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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 2)



第二天早上,多田开着小皮卡奔向市营墓地。虽说没有五点那么早,也还是相当早地离开了事务所。因为如果和分了手的前妻意外相遇,对彼此来说都不好。



也因为是盂兰盆节吧,墓地前面的花店已经开门了。多田常是空着手去扫墓,今天蓦地一转念,买了一小束花和线香。



他在墓地入口用桶提了水,登上舒缓的斜坡。已经稀稀落落有一些前来扫墓的人了。今天看来也会很热,蝉开始鸣叫,早晨的太阳照耀着草丛。



多田往墓碑上浇了少量的水,拔除了周围的草,然后把花分成两束供奉。由于没带引火的东西,他在用打火机把火移向线香之际,手指险些烧焦。



随后肯定会来扫墓的前妻,看到花和线香将会作何感想?是看着多田留下的痕迹倍感痛苦,还是心怀安慰不曾忘记的并非自己一个?



但愿她不会感到是一种负担,多田心想,同时对这样想的自己略感吃惊。明明一直希望她和自己受着相同的,甚至更深的折磨。



难道是由于久违地品尝到了“甜蜜的凄清”,内心就已经变得能够适时地体谅某个人了吗?搞得跟分享幸福似的。真够任性的——多田对自己内心产生的变化嗤之以鼻。



我想要活过来。



亚沙子的话复苏了。没错。任性、痛楚、记忆,尽管怀抱着所有这一切,我依然想要活过来。



多田在小小的墓碑前蹲了一阵子,在幼小得连祈求想要活过来也做不到的,却彻头彻尾地体现了活着这回事的儿子面前。多田总是无论如何无法双手合十。和儿子活着的时候一样,他只是凝望着,尽管此刻在眼前的,只是一块石头。



“今天早上很奇怪。”一回神,他竟在对着墓碑说话。这种事还是头一回。虽然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但话语却止也止不住。多田讲述着,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行天穿上了熨烫过的裤子。当然不是牛仔裤,是休闲裤。我借给他的。白衬衫也是。”



是多田帮他熨烫的。他把事务所角落里积满灰尘的熨斗扒拉出来,没有熨斗板,就在矮几上铺上毛巾取代。



“头发也好好梳过了,可实在不像那么回事,看着完全不像老师。那叫一个……”



活脱脱一个骗子。那是一副与教导孩子的立场正相反的、形迹可疑的装扮。行天认为“都怪鞋子不对啊”,可就算把旅游鞋换成皮鞋,也不见得会有多大效果。首先,多田也没有一双正儿八经的皮鞋,完全没辙。把仅有的一双皮鞋从架子上扒拉出来一看,长满了霉。



“就这样,行天以昭然若揭的可疑装束出门去了。”



看着行天打扮,春也燃起了对抗之心,坚持要穿上凪子带她过来的时候穿的那条出客用的连衣裙,而且还说让熊熊同行。



多田把春的头发梳好,用带花的发卡帮她夹起了刘海。因为梳不习惯,颇花了一些时间,不过春因为打扮得漂漂亮亮,显得很满意。在这期间,行天为了避免裤子起皱,一直杵着没坐,连荷包蛋盖面包片,都是站着吃的。



“这么吃饭没礼貌!”即使被春指出来,他也假装没听到。



只有那两个人外出,而且还要应对来自裕弥的委托,他们真能办到吗?多田感到巨大的不安。探望过曾根田老太太之后,马上就赶去山城町的菜园吧!



“我会再来哦!”



把绿意覆盖的墓地留在身后,多田乘上小皮卡下了山冈。关上车窗打开空调,蝉鸣声依旧热闹地追赶而来。



据松原裕弥事后叙述,当天,行天在早上九点半来到了菜园。



行天在山城町二丁目公交车站下了车,春跟着从台阶一下跳到了地面,他也不搭一把手,只是看着她跳。



他俩一起站在菜园前面的马路上。公交车开走后,发现他们两个的,据说似乎只有一直留意着公交车站这边的裕弥。



怎么说呢?情况相当不妙吧。裕弥心想。因为,行天和春同周围的风景格格不入。菜园、山城町,更进一步说,日常或生活之类,他们两个看起来就是完全脱离了这一类东西的存在。



自然,行天和春都是一副符合常识的打扮,看起来也并非不像“经过一番盛装打扮,打算在盂兰盆节拜访祖父母家的父女”,但是,显现出的格格不入感却不容否定。



头发梳拢、身穿白衬衫的行天,与其说是补习班或学校的老师,不如说更像巧舌如簧地向老年人推销羽绒被和象牙印章,或者以结婚为幌子把半老徐娘的存款提取一空的人物。



至于身穿连衣裙、刘海别着发卡的春,则是面带一脸假装的微笑。尽管年纪尚幼,她却似乎对裕弥的情况有所察觉,这是要鼓起干劲扮演一个“可爱的千金小姐”,可惜她的微笑太吓人。前几天在电视上看过的那部黑帮电影,就出现过这样的女人来着?裕弥心想。站在黑帮老大身边扯出可疑的笑容,但眼里毫无笑意的女人。甚至连春带的兔子娃娃,也使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娃娃的嘴边沾着血。



多田先生为什么不来呢?裕弥急忙从二人身上移开目光,悄悄地叹了口气。为了避免被周围的大人发觉,他只有继续给茄子浇水。



把水打到一只大水桶里,然后用长柄勺细心地把水浇到根部。明明只要有一根长皮管事情就简单了,在HHFA,却不允许孩子使用。“知道劳动有多辛苦是好事。”他母亲也说。干活干到筋疲力尽,在补习班或学校一旦拿不到好成绩又要挨骂,被朋友们瞧不起。什么“好事”,半点没有。采摘来的蔬菜明明在以相当高的价钱直销,却拿不到工钱或零花钱。这个组织果然可疑。



活像机器人般准确无误地挥动着长柄勺,裕弥再次朝马路的方向看了一眼:行天和春仍旧杵在那里。行天一迎上裕弥的目光,马上大声呼喊他:



“咦,这不是松原君吗?”



包括裕弥的母亲在内,菜园里的五个大人和两个孩子顿时诧异地转过头来。裕弥霎时间垂下了眼帘,但行天仍在连声呼喊着:“喂——松原君——”无可奈何,他只好抬起了头。



行天站在马路上冲着裕弥大挥其手,带着推销牙膏或类似于美国电视购物节目的那种爽朗的笑容。



太、太可疑了。



裕弥险些拿不住长柄勺,于是急忙把它放进了水桶。通过干农活认识的小学男生低声问裕弥:“……谁啊?”



设定为谁呢?裕弥不知如何回答,“嗯,呃——”地蒙混过关。



行天并没把些许的警戒和困惑氛围当回事,径直走进了菜园。春也跟着他过来。



“早上好,松原君!多么晴朗的天气啊!”



“哈……”



假装爽朗的行天,实在让人汗毛直竖,裕弥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在咖啡馆商量的时候,他明明不是讲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就是活像一只老猫似的不睬人;这个人,难道是双重性格吗?



“裕弥,是哪位?”



他母亲走上前,狐疑地看着行天。行天不顾裕弥在一旁干着急,堆起塑料一般僵硬的笑容说:“我姓濑川。在补习班负责教数学。”



原来是这样。理解了设定之后,裕弥慌忙补充说:“嗯,是阳成进学塾的濑川老师。也教田村君的,他老说老师上课非常好懂。”



“谢谢。”行天有礼貌地接过话茬,“很壮观的菜园呢。一大早就来帮忙,了不起啊!不过,差不多该去补习班了吧?否则要赶不上特讲的时间啦!”



“请问……”他母亲插嘴问道,“特讲是?”



“今天有特别讲习。”行天转身面对他母亲,正色道,“咦?松原君,你没告诉你母亲吗?这样不行吧?”



“可是,”他母亲不肯放人,“今天接下来也有安排了。对不起,今天裕弥就算缺课……”



“不行,同学妈妈。”行天换上严肃认真的表情,从正面直视着他母亲说,“小学六年级的暑假,可是生死攸关的战斗啊!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还心不在焉的话,松原君可就要落后了。一个难得的聪明孩子,弄成那样就可惜了。”



真有他的,撒谎撒得这么流利!裕弥呆呆地仰视着行天。行天轻轻抓住裕弥的胳膊,说一句“好了,跟老师一起到补习班去吧”,便朝马路迈开了脚步。



“怎么能……现在就去吗?不好办呢。”他母亲穷追不舍,“什么都没准备,况且老师还有女儿……”



“我叫春哦!”春天真地自报家门,“我,行天的女儿……”



“好了。”行天低声制止春,随即换上笑脸对他母亲解释说,“在我们家,不让她叫‘爸爸’和‘父亲’,而是让她叫名字。”



濑川行天,这是怎样一个名字啊!简直像算命先生。裕弥感到头晕目眩。说到底,补习班的老师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出现呢?冷静地想一想就会觉得想不通。难道是设定为与裕弥偶然相遇吗?还是设定为特地来接裕弥?在模棱两可的设定底下,行天强行推动事情向前发展。



“这孩子的妈妈,因为盂兰盆节回娘家去了,孩子留在这里,从昨天开始就跟我闹别扭。啊,我们的补习班拥有完善的托儿室,所以带着孩子上班也没问题。如果您说的是松原君的准备工作,笔、本子、教科书,我全借给他。松原君正是让人想要这样做的优等生!”



利用他母亲及其他大人被他的气势压倒的时机,行天作着脱离正题的解释,在菜园中大踏步地前进,拽着裕弥终于来到了马路上。



马路对面建有一所大房子,房子拥有宽阔的庭院和高大的树木。房子前面有一个公交车站。从那里乘上公交车,就能前往真幌站前。就能远离母亲和菜园,逃脱今天在南口转盘开展的宣传活动。



赶快穿到对面去,到公交车站去!眼前的道路,在裕弥看来就是一条大河。



就在这时,从那所大房子里走出一群老人,男女加起来约莫有十几人。一个头秃得如打磨过般闪闪发亮的男人领头,这些提着行李袋和纸袋的老人们在公交车站排起了队伍。



“呃!”



行天轻喊出声。秃头老人也注意到行天站在马路对面,摆出一张不悦的面孔。看样子他们认识——就在裕弥看看行天又看看老人的时候,一辆公交车画着柔和的弧线进站了。



车上没一个乘客。安装在公交车前面的方向指示牌上写着“横滨中央交通”,标示车费是后付还是先付的小窗口则贴有“包车”的字样。车身的形状、颜色、模样,都和平时在市内开的按固定路线行驶的公交车一般无二。



公交车停在了对面的公交车站。因有车身遮挡,看不见那群老人了,不过他们看样子在上车。



“裕弥。”



听见母亲从背后喊自己,裕弥浑身轻轻一颤。照这样下去,自己非得被拉回菜园干农活,拉到南口转盘去参加宣传活动不可。



“跑啊!”行天说着把春连带兔子娃娃一道抱起,率先飞奔起来,“上——车——”



行天大声喊叫着穿过马路,裕弥也在一瞬间扔掉了犹豫。



“妈妈,我还是去上特讲吧!毕竟是生死攸关的战斗!”



说时迟那时快,他追着行天穿过马路绕到公交车的前门。



“裕弥!”



母亲焦躁地喊他,但他没回头。



车门口,行天正在和司机争论。



“客人,这辆车是包车。”



“没关系,没关系。嗨,老爷子!”



行天随意地举起一只手向坐在驾驶座后面第一排的秃头老人打招呼。



“你怎么上车了!”



“事态紧急嘛。好了好了,赶快发车。”



散坐在车内的老人们,仿佛吓了一跳,齐齐望着行天。行天无视他们的目光,伸出一只手把裕弥从台阶拉上了车。催促司机和秃头老人赶快开车。



也许是见公交车迟迟不发车,停在后面的车着急了,按响了喇叭。



“唉,不得已啊。”秃头老人说,“出发!”



车门关上了,公交车缓缓地开动。裕弥拉住车内横杆,透过窗户望向外面。只见母亲气鼓鼓地返回菜园;其他的大人们、认识的那个小学生,全都带着一副“到底怎么回事”的表情目送公交车开走。裕弥轻轻挥了挥手。轻松痛快!



行天让抱着的春坐在了专座上。那是位于车内中间位置的三人座。



“背后灵也坐吧。”



听到这话,裕弥最初并不认为是对自己说的,站着没动。直到后背被行天轻轻戳了一下,才醒悟:“背后灵是指我啊。”凭什么非得给我起这么古怪的绰号不可?——生气归生气,也因为平安无事逃离菜园后人整个儿放松了,便乖乖地在春身边坐下了。



行天站在裕弥和春面前,扭转上半身对秃头老人说:“怎么,老爷子,上哪儿呢?一群老人家租了辆公交车,极乐之旅?”



“刚才还是那样的心情,现在就是开往地狱的公交车了。就因为像你这样的瘟神上了车啊!”老人表现出愤愤不平的样子说。



“嘿,你这也太不客气了吧!”



行天丝毫不介意,哼哼一笑了之。与前一刻虚假的笑容全然不同,是一副放松的表情。



坐在后部座位的一个老人在摇晃的公交车中走过来,对秃头老人说:“怎么办,老冈?这些可是计划外的乘客。”



“有什么办法?好不容易制订了计划,付诸实施吧。”



“话是这么说,可有这么小的小女孩在……”



“老林,你啊,莫非到了这一步退缩了不成?”



“你说什么呢?因为好像是你的熟人,我这才替他们担心啊。”



秃头老冈和脚下颤颤巍巍的老林争吵起来。怎么办?裕弥感到坐立不安,我无意给你们难得的团体旅行造成困扰,只要在哪个适当的地方把我们放下,这样就行。他抱着求助的心情抬头去看行天,行天却只知道饶有兴致地看着老人们争吵。



坐在后部座位的一个白发老太太,也在车内缓缓走过来。裕弥赶紧挪挪屁股的位置,在专座上腾出老太太可以坐的空间。



老太太在裕弥身边坐下,递给他一团面巾纸:“来,吃点心。感情真好呢。”



她似乎以为裕弥和春是兄妹。春兴致勃勃地盯着裕弥的手心看,裕弥无可奈何,战战兢兢打开了面巾纸,露出白色的印糕19。



“这个,糕点?”春抓起印糕,侧着小脑瓜问,“好漂亮呢!”



“对,很甜哦!”



老太太笑眯眯地说,显得很是高兴。春说了一句“我开动啰”,把印糕放进嘴里。



“真的,好甜!”



裕弥不怎么想吃。因为这印糕看着湿嗒嗒的,况且他也不怎么喜欢吃甜食。但是,老太太用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他,他只好鼓起勇气吃了一块。



印糕吸收了嘴里的水分,黏在了舌头上。甜是甜,可隐约有一股像是衣柜的气味。为什么老人给的东西会有一股衣柜的气味呢?裕弥的脑海中浮现出有一阵子没见的祖父母,和装着压岁钱的红包袋。



“很好吃,谢谢您!”



印糕终于溶化、消失了,裕弥这才对老太太说。虽然老太太叫他“再吃一块”,可他实在敬谢不敏。裕弥用面巾纸把印糕仔仔细细地重新包好。



春把放在膝头的兔子娃娃介绍给印糕老太太:“它叫熊熊哦!”老太太轻轻握着熊熊的手寒暄道:“初次见面。”裕弥望着两人的样子,心想,名字起得真够怪的。当然,他没有跟熊熊说过话。成熟的男子汉是不玩布娃娃的。



至于理应身为真真正正成熟大男人的行天,正抓着专座前面的吊环,摇晃着身体,活像晾衣架上被风吹得哗哗响的衣服似的。不但叫人心慌,还遮挡视野,烦人得很。还有座位空着,你随便在哪个座位上坐下就好。想归想,他却说不出口。把自己从菜园带出来的是行天,再说,乘上满是老人的古怪公交车,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现在惹行天不高兴,恐怕不是什么良策吧。



“不好意思,”行天打断了老冈和老林的争吵,“我们,想去多田的事务所,能在真幌站前放我们下来不?”



“不行!”老冈一口拒绝。



正好遇上红灯停车,司机看不过去,提议说:“那个——各位,你们是计划在真幌匝道上高速吧?反正要经过站前,我就把这三位在那里放下……”



这位司机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看着挺温和的男人。驾驶台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中野修二,努力做到微笑、安全驾驶”。



“你看,连中野先生都这样说了。”行天和老冈打商量。



“不行!”老冈不知为何就是不同意,“中野先生,我有些话必须告诉这家伙,你随便在哪儿停一下车。”



“这样不行啊,客人。”见行天和老冈像对待老朋友似的熟不拘礼地称呼自己,中野惊愕地摇摇头,“我们这辆不是普通的客车,所以路边没有地方能让我们随便停车。”



“没办法了。那么,不停下来也行。”



信号灯转绿,公交车沿着真幌街道继续前进。老冈让老林在自己身后的座位上坐下,然后站着冲行天严肃地说:“我们,正为着一个重大的目的在行动。”



“目的?”



“我解释给你听。在这之前,中野先生哎——”



“请问有什么事?”



中野把排挡换到低挡,缓缓刹车的同时,透过后视镜将目光往车内扫了一眼。



“这辆公交车上,装没装无线或者GDP之类的东西?”



大概是指GPS吧,裕弥心想。中野似乎也是这样判断,他淡淡地回答道:



“没有装。有一段时间,公司里面是有人提出过,但是手机普及了不是?一旦遇上路况拥堵,关键时刻用手机跟运营中心取得联系就行。唉,又不是出租车,说是说运营中心,也就是真幌营业所的一间普通办公室而已。”



“听了这话,我放心了。”老冈摸着秃头,流露出几分居心叵测的表情,“便利屋助手,听好!我们的目的地,就是位于横滨站前的横滨中央交通总公司!”



“呃——”行天的眼睛骨碌碌直转,“为什么?”



“请稍等一下!”发出大吃一惊的声音的,是中野,“我听说的可是,各位要去箱根。”



“我们可没心情上箱根游山玩水!”老冈看样子情绪骤然激昂起来,尖声说道,“那种说法,肯定就是晃子嘛!”



大概是说幌子吧,裕弥心想。形势好像朝着险恶的方向发展了。偷偷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印糕老太太,却不见她对老冈的激动有任何反应,她只顾和春一起玩熊熊。老林也好,坐在后部座位的其他老人也罢,都是“嗯嗯”的感觉,不见丝毫情绪激动。这副情形越发地使人感到不安。手汗直冒,包在面巾纸里的印糕似乎越来越湿嗒嗒了。



“伤脑筋呢。”中野摘下制帽,拿袖口擦了擦额头,“各位假如要变更目的地,这种情况就不得不跟营业所联系了。”



“虽然我觉得我用不着问也知道,”行天以吊环为支点转了一圈身体,看着老冈的脸说,“不过,你是为了什么,要到横中的总公司去呢?”



“抗议延趟运行!横中专横,绝不原谅!”



啪啪啪,车内的老人们稀稀拉拉地开始鼓掌。



“延趟运行?我们公司没做这种事啊!”中野反驳说,但似乎随即转念想到刺激了老冈可不妙,“总而言之,箱根还是横滨,请你们决定。我照办就是。因为驾驶中禁止交谈。”



“这样最好不过吧。”老冈煞有介事地说,“我们不愿伤害中野先生。手机也收起来,为了你自身着想。”



“呃——”行天侧着脑袋说,“莫非,这不是公交车旅行,而是劫持公交车?”



“总算明白了吗?”老冈笑着从膝头抱着的纸袋里拉出一块床单一样的布,“抗议的旗帜和横幅也做好了。我们坚决要求实现正义。目的地横滨!”



哦——车内的老人们软弱无力地举起了拳头。



“现在是盂兰盆节假期,我想,总公司可能没有人在……”中野小心翼翼地一说,马上遭到老冈严厉喝止,“你不是说照办吗?”于是他慌忙闭嘴。



见中野递来求助似的眼神,行天显得一脸无奈地接过了说客的接力棒。



“老爷子,这回的壮举可告诉过你太太?”



“怎么可能?那家伙死脑筋,说了她只会教训我。”



“想想也是啊。”行天叹了口气,“一把年纪了,蠢事别干了行不?公交车的话,这班没来等下一班不就行了?”



后来听说事情始末的多田大感震惊:“行天竟然说出那样符合常识的话来!”不过裕弥因为对行天的怪人怪状还不大了解,所以他的想法仅只停留在“说得没错”。劫持公交车,险恶至极。卷入了这样的事件之中,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只有期待行天能够设法帮忙打开局面,祈祷似的观望事态的发展。



“正因为一把年纪了,才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付诸实施了。”老冈义正词严地坚持说,“到了这把年纪,就算被抓也无关痛痒。就算判了死刑,执行之前阳寿也差不多到头,阿弥陀也要来接了。”



驾驶座上的中野仿佛吓得缩成了一团,与其说他是感到了有生命危险,不如说是对老冈的理性的强度感到了怀疑。不消说,老冈精神正常得很。



“都怪横中延趟运行,害我们没了上医院的代步工具,很不方便。是默默看着自己没法去开药而导致健康恶化,还是付诸行动被抓,没准接受死刑判决,是你的话,选择哪一样?”



实在看不出他身体哪里不好。为什么非得作如此极端的选择不可呢?裕弥内心咕哝说。受到老冈质问的行天,似乎也是同样的心情。



“呃——”他皱起眉头,“要是我的话,就在家里躺着吧。横竖有一天要死,在这之前,还不如尽可能优哉游哉地生活呢,对吧?”



“就是因为胸无大志到了这种地步,你才只是个一辈子出不了头的助理。”



老冈老大不高兴。行天傻笑着不再理睬老冈,转而拜托中野说:“我说,在哪儿把我们放下吧。”



“您是说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群人当中吗?我不放。求求您了,请陪我一起!”



也许是混乱、无措和不安在内心斗作一团的缘故,中野竟也说出不像样的话来。尽管眼中含泪,仍旧专心致志地开车,能做到这一点,当真了不起。



“不好办呢!”行天低头看着裕弥和春,“没办法了,跳下去吧。”



吓死人!裕弥摇头。虽说车速并不怎么快,可春还是个幼儿。即便要趁着遇到红灯停车的时机手动打开车门,无奈这帮老人滴水不漏地散坐在车内,窥视着裕弥他们的动向。虽然他们同时也在吃吃糕点、喝喝水壶里的茶。



实在没有紧迫感。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应该再多观察一会儿形势吗?用不了多久,说不定老人们也会改变主意,认为与其到横滨抗议,还不如到箱根游玩呢。逃脱了HHFA的宣传活动,对裕弥来说,今天一整天有空。



老冈和老林开始商量是否应该马上把横幅挂到公交车身上。行天把左右两只手腕套在两只吊环里,像被钉死了似的垂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大气。



“背后灵,手机有吗?”



这个时候,多田正在真幌市民医院的吸烟区。



市民医院的探望时间,规定工作日是从下午一点开始,假日是从上午十一点开始。这终究只是大原则,实际上,在规定时间外仍旧能够潜入住院部探望病人。尤其是多田,托曾根田老太太的福,跟很多护士也混了个脸熟。因为了解情况,对于多田趁工作间隙来医院的事,她们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今天,据说因为和老太太同病房的那位血压升高,医师正好来了病房。又是打点滴又是采取什么措施,兵荒马乱的,实在无法让外人兼无视探望时间的多田露面。护士须崎灵机一动,附耳告诉他:“我想,大概三十分钟就能平静下来。”因此,多田决定抽烟打发时间。



吸烟区在医院后门外面。眼前是停车场,来院者的车顶反射着太阳光。明明还是上午,毒日头都快把柏油给晒化了。



要不趁这个空隙去买老太太喜欢的长崎蛋糕?多田喝光了罐装咖啡,心不在焉地想着。往常总是前一天就准备好的伴手礼,就这一回,竟然忘记了。在来医院途中,他也到真幌街道边的点心店看过,不知因为早上太早还是盂兰盆节休假,或是倒闭了,卷帘门紧闭。



无可奈何只好空着手来,但一想到喜欢甜食的老太太恐怕要大失所望,心里就感到很抱歉。是到站前等着百货商场开门,还是到医院的小卖部看着买点什么……



把空罐子扔进垃圾箱,任凭火热的空气折磨着头顶,多田点燃了第二支烟。气温实在太高,懒得作出什么判断。烟灰缸周围聚集着穿住院服的老先生及脚上套着石膏绷带的年轻人,他们都在无所事事地吞云吐雾。



行天有没有顺利地把裕弥带出菜园呢?如果已经成功,这时候差不多该回到事务所了。正这样想着,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着裕弥的电话号码。



“你好,我是多田。”



“是我是我。”传来行天的声音。不但打扮像,连打电话的方式也像一个骗子20。



多田揉着眉心问他:“哦,现在在哪儿?顺利吗?”



“背后灵是带出来了,可是乘的公交车被劫持了。”



由于他的口气实在轻巧,导致话中含义轻飘飘地穿脑而过。隔了好几个瞬间,多田才喊叫出声:“你说什么?!”大概声音比自己有意发出的还要大,在场的人们纷纷把视线集中到他身上。他随即迈步从吸烟区走向了大太阳底下的停车场。



“劫持公交车?这可是大事。打电话给我之前先报警。已经报过了吗?劫持犯是什么样的家伙?”多田慌了神,连珠炮似的发问。



“嘿嘿!”行天笑了,“我认为,通常首先要问‘真的吗’。”



“什么?开玩笑吗?”



“不是,是真的。但是,不知该说是遭遇了公交车劫持事件,还是该说是卷入了一支士气高涨的游行队伍。”



“喂,行天,说话小声点更好吧?到底什么状况?万一被劫持犯发现……”



电话另一头漏出“哎、哎、哦——”的,不合拍的、欢呼胜利似的声音。



“怎么回事,到底?”多田不由得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喂喂?”



行天似乎正在和公交车劫持犯(?)交谈。



“我在我在,喂喂,”他重新和多田通话,“不好办啊,老爷子让把横幅挂起来。我必须帮他这个忙。待会儿再打电话。”



“等等等等等等!”多田慌忙阻止眼看就要挂断电话的行天,“你说老爷子,是谁?”



“喏,秃头的,山城町的。”



“老冈吗?!”



“嗯。说‘上横中的总公司抗议去’,老爷子包了一辆公交车跟一帮老人豁出去了。”



听了行天的说明,多田依然几乎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准确地说,他是不想弄明白。但是,又不能放任不管。



“快报警!”多田这回管不了那么多了。



“报警也行,”行天口气轻巧地应付说,“万一为数不多的几个顾客被捕,你要头疼了不是?”



不知该怪阳光太毒还是该怨精神太疲劳,多田的太阳穴一阵钝痛。



冈家日式客厅里的秘密集会。潜藏着某种决心,带着几分滑头的老冈的眼睛。就算现在想着要是那时候再多听一会儿就好了,也已经是事后诸葛亮了。



“明白了。”终于作出了决定,多田叹息着说,“现在,你们在哪一带?”



载着劫持公交车的老人一行和裕弥他们的包车,仍在朝着真幌站前方向,沿真幌街道一个劲地往前行驶。



等行天一结束和多田的通话,老冈就立马把从纸袋里拉出来的布硬塞给他。



“好了,帮我把这个绑到车身上!”



行天把手机还给裕弥,看着布上写的文字。裕弥也把手机放回裤兜,拿住布的一头帮忙展开。



“谅、原、不……?”



“是‘横中专横,绝不原谅’!”



“是吗,因为是倒着写的呢。”



行天拖着布在车内移动,裕弥也像是手捧新娘长长的婚纱似的配合行天移动。



见老冈腾出了地方,行天就单膝跪在驾驶座后面第一排的座位上,然后打开车窗,把头探出车外。



“要不就停一下车?我想,从外面绑更轻松。”



对于行天的这一提议,老冈并不接受:“我们只知道前进。”



行天无可奈何地指挥裕弥说:“那么,背后灵上中间的车窗那儿等着。对对,就是那儿。去喽——”



行天从前面的车窗抖开了老冈亲手制作的横幅。被风一吹,细长的布条像鲤鱼旗似的沿着车身随风飞舞。



“背后灵,抓牢那一头!”



太乱来了!布的一头宛如一条鲜活的鱼似的摇摆不定。裕弥不知所措。从开动中的车窗探出身子去,在这之前他可一次也没做过。危险,不准!母亲和老师一直这样教育他。



然而,乘坐这辆公交车的大人又如何呢?行天一个劲地催促他“快点快点”;至于以老冈为首的老人们,聚集到公交车的中央部分,呈半圆形围在行天和裕弥的背后,七嘴八舌地想说什么说什么:“年纪轻轻的没胆气啊!”“喂,小鬼头,赶快帮便利屋助手一把!”



随风飞舞的横幅鼓满空气,看着相当沉重。抓着布的一头的行天的神情非同寻常,他上半身探出了车窗,死命叉开双腿稳住,一副放飞大乌贼风筝或钓金枪鱼的神气。裕弥被与生俱来的怯懦推着畏畏缩缩地从车窗伸出两只手去,抓住了被风吹得哗哗响的布的一头。



布的重量沉甸甸地挂在了胳膊上。坐在对面车道车里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抬头看着公交车,眨眼间擦身而过。



“好——嘞,就这样拿着。”



行天把头缩回车内,把布的一头附带的绳子牢牢捆在了车窗把手上。这是一种呈小型钉书机形状的把手。接着,他来到裕弥身边,同样用绳子固定。



于是,公交车的右侧车身悬挂上了写有“横中专横,绝不原谅!反对延趟运行!”的横幅。尽管因为横幅的下半部分并没有系住,布条时常被大风刮得翻飞,不大能看清楚字。



老人们全部挤在车窗前,从车内满意地低头看着横幅。行天和春也一起从车窗探出头来。



“危险!”裕弥抓住春的连衣裙的后背,轻轻拉了一下。春兴奋地回头仰视着裕弥说,“好酷啊!真像运动会!”



运动会?是啊,这么一说,也许可以算是。裕弥挤在老人堆里俯视着哗哗作响的横幅。看样子老冈努力用了美术字,所以是似是而非的印刷体。这就越发地烘托出充满胁迫味道的、鬼气森森的氛围。



司机中野通过车侧镜看了一眼挂在公交车上的布条,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



“危险,请在座位上坐好!”



裕弥和春回到了专座上,其余老人也回到了原先的座位上。行天则抓住裕弥和春前面的吊环。至于印糕老太太,在整个悬挂横幅骚动期间依然泰然自若地端坐在座位上。



“好了,这下我们的主张也明确了,”老冈朝车内后方扭过身去,“就让我们雄赳赳挺进横滨!”



“不,老冈,稍等一下。”



说这话的,是坐在后部二人座的一个男人。他白发满头,一派绅士风度。看着和老冈不对脾气啊,裕弥心想,但愿他能阻止计划实施。



“就算去了横中的总公司,恐怕也是白跑一趟吧。”



“事到如今说些什么呢,山本!”



姓山本的这个男人伸出手掌制止愤慨的老冈说:“唉,你听我说,司机中野先生不是说,因为盂兰盆节休假,总公司没有人吗?”



中野一边操纵着方向盘,一边猛点头。山本接着说下去:“包括道路情况在内,真幌的事情,理应还是真幌的横中营业所最了解。”



“那个——营业所也是盂兰盆节休假。”中野小心翼翼地说。



“但是,总有人在吧。乘客服务理应是轮班制。”



老冈隔着驾驶座背后的那块板一说,中野立刻像乌龟似的缩起脑袋,再次专注于驾驶了。



“问题是,”山本越发拔高嗓门说,“横中的营业所和真幌市民医院所在的到底是哪儿。横滨市吗?否!是东京都真幌市!管辖营业所和医院的,就是真幌市!长年缴纳市民税的我们,应该义正词严前去抗议的,不该是真幌市政府吗!”



“市政府才真的会是盂兰盆节休假吧?”行天提出疑义。



“这样的话,就告诉他们:‘现在马上派负责人到市政府来。要不然,把公交车上的老人一个一个杀掉!’”



山本和外表相反,很是过激。他究竟明不明白自己也是包含在“老人”里的年龄了?不愧是老冈的伙伴——裕弥大失所望。



车内流动起“原来如此,市政府啊”“这么说也有道理吧”之类的空气。裕弥内心反驳说:“管理公交车运行的,不是市政府,应该是国土交通省,而且市民医院早就有民间的运营公司介入了。”但眼下的氛围根本容不得他多插一句嘴,所以他当然选择沉默。



这时,公交车正好拐过位于真幌街道的“真幌小厨”所在的街角。从这里到真幌站前,就是单侧双车道的宽阔马路。



“怎么办?”老冈环视着车内说,“是横滨的横中总公司还是真幌市政府,上哪儿更有效,表决吧。”



“我认为市政府好。”



坐在最后面的长座椅上的一个老妇人说。还没开始表决,她就擅自举手了。这是一位把白发扎成丸子形状的小个子女性。



“啊,我姓花村。请多关照。”



老妇人说到一半唐突地自我介绍道。裕弥不由得回以点头致意,但以老冈为首的老人们却是一副“早就知道”的面孔。因为似乎是附近居民集结奋起的,所以肯定都是熟面孔。



“为啥认为市政府好,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



见老冈催促,花村伸手轻轻托住面颊说:“我想吧,硬要说的话,是因为距离近?今天天气好不是?我是晒了衣服出来的。要是到横滨去,回来就要傍晚了,好不容易晒干的衣服没准又湿了。”



车内流动起“就为了这样的理由!”“但是,衣服湿了确实挺讨厌的”之类的空气。“在劫持公交车之前先晒好衣服……”裕弥心里这样想着,半是愕然半是畏惧地看着花村。只见花村笑眯眯地侧着头问:“如何呢?”



“那么,横中总公司还是真幌市政府,表决……”



就在老冈重新开口提议时,背后传来喇叭声。中野把目光投向后视镜,除他以外的众人则齐刷刷转回头去。



只见一辆白色小皮卡正在对公交车穷追不舍。



“是多田!”



挂在吊环上的行天恢复了生气,冲向挂有横幅的窗边,从开着的车窗里探出上半身,挥舞着手大喊:“救命啊!”



小皮卡紧贴公交车身侧,开始并排行驶。虽然由于副驾驶座的车窗关着,看不见车里面,但确实是多田便利屋的小皮卡。



裕弥裤兜里的手机响了。



“喂。”



“裕弥君吗?便利屋多田。”



“多田先生,你现在就在我们旁边开着吧?”



“啊。听了行天的话,还是不得要领,到底什么状况?劫持犯有没有伤害到你们?”



“那倒没有。”裕弥站在行天身边,透过车窗看着小皮卡,“不过精神损伤挺大的。”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站在南口转盘参加宣传活动呢。裕弥开始后悔乘上了这辆莫名其妙的公交车。



“小春怎么样?”



见多田问,裕弥看了一眼专座。只见春抱着熊熊,正在和老太太一起吃印糕。大人物!



“她很乖。”



不乖的是老冈。他似乎从他们俩的对话当中有所察觉,坐在座位上把头探出车外对着小皮卡大声威吓:“便利屋——别碍事!叫人火大!去、去!”



“这样的话,只能跳货斗里去了呢。”行天一脸认真地对裕弥提议说。



“这么做不行的。又不是拍好莱坞电影。”



“呃——那么,我们就这样跟着闯进公司或者市政府?这才真的讨厌呢,又不是拍电影。”



“裕弥君?”手机那头,多田在呼唤他。裕弥被大人们摆弄得手忙脚乱,“没问题吧?”



“哎,这个——”裕弥回答,“现在正好在进行集体表决,决定目的地是市政府还是横中总公司。”



“哪儿都不要去,你帮我告诉冈先生。”



要是肯听人说,也不至于发展成这种事态。就在这会儿工夫里,多田的小皮卡开进右拐车道,再往前要与直行的公交车分道扬镳了。



“多田先生!”



裕弥一喊,老冈一把从他手里夺下手机。



“好——嘞,决定了!”老冈以煞有介事的腔调说,“目的地就是真幌市政府!听见没,便利屋?”



裕弥把耳朵凑近手机,听到里面漏出多田的声音:“我听见了,再联系。”



这是最后一句话,随即通话就被切断了。小皮卡拐过街角,消失了。你是打算再次追上公交车的吧?裕弥感到忐忑不安。他把老冈还给他的手机郑重地收入口袋。事到如今,这部小小的机器,成了与讲求常识的外界的唯一接点。



“是上市政府去吗?”老林问老冈。



老冈“哧哧”地笑了:“那样说的话,便利屋大概就会自以为将计就计地上横滨去。他没想到,我们更进一步将计就计,就以市政府为目的地。”



“太复杂了吧,喂!”老林对老冈的战略表示不以为然。



“谁知道会怎么样呢!”行天似乎也难以表示认同,“多田很单纯,你告诉他市政府,我觉得他会深信不疑。”



煞有介事地帮着老冈说什么话呀!裕弥慌忙给行天递去“闭嘴”的眼神,行天却丝毫没领会他的意图,说出一句完全猜错的话来:“咦,什么?想休息休息上个厕所好像不行哩!”



老冈似乎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了,再次向车内的伙伴提议说:“那么,这回正式表决如何?是距离近的真幌市政府好,还是按当初计划的那样上横滨的横中总公司好,我只等一分钟,大家好好想想。”



“对不起,请让我弃权。”打破严禁交谈的禁忌,中野再次插嘴说,“选项里面没有箱根不是吗?不好办呢。”



我认为中野先生从一开始就没有参加表决的资格。裕弥深感失望,把身体深深地往后靠在了专座的靠背上。春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摆弄着熊熊的耳朵。



中野的发言遭到无视,车内的老人们开始深思熟虑。就在觉得差不多一分钟过去了的时候,老冈严肃地宣布:



“认为真幌市政府好的,举手!”



包括老冈、山本、花村在内,相当于老人中过半数的七人举起了手。太好了!裕弥心想。万一上了高速就无计可施了,可如果目的地换成真幌市政府的话,总有机会下车。



不料,老冈不知为何又接着说:“那么,认为横中总公司好的人!”



举手的,除老林和印糕老太太外,还有三个老人。外加行天和受行天影响参加了表决的春。



“唔——七比七……”



老冈一筹莫展,“等一下!”裕弥在内心大喊。为什么行天先生和小春一脸若无其事地举手?车内的老人们好像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一点,而且,凭什么视线全部集中在我身上?



莫非是全权委托我做决断吗……?横滨还是真幌,我选的一边就将成为目的地吗?



“行天先生,”裕弥忍不住小声抗议道,“你为什么要举手呢?”



行天照旧完全不能领会裕弥的意图。“你问我为什么?这时候绝对要选横滨不是吗?”他平静地回复说,“因为多田他不懂将计就计,肯定会去市政府啊。那就赌一把!”



你到底站在哪边?裕弥破罐子破摔了,举手发言说:“我认为真幌市政府好。就去市政府吧!”



去那边,不仅多田来的概率更高一些,而且比起不大去的横滨要强得多。



“定了吧。我们的目的地,就是真幌市政府!”老冈高声宣布道,其余老人全体带着一种“那,就这么办吧”的感觉点点头。



“呃——我认为横滨好呢!”



只有行天一个人嘟嘟囔囔抱怨了一句,但是他也并不表示强烈反对,只是眺望着窗外。这时候,前方已经看得见真幌中心地带的楼群了。



裕弥的心怦怦直跳,面颊一个劲儿发烫。因为无论在学校还是补习班,他都不曾大声发过言。不过,也有几分爽快感。自己的意见得到大人的采纳,可是生平头一回的体验。尽管是一些极其不讲常识的、不知是否合适称为“大人”的大人,也值得高兴。同时,他也感到了恐惧:“居然凭我的发言决定了某件事!”这一来,我也将被视为劫持公交车的同党吧?



“快快,朝着市政府前进!”老冈摇晃着隔开驾驶座的那块板,催促中野说。



“夏天的箱根可好呢,又凉快,景色也漂亮。”



中野流露出对本来目的地的留恋,转动了方向盘。真幌的繁华街道大多是步行街或单行道,道路又窄,大型客车无法入内。从车站步行大约十分钟距离的真幌市政府,中野似乎打算采用绕中心地段迂回的路线来使公交车停靠过去。



春在不肯吃亏地参加了表决之后,又玩起了熊熊的耳朵,一会儿打结,一会儿松开,这时带着一副钻牛角尖的表情说:“我呀,想尿尿。”



行天一开始假装没听见。不过,春一而再、再而三地念着说“尿尿、尿尿”,他这才好像终于没法无视了。



“马上就要?快漏出来了吗?”他不耐烦地应着,“都怪我刚才说了休息休息上个厕所啊。这个人,别人一讲到厕所,好像马上就想要尿尿呢。”



在专座前面蹲下的行天把话头甩给裕弥说:“吃不消吧?”就算你告诉我这些,我也没辙。裕弥因为也有点担心不知所措、眼看要哭出来的春,就用眼睛向坐在身旁的印糕老太太求助。



老太太和行天不一样,她当即领会了裕弥的意图。



“哎呀哎呀,没问题哟!”她探出身子,温柔地摩挲着春的肩膀提议说,“在去市政府之前,先在哪里稍事休息吧。”



“乘上公交车,都还没到三十分钟呢。”行天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同意了老太太的提议。



小小孩闹个脾气,冷不防提个要求,这都很正常。因为在HHFA的菜园里,也有年幼的孩子来一起干活,所以裕弥对此非常清楚。春还算听话的吧。尽管如此,行天对待春的态度,也未免过于冷淡了一点。你难道不是她爸爸吗?裕弥感到焦躁不安。可是,他并没说出口。或许是在刚才的目的地表决一事上用光了气力;或许是保护春令他感到难为情,还因为他心中生出了困惑:“难道说,我妈妈对我是娇生惯养,而所谓父母,没准就是行天这样的?”



“孩子和老人上厕所比较频繁。”对于尽早稍事休息这一点,老冈也表示同意,“临时变更目的地。中野先生,把车开到哪个厕所附近!”



“好的好的。”中野叹息的同时点头道,“只要是各位客人说的地方,无论哪里都去。因为我们是‘诸位值得信赖的代步工具——横滨中央交通’。”



至于这个时候的多田,正如行天推测的,轻信了老冈的话,正奔真幌市政府而去。而跟推测不一样的是,一右拐,和公交车分道扬镳后,他马上发现了一家糕饼店,把小皮卡停在了路肩上。



已然弄清公交车劫持犯是老冈。大概又约了一些附近的居民,觉得参加者好像比秘密集会时增加了。就目前而言,好像还没达到犯罪的地步,也没有危险迫近春和裕弥吧?况且还有具备原始危机规避能力的行天跟着,虽说承认这一点让人窝火。



这样的话,公交车那边暂且先交给行天,而我应该去买长崎蛋糕作礼物,不是吗?多田坐在驾驶座上思考片刻,得出了结论。嗯,没错,应该买了长崎蛋糕先去探望曾根田老太太。



换作以前,我恐怕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追踪公交车吧?说明我的内心也生出从容感来了?不,也许单纯只是各方面绷得没那么紧了。开始倾向于用“就这样吧”和“总有办法解决的”来应对一切事情了。



多田下了小皮卡,进入虽然门面很宽敞但店内昏暗的糕饼店,盯着展示橱窗看起来。清清爽爽的日式糕点、羊羹、草莓蛋糕、蒙布朗等,不问东洋西洋,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糕点。虽然是年轻人不可能喜欢的、又大又俗气的“老式糕点”,不过跟漂亮甜食无缘的多田并不介意。一发现装在盒子里的长崎蛋糕,马上说着“太好了太好了”就买了。虽然好像不是店家自己做的,而是从哪家公司批发来的,但是否“这家店的自创甜品”,对于多田,是丝毫不感兴趣的事情。包装和纸袋他都没要,直接小心翼翼地抱着盒子返回了小皮卡。



他朝着与站前和市政府相反方向的真幌市民医院,退回到真幌街道。看得见新建的病房大楼的窗户,在马路对面反射着白色的太阳光。



就在他开进医院停车场的时候,手机响了。以为是裕弥打来的,但从衬衫的胸兜里掏出手机一看来电者的名字,多田皱起了眉头。



“你好,多田便利屋。”



“你现在在哪里?”星跟往常一样,不寒暄就直接进入正题。“市民医院。”



“我看你最好马上回到事务所来吧!”



“为什么?”他把小皮卡停在停车场的角落里,以免妨碍到别人,然后揉了揉眉心。



“我有事。”



“我今天比较忙。”



“我说我,有事,找你。”星的声音里渗出焦躁来,“同样的话别让我说两遍!我这是特地过来的,你给我马上回到事务所沏茶!”



“哎呀,但是……接下来还有个地方非去不可。”



接在星的叹息声后,一个纤弱的声音传来:“多田先生,救我……”



是由良的声音。



多田一咂舌,怒吼道:“要是你敢对由良阁下下手,我绝对饶不了你,喂!”



星没有应声就挂断了电话。



为什么星会跟由良一起到他多田的事务所去呢?虽然弄不明白的地方一大堆,但眼下只能照星说的办。多田一踩油门,急忙开出了医院停车场。长崎蛋糕的盒子在副驾驶座上摇摇晃晃。



距离探望曾根田老太太,路途似乎还十分、十分的遥远。



在初次造访的多田事务所,田村由良把身子缩成了一团。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耳朵上密密麻麻挂满耳环的年轻男人,像在自己家里似的放松自如。



“你认识我吗?”这男人把玩着刚刚结束通话的手机问。



“不认识。”



“我可认识你哟!”这男人的嘴角浮起森冷的笑意,“你就是那个没卖完白砂糖的坏小鬼!”



于是,由良也醒悟过来这男人是谁。多半就是在真幌卖“药”的组织的老板。听多田说起过他。记得是姓星什么的。由良以前曾受星的手下引诱,为了获取五千日元的报酬而帮他们传递“药”。后来害怕了,半途转而向多田求助。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由良紧张得掌心直冒汗,他偷偷环顾起了室内:门口站着一个强壮的男人,一迎上由良的目光就瞪了他一眼。看来实在没可能逃跑。



就在盂兰盆节的今天,由良的父母也到公司去了。八月底把所有的假期放在一起休了,到时候出去旅行吧!反正现在无论去哪里都是最拥挤的时候。说完这些,他们交给由良五百日元作午餐费就出门去了。到了八月底,又要说“有件很紧急的工作脱不开身”吧?一贯的模式。



和父母一起过暑假什么的,由良早就死心了,所以并没有特别失望。他想着要不到补习班的自习室学习去,离开了公寓,可一来到站前,又改变了主意。因为担心裕弥的情况,所以决定拜访多田便利屋。以前拿的那张名片,他一直珍惜地收在月票夹里。虽然,他把它当成护身符一样的东西,这使他感到难为情,以至于对谁都没说。月票夹丢过一次,当时,多田为此带他上了派出所,结果月票夹平安无事回到了他手里。



根据名片上的地址,由良找到了多田便利屋的事务所。事务所位于站前一栋老旧的商住楼的二楼。由良爬着楼梯,下意识地数了一下级数。十三级这个数字令他感到难以言喻的不吉利。早知道当时折返就好了,错就错在他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门。



待在室内的不是多田,而是星和一个强壮的男人。



由良当然是当场向后转,可轻易就被壮汉抓住了脖子根。然后被强行按在沙发上坐好,忍受着和星面对面的不愉快直到现在。



“别那样胆战心惊的。”星说。他的声音虽有些扁平,却使人感到一种静静的威慑力,更其恐怖,“区区五千日元,事到如今我不会叫你还。就当是零花钱,好吧?”



“好的。”



“面对给你零花钱的人,你也该别那么拘谨吧?”



这回难以乖乖说“好的”。由良的手掌被汗浸成了沼泽,他不知拿双手如何是好,只有努力将沉默贯彻到底。



也许是看穿了由良眼看就要暴露出紧张和胆怯来,星显得百无聊赖地哼了一声:“好像有必要用微波炉解冻呢!”



像尊雕像似的杵在门口的壮汉突然动了起来,擅自掀开隔断布帘,开始查看摆在居住空间的冰箱里的东西。



“金井,”星坐着喊壮汉,“我问你,你在找什么?”



“里面只有鸡蛋。”姓金井的壮汉回答,“我听说把鸡蛋放在微波炉里叮会爆炸,怎么办?”



“怎么都不办。坐下。”



星握掌成拳,用手指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因为他戴着粗犷的戒指,这样揉看起来痛极了。尽管如此,星照旧用力地揉按着。似乎除了疼痛以外,再没有办法压抑焦躁了。



金井静静地在由良身边坐下了。他的重量导致沙发前倾,由良险些摔下去,金井把他撑住了。没想到居然是个好人。由良心里想着,嘴上小声道了谢。虽然看上去是一个终究没可能在补习班成天介狂轰滥炸的“生死攸关的战斗”中获得胜利的人才。



“很慢啊,便利屋。”



明明电话打了才五分钟不到,星又拿起手机看时间。好像是自言自语,所以由良和金井都没吱声。也许是星断定此地没有人值得他与之交谈。十分令人发窘的沉默持续了大约两分钟。“多田先生,求求你,快点来!”由良在心里默念了大约三百一十二遍。



“喂,小鬼。”看样子星决定再次尝试对话,他把胳膊放在膝头,躬身向前说,“HHFA知道吗?一个种蔬菜来卖的团体。”



是什么圈套吗?由良想了一想。这时机也太巧了。但是,撒了谎又恐怕事后麻烦不断,所以他回答说:“知道。我有朋友在里面。”



“哎,”星的眼中含着险恶的光,“你说的那个朋友,现在在哪儿?”



“我也是来这里见裕弥的。”见星又开始揉按太阳穴,由良慌忙补充说,“裕弥是我朋友的名字。老是得到南口转盘站着不可,裕弥他讨厌死这样了,于是我就委托了多田先生,希望他把裕弥从菜园子里带出来。”



“你说便利屋会把你的朋友从菜园子里带过来吗?今天?”



“大概吧。因为昨天晚上,裕弥来电话说过这样的话。”



“你看吧!”星面对金井快活地说,“不管不问,便利屋也会卷进麻烦事里来不是?”



“无论何时,事情都会变成星哥说的那样。”金井带着一副不胜尊敬的样子点头道。



甚至对于这一由衷的赞赏,星似乎也充耳不闻。他当金井从未说过话似的,继续和由良交谈。



“那么,你的朋友也会很快跟着多田一块儿来这里啰?来了之后,你帮我告诉他,就说,‘无论父母讲什么,跟HHFA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为什么?”



“因为那不单单是一个种蔬菜卖蔬菜的团体。”



就在这时,响起了狂乱地冲上楼梯的脚步声。金井从沙发上起身,摆好架势。事务所的门开了,多田跑了进来。



“由良阁下,没事吧!”



“多田先生!”



由良高兴得一跃而起,远远地绕过金井奔向多田。



“喂喂,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坏人了?”星微笑着往沙发的靠背优雅地倚靠过去,“小鬼我是不会折腾的。”



“这样最好。”多田充满戒备地将由良护在背后,跟星对峙着,“你是怎么进来的?”



“门,没上锁哦!”



死行天!多田咬牙切齿地说,被由良的耳朵接收到了。



“有何贵干?”



“小鬼的朋友怎么样了,便利屋?不是应该带过来的吗?”



这一点也是由良关心的。他抬头仰望多田的侧脸,只见多田显得有一些苦恼。



“我让行天去接了,但好像遇上了突发事件,到这里恐怕要晚一点了。”



“什么突发事件?”



“这个,唉,一言难尽。”多田吞吞吐吐地说,“你找裕弥君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要是跟你的搭档在一起的话,就没事了。因为暂时还是安全的吧!”星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地来到多田面前,“我收到消息,说是HHFA的那帮家伙,今天要在南口转盘搞一个大规模的集会。”



“我听说是要搞宣传活动。”



“看样子要比平时搞得更加盛大。那么委托来了:你去把集会给我搅黄了!”



多田难掩惊讶地说:“凭什么?怎么做?”



“跟举‘小包间成人电影’之类广告牌的家伙,我也打过招呼了。你也到南口转盘去,随便举一块什么广告牌去站着!HHFA的那帮家伙来了,也别给腾地方!”



“拒绝。我很忙。”多田以斩钉截铁的口气告诉他,“首先,在南口转盘搞集会或者宣传,本来就是禁止的,对吧?举着广告牌,万一跟HHFA起了争执,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警察这回肯定得出动。我可不想被扭送到警局去。”



加油,多田先生!由良在心里发出声援。他就希望设法把星这副优哉的态度给击垮。



“便利屋,你最近似乎跟‘真幌小厨’的女社长关系很亲密呢!”多田微微摇晃了一下身子。星依旧不改淡然的语调,陆续挥出肉眼不可见的一击又一击,“那样大的一所宅子,女人一个人待着的话,总该有些什么不太平的事情发生吧。”



由良不大清楚星在说什么,但他觉出形势对多田不利。



“卑鄙!”多田以把体内的代谢物挤出来似的声音说。



“我就是卑鄙的坏人啊!你了解的吧,便利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