透派特伦希娜,在她这个表现在外的人格底下与伊库塔互相凝望。派特伦希娜惊讶得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哈洛,你是坏孩子。」



青年说出的第一句话,比任何利剑更加锋利的狠狠刺进她的胸中。没错——自己是个坏孩子。这个事实一旦曝露,就再也得不到任何人的爱……



「一个很坏的坏孩子……就像我们所有人偶尔都会耍坏一样。」



被伊库塔的下一句话打个措手不及,哈洛再度抬起正要垂下的眼眸。



——啊……



她原本以为坏孩子是句责备。不过并非如此。青年注视她的黑眸散发温柔的光芒,不带丝毫要定罪的意图。



「不过,这样就好。即使你不是乖孩子,并不纯真善良,就算玷污双手罪恶满身——也有一个地方会宽恕这一切。」



他缓缓地向藏在恶意底下的哈洛伸出手。既非定罪也非要求她赎罪,仅仅伸出手迎接对于自己无法当个乖孩子感到彻底绝望的少女。



「回来吧。你迟迟不回来,我们一直都在等你。」



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打听。你是谁都无所谓——哈洛到了此刻终于体认到,黑发青年是打从一开始就抱着那个决心来见她们的。



「是乖孩子也是坏孩子的哈洛——我们每个人都很喜欢你。」



在结局即将来临之际,她发现——自己早已被深爱着。



「…………咦……?」



结束最后的游戏,准备以小刀割断伊库塔咽喉的派特伦希娜动作轧然而止。



「…………拜托,哈洛。别闹了。」



她的手腕被抓住了——被右手,哈洛的惯用手。右手像把老虎钳般发挥从平常的她身上无从想像的力道制住持凶器的左手,令左手动弹不得。



「住手——现在是我出场的时候吧?难得我正要把一切全部毁掉耶?」



派特伦希娜陷入恐慌状态。她无法理解——为了使哈洛在地狱深处存活下去而诞生的她,完全推断不出来哈洛为何在此时阻止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阻止我?什么善意、奉献的,我们要彻底践踏破坏那些玩意——这不是我们的心愿吗!不是我们一直以来生活的地狱的规则吗!」



她还不知道,自己认识的地狱并非这世上的一切。



「明明决定了,为什么你事到如今还——啊!」



尖叫声突然中断。派特伦希娜被来自内在的抗拒压倒,脑袋猛然向后仰——接着无力地颓然垂下。



然后——女子颤抖的双唇吐出虚弱又沙哑,却属于伊库塔熟悉之人的声音。



「……我的、心愿……」



她低垂的头慢慢抬起。哈洛玛·贝凯尔按住依然稍有放松就会失控的左臂,带着一脸又哭又笑的神情表明心绪。



「…………心愿、刚刚、实现了…………」



一步、两步、三步——哈洛按着左臂从青年身旁向后退……建立在无数自我欺骗上的善恶两面性。她亲自否定了作为双重人格基础的报复冲动,面对长久以来遗落的真正心愿。



「……啊啊——」



一直当个乖孩子没得到回报的她。



因为继续当乖孩子无法生存而萌生恶意的她。



相信不是乖孩子就没资格被爱的她。



只要一次就够了——她希望有人告诉她,就算你是坏孩子我依然爱你。



「……伊库塔先生……」



那个心愿在此圆满。不,是她刚才终于得知早已如愿以偿。



为什么没发现呢——自己如此幸运地拥有一群好同伴。不必开口表明自己想要被爱、不必支付被爱所须的代价——身边也有这些人纯粹地爱着她、接纳她。



在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幸福笼罩之下,哈洛面露微笑。笑得无比心满意足,无比澄澈透明。



没错,所以——为了保护那些同伴。



「……能够遇见你们,真好……!」



她向恶意的左手夺过小刀,毫不犹豫地刺向脖子。



他呼唤狙击手【托尔威】的名字,几乎同时抛开拐杖整个人扑了过去。



「喔喔——!」



哈洛右手的小刀被子弹弹飞,伊库塔在此时整个人扑了过来,抓住她的右臂一起倒在地上,连手臂带身躯按住哈洛。



「——不行,伊库塔、先生——放开、我——!」



「谁要放手!」



哈洛神色悲痛地试图推开青年。这也难怪——她的左臂依然挣扎着渴望杀害伊库塔。但伊库塔完全没把那个威胁看在眼底,仅仅倾注全力阻挡她企图自杀的右臂。除了绝不让哈洛死去的想法,他的行动没掺杂任何杂质。



「求求你,放开我——让我死——不然、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我不要!」



哈洛渴望自尽成功。虽然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他的性命,伊库塔还是坚持不允许。



「我才不让你死!我不会再让骑士团的任何人比我更早死去……!」



他在刹那间猛然动脑思考,寻找解决一切的方法。狙击手的位置太远无法立刻赶到,现场只能靠他设法解决。



——爱恶作剧的女孩派特伦希娜,今天是你遭报应的日子。



这儿那儿的恶作剧全被发现,狠狠挨了骂满脸是泪——



他选择的结论,竟然是唱歌。



伊库塔回忆起沉淀在陈年记忆深处的歌词与旋律,在哈洛耳边开口唱着。



——来了来了她来了,穿红围裙的妈妈。



和女儿一起陪不是,手牵着手回家去——



挣扎扑腾的左臂颤抖了一下停止动作。这首童谣是「她」【派特伦希娜】诞生的起源。对她来说熟悉无比的旋律,加上了从未听过的歌词。



——妈妈告诉抽泣个不停的女儿,「今天的晚餐要做炖菜。」



那是她最爱吃的一道菜,泪水转眼间止住了。



满心幸福的边走边唱,一路走到厨房和妈妈一起做菜。



「开始美妙的工作吧。开始我们的工作吧。」——



当满怀温柔的童谣迎向幸福结局时……哈洛的左臂已在不知不觉间平静下来……宛如听着母亲唱起摇篮曲安宁入睡的孩子。



「……正规歌曲里没有的第十一段歌词。这是妈妈我编的。」



伊库塔保持抱住哈洛的姿势悄然告诉她。一滴泪水从压在他军服上的眼角顺着脸颊滴落。



「我很担心你。你四处恶作剧后有没有好好回家呢,我唱完歌总是很挂心……所以忍不住自己编了结局。一段关于贪玩的爱恶作剧女孩,回到有家人等候的温暖家园的歌词。」



哈洛仰望天空,令人怀念的暮色映入眼帘。她不经意地侧耳聆听——远方传来小孩子们踏上归途赶着回家的声音。



「——太阳快要下山了。回家吧,派特伦希娜。回家吧,和哈洛一起回来。



整天四处玩耍,你应该饿了吧?我们一起做饭吃。」



伊库塔呼唤。他坚持不肯放松紧紧拥抱她的力道,仿佛要将那宝贵的生命紧锁在臂弯不放。



「和你最喜欢的大家一起,围坐在温暖的餐桌边——」



天色渐渐转暗。某处传来乌鸦的叫声。



这一刻——不论是乖孩子或坏孩子,暗红色的夕阳都带着同样的温柔洒落在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