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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人群中腐坏(1 / 2)



*



这是哪儿啊……



宫城辰马半张着嘴,愣在原地。眼前,无数的霓虹灯五彩斑斓地点缀着连绵的高楼大厦,其下方巨大的十字路口被数不尽的匆匆行人填满。



涩谷站前的全向交叉路口(scrumble cross)——他在电视画面中见过了无数次。但实际亲眼目睹时,至今几乎从未离乡的辰马仍震撼于攒动不息的人头。



从羽田机场到涩谷站的电车里,他也因车厢内的拥挤而感到呼吸困难。而在涩谷站下车,出了车站后看到的穿梭于全向交叉路口的行人之数量,更远非车厢内的乘客可比拟。在人口逐年流失的老家,即便是逢年过节时的神社境内,也见不到这么多的人。



出了车站约十五分钟,辰马愣愣地伫立于站前广场。左手侧是著名的忠犬八公像,几名穿着时尚的年轻人在旁边扎堆。他低头看向身上的皮革套衫。决定前往东京后,他特地上网买了这件衣服,但现在一看实在显得土气。与周围同龄年轻人靓丽抢眼的着装相比,辰马愈发感到悲惨。



在站到全向交叉路口前,他心中满是来到期望已久的东京的兴奋。去年三月,辰马从地方的高中毕业,之后没日没夜地打工攒钱,又说服了父母,年后过了数周终于来到东京。目前他打算在五年前便上京工作的姐姐家中寄居,同时打一些零工,为从四月起就读的职业学校积攒学费。从初中开始,他便雷打不动地练习着电吉他,打算在职业学校进一步提升自己的演奏水平,寻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组建乐队,期盼有一天能够正式出道……这便是他的梦想。



但,在目睹了全向交叉路口的瞬间,心中的兴奋便霎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不安。在如此繁杂的都市,自己真的能实现梦想吗?我一个农村来的人,真的会有容身之处吗?



辰马摇了摇头,将消极的想象赶出脑海,然后从套衫口袋中取出地图。姐姐居住的公寓离这儿步行约二十分钟,先到那里再说吧。他一手担起脚边的背包,一手拿着地图,迈开了脚步。越是靠近全向交叉路口,人流的密度越高。走到路口前,周围已挤满了等待通行信号的人,甚至比刚才乘坐的电车车厢内还要拥挤。辰马按住胸口。他从未体验过如此拥挤的场面,感觉周围的氧气愈发稀薄。



这就是东京啊……辰马反复回望四周。几乎每个人都在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画面看,简直像一群机器人,这更让他呼吸困难。吸入这么污浊的空气,身子会不会有一天腐烂掉呢。这样想的时候,信号灯变绿,所有人一齐涌入交叉路口。辰马被夹在人流中前进,感觉四面八方都是扑面而来的人,一时有些眩晕。瞬间,右手的指尖传来疼痛。



怎么回事?辰马停下脚步,皱着眉头,将右手举至面前。走在他后面的男子撞到他背上,骂了一句“别挡道”便从旁边绕过去了,但辰马已无暇顾及对方的粗鲁。



“这、怎、怎么……”



喉咙中发出不成声音的尖叫,因为他无法理解自己双眼看到的景象——拿着地图的右手的指尖竟变得墨黑。



“唔!?”



随着短促的呻吟,这次是左手指尖感到疼痛。低头看去,发现那儿也变黑了。背包从辰马的肩膀滑落到地上。周围的路人讶异的目光中,辰马双手举到面前,愣在原地。十根手指仿佛生了锈一般,染上了诡异的颜色,范围正在从指尖向指根蔓延。他的面庞因恐惧而扭曲。



腐坏——嘈杂的人群,正在让我的身体腐坏。



“呜哇啊啊啊——!”



辰马嘴中发出的惨叫,淹没在人群纷乱的脚步声中。



1



好尴尬啊……



二月中旬某个周四的上午,我——小鸟游优坐在天医会综合医院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室里,十分不自在地缩起脖子。眼前草绿色手术服上套了件大了好几号的松垮白大褂的娇小女子,正背对我坐着。她就是我的上司天久鹰央,在用我听不懂的话语向患者语气平淡地进行说明。坐在患者用椅上的金发白人男性听着鹰央的讲述(我连那是哪国语都不知道),频频点头。



该男子数月间反复发作高烧,原因不明,由附近一家(听得懂他说话的)诊所介绍至我院胶原病内科(永琳:相当于我国风湿免疫科)就诊,后又转至我所属的综合诊断部门诊。侧眼看向电子病历显示的转诊单,上面写着“患者不会说日语,也不会说英语,我科难以诊断,敬请贵部明察”。总觉得最近医院里在盛行“有难对付的患者就转给综合诊断部”的风潮。诚然,综合诊断部是“诊断他部门难以诊察的患者”的科室,但把所有让人头疼的患者都甩给我们的做法实在令人不齿。



不过话说回来,不论面对怎样的患者,这个人基本上都能准确地找出病症所在。我看向(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平淡地向患者叙述的鹰央。约三十分钟前,患者进入门诊室,开口便是一长串让我不知所云的话语。见我原地石化,鹰央叹了口气,说道“我来看”便开始与患者交谈。



“Grazie, grazie.”



患者握起鹰央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鹰央皱着眉头抽回手,冲他说了几句。后者笑容满面地站起身,朝出口走去。离开门诊室之前的一刹那,他回过头来,朝鹰央投去一个飞吻,又说了些什么,只见鹰央毫不掩饰地撇着嘴,驱赶蚊虫一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真是的,搞不懂在说什么。”



见门关上,鹰扬叹了口气说道。



“呃,我是真的没听懂……”



我挠了挠头,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说到底,那位患者是哪儿的人啊?”



“意大利人。他不是说了自己来自米兰(Milano)吗。”



“不,我压根儿就没听懂他在说哪国话……鹰央老师,您会讲意大利语啊。”



“语言这玩意儿,只要把单词都背下来,然后记住语法,就会讲了。欧洲那边的语言长得都差不多,不难。”



“把单词都背下……”



对于连英语都说不顺溜的我而言,那是个无以想象的世界。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你去给开转诊信的那家诊所写一下回复,包括诊断结果和口服秋水仙碱(Kolchizin)很有可能缓解症状。最好用意大利语写。”



“您别难为人行不行!我都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



“说啥呢,不是家族性地中海热吗。我刚才跟患者说明过了,你没听吗?”



家族性地中海热——我记得是反复出现发烧、腹痛、关节肿痛等症状的遗传性疾病,多见于地中海沿岸和中东地区的人。竟然是这么罕见的疾病,我也想多诊治看看……



“听了,可听不懂啊。我又不会讲意大利语。”



闻此,鹰央先是很不可思议般眨了眨眼,而后才“哦哦,这样啊”地双手合十。她虽然拥有超人的头脑,却不善于推察他人的感情,或是站在他人立场理解事物,经常以为自己知道的事情别人也知道,而自顾自地开起飞车。



“那就是说,我得自己写转诊单的回复了。啧,真麻烦。行吧,我去里面写回信了,你接着面诊下一个患者吧。”



鹰央不满地嘟着嘴,走向房间深处的屏风后面。在综合诊断部的门诊,通常是由我接诊患者,在这期间鹰央则是躲在屏风后面看书,只有在出现了足以刺激她的好奇心的患者时才会露面。



“对了,鹰央老师,刚才那个患者临走前说了些什么啊?”



我问道。鹰央苦着脸回答。



“他说,你真美丽,像一名天使。”



“……”



“怎么不吭声了?”



“不,没怎么……”



鹰央哼了一声,躲进屏风后。



“嗯,确实,那儿的宗教壁画啥的上面,好多天使都是小孩子的模样。”



我兀自嘟囔。瞬间,鹰央从屏风后面猛地探出头来。



“你说啥?”



她的目光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什么都没有!”我慌忙摇头。鹰央瞪了我一眼,再次缩回了脑袋。我松了口气,看向挂钟,发现马上就要到下一位患者的面诊时间了,便抓起鼠标,点开电子病历上关于患者的介绍。来综合诊断部门诊的患者中,一多半是院内其它科室转诊来的,但这位却是从位于涩谷区的某家医院直接开了介绍信转到了我院。



“宫城辰马先生,请进。”



我叫道。俄顷,入口的门被缓缓推开,走进一名年轻的女子。她的个头高挑,身材纤瘦,面庞棱角分明,五官端整,看着有点像混血。年龄大约是二十五岁左右,笔挺的黑色长发搭在肩上。



“请您多关照。”女子用柔弱的声音问候。



“您请坐吧。”我指了指椅子,她有些不安地回望着门诊室,坐了下来。



“呃,我看介绍信上写的这位宫城辰马是男性……”



“啊,对不起,辰马是我的弟弟。我叫宫城椿。”



女子略一低头。



“您的弟弟呢?”



“……他今天没有来。他害怕外出,所以尽量待在家里,由我代为前来。实在抱歉。”



“害怕外出?”



“是的,他怕出门的话,身体会烂掉。”



“身体会烂掉!?”



我不由得叫道。椿表情阴沉地点了点头。我重新阅读介绍信,上面写着“症状过于离奇,希望由专科医师进一步确查”。



“您是说,您的弟弟外出的话,身体会腐坏?”



“呃,不是单纯的外出,而是待在人群里。他是这么说的。”



椿那漂亮的眉毛弯成八字。



“所以,我们先去了家附近的综合医院看病,省得遇到太多的人。主治的大夫说‘没有进入人群里就会让身体烂掉的病’,但姑且还是做了各种检查。”



听着椿的说明,我扫了一眼随介绍信附上的化验单。检查项目包括血常规、过敏源和结缔组织病,但不见异常值。心电图、X射线和CT等影像学检查也不见异常。检查得可以说相当全面。



“结果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啊。”



“是的,所以那位大夫说,可能是因为心理压力看花了眼,建议我们去看精神科。但是弟弟坚持说‘那个不是幻觉,也不是看花了眼,我真的看到身体烂掉了’,一直拒绝就诊。”



“哦,这样啊……不过,只是有一回看走了眼的话,也没法……”



“不是只有一回。”



椿打断了我的话,她的面庞悲痛地扭曲。



“不是一回?”



“对。弟弟说,同样的情况至少发生过三次。”



“同样的情况是指在人群中身体烂掉吗?”



听到我的提问,椿犹豫地点了点头。



“是的。他一开始也以为是看错了,但之后又去了几次人多的地方,结果每次都是身体开始烂掉,吓得回到了家,或者是逃到人少的地方。”



“离开人多的地方就没事了吗?”



“对,回到家后,开始烂掉的地方也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身体进入人群后腐坏,回到家又恢复了。我从没听说过这种病症。



“弟弟坚持说是身体烂掉了,要查清楚原因,然后主治医就介绍我们到贵院来,说这儿有大夫专门治疗‘这类病症’。”



“这类病症”是哪类啊。我脸颊抽搐着,暗暗吐槽。



“那个,就是类似灵异或超自然现象的……据说专门诊治这类疾病的……”



许是看透了我的内心,椿补充道。我感觉自己的脸颊扭得更厉害了。



确实,这几个月来,鹰央数次插手不可思议的病症和事件,并揭开了真相。随着传言扩散,最近住在医院附近的人竟开始把我们当成侦探发来委托了,没料想已经传到了涩谷区的医院……



“那个吧,那边的大夫好像闹了点误会,我们综合诊断部并非专门诊治灵异现象的……”



“有意思!”



叫声突兀地传来。扭过头看去,只见鹰央不知何时走出了屏风。哎,果然咬上钩了。看着她双眼闪闪发亮的表情,我不由得扶额。



“呃,这位是……?”



看到突然出现的鹰央,椿愣愣地眨眼。



“这位是综合诊断部的部长,天久鹰央医生。”



介绍完,我在心中悄声补充“专治‘灵异现象’的专家”。



“部长……吗?”



椿嘟囔着,语气里满是怀疑。看上去比自己年幼不少的鹰央,怕是很难与综合医院里部长的职位划上等号。初次见到鹰央的人一般都是这种反应。



“身体烂掉的现象是只会在人群中出现吗?其它情况下不会发生吗?”



鹰央大步走近椿,盯着后者的面庞。



“啊,呃……弟弟他说,是只会在人群里出现。”



“是吗。那,需要多少规模的人群才出现?你的弟弟去综合医院就诊,那儿的候诊室应该有不少人吧。”



“他本人是挺害怕的,但在医院的候诊室里好像不会发生。出现症状的地方都是在涩谷站的周边,比如中央街、全向交叉路口或者忠犬八公像的前面。”



“哦哦,那儿啊……确实跟医院的候诊室是没法比。他干嘛特地跑去那儿?”



鹰央皱起面孔。她同样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因为涩谷站距离我和弟弟租的公寓最近。我们那儿交通很不方便,不去涩谷站的话,连个公交或电车都坐不上……”



“原来如此,所以去了涩谷,却发现每次去那儿身体都会烂掉。你弟弟不能来这儿吗?最好是能直接诊察本人。”



她探出身子问道,看来是对这个“谜题”很满意。



“实在抱歉,他无论如何都说不行……”



椿缩起脖子。



“为什么?他不是能去附近的综合医院吗?”



“因为那儿离家近。他好像是不敢出远门,说万一又出现症状,需要及时躲回家里。”



“是吗,来不了啊……不过,不直接见他本人,很难做出诊断啊。”



鹰央略嘟着嘴,抱起双臂。椿的面色变得阴沉,恐怕是以为鹰央会拒绝诊断。但这是不可能的。好奇心无限膨胀的鹰央一旦咬住了“谜题”,便像只鳖一样,绝不松口。



“喂,小鸟,后天周六,你有空吗?”



她兴致高涨地问道。



“好好好,带您去涩谷看病就行了吧,我懂的。”



见我耸了耸肩,椿露出惊讶的表情。在她的注视下,鹰央挺起扁平的胸膛。



“放心吧,我会好好给他看病的。”



2



“不过,这人还真多啊……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越过车前窗眺望着无数行人来去匆匆的夜晚的全向交叉路口,鹰央不满地嘟囔。我朝副驾驶席瞟了一眼,她依旧穿着大一号的毛衣和牛仔裤,腰上系了个腰包。宫城椿到访门诊的两天后晚七点,我和鹰央为了见到宫城辰马,正在前往位于涩谷的某公寓的路上。本来是想更早些去的,但宫城椿白天有事,直到傍晚才回来,我们也只好将安排挪到了晚上。



“鹰央老师您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吧。当然,您不至于身体会烂掉就是了。”



我调侃道。鹰央斜眼朝我瞪来。



“废话,这么多人乌泱乌泱的,正常人谁受得了啊。你试试一下子听那老些人大声说话。”



她的听觉本来就超于常人,哪怕有多个人同时在耳边说话,她也能逐一分辨。而听到几十甚至上百人的对话一齐涌入耳中,想必是十分痛苦的。



面前的信号灯变绿,我踩下油门。距离目的地不远了。



“不过,‘在人群里会腐烂’啊。这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



“确实没有听到过。但,只因为没听说过就武断地认为不可能,也很欠妥。”



“这我知道啦。所以今天才要直接去见本人对吧。”



“小鸟,……你这次怎么这么积极?”



鹰央压低声音问道。



“咦?”



“之前每次我叫你陪我周末去调查事件,你都至少会嘟囔一两句‘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之类的抱怨,可这次你的态度很痛快嘛。”



“呃,是您想多了吧?啊哈哈。”



我的音调不自觉地上扬。



“……是因为宫城椿吗?”



“您、您在说什么啊?”



“宫城椿长得漂亮,又显得成熟,正好对你的口味。原来如此,所以你这次才没那么多废话啊。”



前方亮起红灯。被鹰央说中,我面颊抽动着踩下油门。



“你啊,见到女人眼睛就直。”



“周末不能休息了,我自己找点乐子还不行吗。”



我放弃抵抗辩解道。鹰央翕动形状好看的鼻尖,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就不能长点记性吗。这八个月里,你已经被甩多少次了?还嫌不够,想刷新纪录吗?”



“用不着您操心!而且我本来就没对宫城椿小姐动什么心思。她好歹是患者家属,我还没下作到那个份上。”



“咦?你不泡她吗?”鹰央瞪大了眼睛。“我还以为又有新的把柄来捉弄你呢!”



“闭嘴!”



看到信号灯变绿,我踩下油门。为什么下班时间还要被这人调戏啊。我感觉浑身的气力正逐渐消失。



“搞什么啊,这回不泡了啊,好没意思啊~”



“我说鹰央老师,这次的事件您怎么看?有没有什么猜测?”



我强行改变话题。



“嗯,猜测?唔,首先能想到的是惊恐障碍,以及随伴的广场恐惧症吧。”



“一般来想的话是这样的。害怕人群是很典型的症状。”



惊恐障碍(panic disorder)是一种身体上未见明显异常却时常感到强烈的恐惧,并伴随悸动、心动过速和呼吸困难等症状的疾病。绝大多数情况下,症状会在三十分钟内得到缓解,但一旦发作,患者会感到濒临死亡的恐惧与不安。为此,许多患者会发展成为广场恐惧症(agoraphobia),发作时会在难以逃离或人群密集的地方感到恐惧,对正常生活造成影响。



(永琳:惊恐障碍又称急性焦虑障碍,其病因和发病机制有遗传、神经生物学及心理社会相关因素等假说,临床可见惊恐发作、预期焦虑和回避行为。广场恐惧症属于恐惧症(phobia)的一种,在DSM-IV中被列入惊恐障碍中(当恐惧程度达到惊恐发作时成为广场恐惧伴惊恐发作)。参见《精神病学》第七版P124~128。)



“不过,这次的患者却说身体会腐烂,惊恐障碍是不会出现这种症状的。可能最开始那位医生说的没错,是恐慌发作时头脑混乱,看走了眼吧。”



“也有这个可能。总之,见了本人就明白了。”



“是啊。哦,前面的停车场就是。”



我瞟了一眼导航仪,数十米前方的投币式停车场便是与宫城椿约定的碰面地点。停车场有二十余个车位,将爱车RX-8驶入其中一个空位停稳,穿着红色外套的椿正等候在外。



“你那个身子会烂掉的弟弟在哪儿?”



停好车的同时,鹰央便打开车门跳了出来,劈头发问,连句问候都没有。



“您好,天久大夫,辛苦您赶了这么远的路。弟弟在家里,离这儿很近,我来带路。”



关掉发动机后,我也跟着下了车。椿冲我致意后,迈开了步子。我和鹰央跟在她的后面。走出投币式停车场,周围是一片寂寥的住宅区。



“这儿挺普通的嘛。”



鹰央边走边向四周张望着说道。



“是的,说最近的是涉谷站,但其实有点距离。好在附近有超市,日常用品都买得到,没有太多不便。”



“那你的弟弟每天都在做什么?去涩谷站的话,人群是避不开的吧。”



“弟弟来到东京后的一个月里,基本上就是待在家,出门也只是去步行三分钟距离的超市……他害怕外出。骑车的话可以去涩谷站之外的车站,但东京的电车和公交都很挤,他说如果坐上公共交通……身子可能又会烂掉。”



不只是人群,连公共交通也不行吗。这越来越符合惊恐障碍的特征了。



“那他岂不是白进京了。”



“是啊……我因为个人原因,四月份准备搬到埼玉县,但弟弟现在这个样子,总不能放着他一个人不管……”



椿低着头,表情凝重。



“确实,弟弟窝在家里,当姐姐的也会担心。”



鹰央嗯嗯地点头同意。



“鹰央老师您不也是差不多吗。成天窝在医院里,真鹤小姐可没少担心呢。”



我悄声吐槽。她基本上过着医院楼顶的红砖房“家”和十楼综合诊断部门诊室的两点一线的生活,只有像今天这样调查“谜题”的时候,才会离开医院来到外面。



“……就你多嘴。”



鹰央嘟着嘴,用胳膊肘狠狠撞向我的侧腹。猝不及防的我不由得嘴中漏出“咕呃”的呜咽。



“怎么了吗?”



椿回过头,不解地眨了眨眼。



“不不,没什么。”



我揉着隐隐作痛的侧腹,挤出一丝笑容。



“哦……对了,那个就是我现在住的公寓。”



椿略歪着头,但还是伸手指向了眼前的八层公寓楼。建筑似乎有了些年头,在椿的带领下,我和鹰央来到六楼的一间公寓门前。椿推开门,说了声“我回来了”走过玄关的走廊,推开位于尽头的房门。门后是客厅,约十二平米,里面摆着沙发、电视和茶几。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见我们进来慌忙起身。他留着短发,染成淡茶色。



“这是我的弟弟辰马。”



在椿的介绍下,宫城辰马缩起脖子一般略低下头。



“我是宫城辰马。感谢二位特地……”



他恭敬地问候,却被大步流星地来到跟前的鹰央打断。后者毫无顾虑地从头到脚上下打量着他。



“那个……”



在鹰央舔舐般的扫视下,辰马皱起眉头,显得很是困惑。随即,鹰央又扭头打量起客厅来。这儿有什么蹊跷吗?我也跟着回望室内,但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物品。液晶电视,一套小型的音响,角落里摆着吉他箱,茶几上是介绍冲绳旅游地的宣传册等。



“你就是在人群里身体会腐烂的那个患者吧。”



结束了客厅的观察,鹰央重新面对辰马,盯着他的面孔。



“呃、对,是我……”



辰马略向后仰去身子。



“你说烂掉,具体是怎么个样子?总不至于是身上的肉哗啦啦地掉下来吧?”



“是身子会变色……待在人群里过一会儿,就会从手指间开始逐渐发青发黑。时间越长,变色的部位就逐渐往指根的位置扩散……”



他僵着表情说明。



“一直放着不管的话,会扩散到哪里?一直延伸到手臂甚至躯干吗?”



“那我不知道,发现变了色的时候,就已经逃出来了。”



“脱离了人群,‘烂掉’的部位就能恢复原样吗?”



鹰央问道。辰马略一点头。



“是的。最开始发现身体会烂掉,是在上个月第一次到达涩谷穿过全向交叉路口的时候。当时我什么都顾不上,一路跑到最近的咖啡厅里,过了一会儿就发现已经好了。”



“那个时候我接到联络,去咖啡厅接了他,打车回到了这里。”



椿在一旁补足辰马的叙述。许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恐怖,辰马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肩膀,用赢弱的声音继续说明。



“之后我又去过那儿两次,每次都出现了同样的情况,就直接跑回了家。只要一进家门,烂掉的地方就好了。”



“原来如此……”



鹰央点点头。一旁的我歪起头。腐坏的、即坏死的细胞在短时间内自行恢复原状——这根本不可能。



“上个月,你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那个症状吗?之前从没有出现过吗?”



“从来没有。我老家那边找不到人那么多的地方。在涩谷站下了车,看到人那么多,心里就有点不好受,到了全向交叉路口就完全搞不懂情况了……”



像是被什么催促一般,辰马加快了语速。



果然,惊恐障碍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看着辰马涨红的脸,我漠然想到。突然面临的新环境与熟悉的家乡相差太多,这造成了压力,进而导致惊恐障碍发作,伴随有“身体腐坏”的幻觉出现——估计就是这么回事。



“你凭什么说这就是人太多造成的?说不定还有别的原因呢。”



听到鹰央的问题,辰马的脸色变得阴沉。



“还能有什么原因?确实,我一开始也以为是东京的空气和老家那边不太一样而导致了过敏什么的。但旁边医院的大夫就回了一句话,说‘那种事情从来没听说过’,姑且也给我做了过敏原检查,但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我回忆起转院介绍信中随附的检查结果。确实,里面做的过敏原检查相当详细,且所有数值均正常。



见鹰央不回话,辰马探出身子。



“而且,不是说因为到了东京就发病,我去这附近的超市或者医院,身子并没有烂掉,只有去涩谷站才会那样。只要靠近那里,混入那个人群里,我的身体就会开始烂掉,所以不论怎么想,原因都只能是人群。还是说,涩谷站周围有什么特殊物质存在,让我的身体腐烂了吗?”



他的语速渐快,呼吸也随之慌乱。



某种物质,只存在于涩谷站周围,且只有辰马的身体会对之作出反应。从常识上讲,这种物质是不存在的。



鹰央抱着双臂沉默了半晌,然后抬起头看向辰马。



“除了你以外,你还见过其他身体烂掉的人吗?”



“我……没见过。看到自己身体烂掉,我就马上逃出来了,等回过神来就发现又好了。”



他的脸上是痛苦难耐的表情。



“我知道您在想会不会是我看错了,之前那个大夫也是那么说的,我只是产生了幻觉。但那个不是幻觉,我绝对没有看错,我的身体真的烂掉了!”



“辰马,你冷静点,不用怕的。”



见辰马两手抱头,椿急忙来到他的身边。



“可这样下去的话,我就哪儿都去不成了,姐姐会……”



“那种事儿你不用操心,先想想怎么治好你的病。”



她温柔地安慰道。这时,鹰央两手一拍。



“总结一下,你进入人群里,身子就会烂掉,你没见过其他任何人出现同样的症状,所以别人以为你是产生了幻觉。对吧?”



“……是的,就是这样。”



辰马阴沉着脸回答。



“很好,那总之就先确认一下,你的身子究竟是不是真的会腐坏。为了做出诊断,这是必要的。”



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说道。闻此,辰马瞪大了眼睛。



“您相信我的话吗!?”



“我还没见过你的症状,谈不上相信不相信。我不会劈头就否定,但也不会囫囵吞枣。首先要通过实验验证。”



“您说实验,难道是指……”



“没错,我现在就带你去涩谷站,观察你的身体是否真的会腐烂。”



鹰央用力一点头。



“您等一下,如果真的烂掉了要怎么办?”



椿急忙叫道。



“那就和之前一样,马上带他回到这个房间里就行了。回到这儿就能恢复原样,对吧?”



“可是,就这么直接带他去涩谷站……”



“为了做出诊断,这是必要的。”



“可……”



椿欲言又止。这时,辰马轻轻把手按在她的肩头。他的表情虽仍显僵硬,但透着坚定的决意。



“我去,我去涩谷站。”



“辰马!?”椿不禁瞪大双眼。



“没关系的,姐姐。大夫说的没错,真出现症状的话,马上回来就行了。而且,实际看过了,说不定就能知道我到底得了什么病呢。”



面对辰马充满期待的目光,鹰央扬起嘴角作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