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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之森」-late autumn night's dream-(2 / 2)




「你们刚和〈十七兽〉战斗完回来?」



「啊哈哈,原来你已有所闻啊。还真不好意思。」



珂朵莉没有反应。她伤得那么重吗?如此担心的威廉打算迎向前。



「啊──不用劳烦了。这里没有技官能帮忙的事。



如果想帮忙什么,那边就麻烦你了。」



艾瑟雅瞥向后面示意。



后头有座山。



山的全身笼罩著乳白色鳞片,还穿了军服。那座山压低身子,动作看似别扭,缓缓地正准备下船。



位于山顶附近的眼睛猛然一睁,直瞪向威廉。



──对方是以前见过一次面的那个爬虫族人。



「从那制服来看,你就是威廉?」



宛如蛇在进行威吓的嗓音瑟瑟作响。



爬虫族的喉咙构造与其他种族大不相同。因此,即使讲的同样是群岛公用语,发音仍有独特之处。



「……对。你是?」



对方无视威廉的问题。



「帮忙搬。」



话一说完,将两把细长的东西轻轻抛了过来。



由于对方的动作太过自然,威廉没深思便反射性地伸了手。但是和爬虫族体格比起来不算大的那两把东西,对人类的体格来说就太大了。对爬虫族怪力来说不算什么的那两把东西,对常人的力气来说就太重了。



威廉没接好,让东西掉到了地上。刺耳的金属声传来。



「这是……」



那是被白布紧紧裹著的两柄大剑。



「那是她们俩用的武器,带回保管库收好。」



爬虫族人说完,就回到飞空艇了。



「唔……喂!」



「我和你没话好说。非战士者别介入战士的立身之地。」



巨岩般的背影被船舱纳入以后,舱门关上了。



「啊──请你别在意。他就是那种人……应该说他就是那种蜥蜴。」



艾瑟雅轻松说道。



「除了别在意以外,要是能请你顺便搬那些剑就太好了。如你所见,我光是扶珂朵莉就腾不出手了。」



「……她受伤了吗?」



「没有啦,只是稍微拚过头,身体调适不过来。



哎,带她到医务室躺一躺,之后就会醒了。」



「这样啊。」



威廉捧起掉在脚边的其中一柄剑。



即使隔著厚厚布料也摸得出来的,有些怀念的触感。就算光源不足,威廉也不会错认其外形。



「是……瑟尼欧里斯吗……?」



「哎呀,亏你晓得。」



威廉当然晓得。只要是活在那个时代的准勇者,哪有人没听过其名号。



右挥斩龙,左挥断神。在众多圣剑中属于完工时期最早的成品之一。赤铜龙克星、摧神韵、白鞘秘刃,大大小小的别号随手一列都有可能集结成册,是历史与实绩兼备的圣剑中之圣剑。



它是第十八代与第二十代正规勇者的搭档,也是其英雄性的象徵。



「你用这把剑?」



「没,那是珂朵莉用的。适合我的是另一把。」



威廉在艾瑟雅提醒下捡起第二柄剑。



「瓦尔卡里斯。」



「对呀。怎么?感觉你在不知不觉中对这些武器变得好熟耶,难道你读过我们那里的装备品名单吗?」



「没那回事。」



威廉摇头。



「碰巧有很多我熟悉的剑罢了。」



「是喔,虽然我听不太懂这种谦虚的方式。」



艾瑟雅偏头。



「你的行李也给我。」



「啥?呃,等一下。」



威廉一把抢走疲软的珂朵莉,然后背到背上。



在他们背后,飞空艇发出嘈杂的金属声响,从港湾区起飞了。



「……没想到你挺有力气的耶。」



没了行李的艾瑟雅晃著空空的双手咕哝。



「我现在的工作,就是扶持你们。」



「喔,乱帅气的台词。」



威廉率先往前走。艾瑟雅晚半步跟在他旁边。



「然后呢?对于我们的事情,你了解到什么地步了?」



「……我什么都不懂。顶多只知道你们是妖精,为了保卫悬浮岛还使用圣剑……不对,还带遗迹兵器上场作战。就这样。」



「啊──满切中核心的喔。」



悠哉的语气。艾瑟雅抬头向天。



「你没吓到吗?我们的命是用完就丢的耶。还会使用恐怖的人族留下来的遗产喔。由我自己说也很怪,但我觉得让人反胃的设定差不多都凑齐了耶。」



「别讲什么设定。」



是啊,没有错。完全就像艾瑟雅说的那样。



一言以蔽之,勇者需要的就是那些设定。越悲伤越好。越凄惨越好。宿业和运命这种玩意,会随著那类设定的累积而强化。而且,那种资质将直接回馈成操控人族遗产的力量。不论当事人希望与否。



「──以前,我认识某个状况跟你们很像的家伙。」



「喔。要谈往事啊?你正在追求我吗?」



「没有长到可以多谈的地步。



我欠了那家伙几个大人情。所以听完你们的事以后,总觉得没办法不管。如此而已。」



「哇,真的好短。」



「我不就那样声明过了。」



话是没错啦──艾瑟雅扫兴似的踢了脚边的石头。



「感觉像这种时候,应该要发展成你把心里的话全部讲出来,然后培育出爱情之类的不是吗?好不容易有机会在人烟稀少的地方独处嘛。」



「你是不是忘了我背后还背著一个人?」



「哎,珂朵莉负责演在我们恩爱到一半时醒来见证一切的角色啊。接下来嫉妒和爱憎交加的三角关系就要开始了。」



「你最近都喜欢看些什么书?」



「《破局的三角》。」



威廉听过那个书名。以架空悬浮岛为舞台的虚构故事。记得没错的话,那是超过半数的登场人物都打著追求真爱的名义,反覆偷情和外遇的故事。



这下威廉明白了,他曾经感到纳闷:光一群小女生(外加妮戈兰)在森林里过著与世隔绝的生活,要怎么了解社会上的常识?原来她们就是靠那样获得外界(多少有些偏颇)的资讯吗?



「我特别喜欢第三集。堪称超级名作。」



「之后要没收。那不是写给小鬼头读的书。」



「太蛮不讲理了啦!你说谁是小鬼啊!话说你听书名就知道内容了吗!」



在略有颓废倾向的二十八号岛,可以接触到从其他岛屿流传进来的各种娱乐。零工一换再换的威廉三不五时便会耳闻那些小道消息。状况就这么回事。



反正,威廉决定对艾瑟雅的抗议和质疑一概不加理会。



「别大呼小叫的,会吵醒这家伙。」



他轻轻地晃了晃背后,「唔──」的微微呻吟声传来。



4.勇猛之人与后继者们



我是什么?威廉如此思索。



他已经不是勇者了,既没有理由为了保护这个变得十分狭小的世界而战,更没有挺身战斗的力量。



因此,在这里的只是个空有名分的兵器管理员。



不必做什么,光待著就够了的挂名负责人。



随时都可以消失,也不会对任何人留下伤害,如此透明的亡灵。



──十分钟后,医务室。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就是珂朵莉恢复意识后的第一句话。



「病患旁边有人陪著不对吗?」



「谁呀?你说谁是病患?」



脸红的她只有声音有活力,噘著一张嘴。



「当然就是你。



你晓得吗?你们效法的那群以前的勇者,在任务中罹患特定伤病时都会确实接受治疗。伤病名单上排第一的叫急性魔力中毒,也就是你现在罹患的症状。」



「……有时候,你讲的玩笑话会让人听不太懂耶。」



珂朵莉把脸别了过去。



威廉并没有开玩笑,然而,这些话就算不被相信也无妨。



「好了,把脸转过来。这样我没办法帮你换额头上的毛巾吧?」



「不需要。」



「需不需要不是由病患来决定的。来。」



「不要紧啦,这点小毛病。反正平常都这样,休息一下立刻就会好。」



「别说傻话了。」



威廉轻拍她的额头。



「魔力中毒要是没有每次都确实去除,就会变成痼疾。像你那样处理得随随便便,身体马上会超出负荷极限。」



「什么嘛──口气讲得跟专家一样。」



「是专家没错。因为我是咒器技官啊。」



「哼。」



眼里透露出「这家伙在讲什么嘛」的珂朵莉又把脸转过去了。



追根究柢,咒器技官原本就像字面所述的一样,普遍是负责锻造,调整咒性器材以支援战场的职务。级职若达到二等,权责便可比高阶武官。当然,想靠正当途径晋升到那样的地位,高等教育、训练及经验缺一不可。



然而,威廉自然没有以军人身分累积过那些资历。他报上的只是虚衔,并没有相符的实际能力──这些在妖精之间都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毕竟,我是管理员。好歹该让我担心。」



「不必了……管理员又怎么样,我才不用你担心。」



珂朵莉不肯把脸转过来。看不见她的表情。



总之她露出来的耳朵是红的,因此烧大概还没有退就是了。



「基本上,超不超出极限早就无所谓了。反正我所剩的时间不多。」



「时间?你在说什么?」



珂朵莉没回答威廉的疑问。



「欸,我想问你一件事。」



她用问题来答覆。



「怎样?」



「假如……我是说假如喔。



万一我再过五天就会死,你能不能对我温柔一点?」



……沉默。



「啥?」



威廉摸不透她话里的用意,忍不住又反问回去。



「当作假设就好了,回答我。比如说,你会不会听我许最后的愿望?」



「等等。五天那个数字是怎么来的?要是状况不弄清楚点,我也答不上来。」



「从今天算起,五天以后,大型的〈第六兽(Timare)〉会袭击十五号悬浮岛。」



又一阵沉默。



「〈十七兽〉全都不会飞。因此,在它们毁灭大地以后,悬浮大陆群还能像这样浮在天空。



可是,只有〈深潜的第六兽〉在本身留在大地的同时,还能对悬浮大陆群发动攻击。它有两种能力,『分裂增生』和『快速茁壮』。



留在地表的本体会让身体分裂出几万个碎块,然后随风飞扬,等待碰巧飘流到某座悬浮岛。抵达岛上以后,它会当场发育茁壮,大约六到八小时过后就能占据并毁灭整座岛。」



沉默。



「当然,悬浮大陆群也有对策。干涉力大如〈兽〉的存在抵达悬浮岛以前,肯定会先被战术预测捕捉到。



碎块越强大,越能提早预知。



要拟定对策或预做准备,当然也是可行的。我们的悬浮大陆群就是靠这种方式,一次又一次地击退来袭的〈第六兽〉。几百年以来始终如此。」



沉默。



「差不多半年前,预测到有特大号的碎块会抵达。



对方的规模也判别得相当精确。凭当地可配备的普通战力,再怎么做都不可能相抗衡。



不过,若换成带著遗迹兵器的妖精──」



「就可以用性命当代价击败对方,对吗?」



「──没错。



由我搭配瑟尼欧里斯展开自爆特攻,似乎刚好可以打倒那种程度的对手。」



运气不错呢。珂朵莉一边这么说,一边在床上耸肩。



如果牺牲可以控制在一个人就够了,自然再好不过。战力只要有一点不足之处,就得再失去第二个妖精才行。那恐怕──就会选上艾瑟雅或奈芙莲其中之一。



「当然,我只是假设罢了。」



珂朵莉缓缓地将脸转到威廉这边。



使坏似的笑容。但是,她的眼里没有笑意。



「如何?假如事情变成那样,你愿不愿意听我许最后的愿望呢?」



「──看内容而定。」



「呃,这个嘛,我想想看,比方说……」



珂朵莉吞吞吐吐地说:



「……假如,我要你吻我呢?」



她也来这套?



威廉原本觉得这时候或许要犹豫或害臊一下才合乎人情。但是他提不起那种劲,呻吟著问:



「你提到自己只剩五天性命,就是想耍那样的任性?」



「不……不可以吗?」



威廉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比出圆圈,然后在中指蓄力。他把手靠近珂朵莉的额头──



「好痛!」



出指一弹。



「小孩子别装成熟。你们就是光读恋爱小说才会这样。」



「才……才没有,其他书我也读得很多啊!」



珂朵莉似乎不否认自己有读恋爱小说这件事。



大概是因为发烧,或者慌乱得露出本性的关系,她讲的话变得有些奇怪。而且,当事人好像并没有自觉。



「话……话说回来,我想留下回忆又有什么不对?」



珂朵莉大概是出于下意识的吧。她把威廉不知道什么时候看过的银色胸针紧紧地握在胸前。



「因为我就快要不在了,至少,我也希望自己不用消失,也想让别人记住。我也想留下羁绊啊。」



泪水盈上了她的眼角。



「我那样的想法有什么不对,你说啊?」



「我没说你错。硬要说有哪里不对,就是你那短浅的思考方式。」



威廉把手凑到了珂朵莉的额头上。很热。



「我是叫你别认为有对象就好,自暴自弃地贱价出卖自己。找对象要是就近打发,可不会有好下场。」



「下场不好也没有关系,你可以趁廉价抛售时来收购嘛!买东西要买得精明,基本功就是别错过出手的时机不是吗!」



「受不了你,又不是主妇上街采购。



还有。假如你想哭,就要趁旁边有人陪你时哭个痛快。独自哭泣是自己懂得什么时候该停的高手才适合的哭法。不推荐初学者使用。」



「要你管。不吻我就闭嘴。我才没有哭。」



「可是你声音哽咽了耶?」



「我才没哭。」



珂朵莉嘴硬地说。



──我是什么?威廉如此思索。



再确认几次都行。他是只剩空壳的勇者,已经失去了所有想保护的东西。



空壳是别无所求的。他非那样不可。



「……受不了。」



威廉用力搔了搔头。



「你转成俯卧的姿势。」



「我听不见。」



珂朵莉理都不理地转开脸。



「反正你听话就对了。」



「我听不见。」



「唉,真顽固。」



威廉伸手抓住珂朵莉的肩膀,硬是要她转身。



他还顺便把脸凑过去,用嘴唇轻轻贴上少女的额前。



「咦?」



珂朵莉顿时变得全身僵硬。



太大的惊吓让大脑反射性地限制了身体的行动。珂朵莉无法认知刚才自己的额头遇到了什么事。她只理解到自己突然被某种事情吓得全身无法动弹的结果。



她的额头理应在刚才感受到的触觉,完全没有传达给大脑。



「这样你肯听我说话了吧。快点趴下来。」



「咦?等一下。刚才怎么了?我不太懂状况。」



「动作快。」



威廉将双手的指节压得格格发响。



他抓著珂朵莉的肩膀,硬是把人翻过去。



「呀啊!」



「这样做多少有些蛮干,但是我要让你退烧。为保险起见,你先把嘴巴闭上。」



「闭……闭嘴巴?咦?什么意思?」



威廉将手按在珂朵莉背上,用指头摸索筋脉和血液循环的情形。



魔力中毒者的徵状之一,是魔力会维持高亢状态,并且滞留于身体组织内令机能下降。若要形容的话,这就好比身体误以为自己得到了某种棘手的疾病,才导致发高烧的症状出现。



然而,反过来说,这也代表只要能适切诊察身体的状况,就能找出魔力淤积在什么部位。



「是这里……和这里吧。」



「噫!」



威廉使劲用指头按压。



准勇者当得够久,自己或伙伴罹患魔力中毒就不是多罕见的情况。而且人留在战场上的期间,往往还得想办法缓和其症状,尽可能奋战得更久。



防止战力损耗,在长期性战略上有相当大的意义。因此,威廉曾经找过业务繁忙的军医,硬是向对方学了这套应对的方法。



「好痛,那边会痛!」



「这是因为魔力让肌肉紧绷的关系。揉开就会舒服了。」



「就算你那么说……呀啊,那边会痒……!」



「别乱动,乖乖趴好。」



「拜托,就算你,那么,说……唔,唔嗯,唔嗯嗯……」



按压点在隔著背脊相互对称的十个位置。



威廉用手指依序将那些点全部揉开。



可以想像成让健康的血流来冲开淤积的魔力。



形容得更白一点,感觉类似靠按摩来松缓僵硬的肌肉。倒不如说,除了需要事前先刺激几个穴道做准备以外,其他要做的几乎都一样。



「啊唔……」



找到淤积的小团魔力就加以推揉。



换个位置,再重覆同样的动作。



威廉差不多那样忙了十分钟。



施术完毕后,他才放开少女的身体。魔力瘤已经充分揉开了。接著等筋脉和血流恢复力量,身体就会自己让魔力镇静下来才对。



「好,这样就可以了。」



在风暴般的刺激时光摆布下,耗尽体力的珂朵莉瘫软得两眼昏花。威廉则在她背上披了毛毯说:



「接下来要静养。睡个一晚就能大致恢复了吧。」



「好滴……」



珂朵莉大概是意识模糊,连应声都发音不清。照这样就算放著她不管,迟早也会自己昏睡过去才是。这里姑且没有问题了。



威廉单独留下喘气的珂朵莉,离开了医务室。







我是什么?威廉如此思索。



嫌麻烦的他一下子就打消念头了。现在有其他事该思考。







纸。纸。纸。



走进那个房间,头一个映入眼帘的东西就是那些纸。



下一个,还有下下一个映入眼帘的东西,同样也是纸。



威廉后退半步,确认房间的标示牌。刻在青铜片上的文字看得出是「资料室」没错。他再次走进房间。总之,理应绝不算窄的房间里堆满了大量纸张。而且种类还相当丰富。修理妖精仓库厕所的申请单、关于在对抗〈十七兽〉的战线上要如何与其他种族部队相互配合的指令单、大袋胡萝卜和马铃薯的订购单、夜哨任务报告书、从迎合女性的大众杂志剪下来的内页、全都乱糟糟地堆在一块。



滴答,滴答,滴答。墙上时钟数著时间的声音听来格外刺耳。



「……这真够乱的。」



威廉拨开纸张,想找桌子和椅子。他先把堆在椅子上的那些纸移到旁边,然后一屁股坐下来审视整个房间。



「这真够乱的。」



他又重新讲了一遍。



该从哪里著手呢?威廉将手扠到胸前想了一阵子。



他得到的结论是再想应该也没有结论。



威廉就近将手伸进纸山里,从底部的地层中抽出一张来看。结果那是近十年前的装备清点报告书。



──原来如此,这是十年份的堆积物吗?他想。



有点像成了考古学家的心情。



就这样被吓倒,也只是浪费时间罢了。先著手分类现有的文件吧──如此心想的威廉把手伸向手边的纸塔,这才发现,有人正待在门旁边偷看房间里面。



灰发的妖精少女。她带著让人看不透情绪的眼神,默默地望著威廉这边。



威廉认为她来这个房间大概有什么事,便试著等待。可是,对方没有反应。少女始终守在门旁边,一动也不动地望著这边,宛如原本就刻成那种形状的雕像。



「你有什么事吗,奈芙莲?」



「没有。」



奈芙莲立刻语气淡然地回答,然后一转身就不见人影了。



「──什么跟什么啊?」



威廉偏著头,重新面对整个房间。



他有想要了解的知识。而且,那恐怕就沉在这片广大的纸海当中。



墙上时钟连续敲了十二声。



日期改变了。



威廉花了那么多时间,只有将桌上堆的成叠纸张整理好而已。



这下肯定要熬夜了。而且就这样忙到早上是否能有成果也很难说。



「……好累。」



对了,他没想到要吃饭。



之前最后一次用餐是在中午,算起来等于有超过半天的时间没补给营养,只顾著忙。



肚子在威廉察觉到的瞬间叫了起来。



「伤脑筋……」



要是能早点发觉,或许至少可以在餐厅点些简单的东西吃……现在就算懊悔也填不饱肚子了。



威廉暂且趴到桌上。



他闭上眼睛。



先不管肚子的饥饿,无视疲劳忙个不停只会让集中力降低。他想休息一下再继续。没错,在时钟下次敲响前,闭目养神一会儿好了。



──挑逗鼻尖的咖啡香味。



叩的一声,杯子被摆到桌上。



威廉认为那是端给他的。这么说来,房门一直都开著。



「啊,谢谢──」



在威廉准备叫妮戈兰的名字前一刻,他才看见站在那里的身影是谁。微卷的淡灰色头发。给人发愣的印象,看不出目光是对著哪里的木炭色眼睛。



「──奈芙莲?」



「叫我莲就可以了。」



「啊,好的。莲,谢谢你。」



威廉又看向桌面,发现咖啡旁边还有简单的三明治盛在盘子上。真令人感激。



「不会。我并没做什么需要让你道谢的事。」



奈芙莲眼神茫然地望了房间一圈又说:



「我只是好奇才过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唔,没什么。我来查找资料。」



「在这种地方?」



「对啊,就是要在这种地方。宝箱一向都藏在地下迷宫的深处吧。想找到有价值的东西,就要有多少吃点苦头的觉悟。」



「……嗯。」



威廉将咖啡含到嘴里。



「好甜。」



咖啡里加的砂糖多到让他觉得舌头都要化了。



「因为我想你应该累了。你不喜欢喝甜的?」



「不会,我喜欢。」



说完威廉就直接将咖啡饮尽。奈芙莲彷佛稍稍地吃了一惊,眼睛微微闪烁。



威廉张口咬下三明治。面包质地略乾,加上烤乳鸽,还有略偏乾黄的莴苣。感觉芥末酱呛了一点,不过要让疲倦的身体提振精神,那样反而比较好。



「呼。」



威廉舒了口气。



身体还真是现实,靠著这补给的些许营养,立刻就恢复力气了。



「然后呢?」



奈芙莲双手拄著桌子,摆出逼问般的姿势,依旧面无表情地问:



「你忙到这么晚,是在找什么?」



「啊……算了,瞒你也没用。我要找你们的出击记录。」



「唔?」



奈芙莲不解地偏头。



「为什么?」



「我是外人,挂名的技官,外加跟不上时代。



我有太多东西不晓得了。



虽说问妮戈兰也是个方法。不过她并不是军人,问了也未必能得到观点可参考的知识。既然如此,亲眼确认军方的资料是最好的。」



「从你这个挂名的军人观点?」



「那个嘛,靠我以前的经验勉强能弥补。」



「……唔?」



奈芙莲又将头偏到另一边。



「不用想太深。每个人都有他的过去。」



「我明白了。」



她坦率地点头,然后又问:



「有没有什么希望我帮忙的事情?」



「能拜托你吗?那么,帮我找可以了解〈第六兽〉出现频率的文件,还有能辨别过去十年间的出击时机、敌我双方投入战力、最终耗损状况的记录。可以的话,我还需要圣……尝试修复或调整遗迹兵器的记录。能看出是基于什么目的,做了些什么,还有结果如何的文件最好。」



「唔,要求好细。」



「细处让我来确认。你只要帮忙挑选出类似的东西就够了。」



「了解。」



填饱肚子,可以再次开始工作了。威廉挽起衣袖。间隔一拍,奈芙莲也用同样的动作挽起袖子。



两名大副朝著汪洋般的纸山出航。



──拂晓。



两名大副在纸张的汪洋中彻底遇难了。







天亮了。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在一如往常的时间醒了过来,然后慢吞吞地走下床,朝周围看了一圈才发现那里并不是她的房间,掌握到自己似乎是在医务室以后,珂朵莉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待在那样的地方,便回忆起昨晚最后发生过什么。



她想起来了。



珂朵莉的头「啵」地瞬间烧开了。



「什……什什什什什什……」



当时她脑筋烧坏了。当时她心灵脆弱。当时她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如果是在平时的精神状态下,她才不可能说出那种话,也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托词的藉口要多少都想得到。然而就算搬出那些话,也无法颠覆已经发生过的事。



『万一我再过五天就会死,你能不能对我温柔一点?』



「我我我在讲什么啊────!」



珂朵莉跳回自己刚走下的床铺。



她滚来滚去,手脚乱挥乱踢,大闹了一番。床铺被弄得吱嘎作响,她却顾不了那么多。



『……假如,我要你吻我呢?』



「唔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珂朵莉抱住枕头,用浑身的力气搂紧。然后她捶了枕头,还把枕头往墙上砸。



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珂朵莉完全不明白理由。呃,她确实不讨厌对方,也对他有所肯定,说起来她也知道自己对他算是有好感,不过那是两码子事,以为人来说的好感跟以异性来说的好感根本是两回事不能扯在一起照昨天那样简直像她从以前就思慕著他还用发烧当理由来告白唔──哇──完蛋了没办法再思考了。



何况,还有一件事。虽然珂朵莉中途就变得记忆模糊,可是印象中状况后来好像变得很惨。记得没错的话,威廉是说要帮她退烧──



「珂朵莉──你还好吗──!」



「哇呀!」



忽然有问候声传来,珂朵莉连忙把头埋到被窝里面。



「噢,她很好。」



「那……那个,听说你昨天回来时非常累耶,现在没事了吗?吃得下饭吗?」



从声音和动静来判断,访客只有两个。



「可蓉……还有菈琪旭……?」



珂朵莉战战兢兢地从被窝探头用眼睛确认。



不会错。可以看见的只有樱色和橙色,色彩鲜明的两种头发。



「嗯,你的脸好红耶?」樱发的可蓉瞧了过来。



「会……会吗?是不是你的心理作用?」



珂朵莉别开目光。



「不过,看来身体是没事了呢。学姊们每次战斗完回来都相当难受的样子,今天能有精神真是太好了。」这话出自橙发的菈琪旭。



「──咦?」



这么说来,珂朵莉也觉得身体格外轻松。



昨晚,她记得自己曾过度催发魔力到昏厥的地步。以经验来说,只要她拚到那种程度,隔天早上应该都会为沉重的倦怠感所苦才对。



珂朵莉下床,原地轻轻跳了两下。



何止没有倦怠感,状况好极了。康复情形有如被施了魔法。



「真的耶,身体好轻松。」



「靠气魄和毅力!」



问题大概不在那里。



「你自己没有发现吗?」



「嗯,是啊……」



怎么回事啊?珂朵莉心想。该不会──由于脑袋又要烧开了,她停下具体的回想──是那种莫名其妙的按摩带来的成效?



「……对了。你们晓不晓得他在哪里?」



「你问的『他』……」



菈琪旭支吾了一会儿才说:



「如果是威廉先生的话,我刚才看到他在资料室。」



「资料室……呃,那个用来堆纸张的地方吗?」



他去那里是要做什么?



如珂朵莉所说,那就是个乱七八糟地摆著成堆纸张的地方。至少,那里完全不适合找资料。乱成那样,谁都不会靠近,因此翘班不打扫的妖精们偶尔好像会用来躲猫猫。



「他跟奈芙莲在一起。」



「……咦?」



「可蓉!」



菈琪旭出声责备,可蓉却理都不理。



「他们一起睡在沙发上。」



可蓉又说。她说出来了。



「…………是喔。」



珂朵莉微微偏头。



「这样啊。哦。」



「那……那个,学姊?」



「我想起一点事,要离开一下。谢谢关心,像你们看到的一样,我没事,所以放心吧。」



「啊,好的,我明白了。可是……」



菈琪旭战战兢兢地仰望著珂朵莉说:



「……麻烦你要手下留情喔。」



「你是指什么呢?」



珂朵莉笑吟吟地离开了医务室。







幸好工作途中有挖到沙发。威廉一屁股坐到上面,他腿上则枕著眼睛昏花的奈芙莲。



「……哎,算有所收获吧。」



威廉小声低喃,以免吵醒帮手。他手里拿著数十张纸。情报量不如期望,还混了许多内容根本在意料之外的玩意,不过威廉从那当中找到了几成他想要的情报。



他浏览其中一张纸。上面记载著:追根究柢,妖精(Fairy)是什么?



妖精有许许多多的姿态。蛊惑迷失于森林之人的朦胧鬼火。身上环绕著光芒,长有翅膀的小孩。或者身高只到人类膝盖附近的矮人。



每种妖精都是神出鬼没,喜欢恶作剧,还会使用好几种不可思议的「魔法」,住在森林或他们的王国当中……而且,大多情况下都对人类有兴趣,一有机会就会捣蛋。



(哎……就是啊。我所知道的妖精,也都是那个样子。)



之前威廉就觉得不对劲。除了头发颜色以外,怎么看都像人族少女的这群小孩为何会被称为黄金妖精,一直都让他感到在意。只不过有太多应该优先了解的事情,威廉才把那搁到后头。



(我原本以为大概是经过五百年,「妖精」的词意出现了那样的变化……)



茫然思考的威廉继续往下读。



纸上写到了死灵术(Necromoncy)的基础理论。把灵魂实际存在当前提,罗列出的论述自然十分具有神秘学的味道。据上面所说,灵魂这东西在原始状态下是纯白的存在,会随著出生后所经的时间而染上现世的色彩。换句话说,灵魂要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比肉体成长还要晚。纵使婴儿或小孩已拥有实实在在的肉体,灵魂的形态仍与大人有异。



因此。尚未在这个世界染色完成就失去肉体的灵魂,会怀有「出生完成以前就死了」的矛盾。原本该依照现世定理前往死后世界(假如有那样的地方存在)的灵魂,便会迷失所向而留在那个地方徘徊。



那就是人称「妖精」的存在。



年幼得无法认知自己死亡就丧命的迷途灵魂。



因此,他们的行为是以婴儿或孩童为准。完全受好奇心驱使,也不分善恶,时而纯真时而残忍,反覆恶作剧与接触人。



「即使如此,他们在现世绝无容身之处……是吗……」



威廉俯视自己腿上的少女。



然后,他又把目光放回文件上。



后头的记载实在令人不快。简单说,上面提到了以人为方式让妖精生长并加以操控的具体方法。威廉读到关于祭品的部分就放弃继续读下去了。他并不是想学死灵术的用法。



第二份文件。那是大约五年前,某个威廉不认识的妖精的出击记录。她携带随行的圣剑是印萨尼亚。据说她面对三头〈第六兽〉苦战到魔力险些失控,最后仍勉强生还了。威廉简单翻阅内容。类似的报告接连还有好几则。偶尔会出现「开启妖精乡之门」这样的记载,恐怕就是指刻意让魔力失控来引发自爆一事。



严格来讲,妖精和她们这些属于其种类之一的黄金妖精,并不算生命。他们是一种死灵。因此就算隶属军籍也不能数做军人。即使在战斗中阵亡倒下,也不会被列入战死者。



「所以才把她们当兵器,而不是士兵吗……」



嘀咕的威廉轻抚腿上的灰色发丝。「唔嗯」的呻吟声微微冒出。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吵醒了奈芙莲,静静的呼吸声却又立刻传进耳里。



我是什么?威廉如此思索。



对于这个问题,他找出的答案肯定都是虚假的。



此时此刻,威廉非得做出决定。目前在这里的他是什么人?



在这个时代没有归宿的区区空壳?梦想破灭,失去一切又跟不上时代的准勇者?马虎过日子就能领钱的挂名二等技官?或者……



──一丝光芒从窗口探入。



天空依旧乌云密布。



太阳从缝隙中照了进来。



那光芒耀眼得让威廉忍不住眯起眼睛。



在光的另一头,他好像见到了怀念的某个身影。



「……我也想早点把债还清,然后赶快到那一边就是了。」



威廉苦笑著这么低语。



『少啰嗦,反正快去做你办得到的事情啦。』



光的另一头……好像有人如此回答。



哎,混帐。那个臭家伙。别闹了。



你以为我是抱著什么想法活过了之前一年半的时光?



威廉猛搔头。



「……威廉?」



有人从威廉腿上在呼唤他的名字。



「喔,你醒啦?谢了,多亏有你帮忙才找到不少资料。」



「不会……我没有做什么需要让你答谢的事。」



奈芙莲灵巧地在沙发上轻轻翻身。



「要是放著不管,你好像就会变成人乾,所以我才会稍微帮忙。」



「就算那样,还是谢谢你。」



威廉一把抓著奈芙莲娇小的头,粗鲁地抚摸她的灰发。



「唔嗯。」



虽然奈芙莲嫌烦似的板著脸,却没有把他的手拨开。



「好啦,你也差不多该起来了。有客人到了。」



半开的门后方冒出了讶异的声音说:「咦!」



门板微微发出被推开的声响。莫名不悦地眯著眼的珂朵莉现身。



「……呃,早安。」



「早安。身体状况怎么样?」



「咦?啊,那个,嗯。感觉,好像非常不错。」



「那太好了。仔细一想,我没有对小孩试过那一套,还担心效果要是太强就糟糕了。」



「小孩……」



珂朵莉好像受了什么让她弓起身子的打击。



「还有……对了,机会正好,现在就来确认吧。



莲,把头挪开吧。已经早上了。」



「唔啊。」



威廉让奈芙莲的头落在沙发上,自己站了起来。



「那么,珂朵莉。抱歉在你病刚好的时候就这样拜托你,陪我做个早晨的运动吧。」



「……咦?」



珂朵莉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







多变的天空在不知不觉中放晴。



「……咦?」



珂朵莉站在操场中间。



稍远处则有换上好活动的便服,正简单地做著暖身运动的威廉。



还有当著珂朵莉的面,刚把细长布包──里面肯定是遗迹兵器──递过来的奈芙莲。



珂朵莉交互看了布包和奈芙莲的眼睛确认过以后,才把那收下。



熟悉的触感,还有重量。只要把布掀开,底下就是她熟知的白银剑身。目前在悬浮大陆群具备最强魔力共振效率的遗迹兵器,瑟尼欧里斯。



为什么奈芙莲现在要把这种东西递给她?



「珂朵莉,你喜欢这里的小不点吗?」



「咦?」



「你有赴死的觉悟,是为了保护她们的未来吗?」



「那……那些都不重要吧?」



大致上,情况就像威廉问的那样。但是珂朵莉不想坦然承认。毕竟在做出目前的觉悟以前,翻搅于她内心的情绪并没有单纯到用一句话就能说尽,而且她也不想承认自己把那些学妹当成赴死的藉口。



「这样啊。哎,也对。」



威廉也掀开了他手上那把遗迹武器包的布。



珂朵莉认得,布底下出现的……是量产型遗迹兵器。同样规格的东西在过去发掘过好几把,性能也被视为比其他兵器来得低一阶。



「我要看看你传闻中的本事。放马过来。」



「什……什么?」



珂朵莉怀疑自己的耳朵。手上拿有遗迹兵器的她们,是在这座悬浮大陆群上最顶级的防卫战力之一。换言之,她非常厉害。力量甚至不输用火药兵器彻底武装的爬虫族。



然而,这是为何?



「你懂不懂啊?假如你以为自己也拿著遗迹兵器就能和我战成平手,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那只有黄金妖精(我们)才能启动。」



「这就难说了。或许试过以后会有意外的结果喔。」



「别开玩笑。你想变成绞肉吗?」



「免谈,虽然那样妮戈兰大概就乐了。」



哎,确实没错。



「不过要替我担心那些,你还早五百年。反正快点放马过来吧。」



「……是吗?既然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



珂朵莉的脑海里,有某块地方冷却了。



猛一想,威廉讲话莫名其妙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再说,珂朵莉还有事情要向他和奈芙莲追究。在这种情况下,先让威廉见识她有多厉害再继续谈也是不错。



珂朵莉偷偷地催发魔力。



瑟尼欧里斯察觉适用者进入战斗态势,开始吱嘎作响。游走于整片剑身的裂痕微微扩张,变成裂缝。随后,魔力显化的淡淡光芒便从中盈现。



凭目前的技术并无法解析遗迹兵器是什么构造,又是以什么样的原理来运作。可以晓得的是其力量会依灌注的魔压而随之改变。此外,只要黄金妖精灌注全力,纵使是〈第六兽〉也承受不住。那样就够了。



「是你自己要求的,可别──」



珂朵莉将原本应该接著说下去的「后悔喔」三字截住。



她蹬地冲向前去。



经魔力增幅的集中力将视野整片改写。周遭景象失去色彩。有如泡在温水当中的焦躁感。用正常方式走大概要花二十步的距离,凭现在的珂朵莉只要两步就绰绰有余。步法劲道之猛八成让操场开了小洞,但她管不著。



完美的偷袭。威廉连架势都还没有摆。珂朵莉对准他那看似放松垂下的右臂前端握住的量产型遗迹兵器。只要将那把剑击飞就能定胜负。趁威廉受伤之前让一切结束。



双方间距拉近。威廉的右臂已进入瑟尼欧里斯的攻击距离。没有人跟得上以这种速度行动的黄金妖精。何况威廉在这种间距,这种态势下,更不可能闪躲或反击。



──珂朵莉被砍中了。



(……咦?)



剑刃从左胁下方砍进她的身体,然后直接往上斜切到右肩。有数根肋骨被斩断。银色的剑锋划破肺部,砍进心脏,轻易地将其斩穿。



专注得足以拉长时间的集中力精确地向大脑回报伤势。



红色血花缓缓喷出,以蓝天为背景划下鲜艳弧度。



丧失感令人发毛,同时,死亡的实感占满内心。



(为什……么?)



(这不是真的……吧?)



(怎么……会?)



片片段段的几句话在珂朵莉脑海浮现又消失。她已有赴死的觉悟,却没有想到会是在这种地方。冷不防地涌上内心的虚无感甜美而冰冷,恐怖得无以复加。



诧异睁大的眼睛前方,只见天空蔚蓝无际。



珂朵莉整个人仰躺倒在操场上。



「唔呀!」



肺里挤出了活像猫咪被踩到的尖叫声。



「…………咦?」



她双手双脚都伸展开来,在地上仰身躺平。



她就这样忘我地呆了几秒。只能茫然地度过恐怕离死亡剩不到几秒的缓冲时间。



不久,珂朵莉察觉到了。状况有些不对劲。



她战战兢兢地伸手摸向自己的侧腹。没有伤口,也没有流血,更没有疼痛。刚才扑向她的凶残攻势,并未在身上遗留任何证据。



「这是……怎么回事……?」



珂朵莉慢慢坐起上半身。



瑟尼欧里斯不知道什么时候脱手了,掉在离她稍远的地方。



「你们根本误会了圣剑的功用。」



威廉的声音让她慌忙回头。



黑发青年依然保持著毫无紧张感的慵懒站姿说:



「那玩意儿和你们所想的不一样,它可不是『随使用者本身的魔压改变其威力的便利咒术武器(Ritual Weapon)』。



原本属于压倒性弱者的人族,为了打倒身为压倒性强者的古灵种还有龙而打造出来的武器,才不可能只具让弱者多少提升力量的效用吧。『压倒性』就是靠那样的小伎俩也无法弥补,才会被形容成压倒性。」



他似乎滔滔不绝地发表著什么。珂朵莉看了那模样就火上心头。



连珂朵莉都觉得纳闷: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她直觉地认为不能把这个人的话听到最后。



珂朵莉专注心思。视野再度被改写。



她奋不顾身地捡回瑟尼欧尼斯,随即压低姿势朝威廉展开突击。



虽然珂朵莉没看清刚才挨到的那一击,但是她想像得出当中有何玄虚。那恐怕是利用她本身步法的劲道所使出的四两拨千金。遗迹兵器正在运作,魔力令五感与判断力加速,这些有利条件让珂朵莉完全从思考中剔除了「威廉有办法应对」的可能性。她在疏忽下产生的死角被精确地戳中了。变得单调的突击力道直接遭威廉利用。刚才她幻视到的死,更不是单纯的妄想。只要威廉有一丝取她性命的想法,那样的未来就会立刻濒临眼前才对。



珂朵莉可以认同。虽然这个人有些莫名其妙,但他是不得了的高手。



(──就算这样!)



她也有不能认同的事情。妖精运用遗迹兵器的作战方式,还有一路藉此撑过来的战役,说什么也不能被否定。



珂朵莉目前的身体比平常更灵活,这一点恐怕要归功于威廉。虽令她不甘心,却也值得感激。约为十步的距离,运行魔力的她用两步解决,并在双方兵刃若即若离处煞停,然后稍微错开恐怕已经被威廉看穿的发招时机纵身一跃。珂朵莉扭身,用右手的瑟尼欧里斯瞄准威廉的肩头,同一时间更用左腿从死角踹向他的侧腹。前者为虚,后者为实。膂力和体格的差距就催发魔力来弥补。这一脚踢中难免会让对手痛得翻来覆去,可是不做到这种地步,肯定无法传达她的想法。



(──要传达什么?)



剎那的疑问立刻从脑袋飞到九霄云外了。



这次,珂朵莉看清了威廉的动作。



他动作平缓地将剑伸入瑟尼欧里斯的剑势,再施以巧劲,让剑势和珂朵莉的体势双双失准。左肩一扭,钻进珂朵莉瞬间出现的空隙后,又顺势将左掌推向她的侧腹。



珂朵莉身上的力学顿时发生错乱。



她的身躯自个儿扭向一边,刚有被拉扯的感觉,人就飞到了老远。



(这是……什么情况嘛──!)



秋天万里无云的碧落又出现在珂朵莉眼前。



可是,有一点跟之前不同。这次,她还没有幻视到自己的死。看来这副身躯还活著。



「你这……!」



她伸出左臂,用五指扎入操场,硬是煞住自己被震飞的身体。地面上拖出五条宛如遭到撕裂的爪痕。



珂朵莉一个翻身,以指尖触地的姿势重整态势。



「喂,太蛮干了吧。」



威廉傻眼似的口气实在让人火大。



真正觉得傻眼的明明是她才对。



「……这什么情况嘛。」



珂朵莉不甘心地用发抖的声音问。



「嗯?你是问哪个部分?」



威廉若无其事地这么回话。



连珂朵莉有好几个疑问这一点,都被他看透了。



珂朵莉觉得自己连突击的气力都没了,只好大步上前胡乱猛挥瑟尼欧里斯。威廉毫无紧张感地叫出「唔哇」的声音,并且用自己手上的剑挡下她的攻击。



从他那把剑的裂缝可以看见有微弱光芒浮现。



「我再怎么努力用咒脉视,从你身上都感觉不到催发魔力的动静。



可是,你的剑却好好地在运作。那是什么作弊的手法?」



「还不是因为我说明到一半,你就砍过来了。



对于圣剑,有一点你必须先认清才行,它是可以『将对手接触剑身的强大力量反过来利用』的武器。对手越是强大,越能让圣剑增加力量。因此它才能攻击龙,才能连星神都砍杀。



以这次来说,你催发用来唤醒瑟尼欧里斯的魔力,在原理上也对我这把帕希瓦尔也起了同等规模的唤醒作用。



……那么。」



珂朵莉背后窜出某种发毛的感觉。



攻击要来了。她直观的想法让思考擅自加速。视野失去色彩,四肢用全力将全身扯向后方。短暂的闪躲动作瞬间瓦解,让她当场跌坐在地上。



珂朵莉不知道自己的判断到底正不正确。因为威廉并没有动。他依旧摆著将手臂放松持剑的姿势,只有脸上「哦」地换成了佩服似的表情。



「身手灵活。出招也够乾脆。魔力的劲道相当可观。另外,直觉也不错。既然没必要与单兵搏斗,战略技巧方面完全不行这一点就不用在意。何况你之后还有让魔力失控的王牌,对吧?



……原来如此,靠蛮干的方式能奋战至今也是可以理解。」



威廉话说到这里,就抛下了右手的剑。



蹙眉的珂朵莉一边纳闷那是什么样的假动作,一边起身。



「我放心了。



你够强。而且,你还能变得更强。



所以……你要平安回来。」



威廉细语似的说了这些。



然后,不支的他就缓缓地仰身倒下了。



沙尘「磅」的一声扬起。珂朵莉仍不放松戒心。她毫不松懈地一直瞪著被抛下的剑,朝著她伸直的那两条腿,彷佛要拥抱天空而张开的那两条手臂,还有眼睛望著天空直打转的那张脸庞。



……眼睛直打转?



珂朵莉察觉状况有异以后,奈芙莲就走到威廉身旁,确认他的心跳和颈子的脉搏。



「唔哇。」



奈芙莲发出听似毫不讶异的惊呼声。



「怎……怎么了啦?」



还保持著警戒姿势的珂朵莉问道。



珂朵莉到目前为止已经被威廉吓够了。如今她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心慌,更不会因而露出破绽让威廉趁机击败她。珂朵莉如此告诉自己,并重新将瑟尼欧里斯握好。



「他快死了。」



奈芙莲低语。



「……耶?」



珂朵莉发出了傻里傻气的疑问声。



5.坚强的女机器人



通讯晶石的另一端,有爬虫族巨岩般的脸孔。



「预知不变。波涛将依照预测来到天上之地。我等得加紧脚步,放出鹰犬,磨利箭尖。」



爬虫族特有的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再加上腔调难懂的大陆群共通语。听不惯的人很难立刻掌握其语意。



他的话解释成白话会变成这样:



『预知并没有出现变化。袭击会按照过去预测的时间、地点而来到。我们要赶快整顿战场,准备好战力才可以。』



「……嗯,好啦,我懂了。倒不如说,我本来就知道。」



妮戈兰怀著呕血般的心境这么回话。



敌方的行动全按照预定,就表示我方的所有行动也要按照预定执行。



──就不能设法省略不用你所谓的「箭尖」吗!



只要内心一松懈,她的舌头似乎就会擅自动起,像这样吼出来。



因此,妮戈兰将所有情绪都收到心里。她在脑海的角落塑造出另一个自己……另一个识时务,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最佳手段,像机器一样不为软弱情绪所动的自己,然后把所有话都交给她来说。



「三天后的八刻钟,本悬浮岛的港湾区会派出五员遗迹兵器适用者当中的三员,让她们以带剑状态动身。」



──你们是军人吧!是战士吧!你们是挺身在最前线战斗,也自知会在战场上丧命才能混饭吃的吧!那为什么你们当中反而一个人也没死!为什么只有我们这里的女孩要牺牲!



「其中一员会是遗迹兵器瑟尼欧里斯的适用精灵『妖精兵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她在作战过程将开启妖精乡之门。」



──我才不相信你们尽力了!我不承认!你们要确实上场作战啊!要更加努力想办法啊!用其他方式作战啊!救救我们这里的孩子啊!



「其余两员『妖精兵艾瑟雅‧麦杰‧瓦尔卡利斯』、『妖精兵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则以预备战力的身分待命为前提。若是瑟尼欧里斯开门后战况仍无法完结,就会要她们在各自判断下带著遗迹兵器参战。」



──她们明明连恋爱都不懂,连幸福是什么都一无所知。为什么非得在这种时候就殒命不可?



「以上所提到的『箭尖』,奥尔兰多商会第四仓库会提供给护翼军。」



──……为什么,我们不能代替那些女孩呢?



妮戈兰明白。



幼体发育为成体以后,就是极为强大的战力。军方上层十分清楚牺牲她们去作战有何意义。他们没有像妮戈兰那样流于私情,更能正确理解其意涵才对。



但即使如此,假如军方没有痛下往后将永远丧失其战力的觉悟,就赢不过来袭者。



谁都无法代替她们。面对来势汹洵要吞没岛屿的烈火,倒下一杯水又有什么用?就算妮戈兰是令人畏惧的食人鬼,充其量也就这点能耐。她连一项想要守护的事物都守护不了。连一项想要争取的事物都争取不到。



妮戈兰明白。



不过。可是。因为她明白,所以那又怎么样?



通讯晶石的连线「啪」的一声切断了。



原本压抑著情绪的某种意念,也跟著脱缰了。



「唔哇啊啊啊啊啊!」



妮戈兰吼了出来。



「够了!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嘛!」



她抬头对著天花板,顺从爆发的情绪大喊。



在脑海角落塑造另一个像机器的自己?那种恶心的玩意,现在就应该扔到垃圾筒。她要把那塞进辗碎机里碾成废铁。



「为什么……为什么啊……」



激动的情绪立刻就乾涸了。



吼声中断,变成轻微的呜咽。



大粒泪珠从眼角盈出,滴滴答答地落在腿上,裙襬留下湿痕。



妮戈兰曾经决意要当个坚强的女人。



好让这里的少女们可以毫无不安地过来依靠她。好让自己成为少女们的心灵支柱。好让笨拙的自己为没有父母的孩子们代掌母职,或者扮演母亲的角色。



妮戈兰理应在那一天就决定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绝不能哭。真正感到不安的,真正想哭的,应该是那些少女本身。既然如此,自己非得接下为她们承接眼泪的角色。既然如此,无论再怎么勉强,无论要如何抹杀自己的内心,她都得用笑容支持少女们才行。



太蠢了不是吗?



那种事情,她当然办不到嘛。



毕竟,现在她是如此伤心,如此懊悔。



眼泪和呜咽,都不可能停得下来。



「呜呜呜……呜哇……」



没当成坚强女人的她,哭叫得活像婴儿。



没有人肯安慰她。没有人肯承接她的眼泪。因此,她不晓得要哭到什么时候才停。



「打扰了,我们有急事!」



「妮戈兰在这里!」



「不不不……不好了!」



事发突然。急得几乎像破门而入的三个小妖精闯进了房间。



「呀啊!」



幸好面对通讯晶石的妮戈兰是背对房门。呜咽因为惊吓而止住了,哭脸也免于被少女们看见。



「欸,你……你们几个,进房间时至少敲个门。」



妮戈兰的声音还在颤抖,只能小小声地背对她们抗议。但是──



「不是敲门的时候了,我再说一次,事情紧急。」



「你快点来,不赶快真的就糟了!」



「再不快一点,他或许真的就要死掉了!」



死?



什么嘛,原来是那件事吗?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会死这件事,妮戈兰也晓得。不过那还要过三天才会发生。那孩子才十五岁,她身为最年长的少女之一,总是装出一副成熟样,但她其实十分孩子气,喜欢撒娇却又不擅长向人撒娇,而且──



「威廉先生好像快死了!」



沉默。



……咦?好像快死了?谁要死了?威廉吗?



话语分成了一个个的字,沉沉地落在妮戈兰原本被泪水麻痹的心田。



足足隔了几秒钟。



「是发生什么状况才会弄成那样啊!」



讲话仍带著一丝鼻音的妮戈兰大吼,一把抓起常备的调味料收纳盒……不对,就一把抓著药箱冲出房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