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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 2)




难道不是玩笑吗?我望著她跟平常一样的笑容,感到一丝立刻就能消散的异样感。



在那之后,她提议「那我们就逃离痫房吧」,于是我们一起去了三楼的商店。她小心地不扯掉右手上的管子,握著像是麦克风杆一样的支架走在我前面,看起来简直就跟病人一样。我是这么觉得。



我们并排坐在商店附近的沙发上吃冰。接著,她说话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喏,你知道樱花为什么在春天开吗?」



「你是说自己吗?那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不是啦。我什么时候叫过自己的名字?难、难道除了我之外,你还有叫小樱的女人……原来你这么花心,怎么不去死一死啊!」



「你不要因为天国好像很闲就要把我拉去。对了,你的葬礼一定要在友引日*13举行。」



「哎——,我希望我的朋友都活著,所以不行啦。」



「那你能用稿纸写下我死了也没关系的理由吗?喔,刚才是说樱花为什么在春天开吧!就是在春天开的花不是嘛?」



我非常正经地说著,她却打心底瞧不起我似地嗤之以鼻。我忍著不用手上的柠檬冰棒戳她的鼻子。



她好像察觉到我的不悦,笑著解释她要说的话。



「我告诉你吧。樱花其实在谢了之后的三个月左右,下次开的花就发芽了。但是这些芽会休眠,等待天气变暖,然后再一口气开花。也就是说,樱花在等待该开花的时候。很棒吧?」



听著她的话,我觉得把花的习性硬套上这种深意也未免太牵强了,那只是等待运送花粉的昆虫和鸟类出现而已。然而,我并没有吐槽她。要说为什么的话,是因为我想到了别的观点。



「原来如此。跟你的名字真相配。」



「因为很漂亮?怪不好意思的。」



「……不是,你觉得邂逅或变故都不是偶然,而是选择,所以我觉得选择春天盛开的花的名字跟你非常相配。」



*注13:友引の日,类似农民历吉凶的日本历注六曜之一。友引意为与朋友同行,所以通常葬礼会避开友引日。



我的意见让她瞬间呆住了,然后非常高兴地说:「谢谢你。」相配跟适合一样,并不是夸奖的言词,但她却这么高兴,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



「『?????』同学的名字也很适合你喔!」



「……这很难说。」



「不是嘛,死就在你身边。」



她轮流指著我和自己,得意地说笑道。



她咬著西瓜冰棒,一如往常摆出好像会永生不死的样子。这一点也没变,但不知怎地,她的说笑听起来像是暑假最后一天,慌忙地找寻还没做的自由研究的答案一样。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在心底这么想。然而,我并没有问她,因为我觉得她心中的些许焦虑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只剩下一年的,人生。像她这样悠然自在才奇怪呢。



因此,我把那天在她身上感觉到的异样,当成只是我的主观产生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处理掉了。



我觉得那是正确的。



虽然如此,下一次被叫去医院的星期六中午,我感觉到的微小异样在我面前现形了。



我在她指定的时间进入病房,她立刻察觉到我来了,笑著叫了我的名字,只不过她的笑容有点僵硬。



她丰富的表情简直就像描绘出她的内心似地,传达出她的紧张。我充满了不好的预感。



我稳住想往后退的脚步,坐在同一张折叠椅上。她彷佛下了某种决心,说出正中我预感的话。



「喏……『?????同学』。」



「……嗯,怎么啦。」



「只要一次就好。」



她说著,伸手从架子上拿下扑克牌。



「玩真心话大冒险,好吗?」



「……为什么? 」



她提议玩恶魔的游戏。虽然我觉得应该试著断然拒绝比较好,但我想知道她为何突然这么说,更别提她的样子正经得吓人。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便继续说下去。



「你有一定想问的事情,要不就是非常想要的东西吧?而且,如果随便拜托我的话,我可能会拒绝。」



「不是……那样的。你也有可能直接告诉我,但我没办法决定要不要问,所以就让命运决定了。」



她畏首畏尾含糊不清地回答,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不觉得自己拥有会让她如此困扰的秘密。



她一直望著我的眼睛,彷佛是要传达强烈的意志。很不可思议的是,她的眼神反而让我没了力气。是因为我是草船呢?还是因为对手是她?



想了半天,最后我下了这样的决定。



「……既然你借了我书,只玩一次的话,我就奉陪吧。」



「谢谢。」



她好像事前就知道会有这样答案一般,跟我道了谢,便开始洗牌。她的样子果然很奇怪。平常她好像把说废话当正业似地,今天却完全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她到底是怎么了?担心和好奇在我心中混合成奶昔。



真心话大冒险的规则跟之前一样,只不过玩一次游戏,我们却轮流洗了五次牌,然后把牌堆在床上,从中选一张。



她烦恼了半天,从中间下方抽了一张,然后我拿了最上面的牌。反正看不见牌底,也不知道哪一张在哪里,所以从哪里选都没差,而且我对这个游戏的执著和她不能比。要是这么说,她可能又会生气,但这次我是赢是输都无所谓。要是胜负是由气势或意志决定的话,要是神只把世界设定成这样的话,那毫无疑问她一定会赢。



她会这么说:「就是因为不能这样,所以才有趣啊。」



我们同时把牌翻开,她露出打心底后悔的表情。



「哇,这真是失策。」



她握住床上的被子,好像在等气馁逃离。获得胜利的我只能在旁默默守望。她终于察觉到我的视线,把气馁拋到一旁,露出微笑。



「真是没办法!就是这样!所以才有趣啊!」



「……对了,我得想个问题才行。」



「好啊,你问什么我都会回答喔。要不要问我的初吻之类的?」



「难得有发问权,我才不会问这种比地下室还低级的问题呢。」



「……地下室并不低级啊。」



「对啊,所以呢?你以为我说的话有意义吗?」



她愉快地哇哈哈哈笑起来。我看著她笑的模样,觉得以为她跟之前不同可能是我多心了。这次跟上次来探病的时候,她都跟往常不太一样,可能没什么大不了。她的表情会因为各种理由立刻改变,比方说唱酒啦、天气啦,其实都是些小事。我期望是如此。



我无可奈何地赢了,只好开始思索。该问她什么呢。我对她的兴趣跟之前玩这个游戏时一样,并未改变。她是如何成为这样的人呢?其实我或许澴有一两件更为在意的事,比方说,她对我的想法。



但是我没有勇气问她。我跟她在一起之后,发现自己这个人既胆小又怯懦,而她充满了勇气,跟我完全相反。



我望著她,一面想要问什么。她默默地看著我,等我发问。静静地坐在床上,看起来比以前稍微像要死的人了。



我把这个念头拋在脑后,决定要问她什么问题。



「对你来说,活著是什么?」



她玩笑地说:「哇,好正经喔。」然后严肃地仰著头思索。「活著啊——」她喃喃道。



就这样,感受到她凝视著生命而非死亡,我就觉得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我很怯懦,也明白自己还没接受她会死的事实。



我想起旅行的时候,看见她背包里的东西就乱了阵脚,以及那天她用最后的问题威胁我。



「嗯,对了!就是这个!」



她竖起食指,告诉我她想出的结论,我竖起耳朵以免漏听。



「活著一定……」



「…………」



「就是跟某人心意相通,那就叫做活著。」



……啊,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起了鸡皮疙瘩。



等于是她存在意义的话语,变成了视线和声音,她炽热的意志和生命的振动,震撼了我的灵魂。



「认可某人、喜欢某人、讨厌某人;跟谁在一起很开心、跟谁在一起很郁闷;跟谁牵手、跟谁拥抱、跟谁擦身而过,那就是活著。只有一个人的话,就不知道自己是否存在。喜欢某人、讨厌某人的我;跟谁在一起很开心、跟谁在一起很郁闷的我,我觉得我和这些人的关系,就是我活著的意义,而不是别人的。我的心是因为大家在才存在,我的身体是因为大家触碰才存在。这样构成的我,现在活著,还在这里活著。所以人活著是有意义的。就跟你和我都是因为自己的选择,所以现在才在这里活著一样。」



「…………」



「……喔,找的演讲太热情了。这是认真青少年谈话节目现场吗?」



「不是,是病房。」



我非常冷淡地回答。她嘟起嘴来。



我希望她原谅我,我现在无法回应这种笑话。



我听到她的话,这才第一次从自己心底的最深处,发现了累积的真正情感。只要一察觉那其实就在近处,几乎要成为我整个心灵的情感;但在此之前,我却一直没有发现。因为我是个懦弱的人。



这几天以来,不对,其实是一直以来,我都在寻找的答案,现在就在这里。



没错,我对你……



我竭尽全力压下这句话。



「……真的。」



「啊,你终于开口了。什么?『?????』同学?」



「真的,我从你这里学到了很多。」



「哇,干嘛突然这么说,真不好意思。」



「我是认真的。谢谢你。」



「你发烧了吗?」



她伸手摸我的额头。我当然没发烧,她把头歪向一边。原来这不是比喻,她是真的以为我发烧了啊。这实在太有趣了,我笑起来。她看见我笑,又朝我伸出手,我又笑起来。就这样反覆。



啊——,好开心。因为有她在。



她终于明白我没发烧后,我感激地建议吃我买来的切块凤梨。



之前来探病时,她说下次带凤梨来。我的建议让她愉快地笑起来。



我们俩津津有味地吃著凤梨。她叹了一口气。



「啊——啊,我真是不走运——」



「真心话大冒险吗?是啊,但是就算不玩游戏,只要是我答得出来的问题,我都会回答。」



「没关系,这是游戏的结果。」



她乾脆地拒绝了。她想问什么,我还是完全没有头绪。



吃完点心之后,我替她上了学校辅导课程的进度,接下来照例是魔术表演。这次跟上次时间没隔多久,她表演的是使用道具的简单魔术,但对魔术一窍不通的我还是深感佩服。不久之前才刚刚察觉自己心情的我,在补习时跟魔术表演时都一直盯著她。



「我该回去了。肚子饿了。」



「哎——,这就要走了啊。」



她好像小孩一样摇晃身体抗议。对她来说,自己一人待在病房里,可能比我想像中要无聊讨厌的多吧。



「你也马上要吃午餐了吧?而且恭子同学来了的话,我可不想被当成午餐吃掉。」



「吃胰脏吗?」



「搞不好呢。」



我一面想像著自己被肉食动物捕获,一面站起来。她说:「等一下!」



「等一下,我还有个最后的请求。」



她招著手叫我过去,我毫无戒心地走近,她彷佛毫无恶意、顾忌、二心、预谋、反省和责任感似地,倾身向前抱住我。



她完全没有预兆的行动让我连惊讶都忘记了。我冷静得出乎自己意料,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好甜。



「……那个。」



「这跟上次不一样喔,这不是恶作剧。」



「……那是什么。」



「最近不知怎地,喜欢人的体温——」



她的说法让我有了某种确信。



「喏,其实我一直在意一件事。」



「三围吗?因为我的胸部抵著你。」



「少蠢了。」



「哇哈哈哈。」



「你的样子有点奇怪。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们抱在一起,不对,正确说来,是我被她主动抱住。我等著她回答。这跟以前不一样,我不觉得她在耍我,毋宁说我的体温啥的,只要能派上用场,她爱怎么用都没关系。



她慢慢地摇了两次头。



「……唔,什——么事都没有啦——」



当然我并不相信。但我也没有勇气逼她说她不想说的话。



「我只是在品味你给我的真相和正常生活而已。」



不管有没有离题的勇气,反正此时我不可能知道她的真心。



时机这种东西真的完全背弃了我。



就在她沈默不语的当下,背后传来猛兽的吼声。



「小樱——早……啊,是你……今天我一定饶不了你!」



我把她往床上一推,听见她「呀」地叫了一声。我转向门口,闺蜜同学站在那里,像魔王似的恶狠狠地瞪著我。我猜我的表情一定也扭曲了。



闺蜜同学逐渐逼近,我往后逃窜,但是被病床挡住。



就在闺蜜同学打算揪住我的胸口,我心想万事休矣的时候,援军出现了。她迅速下床,紧紧抱住闺蜜同学。



「恭子不要激动啦!」



「啊,嗯,那我走了。」



我像是要逃离闺蜜同学一样逃出病房,每次她一来我就逃,最后我不理会闺蜜同学大喊我名字的声音。第三次探病就这样结束了,我觉得身上还残留著甜甜的气息。



或许该说事实上我无法这样乾脆地思考;但次日星期天,我果然收到她的简讯,知道了那天她可能想隐藏的事实。



她住院的期限延长了两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