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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未完的雕像(2 / 2)








「我曾经毒杀过三名旅人,抢夺他们的财物。」



少女在森林深处砍倒桧木。连男人都觉得费劲的工作,她却驾轻就熟。这里是少女居住的小屋后方。往森林深处走上一段路,有处桧木群生的地点。我问她都从哪里弄到木材的,她便带我到这里来。从树叶间洒落的阳光斑驳地投射在树干上,是个很美的地方。



「没多久我就会被抓,然后被吊死吧。有人在追查我。」



少女一面锯断树干一面说。她没有使劲的样子,锯子却轻松地咬进树干当中。



「世人都认为我是个恶鬼。事实上也是如此。」



「别说笑了。」



「是真的。我是袭击旅人的恶鬼,还会使妖术。我不是人。」



回到小屋后,少女取出说是她杀害的旅人的衣物和物品。她说她用的毒药,是以植物的根熬制而成的。过去有段时期她饥寒交迫,觉得总比坐等饿死好,因而对旅人下了毒手。少女居住的小屋位在山路途中,正适合旅人歇脚。少女只要出来招呼声「休息一下再走吧。」旅人就会进来小屋喝茶。可是说什么她是恶鬼,简直是荒唐无稽。



此时和少女住在一起的少年在杯里倒了茶端来。少年看上去约是五岁左右。我接过茶杯,犹豫着该不该喝。我才刚听到少女在茶里下毒的事。结果



我没有喝,把茶杯放回地板上。



送茶的少年和少女不晓得是什么关系。少女带我来她家,却完全没提到有这样一个孩子。少年的头只到我的腰,身上的衣服缝缝补补,对少女十分顺从。



「那孩子是你弟弟?」



「才不是!我没有家人,也没有母亲,我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人。毕竟我是恶鬼嘛。」



少女开始在庭院里雕起佛像来,我看着她工作的情形。说是佛像,也只是小佛像。少女挥舞凿子,汗如雨下。她把衣袖卷起,飞舞的碎片弹到脸颊也不在乎,专注而拼命。凿子前端陷进木头表面,削下层片,里头徐徐出现人形之物。一开始姿态模糊,但渐渐地轮廓变得清晰,慢慢地呈现出不错的作品样貌。与我的习作相较之下粗犷许多,可是那狂放的刀法有着难以书喻的深沉,然而少女在途中停手了。她肩膀起伏,剧烈喘息,俯视着应该只差一点就可以完成的佛像。



「怎么了?」



「不行……」



少女抬起佛像,搬到庭院角落,举起砍柴的斧头把佛像劈成两半,丢到堆积如山的柴薪上。仔细一看,那里堆的全是未完成的佛像。



「你做什么!」



少女似乎尙未完整地雕出过一尊佛像。



「刚才的雕坏了。可是我开始了解仪轨是什么意思了。我自以为我是自由自在地在雕刻,但愈是雕,就愈接近仪轨。我想要把脑袋里面的佛像从木头里面引出来,结果就冒出你所说的那种形象。或许佛像是不能任意想怎么雕就怎么雕的。的确,如果像我这种人也可以随意雕出佛像来,就不需要佛师了。可是我想即使我戒慎恐惧地谨守仪轨,也雕不出佛像来。因为仪轨似乎只是表面,而不是本质。」



我憎恨少女。她所说的话,是我还无法确实捕捉、切身体悟的。我还在佛像的表层徘徊,然而少女却似乎已经掌握到深处的精髓了。我跟着师父修行了近十年,少女却以快上我好几倍的速度进步着。



傍晚了,我准备回去了。小屋里的少年领在前方为我带路。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回看我,一声不吭。真是个古怪的少年。



我和路上碰到的村人闲聊。这一带好像真的发生过几次旅人失踪的谜案。而旅人的亲人现在似乎也经常在这一带走动,调查家人究竟出了什么事。



「倒是你带着的这孩子,很像几个月前病死的邻家小孩呢。」



村人看到少年,吃惊地说。我说这孩子在森林旁边的小屋和少女住在一起,村人纳闷地歪起头说:



「那栋小屋有人住吗?这么说来,我听说过许久以前有个孩子被丢弃在那一带,变成了食人鬼。我家老奶奶经常拿这事来吓唬孩子呢。」



与村人道别后,我们走了一段路,少年绊到石子跌倒了。「没事吧?」我想扶起少年,少年却一动也不动。



他的脖子的地方有裂痕,看似柔软的脸颊上则有淡淡的木纹。这时我才总算发现少年似乎不是肉身,而是桧木雕成的。我丢下木制的少年逃走了。



隔天,少女被捕了。







她应该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据我打听到的,失踪的旅人亲属似乎找上少女家去逼问了。少女立刻坦承杀人,被马拖着游街示众。少女也不抵抗,从头到尾低垂着头,隔天傍晚好像就被处以绞刑了。我没有去看,都是听人说的。我不想正视少女被拖行游街的模样,也不想看到她被绳子勒住脖子悬挂的模样。



当时的体验究竟是不是现实?我愈来愈没有把握了。我可能是在从少女的小屋回来的路上打瞌睡,做了梦吧。她雕的东西实在过于逼真,所以我才会眼花,误以为它会动。



无论如何,她所雕的小鸟和少年比真的更要逼真。如果少女继续雕佛像,会发生什么事?她能从木头里迎来比翼的更要逼真的如来或菩萨吗?



假设被赋予比真的更要逼真的形体的小鸟和少年真的动了,或者那是错觉也罢,如果少女雕出了如此逼真的佛像,会怎么样呢?就像鸟和少年的雕像那样,少女完成佛像的话,佛祖也会真的降临世上吗?



一天我在寺院帮忙师父干活。向晚时分师父结束工作,我们喝着寺方端出来的茶,听到了奇妙的传闻。前来寺院的街坊邻人在谈论被绞死的少女。少女被吊死已经过了五天,平常的话,尸体早被乌鸦啄食了。



然而这次却不知为何,乌鸦没有靠近少女的尸体。不仅如此,少女的尸体甚至没有腐烂,肌肤就像生前那样维持着弹性。



「官吏觉得讶异,也好好地把脉检查了,但听说人真的是死了。没有脉搏,心脏也停了。大家都说可怕,刚才才把尸体放下来埋了呢。」



我涌出一股疑念,站了起来。



少女住的小屋已无人居住,有遭人侵入、翻箱倒柜的痕迹。没看到我送她的凿子和槌子,小屋后面的大森林里传来凿木头的空空敲打声。



我一路上被树根绊着,跑进森林深处。少女就在前些日子砍桧木的地方。她的脸颊凹陷,面色苍白。这五天之间,她几乎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吧。她眼眶泛黑,看起来就像一脚踏进棺材的病人,可是独独瞳眸灿然生辉,紧握着凿子的手和纤细的肩膀散发出热度。



「我就在猜你可能会来。」



少女没有看我地这么说。她正在用凿子雕刻桧木,仔细一看,周围掉落着几尊未完成的佛像。



「你的脸色很差。」



「因为我完全没睡。」



「被吊死的那个是……」



「他们把别的东西当成我带走了。大家都以为那是活的,其实只是木头呢。」



「我有个朋友是寺院住持,我请他把你藏起来吧。」



「你要协助杀人犯逃亡?可是还不行,我还没完成。」



少女转向木块。大小约是双手合抱,才刚开始雕而已。



「这是最后一个。所以你再等一下。」



少女再次挥舞凿子。结果她仍未完成任何一尊佛像。她一定是无法放下牵挂吧。挥舞凿子的声音在森林回响,我听见鸟儿振翅飞逃的声音。风也停了,渐渐地,生物的气息从周围消失,一片寂静的空间里,只有削木头的声音持续着。对于少女,我已经没有前些日子落荒而逃时的恐惧了。我待在她



的身旁守候着。



少女仿佛着了魔。她的眼睛向着木块,却仿佛在看其他的地方,焦点涣散。那副模样几乎形同幽鬼。少女挥下凿子,就仿佛拂开了落在佛陀肩上的木层,让佛陀圆润的肩膀浮现出来。



接着凿子前端拂掉佛陀手臂上的木层,从衣物皱褶间剔除桧木碎片。随着木块里的佛陀现身,我渐渐地坐立难安起来。逐渐雕刻完成的似乎是一尊释迦如来佛。少女看起来就要如同小鸟与少年那样,把身在他处的圣佛迎接



到现世来。



我不知道少女心中是否还有仪轨,但她就要完成的物体,形姿比我过去看到的任何一尊佛像都要和谐。少女不断地雕刻着,没有一抹偏差、一丝错误,从木头当中显露出来的那个形姿,与其说是初次看到,更像是许久以前就已经熟知。少女怀着某种确信地雕刻着,不允许纤毫失手。一旦失手,木头里的释迦如来佛就会立时消失无踪。



少女的脸上浮现狂态,可是肉体似乎追赶不上。我在一旁看着,知道不眠不休地雕刻的少女肉体已经濒临崩溃。就好似凿子的声音一响,少女的生命也跟着被凿下一块。



结束唐突地造访了。那一瞬间,森林宛如断线般静了下来。在树木之间回响的凿声消失,四下一片死寂,几乎令人耳朵失灵。



只差一步就要完成的时候,少女停手了。如来佛身上还罩着一层薄布般的桧木。尽管全身散发出慈光,尊贵的容貌却仍暧昧模糊。



凿子与木槌从少女手中落下,她瘫坐在地,眼睛在周围旁徨了一阵。不久后她双手覆脸,开始啜泣。这意料之外的转折令我惊讶。刚才还充满少女全身的力量已烟消雾散。取而代之地,我面前的少女就像一个平凡的孩子。



少女颤抖着娇小的肩膀抽泣着。她语带呜咽,开始诉说起父母的事,尤其是母亲陪她玩耍的事。她还告诉我为何她会落得孤单一人生活,还有杀人的经历。少女紧握着我的手,就这样昏迷过去,我背着她离开森林。途中,少女在我背上只转醒过一次。她喃喃了什么之后立刻又沉默下去,就此不再苏醒。



少女究竟是恶鬼还是人子?我终于还是弄不明白。或许在即将完成之前,少女已经先一步目睹了如来佛的尊容。然后少女终于得偿所愿了。



我拜托认识的寺院埋葬并供养少女。容貌暧昧的佛像则保留在我手中。如果我替少女雕好佛像的容貌,当成自己的作品发表,我一定能一举成名吧。可是我没有这么做。若是雕坏了容貌,原本呼之欲出的如来佛也会瞬间消失无踪。它会沦为人类所雕刻的、单纯的一级品。所以我让它维持着未完成的模样。少女在雕刻之前没有让木头干燥,也没有挖空内部,因此没有多久,表面便出现裂痕,失去了少女刚雕好时的那种神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