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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多田便利屋无惊无险地,换个词,就是不好不坏地迎来了新的一年。



多田启介在真幌市开展的便利屋生意,没怎么受景气波浪左右,尽管处于低空飞行状态,但收益好歹有所增加。大赚特赚虽然做不到,却靠着踏实稳健的经营作风博得了信任。



证据便是,位于老式商住楼内的事务所的矮几上,摆放着炖菜、鱼糕及日本酒等物品。



“多田先生,两个大男人过年也没怎么办年货吧?这些请你们吃,至少过一个悠闲的新年。来年也请多多关照!”



正如这封短信所言,这些是来自四面八方的顾客的馈赠。虽说也感觉这与其说是信任的佐证,不如说是受到同情的结果,唉,也是一番心意吧!



地处东京都西南部的真幌市,是拥有三十万人口的一大住宅城。在JR八王子线与私铁箱根急行线(通称“箱急”)交叉而过的真幌站前,矗立着好几幢百货大楼,商业街上也充满了活力;坐箱急到新宿只需三十分钟,因此,面向年轻的工薪家庭的大型公寓楼也正在如火如荼地建造当中。



离车站稍远处,有一片密集的独栋住宅区。那是将旱田和小山冈改造成住宅用地后建的房子,在泡沫经济时期达到顶峰,因此也有些房子筑龄超过三十年。现如今,很多情形是,孩子独立了,丈夫又从公司退了休,只有夫妇俩住在里面。



多田出生成长的地方,也是真幌市内的商品房。多田进汽车公司工作后,他父母趁机卖掉房子,回了共同的故乡——长野,而今耕种着一小块田地,身体似乎还硬朗。



多田和父母,关系不好不坏,不过不太交流,顶多就是偶尔打个电话报告近况,或从父母那里收到难看的蔬菜。多田几乎不会做菜,因此蔬菜基本上做成沙拉,无论细细的萝卜还是卷得松松垮垮的卷心菜,一味地切碎了淋上蛋黄酱食用。虽然感觉成了一条虫子,但体念到父母的一番心意,又不好丢弃。白菜和南瓜到底还是焯了吃。



多田曾在和妻子离婚之际大受打击,以为再也无法恢复了。不过以为归以为,现如今仍旧顽强地活着、生活着,但从公司辞职,开了这间便利屋,或许可以说,同妻子的种种纠葛是远因。他搬出和妻子住过的那套杉并区的公寓,刚回到真幌市的那阵子,跟谁都不想深入交往。他父母了解离婚情由,大概也明白了多田的这种心思吧,他们只是从长野委婉地表示了含蓄的担心,并没有跑来横加干涉的意思。



不过,真幌市并非只有公寓和独栋住宅。在郊区,还留有杂树林和田园地带。尽管不断遭到住宅区的蚕食,可牛棚和牧场都还有;也分布着好几处大学校园,面向学生的公寓也可谓盖了无数间。



连接郊区及住宅区跟真幌站前的,是横滨中央交通(简称“横中”)的公交车。公交线路如同蛛网一般遍布市内,橙黄色的车身对真幌市民而言,就是熟悉的双脚。



真幌市居住着境遇各色各样的人们,单纯用“住宅城”一词无法完全概括。在这里,既有正在养育孩子的年轻夫妇,也有老人,有学生;还有继承了祖上代代相传的土地,从事第一产业1的人,以及到东京都中心的公司上班的人。



而许多人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中,在完成微不足道的一桩杂事时,就会想,要是能找谁帮个忙就好了!当把养老金手册掉在沉重的衣柜背后时,当必须打扫庭院却提不起干劲时,当想去超市购物却意外闪了腰时。



这时便轮到多田便利屋出场了。



幸亏居住着处境与情况形形色色的人们,多田才能在真幌市作为便利屋生活下去。



和往年一样,岁末,大扫除的委托蜂拥而至,在慌张忙乱中度过了。才一开年,又和往年一样,开始门可罗雀了。便利屋在新年门前饰有松枝期间2是谈不上工作的。今年也是,只在一月四日接到过一单事出突然的看护小孩的委托,其余每一天,就只是把冷冻的炖菜用微波炉加加热吃下肚。“但愿清闲无事,静待门松撤下!”——一面这样祈祷着一面悠然睡觉过个年,也快到结愿的日子了。只要今天一月七日平稳度过,就说明神明确实听见了多田的小小愿望。



然而,此地却有一个男人搅乱多田内心的安宁。



“喂,多田,烫个酒呀!”



是行天春彦。他正趴在事务所的沙发上,拿炖菜当下酒菜,时不时歪歪杯子抿一口。大概是决意体现懒年应有的过法,连日来,除上厕所外,没见他有过直立的姿态。



“凭什么叫我烫?就喝冷的不行吗?”



“冷死了,这间屋子。为啥隔一个钟头关暖炉?”



“节约经费。”



“穷到骨子里了。”



待在这里吃闲饭居然还敢抱怨,多田抓起掉在地板上的毯子粗鲁地朝行天砸去。行天蠕动着扯过毯子卷在身上,照旧躺着,心满意足地继续喝他的酒。只见他巧妙地仅仅只是抬起头,一滴不洒地从杯子里抿酒。这种稀奇古怪的地方倒灵巧得很!



多田隔着矮几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叹了口气。



“这个——行天,自从你跑过来,到这个新年,居然都已经是第三年啰!”



“都这么长时间啦!”



“你就没想过想点办法吗?”



“什么叫想点办法?”



“我是说找工作找房子。”



行天坐起身,拿起一次性筷子,一边往盛炖菜的盘子里伸筷子,一边说道:“工作的话,我在给多田你帮忙;房子的话,这里不就有吗?”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这里是我的事务所兼住家!早都年过三十了,可瞧你那副熊样,就不觉得难为情吗,你?!”



“一点也不。”



“我觉得难为情。你的存在,该怎么跟各位顾客解释,这问题总让我头疼。”



“高中同学。”行天说着用筷子指指自己,又指指多田。



“一般人不会只因为是高中同学,就让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混吃混喝三年的。”



“可是实际上,我跟你也只能说是同学,有什么办法?”



行天从一升瓶3往杯里添酒,也给多田的杯里满上了,本意固然好,可洒了很多到矮几上,害得多田赶紧拿抹布来擦拭;行天则满不在乎地吃炖菜,喝酒。



“你要是这么在意客人的目光,就说‘其实是分开很久的双胞胎弟弟’得了。”



“也不管明明压根儿一点不像?”



“‘听说因为老大不小了还啃老,被送去寄养的人家给轰出来了。哎呀,我也正头疼呢!哈哈哈!’”



行天兀自继续按照双胞胎的设定演戏。多田揉了揉眉头,一口气喝光了杯中酒。



在都立真幌高中的时候,他跟行天的确是同学。那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但是,他们不是朋友,甚至不曾交谈。



没想到,两年前的新年里偶然重逢,行天顺理成章地跑到事务所里待着不走了,一直到现在。在整整两年中,多田被行天那疯疯癫癫的言行弄得团团转。



当初,听行天说他没地方可去,多田没多想便允许他住下了。也由于高中时代的那件事让他对行天多少感到有些歉疚。他想,反正也没什么东西怕人偷的,随他去好了。那段时间,同妻子的种种纠葛还拖着尾巴,多田完全是破罐子破摔,对一切都无所谓。



这阵子才终于感到似乎能够真正地向前迈步了,觉得似乎能够允许自己追求光明的东西、温暖的东西了。心境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变化,行天的疯疯癫癫也可说是原因之一,在这一点上,多田也很感谢他。



但是,吃闲饭吃到第三个年头,再怎么说也太长了点吧?



多田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对行天讲常识,那才真叫徒劳到了骨子里。虽然多田通过和行天的共同生活,被强行培养出了达观与宽容的精神,但一想到跟这个既非家人也非情人又不是朋友的男人一起迎来了第三个新年,他就实在忍不住长叹。



“行了行了,最好别太纠结细节啦!”



行天一只手端着杯子,一只手拿着筷子忙不迭地往返于炖菜的盘子和嘴巴之间。“没有一个通俗易懂的理由跟关系,就不能跟谁一块儿住,这么想的家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走运的。他们肯定想都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那些人没有面子好维护,也没有财产好保护,除了‘顺理成章’之外,找不到别的行动原理。要是实在需要向人们解释,你就马马虎虎大胆地说‘我们是双胞胎’。”



行天说得头头是道,可多田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别的事情。



“行天,你怎么光挑魔芋吃?”



“嗯——咽起来……?”



“吃东西要嚼一嚼呀!”



毫无预兆地,事务所的门开了,随着一声“新年快乐哦”,两个女人闯了进来。是在真幌车站背后当妓女的露露和海茜。体形太过丰满,活像“绳文维纳斯”4的露露,在一条钉满金色珠片的活像铠甲的连衣裙外面披了一件人造皮草;脚上的细跟鞋是银色的;没戴手镯,手里抱着吉娃娃,吉娃娃身上系着红白相间的花纸绳。虽说她大白天就花枝招展的模样已是司空见惯,不过今天尤其隆重,看样子是新年的特别装扮。



海茜比露露讲常识,她身形瘦削,黑毛衣配蓝色牛仔裤,一身朴素的打扮;手里拿着一个大保鲜盒。



“两位便利屋先生呀,果然冷冷清清地两个人过新年哦!”



露露往矮几上面扫了一眼,硬是挤到多田身边坐下了,吉娃娃小花乖乖地趴在露露膝头。



“没什么冷清的啊!”行天一边挪动屁股给海茜腾地方,一边反驳说,“年糕汤什么的过年菜也吃了。”



行天,算我求你了,闭嘴吧!多田在心里念道。你要是指昨晚吃的东西的话,那可不叫年糕汤,那叫杂烩粥,而且还是你在便利店买的速食包。



“怎么有两个镜饼5?”



海茜在行天身旁坐下,诧异地问道。矮几上摆着真空包装的镜饼,不知为何,矮几的对角线上排列了两个。这也是行天从便利店买回来的东西。



“你们带一个回去也行呀!”



行天大方地说。他把渴望的目光对准了海茜的保鲜盒。



“对了,我做了醋拌萝卜丝带过来。”海茜打开保鲜盒的盖子,把菜放在矮几上。雪白与橙黄相间,煞是醒目。



“就因为切细丝,切得我手腕的肌肉都痛了哦!”露露自豪地一挺胸,“来,吃吃看哦!”



多田道声谢,伸出了筷子。酸酸甜甜的味道令下巴根一阵钝痛,喝酒喝得发热的嘴里感觉十分清爽。行天也像吃荞麦面那样一根根地吞着醋拌萝卜丝,大概又在享受食物通过喉咙的感觉吧?



露露和海茜自说自话地从厨房拿来杯子,也喝起酒来。



“你们能喜欢醋拌萝卜丝,太好了!”海茜微笑着说,“好像有相当一部分男人讨厌醋的味道,所以我还担心呢!”



“要是两位便利屋先生不吃哦,我们就要被这醋拌萝卜丝搞得窒息而死了哦!”露露把脸别开,不再对着保鲜盒,“从元旦开始,我跟海茜就净吃醋拌萝卜丝了哦!已经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为什么做了那么多?”多田问。



好吃归好吃,可也没必要大做特做,多到令人窒息的程度吧?



“谁叫我们输给了‘卖火柴的小女孩战术’呢哦!”露露扭着身子说。



“有什么办法呢,露露,谁叫那天是除夕夜呢!”海茜叹息道。



据两人说明,就在即将进入新年的时刻,她们俩收工后朝公寓走去的时候,碰见了一辆蔬菜销售车。



“那么晚了还卖蔬菜?”多田稍感惊讶。



“那么晚了还有需求吗?都除夕啦!”行天表示感叹。但那感叹的对象似乎并不是蔬菜,而是露露和海茜。



“哎哟!我们这个买卖,据说过去就是中元节和岁末、新年,还有天气恶劣的日子才生意兴隆哦!”露露说着再次自豪地挺挺胸,“看样子没人出来闲逛的日子哦,客人也少,没准能把看中的女孩子实实在在地给买下来——客人们好像是这么想的哦!”



露露对工作有热情,总是化好完美的妆容等候客人。化得太浓,与其说是妆容,不如说到了“面具”的境界。有关客人的动向,她恐怕也不会疏于调查吧?



“当然,大伙儿总想到一起去。”海茜接过话茬说道,“结果,中元节和岁末、新年,还有天气恶劣的日子,出来逛的人总变得很多。”



在真幌车站背后,那些无从判定是勇敢还是愚蠢的微妙的男人心,似乎在全年无休地反复上演着悲喜剧。多田对风月方面的事情不了解,只能点点头,应声“原来如此”。



“于是,除夕也工作到半夜?”



“对哦!新年的头三天也是,虽说收工早,可也是每天上班哦!”



露露一副感叹太忙的样子,可实际上,她好像是想要不着痕迹地强调“我是妓女中的红牌”。她将贴着活像蜈蚣的假睫毛的眼皮一个劲地开开合合,似乎有意向多田递送秋波。两眼都闭上的时候,诡异又妩媚。



多田和露露,是作为便利屋和委托人邂逅的,现如今包括海茜在内,也许可说已经成了朋友,彼此坦诚相待。但是,露露打扮得就像色彩鲜明的妖怪,充满压迫感,多田是没有胆量和她怎样的。露露的眨眼,势头猛得快要掀起微风,多田应声“那可真是够呛啊”,点点头,平安无事地拆了一招。



“不休息休息的话哦,皮肤也要变粗糙的哦!”



横竖涂抹得活像面具似的,还用得着在意皮肤粗不粗糙吗?多田想归想,自然不会开口说出来。



海茜冷静地把话头引回正题:“总之,卖蔬菜的车就停在路边哦!货斗上支着篷子,是一辆蓝色的小皮卡。”



“买蔬菜的人,车站背后想必也没那么多吧?”



JR真幌站的背面,过去好像是蓝线地带6。也许是遗迹尚存吧,此地现今仍有一条稍显冷清的风俗街。在与铁路平行流淌的龟尾川沿岸,建有一排可疑的平房,露露和海茜等妓女就在里面等客上门。渡过龟尾川,就是神奈川县。那里,大型情人旅馆林立,一对对快步行进的男女天天夜里被吸进去。



只要没什么特别的事,真幌的居民是不大去车站背后的。所谓特别的事,就是与性相关联的种种事。“妈妈——妈妈,小宝宝是从哪里来的?”“是鹳鸟叼来的呀!”——进行这种对话的一家人,大概可以说是不去车站背后的。



“哎,除夕人流总是比平常更多呢!不仅有奔着女孩子来的人,去跨年参拜的人有时候也经过车站背后。”海茜用酒润了润唇,说,“虽说是在货斗里搭篷摆蔬菜,可好像已经卖掉一半了。”



“那蔬菜,便宜吗?”



此前一直沉默的行天冷不防放下筷子问道。看样子炖菜里的魔芋吃光了。



“怎么说呢……”



露露和海茜面面相觑。



“因为平时不怎么买蔬菜,所以不大清楚哦!比市场价还要稍微贵一点,感觉上是这样哦?”



“没错,竖着一面‘无农药蔬菜’的旗帜,所以培育起来很花功夫吧?”海茜这样说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把脸转向多田,“怎么,你们不知道?这阵子经常在南口转盘发传单的那些人呀!”



“啊,是有。”多田点头道,“我有一回也拿到过传单。”



位于站前的南口转盘,是真幌市内行人来往最为频繁的广场,无论哪个时间段都被工薪族、学生、购物客等塞得拥挤不堪。这里有鸽子,有在长椅上稍事休息的街头流浪者,还有未经许可便进行街头表演的人、演奏音乐的人、派发面巾纸的人。



这里近来又加入了呼吁食品安全的人们。忘了团体名称叫什么了,不过这群男女都穿着朴素的服装。他们通过扩音器大讲特讲诸如“您家庭的健康与安全始于令人放心的食材”之类的话。看样子是一个栽培并销售蔬菜的团体。是够热心的,就是有些烦人,多田每回见到总要这样想,毕竟,自己可是只对喝酒抽烟不养生与不健康的生活有自信的人。所以他对该团体敬而远之,也并不怎么在意。



“‘由于他们过于赞美在家亲手做饭的重要性,正跟真幌的饮食店闹纠纷’,这事儿,从我们的顾客那里也听到过一些。”



“哎呀,是吗——?”露露侧了侧脑袋,“车主可是一对看起来正派又老实巴交的夫妻哦!对吧,海茜?”



“不过我觉得,跟我们相比的话,大多数人看起来都正派又老实巴交。”



海茜望着炖菜的盘子应道。由于行天的关系,魔芋已经消失了踪影,总觉得整体上呈现一种越来越浓的茶褐色。作为仅有的一点色彩点缀,多田有意识地分盛好胡萝卜之后,再往纸盘里分盛芋头和鸡肉之类。海茜显得十分高兴,把炖菜当下酒菜吃。



行天点着香烟,把烟从嘴巴和鼻孔里如同瀑布一般排出,同时问道:“刚才,你们说过什么‘卖火柴的小女孩战术’,什么意思?”



“对对,是这样的哦——”打算从海茜的盘子里掠夺鸡肉的露露,像个兴奋的指挥一样挥舞着筷子,“那对夫妻哦,带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女孩子,在卖蔬菜哦!”



那又怎样?像是读懂了多田的疑问,海茜立刻补充道:



“那可是除夕夜呀!天又冷得厉害,小女孩一层又一层地裹着她妈妈的披肩。不过,那孩子跟她爸妈妈都面带笑容,说:‘买点好吃的蔬菜吧?’”



“很坚强哦?”露露一副一想起就忍不住要抽泣的神情,“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叫你买哦,你还不会想要买它三四根萝卜哦?”



两个人生活,三根萝卜也太多了,多田心想。



“蛮好举报他们虐待幼儿的嘛!”行天说。



多田惊讶于他冷漠的口吻,责备道:“那也太夸张了吧!”



行天微微扯动两颊的肌肉,说:“让个孩子干活干到深夜,还不是如假包换的虐待?”



由于他的声音和表情过于缺乏感情,多田需要好几个瞬间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嘲讽。



“我们也整个儿被俘虏了。”海茜双臂抱胸,稍显不高兴地说,“事后仔细想想,也完全可以认为,那对夫妻为了卖蔬菜,巧妙地利用了孩子的存在。这话会不会太一针见血了?”



“‘要是卖不完,孩子就老也回不了家了哦!’这么一想,就不由自主地多买了一些蔬菜哦!”



露露也叹息道。对于买了蔬菜这一行为本身,她似乎并不怎么后悔。想必那孩子十分天真可爱,值得她这样做。



“所以才叫‘卖火柴的小女孩战术’吗?”多田理解了。



“话说回来,”行天插科打诨道,“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是不是因为谁也没买火柴,最后冻死了?”



“是哦!不就火柴吗,帮她买了好了,真吝啬!”



“那是因为我们还不能完全领会那个故事里有关火柴的定位吧!当时难道不是生活必需品吗?或者她打算卖一个高得离谱的价钱?”



露露和海茜顺着行天抛出的话题展开。这一来,谁也无法阻止话头失控了。多田默不作声,静静观察着谈话的走向。



“感觉上好像强行推销鞋带,是不是哦?”



“说起来,最近确实见不到那种强行推销了呢!”



“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小孩为什么就不对火柴进行有效利用呢?一根一根点燃,又看着它熄灭,到底怎么想的?既然好不容易点着了,还不如点一堆篝火,或者给要她强卖的头头家放一把火,只要能取暖不就行了?”



行天的主意总是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味道。



“这是一个缺乏生存的顽强意志的小女孩,这一点没错呢。”



“镇上的人也不善良嘛!价钱贵又怎样!碰到一个孩子需要帮助,就应该买她的商品!”



就在充满生命力与人情味的露露劲头上来的时候,事务所的电话响了。



像行天他们那样以虚构的故事为题材,接二连三地展开交谈,动情地愤怒,多田做不来。再怎么灌了酒,他都不认为这是一把年纪的成人该干的事。多田不失时机地从沙发起身,拿起了话筒。



“您好,这里是多田便……”



“山城町的老冈!”老人的声音大大地震颤着多田的鼓膜,“我忍无可忍啦!”



到底还是来了。新年惯例,来自老冈的委托。



多田忍住叹息,对着话筒随声附和着喋喋不休的老冈。



真幌市的一部分居民,说得好听点是充满热情,但总之是怪人。对以讲常识自居的多田而言,每一天都在隐隐胃痛。



设法避开老冈的怒火后,他说了句“我这就过去”,放下话筒。随后,多田转身面对室内众人,郑重其事地宣布:



“喂,行天,工作啦!”



“卖火柴的小女孩策论”似乎也告一段落了,行天含了一嘴的醋拌萝卜丝,他指着挂在嘴边的白萝卜和胡萝卜,“嘿呃呃啊嗯哈”地笑着。



长期的共同生活并没有虚度,遗憾得很,行天说了什么,多田都听懂了。“情人旅馆门口。”停车场的入口处确实有一家情人旅馆,挂着沙沙作响的塑料窗帘。有那么一间旅馆没错,但是他这比喻指什么?



门松还没撤,就得前去完成不乐意干的委托!而且还得带上吃闲饭的怪人。



我就只希望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常生活啊!多田把憋住的叹息一口气放出来。和往年一样,神明似乎没有听见多田的愿望。



一直在打瞌睡的吉娃娃小花,轻轻摇了摇尾巴,像是想说“加油”。露露和海茜是天生的生意人,异口同声地祝贺他们接到了委托。



“看来便利屋先生生意兴隆哦!真是太好了哦!”



“这样的世道,有工作做就够好了。别苦着一张脸,快去!”



行天闭着嘴嚼完了醋拌萝卜丝,不慌不忙地说道:“去是可以去啊!可我跟多田都喝酒了不是?谁来开小皮卡?”



“我,我有驾照哦!”



露露语出惊人,多田直接无视。胃壁再磨下去,胃本身即将消失无形。



“乘公交去。”



市民坚实可靠的双脚——横中公交正是为着这种时候存在的。



为了前往位于真幌站前的公交终点站,多田和行天需要横穿南口转盘,他们和要回车站背后公寓的露露和海茜在此处告别。



“醋拌萝卜丝,还需要的话,请直说哦!”



“随时乐意带来。”



露露和海茜笑着挥手道。看样子食材还剩下许多。



南口转盘充斥着翘首等人的年轻人和熙来攘往的购物客,显得热闹非凡,而占据这样一个转盘的中央位置的,是竖起一杆旗帜的一群人;旗帜上面写着“家庭与健康食品协会~Home&Healthy Food Association~”。正打算穿过站厅的海茜回头朝多田递了个眼神,多田点头回应。



没错,通称“HHFA”。以前给多田派发过传单的,还有露露和海茜碰见过的经营蔬菜销售车的,大概都是这个团体。看样子他们今天也热情洋溢地在站前开展着宣传活动。



只见身穿黑色或藏青色外套的男男女女,有些向步行者派发传单,有些用扩音器发出呼吁。健全的家庭始于安全的食品。好几个估计是小学生的孩子也乖巧地站在各自父母的身旁。



“真搞不懂啊!”多田自言自语道,“到了这个多愁善感的年纪,居然还愿意陪着老爸老妈。我想,南口转盘这儿,被朋友看见的概率也很高啊!”



“换作你,你敢反抗爸妈?”行天带着几分嘲讽说道,“面对正在向善行迈进的爸妈,你敢说‘我才不管什么蔬菜怎么样呢!给我吃肉’吗?”



行天对这群人看都不看一眼,目光盯着地面只顾朝前走,简直就像脚边有一个黑漆漆的洞穴似的。



一个发出深不可测的引力的洞穴。不,拥有引力的,也许是盯着洞穴的行天的目光。黯淡无神的眼睛。定睛瞪着往昔,以至于同往昔互相拉锯,险些一不留神掉进黑洞里去。



行天讨厌和小小孩接触,避之唯恐不及,甚至用“最怕”一词都不足以形容。个中缘由,似乎就在于行天本人的童年时代,多田不由自主地这样揣测。只要共同生活了整整两年,就能够从各种各样的事情上推测出来:“这家伙,多半跟爸妈关系不融洽哪!”



可是,关于这件事,他不曾清楚明白地问过行天。



多田和行天,并非能就往事相谈甚欢的那种温馨关系。相反,多田一天里头至少想三回“行天打算赖到几时啊”;而行天一天里起码要提三次休息:“喂,多田,今天的工作就到这里结束了行不行啊?”由此可见,他对于自己跟多田的关系是冷是热,是无所谓的。行天几乎只字不提小时候的事,多田也找不到机会或动机询问些什么。



但是能感觉到行天似乎希望他“什么都别问”,多田因此三缄其口。“你怎么就那么讨厌小孩呢”,或者“你就当对着墙壁自言自语,跟我说说怎么样?没准能轻松点”之类的话,涌上喉咙口又咽下了。好管闲事是多田的坏毛病。他得管住自己:人家不愿讲的事,没必要强行追问。



说到底,一个早已年过三十的大男人,会心烦意乱地说自己“跟爸妈处不好”,或是“怕小孩”吗?“管他呢”这样的念头,多田心里确实有;实际上,行天看着丝毫不像有烦恼的样子,多田只是从行天偶然的一个眼神或表情中自说自话地感受到危险的阴霾。



可是,保持现状当真就好吗?



多田感到不安:不去触及可能存在的痛楚的核心,对它视而不见,就行了吗?



“我说,行天!”



从沉思的深渊浮上水面,多田出声招呼行天,然而行天却不知不觉间从他身旁消失了,多田变成跟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搭讪。面对那女性投来的狐疑的目光,多田慌忙道歉,念叨着“死哪儿去了”,转头四顾。



行天此时正同一个手举“小包间成人电影”广告牌的男子一起给聚集到广场上的鸽子抛喂面包屑,并且恰恰站在“请勿给鸽子喂食”的告示牌前。



多田愤愤然走上前去,但是,身为讲常识的人的矜持破坏了气氛,他向举广告牌的男人正式点头致意后才叱责行天,鸽子受惊飞起。



“你在干吗!别忘了我们是接受了委托,正往冈家赶呢!你还有空跟鸽子玩儿!到底想要自由到什么地步啊,你!”



“不用那样紧赶慢赶也没问题的。反正不过又是叫我们监视公交的运行状况呗!”



行天抱怨归抱怨,还是停止给鸽子喂食,再次跟着多田往前走。



“不管什么样的委托,都必须迅速且郑重其事地受理,这才是便利屋。”



“话说回来,你之前讲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呢。”



“什么话?”多田侧过头来问他,行天使出浑身解数模仿多田的口吻说道:“‘热爱蔬菜的团体跟真幌的餐饮业之间也闹纠纷’,这事,从我们的顾客那里听到过。”



“这话哪里奇怪了?”



“给你这条信息的人,就是你多田平日里祈求‘多么希望跟她交好’的那个女人,不是吗?”行天笑嘻嘻地说,“可你非说是什么‘顾客’,非得顽固地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被他一语道破,多田加快了脚步。行天跟在多田身后轻快地走着,边走边乘胜追击:



“你吧,没准改名叫‘多田顽固’更好呢。外加开发一种‘修炼铁硬自制心的石膏绷带’之类的东西。”



决不再为这家伙操心,决不再尝试同这家伙认真交谈!多田拿出铁的意志,转过头去。



“你心里大概盘算着把我惹火了,好让我叫你‘老老实实在事务所待着’吧?告诉你,没门!”



“哎呀呀!莫非你已经绑上了‘修炼铁硬自制心的石膏绷带’?”



我本来就拥有足够强大的自制心。倒是你,算我求你了,赶快绑上绷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