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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以捡梳子(2 / 2)




青年站起身,走出房外。我那位朋友吁了口气,望向刚才青年坐的位置。榻榻米上有掉发。他战战兢兢地拿起头发仔细检查。和他的头发长得很像,但有个明显不同的特征。我这位朋友的头发乌黑亮丽,美得连女人都会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但掉落在榻榻米上的头发,却像死人的头发般,黯淡无光。



青年泡在温泉里,一样深受头发所苦,他看手指间缠绕着头发,觉得很恶心,忙着将它们取下,弃置一旁。傍晚时弥漫水气的温泉地,笼罩在昏黄的夕阳余晖下。我那位朋友带着情绪低落的青年外出散步,在一家知名的丸子店内打发时间。望着一名孩童和野狗嬉戏,青年的心情似乎好转许多,开始说起久违的恐怖故事。就在这时……



「啊……」



青年紧按着脸。



「怎么了?」



我那位朋友伸手搭在青年肩上,感到担心。



「不,好像是灰尘跑进眼睛里了……」



青年开始揉起眼睛。在一旁游玩的孩童抛出手中的木棒,野狗边吠边往木棒奔去。在昏黄夕阳的另一侧,形成一道长长的黑影。



「喂,你那是……」



我那位朋友发现从青年眼眶边冒出一条黑线。



「你别动。」



他捏住黑线,用力一拉,从青年的眼球与眼窝问的空隙处拉出一条又细又长的头发。这么长的头发竟然能跑进眼睛里,朋友大为惊叹。那根从眼眶里冒出的黑发,在夕阳的照耀下,于青年的脸颊上形成一条黑影。已完全拔出的头发,略为濡湿,直直地垂落。青年惊恐地望着它,接着站起身走到店门旁,将刚才吃进肚里的东西呕个精光。







「我捡到一把老旧的发梳。」



待回到旅馆,在我那位朋友的房间休息时,青年才谈起此事。旅馆的女佣替他们准备好了晚餐,但青年没半点食欲。昏暗的户外传来阵阵虫鸣。



「发梳?」



「是的。在前一个旅馆,不是有位老妇人一直嚷着说她的发梳遗失了吗?」



「哦,你说过这件事。」



「当时我走在走廊上,发现那把掉落的发梳。它呈半圆形,外型很老旧,但上头的装饰很美。」



「可是之前你完全没提过这件事啊。」



「我捡起来一看,上头的梳齿缠满头发。」



「你没先踩一脚,就捡起来吗?」



发梳音同「苦死」。



捡拾掉落的发梳,就如同捡拾苦与死。



以前的人在捡拾发梳时,会先踩一脚后再捡起。



「因为发梳上头的装饰很漂亮,所以我忍不住据为已有,才会一直忍着没说。」



我那位朋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老师,那些头发和我偷来的发梳一定有关联。这是在责怪我吗?」



似乎起风了,面向缘廊的纸门微微颤动,发出声响。



我那位朋友暗自思索着该如何处理。明天得回老妇人住的那家旅馆,向她说明原委,并归还发梳。要是她还住在那里就好了……



青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拉开纸门走出房外。我那位朋友猜他是要去上茅房,所以也没叫住他。但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他返回。难道是回自己房间去了?虽然化解了误会,但两人还是分住两间房。



咔啦、咔啦,传来纸门的颤动声,他竖起耳朵细听。



不久,走廊感觉有人在奔跑的动静。



「客官,请您别这样!」



传来女佣的声音。



我那位朋友站起身,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温泉旅馆的庭院有东西在燃烧。有人正在那里生火,焚烧集中的落叶。在艳红的火光照耀下,青年伫立一旁,流露出茫然的陶醉眼神。青年将那半圆形的发梳投进火焰中。一把老旧的发梳。梳齿上缠满了黑发。黑发在火焰的熏炙下冒出白烟,就此卷曲蜷缩。发梳表面发黑,火舌逐渐往它身上舔舐。



旅馆老板和女佣怕火会烧向建筑,急忙用水桶汲水赶来。但他们发现青年那怪异的模样后,顿时不敢动弹。青年眼中映照着火焰,嘴角泛起冷笑。



「老师,我喜欢恐怖故事。每次我不睡觉,我已故的母亲看不下去,就会在我耳边说恐怖故事。她脸紧贴在我耳畔,呼气时痒极了。啊!我日后要是能搜集众多恐怖故事,集结成书就好了。我母亲最疼爱我了。为了让我安心,她总是在枕边轻拍我胸口。母亲的长发垂落,不时会掠过我鼻端。」



青年烧完火后,坐在缘廊上,望着幽暗的前方说道。



他挨了旅馆老板一顿骂,隔天早上便会被赶出这里。



从房里取来的座灯,以微弱的灯光照亮四周。



缘廊外宛如贴上黑布般幽暗。



飞蚁飞来,在两人身边盘旋后,复又回到黑暗中。



「老师,这个故事,请您一定要说给别人听。」



「这个故事?」



「头发纠缠我的故事。这会是很出色的怪谈吧?」



「嗯,确实是怪谈。」



青年嘴角轻扬,站起身,回到自己房间。



我那位朋友也回到自己房间,熄去座灯的灯火。



发梳已完全化为焦炭,无法归还老妇人,但这么一来,青年应该就能高枕无忧。倘若从明天起能过得安稳,那就好了。我那位朋友如此思忖,就此入睡。



翌晨,我那位朋友醒来后,马上着手整理行囊。昨天就说好了,今天旅馆不提供早餐,直接请他们走人。青年是否已经醒了呢?要是太晚走,那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他决定去青年的房间查看。



来到青年的房门前,他朝紧闭的纸门内叫唤。



「喂——」



没有回应。他叫了几次,结果全都一样。打开纸门一看,映入眼中的是鼓起的棉被。青年以棉被蒙住脸,还没睡醒。



「喂,该起床了吧。」



我这位朋友走向前掀起棉被。他是个很冷静的男人,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禁因震惊而无法动弹。那名青年在被窝里两眼翻白,双手抬至脖子一带,一副痛苦挣扎的模样。他早已断气,全身僵硬。长发从他唇际垂落。不光只有一、两根。而是无数长发从口里往外涌出。青年口中塞满大量长发。一路从舌根处往外缠绕,缠向他的齿缝。我这位朋友急忙找旅馆的人来,在大批围观者面前拉出青年口中的长发,结果绵绵不绝地从他体内拉出大量头发来。







「……就是这么回事。」



我这位朋友说完后,轻抚着头发。我定睛望向榻榻米上。仔细找的话或许找得到,但目前没看到他掉发。



「后来怎样呢?」



「还能怎样。我又不能带尸体回来,只好在那座市町将他埋葬。原本我一直在想该怎样向他亲人解释。不过就结果来说,他早就已经没有亲人了。」



我盘起双臂。



「老师,真有这么一回事吗?」



「你怀疑是我捏造的?」



「你该不会是为了吓我,而刻意编造这个怪谈吧?」



「在之前那趟旅程中,我确实是四处搜集恐怖故事,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你只要去调查一下就会明白。到那座温泉地问那家旅馆老板,他一定还记得。因为他看到尸体后,吓得脸色发白。话说回来,我吓你有什么好处?这样未免太低俗了。」



「这样是很低俗,不过看别人那害怕的模样也挺有趣的。而且精采的恐怖故事,会借由人们的口耳相传,而一直流传下去。自己编造的故事若能这样流传,也很有意思。你很期待我到酒馆向众人宣传这个故事吧?」



「就算你没宣传,那处温泉地的人也会互相流传。到那里泡汤的人,应该会把那名青年遭头发杀害的故事带回来才对。」



「如果这是真的,那实在太遗憾了,终于出人命了。话说回来,之前我和老师你一起旅行时,都没闹出人命,还真是不可思议呢。」



我和这位朋友一起旅行时,多次陷入九死一生的险境。此刻我在家里疗养,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对了,这次你没迷路吗?」



老师是个严重的路痴。能顺利抵达目的地的情况少之又少。他一定会在某个地方走错路,前往意想不到的地方。有一次本以为是在山路上迷路,没想到竟然来到无人岛,更有一次拨开草丛,竟然走进别人屋里的土间。对了,有一次因为迷路而随意乱走时,竟然只花了半天的时间,便走完十天的路程。



「当然有,回程时迷路了。」



「请不要讲得这么理直气壮。你应该反省一下吧。」



「真把我折腾死了。一天之内好几次走错路。改天再告诉你这件事。不过,自己一个人迷路还真是落寞啊。旅行果然还是需要有伴同行。迷路时,看随从那慌乱的模样,会让人感到莫名镇静。」



「请你也设身处地站在同行者的立场想一想好不好?」



「说到刚才那个头发的故事……其实还有后续发展。我把青年下葬后,前往先前那第一家温泉旅馆,找那位老妇人。」



「那把发梳原本的主人是吗?找到了吗?」



「找到了。但很古怪。我们两人鸡同鸭讲。我本想就发梳的事向她道歉,但她却不懂我在说些什么。」



「和老人鸡同鸭讲是常有的事。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



「不,不对。那位老妇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发梳。和她一起来泡汤的孙女也这么说。对了,之前我漏提了,那位老妇人有位孙女与她同行。她的孙女也不知道发梳的事。」



我这位朋友抚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我想起他刚才说的话。对了,那名老妇人遗失发梳,为此发愁的事,我朋友并未亲眼目睹。是他与那名同行的青年一起泡露天温泉时,从青年口中听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猜想,老妇人找寻发梳的事,是青年自己编造的。」



「咦?」



「他在说谎。他先来这么一段前戏,好跟他遭头发袭击的故事串连在一起。」



「那么,那把烧毁的发梳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亲眼看他烧了那把半圆形的老旧发梳吗……」



「那不是老妇人的发梳。一定是他自己的。肯定是在出门旅行时,事先放在他的行李中。和从他母亲尸体上扯下的大量头发放在一起。对了,那些头发好像是他母亲的。我调查过这件事。听说那家伙在母亲死后,从尸体头上扯下头发。这是他邻居们说的,有人亲眼目睹。所以他在出发旅行前,才会在行李中塞满头发。房里散落一地的头发,也是他自己撒的。他先把头发藏在手中,一会儿塞进自己眼里,一会儿让它漂浮在温泉上。所以我怀疑他是自杀。是自己把他母亲的头发塞进嘴里。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我也不知道。不,隐约猜得出来。不,我还是搞不懂。就当作不知道吧。日后有一天,他的死被当作精采的怪谈广为流传,那应该就是他所期望的吧。」



我这位朋友如此说道,从怀中取出一本略嫌肮脏的日记本。他旅行时总是随身携带。



「我想,这或许能供你打发时间。」



他搁下日记本,就此起身离去。那长发披肩的背影犹如女子。像马尾般绑成一束的长发,左右摆荡。



他离开后,我翻阅起那本日记本,上头写满他在旅途中听闻的恐怖故事。虽然不到一百篇,但已累积不少数量。采记录式的简洁文章,更加营造出冰冷的气氛。



看了一会儿后,我发现页面间夹着一根长发。不带半点光泽,就像从尸体头上拔下的头发。看了教人心底发毛,于是我以手指捏起它,想往外丢。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头发的一端就此扬起,犹如一尾昂首吐信的蛇。像黑线般的头发,仿佛有生命似的,紧黏在我手背上。那既痒又可怕的触感,令我急着想将它甩开,但偏偏它紧黏着不放。就像女人一样。一个摇着头,百般不愿,紧缠着我不放的女人。那根头发做出要爬向我手臂,朝我脸部而来的动作。在它钻进我衣袖前,我的另一只手已抓住它,将它扯离我的肌肤。这时,它就像死了心一样,无力地垂落,顺着风飞往他处。那到底是什么?我告诉自己,一定是风的缘故,让它刚好看起来像是有生命一样,如此而已。



①译注:发梳日文汉字为「栉(くし)」,音同「奇し」(くし)」,原意为神秘、不可思议。日文读音与「苦死」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