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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1 / 2)



启程的日子,是个冬季难得的艳阳天。天蓝得宛如有种吸力,反映阳光的积雪亮得眼睛都疼了。位处北境的温泉乡纽希拉,在冬天很少有这么晴朗的日子,以启程日来说简直是美梦成真,但这反倒让我担心自己会不会在这里就用光了运气。



不过低头所见的厚重旅行风衣,十足是远行中的圣职人员装扮。我便厚起脸皮,当这天气肯定是上天在祝福我的前程。



纽希拉村有河流过,设了码头。在季节交接的日子,码头边总满是正想来或正要走的温泉客,而今天只停了一艘货船。正在上货的船夫是个胖得令人担心会不会把船弄沉的中年胡子男,然而他的动作却出奇地轻快,两三下就完工了。



「马上就能出航喽!」



他往我这里喊,我也挥手答应,接著大吸口气背起肩背包。会这么重,是因为里头装满了众人给我的援助。



「寇尔,东西都带了吗?」



我往唤我名字的人转头。这位不安地反覆检视我行李的人,是照顾了我十多年的温泉旅馆老板──克拉福.罗伦斯。



「盘缠、地图、粮食、御寒用品、药草、短剑、火种那些都带齐了吧?」



曾为知名旅行商人的罗伦斯分毫也不敢松懈地检查,比我自己还要仔细,最后都交给他来处理了。



「先生,没必要检查成那样啦。再说已经没地方放了呢。」



候在罗伦斯身旁的女性无奈地笑著这么说。她是汉娜,掌管罗伦斯所经营的「狼与辛香料亭」厨房大小事。



「啊,也对。呃,可是……」



「您放心,罗伦斯先生。以前我可是只带两条鱼乾和几个快磨平的铜币就离家了呢。」



遇见罗伦斯那时,我还只是个不知有没有满十岁的孩子。美其名是个周游大学城求学的流浪学生,实际上过的却是形同乞丐的漂泊生活。当我不知何去何从、盘缠用尽,在无依无靠的异国土地为明天发愁时,很幸运地,他对我伸出了援手。



一转眼,那已经是十年──不,说不定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常自问相比于当时是否有所成长,但答案总是问号。眼前的罗伦斯看起来依然年轻,和当时没什么变,让我误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懵懂少年的错觉。



不过这双抓著肩背包背带的手,在旅馆的粗重工作训练下强壮了不少。孩提时瘦小的身躯已经长得很高,原本近银色的头发也逐渐转为金色。



无论好坏,时间似乎都确实在我身上产生了作用。



「这个,也是啦,没错……而且,你现在也是个任何圣职人员都会留意的年轻学者了。除了自豪之外,你经常念书到深夜的求学态度也是我的榜样呢。」



「先生,爱念书是件好事,但要是像寇尔先生那样念,我就得花力气弄一堆洋葱、大蒜起来放了。还是别折腾我了吧。」



心里一下为罗伦斯的赞许难为情,一下为汉娜的话尴尬。



我总是在白天工作结束后才开始念书。抄写或诵读神学书籍,基本上是一场与睡魔的战斗,我总得啃点生洋葱或大蒜提神,害汉娜时常为了食材不够用而对我发火。



「哎呀,一转眼就十多年啦。谢谢你替我分担了那么多工作。要是没有你,这间温泉旅馆也不会有今天,真是多亏你了。」



罗伦斯展开双手,像父亲似的用力拥抱我。假如当初没遇见他,我现在还不晓得会是什么样呢,该道谢的是我才对。



「我才该谢您呢……旺季还没过就下山,真的很不好意思。」



「哪里,我已经把你留在这间温泉旅馆够久了。要是在南方闯出了名堂,记得替我们打个广告喔。」



模范商人罗伦斯总是会这样开玩笑,减轻别人心里的负担。



「还有就是……我们家那两个女的都不来送你,真的很不好意思。」



罗伦斯忽然沉下脸这么说。



「赫萝小姐她一星期前就跟我道别过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来送行的话一定会想留住我。」



赫萝是罗伦斯的妻子,有时像姊姊、有时像母亲一样照顾我。



「那倒是,她那个人真的可能让你走不掉,这样或许比较好吧。」



苦笑之后,罗伦斯吐出的是叹息。



「缪里那孩子也让你费了不少心呢。」



「没什么……」



原想否定,但我想起了这几天她闹出的大骚动,尤其是昨晚的事。



「好像真的是喔……她气得一副想咬人的样子,最后还真的咬下去了。」



「真受不了。」



罗伦斯不堪头痛地扶额。缪里是罗伦斯与赫萝的独生女,没事就嚷嚷著想离开这个边境中的偏僻温泉乡闯荡世界。



在这种时候提起自己就要下山游历,结果实在是可想而知。



「虽然缪里和赫萝一样倔强,但赫萝好歹也是个大人,知道轻重缓急,而缪里却还是个仲夏的太阳。」



即使将缪里当作心头上的宝,那个调皮的野丫头仍是罗伦斯的头痛制造机。小时候,跑上山玩而弄得满头是血回家的事不晓得发生过多少次,幸好最近安分了很多。



可能是长大了自然就懂分寸吧,毕竟她也到了有人来提亲也不奇怪的年纪。



「从早上就没看见她,该不会是闹脾气,上山找熊哭诉了吧?」



想像有熊在窝里被她咬住,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我也忍不住笑了。



「等我安顿下来,马上就会寄信给您。到时候,大家再来找我玩吧。」



「那有什么问题。只是可以的话,麻烦你尽量找个美食多的地方。要是一路上都要靠我自己讨他们开心,我恐怕会累死。」



「一定一定。」



罗伦斯对笑著答话的我直直地伸出了右手。那动作并不属于雇主,甚至不是十多年前收留我的恩人。



那是温泉旅馆老板送客人离开之际的握手送别。



「路上保重。」



也许是发现我鼻子红了吧,罗伦斯笑得更用力,手也握得更紧了。



「不要乱喝生水,东西也别乱吃喔。」



「汉娜小姐……您也保重。」



我拚命掩饰鼻音,也与她握手后重新背好肩背包。



「喂~可以走了没!」



船夫似乎是好心给我们时间告别,看对话差不多了才出声。



「我马上过去!」



应声后,我再次注视他们。上了这条船,我可能要过好几年才能再见到他们,和这个四处蒸烟袅袅的纽希拉村。



看著看著,我的脚居然怎么也不肯动了。这时,罗伦斯拍拍我的肩。



「好了,该走了。年轻人,向新世界出航吧!」



若说我无言以对,我就是在欺骗自己。



「别叫我年轻人了啦,我现在已经和您收留我那时同年了耶!」



于是我踏出第一步,紧接著补上第二步。自第三步起,已不需要特别注意。



回头一看,罗伦斯背著手淡淡微笑,汉娜则是轻轻挥手。对这纽希拉村的不舍,以及想看看会不会见到缪里的念头,使我的视线稍微投向远处。以为她说不定会躲在哪棵树后面嘟嘴,结果没找到人。耍起倔的缪里,真的和她母亲一个样。我轻笑一声,转向码头。



「话都说完了吗?」



「抱歉让您久等了。」



「没什么,那在我这行是常有的事。不过有句话叫做『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有眷恋也不是什么坏事。」



或许每天都在平静的河面上摆渡,思虑自然就深了吧。



我对船夫深深颔首,从码头跳上船。



「今天就你一个客人,尽管在毛皮堆里睡吧。」



船夫边解开系船索边说。



毛皮堆一词令我忽然想起以前听说的故事。



故事是关于一个旅行商人。有天他来到一个村庄,想照常在自己的货运马车上过夜而钻进毛皮堆里,结果发现里面有个外表俏丽的少女,还要商人送她回故乡。少女拥有在月光照耀下显得闪耀动人的亚麻色长发,头顶上长了人类不会有的大兽耳,腰际还有比远胜于任何毛皮好几阶的美丽尾巴。她自称贤狼,是寄宿村中麦田的丰收之神,也是活了数百年的狼之化身。商人接受了少女的请求,和他一同旅行。后来两人甘苦与共、心意相通,最后一起过著幸福的生活。多么美好的故事。



于是我忐忑地将手伸进毛皮堆探了探。没问题,里头没躲人。



船上除了毛皮,还到处堆放著塞满了炭的麻袋和木桶等货物。木桶里多半是炼炭时馏出的焦油吧。那是可用来防腐或防水的涂料,不时传来阵阵强烈焦臭。毛皮是比纽希拉更深山的零星聚落提供的。冬季时,一般山中居民会转以打猎维生,将毛皮运至城镇贩售,换取生活必需品。对他们而言,背到山下的城镇卖太辛苦,大多会直接卖给纽希拉,在这里藉水运送下山卖。木炭与焦油也是同理。



「今年毛皮还真多。」



「是啊。大家生意兴旺,我也多赚了一笔。纽希拉从以前就很旺,没什么变,不过现在到处都很热闹。你看,这个俗称北方的地方,和南方的教会不是在几年前停战了吗?虽然战争早就只剩下形式,两边爱打不打的,可是真正结束以后还是有差。」



船夫感慨地这么说,将粗大的绳索丢上船,自己也跳了过来。



很神奇地,船几乎没摇晃。



「好啦。船推出去以后,旅行就开始啦。」



船夫走到船尾撑起长篙,使船缓缓推进,滑过河面。这天和纽希拉漫长冬季的任何一天没什么差别,但从船上望见的却与应已见惯的村景极为不同。说不定是因为,那是我以旅人身分第一次见到的纽希拉,又或许是最后一次。这样的想法使我立刻按捺不住内心激动,在船上跪下,向河边目送我离开的罗伦斯和汉娜挥手。



「谢谢你们的照顾!」



罗伦斯笑著轻扬一手,汉娜露出烧出一桌好菜的表情。



而他们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深山的河川流速就是这么快。



「行了,道别就到这里,再来该往前看了。」



船夫对恋恋不舍地望著村子的我说。不是教训的口气,温柔得像在鼓励我振作。我僵硬地对他腼腆一笑,转向船头。



啊,我踏上旅程了。一种寂寥却又亢奋的奇妙感觉困住了我。



「话说,你刚刚在皮草堆里摸来摸去,是在抓老鼠吗?」



「咦?喔……其实是因为以前听过一个故事。」



随后,我说了旅行商人邂逅狼精灵的故事。明明只是随处都有的奇谭,船夫却听得津津有味。



「我们撑船的为了帮客人打发时间,常有机会说那种故事。所以谢啦,我又多一则故事能说了。不过你年纪轻轻就因为想到这种故事就去皮草堆里翻,也太迷信了吧?」



别说他应该不会相信这是真实故事了,要是告诉他那只狼的女儿说不定就躲在毛皮堆里,搞不好还会吓破他的胆呢。毕竟故事里的旅行商人就是罗伦斯,而躲在货堆里的狼就是他妻子赫萝。



我也是他们奇迹般旅程中的一分子,在目眩神迷的大冒险里出过一点力,留下好多光是回想就让人心跳加速或手汗直流的经历。



然而,在他们两人的故事中掺一脚之后,最神奇的并不是那类令人热血翻腾的事,而是在他们「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的后续生活中种种亲眼所见。



他们的婚姻实在维持得太幸福,让我惊讶得只能笑了。



「对了,你要去哪里啊?之前好像是说斯威奈尔嘛?」



船夫所说的是向西顺流而下,途中转陆路往南即可抵达的城镇。那里自古以来就以毛皮与琥珀贸易闻名,相当繁荣。



「在那里搜集够交通资讯之后,我想到雷诺斯去。」



「喔,雷诺斯!记得那里靠著一条大河,有很多大船来来去去。听说也因为这个缘故,税关特别多。」



我也知道。我就是在那条河上的税关之一遇见罗伦斯他们的。



因此我十分怀念雷诺斯,很想看看它现在成了什么样。



「这样啊,那你想在那做什么?你看起来……不像工匠,所以是作买卖吗?」



「不。」



我轻轻摇头,而仰首是因为我对就在天上的某个人立过誓。



「我想成为圣职人员。」



「什么,原来是教士啊。失敬失敬。」



「可是我就连见习生都算不上,还不晓得行不行呢。」



「哈哈哈,怎么能不相信神会保佑你呢?」



真是一点也没错。



「不过现在啊,教会不是和温菲尔王国闹翻了,弄得鸡飞狗跳吗?」



船夫的篙往河底一顶,船头就轻巧地转向避开大石。纽希拉是深山中的村落,四周没有视野广阔的冲积平原。险峻的崖头上积了满满的雪,还有鹿好奇地往这里俯瞰。



「您消息真灵通。」



「河里不只有水,消息也会到处流通呢。」



他是故意说得这么得意吧,真是个爽朗的人。



顺著河流往西出海后再往西方过去的大岛就是温菲尔王国了。这个岛国盛产羊毛,最近更兴起一股造船风。



他们与统率世界宗教的教宗正面对立后,一晃眼就好几个年头了。



「再说,他们也是因为税收吵起来的吧?这种事对我们这些靠载货赚钱的人有直接影响,不想听也会知道。」



顺流而下的路上,船经过了许多领主的土地。每个土地之间都有税关,会有人在那徵税。大河上的税关可能超过五十座,据说甚至有河高达上百座。



领主只能在自己的领地徵税,然而教会却是分布到哪里就徵到哪里。而事实上,也有种税真的遍布了世界各地,叫做「什一税」。



「要是教会不收这个什一税,我们日子可就好过多喽。再说你想想,这个税本来就是他们为了和异教徒打仗才徵的不是吗?那战争结束以后哪里还有要我们继续缴的道理。所以英勇的温菲尔王便独排众议,跳出来说话了。」



无论何时何地任何名目,税金都是惹人厌的东西。替人民争取减税的国王,没有遭人唾弃的道理。



「然后呢,教宗就开始想办法教训这个实话实说的国王了。哎,真希望温菲尔国王能多加把劲啊……」



说到这里,船夫突然闭上了嘴。



似乎是想起船上乘客是立志投入圣职的人。



「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想数落你的志向。」



「没关系。」



我简短回答,轻笑一声。



「其实我也是那么想。」



「咦?」



并背向错愕的船夫,迎著下游吹来的清澄寒风眯起双眼说:



「我也不敢相信教宗居然不好好沟通,以禁行圣事作威胁强徵税金。」



呼出的气变得更白,是因为掺了愤慨吧。禁行圣事是一种教宗命令,禁止该地区所有教会人员进行任何圣职工作。



「温菲尔王国的新生儿无法受洗、有情人办不了婚礼、不能替珍爱的家人举行葬礼。那都是人生中的重大仪式,是圣职人员的义务所在,教宗却把它给剥夺了。我怎么也不认为,拿神的恩宠威胁他人缴税是合乎神之所欲的行为。只可惜我才疏学浅,一点力量也没有……」



我抬起头,用力紧握总是悬在我胸前的木雕教会徽记。



「我想贡献自己的棉薄之力,导正遭人扭曲的神谕。」



要从弃无辜灵魂于不顾长达三年的傲慢教宗手中拯救温菲尔王国,为导正神谕而战。这就是我下山的目的。



路途必定艰险,苦难重重。我至今学了很多,也直接碰触过罗伦斯与妻子赫萝童话故事般的奇迹,所以我相信自己办得到,一定有成功的一天。



为了替这个蛮横残忍的世界多少带来点笑容与幸福。



我注视河流去向重新立誓。



神啊,指引我、给我勇气吧。



强风彷佛天使的手,在我闭眼时抚过双颊。



「哎呀呀……」



背后船夫的叹息声使我回过神来。



脸红得发烫,是因为自己就连见习教士都算不上。



「呃,总之这就是,我的志向……」



「真抱歉,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工作得很辛苦,很羡慕那些圣职人员可以在温泉里大吃大喝才立那种志的呢。」



船夫说得毫不掩饰,但那也是事实。来这种深山度假需要一笔可观的旅费,以及拋下工作个把月也无所谓的地位。能同时达成这两者的人,不是业已退休的大商行领袖或领土国泰民安的贵族,就属高阶圣职人员了。



「的确,为了享福而希望成为圣职人员的是真的很多吧。真是太悲哀了……」



「有一堆『甥侄』的圣职人员也不少呢。」



而这里暗喻的说法,并不是船夫个人有所保留,纯粹是公开的秘密。圣职人员终身不得嫁娶,没有妻子当然就没有儿女。因此,他们会有「甥侄」,就连教宗都不例外,还把其中一个嫁给了温菲尔国王,完全是常态化的恶习。



「真希望这个世界能够更诚实、更正直。就是因为放纵恶习,才会连教宗都因为贪图金钱而仗势欺人吧。」



我叹著气这么说之后,船夫以质疑口吻问:



「这么说来,纽希拉那么多舞娘,你一根手指头也没碰过?」



他一副「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吧」的样子,而我则挺起胸膛回答:



「那当然。」



「喔喔,这真是……」



船夫都说不出话了。



我已习惯那样的反应。就连真正的圣职人员也没几个会遵守禁欲之誓,顶多只有位置偏僻的修道院那些无论怎么努力也接触不了女性的修士而已吧。



「不过我大概是想破禁欲之誓也破不了的那种。」



听我苦笑著这么说,船夫才有点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舞娘和女乐师是对我搭过讪没错,但那仅仅是调侃的延伸。因此,我不算是努力坚持过。



「不过我认为,戒律定出来就是要遵守才对。」



我挺直背杆说。



「嗯嗯,说得没错。」



船夫低声感叹,再次灵巧地调转船头。



「话说,这人世就像河流一样,不太可能直线到底。」



回头看见的船夫表情,并不是倚老卖老或嘲笑年轻人谈论理想。



而是逆来顺受过许多事,将它们放水流的隐者脸孔。



「就是要偶尔转个弯,鱼才活得下去。」



或许是船夫这工作有很多时间可供沉思,这话寓意颇深。事实上,由于几乎破了所有戒而悟出真理的知名神学家也真的存在。



「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



「当然,我不想批评你的理想,更何况你是想干圣职的人。只是啊,这世上也有些直线走到底所遇不到的事吧,例如绕点路才能学到的经验之类。」



话是这么说没错。我直率地这么想。



但是,我对船夫接下来想说什么摸不著头绪。



「呃……所以呢?」



船夫不知为何过意不去地搔起鼻头。



「嗯,就是那个,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要旅行,也知道你有可贵的情操,只是……哎呀,我实在没想到你那么看重戒律,说不定我是多管闲事了……」



「咦?」



就在我反问之后──



「无论如何,现在都回不了头了。喂,可以出来喽。」



船夫看著货物这么说,但视线不是指向毛皮堆,而是那前方的木桶。随后,木桶盖「碰!」一声弹上天空。



「喔!」



船夫漂亮地接住盖子,一条穿上厚重旅靴的细长人腿直直伸出木桶。笑得尴尬的船夫身旁,我吓得嘴都阖不上了。



「唔~!唔唔~!」



一双手伴著那呻吟抓上桶口,木桶跟著喀哒喀哒摇晃起来。



就在它即将倒下的那一瞬间,一个女孩跳了出来。



「臭死我啦啊啊啊!」



「缪里?」



跳出木桶的女孩就这么踏散毛皮堆,扑进我怀里。她有头掺了银粉般的奇妙灰色长发,身材纤瘦,年纪才十多岁,称作少女都嫌早。这个缪里就是精力特别旺盛,一口气扑倒了我,弄得船左摇右晃。没翻过去是因为船夫技术好吧。



「唔,缪、缪里,你、你为什么──」



「会在这里」跟「全身一股焦臭味」在咽喉相撞,出不了口。



「哪有什么为什么!」



女孩──缪里奋力大叫,不知是因为木桶里太臭还是其他缘由,眼睛堆满了泪俯视我。



「也带我一起去旅行嘛!」



比涌出大地的温泉更热的泪水滴在脸上。我暂且将缪里突然从木桶跳出来、怎么看都跟船夫串通好、船已经回不了头等问题都拋了开。眼前的缪里情绪随时会爆炸,灰发已经在阵阵蠢动。



没其他法子的我只好赶紧抱住她,用手臂藏住她的小脑袋瓜。



「好啦!知道了啦!」



冷静一点!



缪里随即挣脱我的手,猛然抬头。



「真的?真的吗!」



「真的、真的啦!你先冷静下来──」



耳朵和尾巴都跑出来了啦!



缪里无视我心中吶喊,眼睛睁圆笑口大开,像头突袭猎物的狼扑了上来。



「大哥哥我爱你!谢谢!」



她是真的非常高兴吧,与头发同色的兽耳和兽尾都啪啪沙沙猛摇不停。



我青著脸窥探船夫,他不知是总算吐出秘密解了闷,还是自觉对我们投注了多余的顾虑,只见他坐在船尾开他的小酒桶,没看我们。



总之我得先设法处理这个状况才行。那个旅行商人与狼的故事都是事实,而这个女孩就是他们的独生女。平时耳朵尾巴收放自如,样子和正常人无异;但情绪激动或遭受惊吓时,藏起的耳朵尾巴就会不自禁地冒出来,很伤脑筋。



「缪里、缪里……!」



「呵呵、嗯呵呵……嗯?」



眼泪都还没乾,她就能笑得这么灿烂。



感情丰富是件好事。



但是,希望她能多用点脑袋。



「跑出来了、跑出来了啦……!」



直到我压低声音提醒,她才终于发现,急忙以猫洗脸般的动作摸了摸头。尾巴也在这时候消失,看来是平安躲过了船夫的眼。我释然放松脖子,后脑勺「叩!」地一声撞上船底。



接著立刻抬头说:



「缪里。」



「嗯?」



缪里那张不知几时学会的女性笑靥,摆明是因为听见我的声音里有怒气而装出来的。



「给我起来。」



「……好啦。」



可能是船上空间小无处可躲,或是因为我已经答应要求,她比平常更老实地收起笑容。



「真是的……」



我叹息著坐起身,缪里也伸手来扶我。



然后一起收拾她踢散的毛皮,将她躲藏的木桶摆回原位。



那口木桶原本装的应是焦油,满满都是焦臭味,熏得缪里全身好比跌进炉灰那么臭。继承狼的血统,嗅觉灵敏的缪里在里头躲了那么久,可见决心之高。



再说她可是罗伦斯与赫萝的女儿,当然不会因为我不带她同行就跑进熊窝哭哭啼啼。



「现在是什么情况?」



待一切恢复原状后,我问。



「嘿嘿……我离家出走了。」



缪里也不晓得知不知错,仍以那副野丫头的样子缩缩脖子这么说。



船已回不了头。划开险峻山岭的河川,两侧大多是高耸崖壁,好一点也是大块石堆;就算有地方能靠岸,当然也不会刚好有像样的路能走。领主在河上设置的税关是有可供旅人行走的山路,但若拐错了弯,说不定会愈走离纽希拉愈远。而且,这里依然是严冬时节,到处都积雪极深,天气看起来也快刮起大风雪了,腿那么细的女孩子怎么可能走得回家。现在显然无法赶她回去,所以我面对她坐下,张口就是重重的叹息。



「想跟就算了,你怎么穿那样?」



乖乖坐著的缪里顿时眉飞色舞起来。



「很可爱吧?这是我请海伦姊做的喔。听说现在南方人都穿这样呢。」



缪里提起目前经常往来各温泉旅馆的知名舞娘,天真地说出这种话。她围著兔皮披肩,上衣是肩部造型略为膨起的衬衫,还戴了熊皮之类做的束腰。就我所知,那的确很接近几十年前宫廷贵族间流行的样式。



不过,真正让我头痛的还在下面。



「我没有海伦姊那么丰满,有点可惜就是了……嘿嘿,好看吗?」



缪里细长的腿,包著缝成筒状的贴身亚麻布;而套在那上头的裤子部分,管口开在相当大胆的位置,非常地短,完全是为了展示腿部的设计。就连那双厚重旅靴也似乎没有实际用途,单纯为了突显那双细腿而穿。



「你喔,真不晓得该从哪里说起。总之年轻女孩子把腿露那么多出来不太好。」



「我哪有露出来。你看,到脚尖都包得紧紧地耶。」



缪里拉起裹覆细腿的刺绣亚麻布如此自辩。那姿势异样地煽情,使我不禁咳两声打断她。



「并不是没露出皮肤就没关系。」



那与绑起辫子,穿麻布长裙与围巾的朴素村妇装扮实在相差太远。



「再说,穿那样根本不适合长途旅行。很冷吧?」



「我不怕。海伦姊她们都说,爱美就不怕流鼻水喔!」



她虽笑容满面地这么说,但仔细打量后,我发现她嘴唇有点发紫,脚也抖得像小鹿一样。



我又长叹一口气,往毛皮堆伸手,一条条往缪里腿上挂。



「看你不会把冬眠的青蛙挖出来丢进浴池、设陷阱把兔子老鼠一网打尽之后,我还以为总算能放心了,结果……」



缪里原本是玩得比村里男孩还疯上一大截,后来不晓得怎么搞的,女孩子的样突然就出来了。但安心没多久,现在却要人往另一种方向替她头痛。



毕竟温泉旅馆做的是娱乐客人的工作,愈花俏热闹愈好。再加上客人也都是拋下了各种束缚,在那种地方要她禁欲或节制根本没有说服力。



父亲罗伦斯虽也骂过她,可是被她看出只要暂时装乖就不会捱太多骂,实在无法期待。更糟的是她最近还学会拿「我以为爸爸会喜欢……」装可怜,效力是愈来愈弱。



不过缪里很清楚要是踩到母亲赫萝的尾巴,会比罗伦斯不知道恐怖多少倍,所以会看赫萝的脸色。可是活了好几百年的赫萝并不是会为了那一、两块布花心思的人,反而会为了图方便而透过缪里接收华服资讯。



到头来,我只能亲自负起教育她的责任。



「明明就是你自己要我穿得像女生一点。」



缪里在毛皮堆中生起闷气。



「你这样太极端了。我是看你像蛮族一样,只围个缠腰布就上山才那么说的。凡事都是中庸最好,懂吗?」



「……好啦。」



缪里没趣地回答,并就此向后一倒,躺进毛皮堆里。



「嘿嘿,反正怎样都好。总算离开那个小不拉几的村子了。」



并两手大大一摊,望著清澈的蓝天这么说。



我不想泼她冷水,但总得有人接下这个任务。



「到了斯威奈尔,我就替你安排人马送你回去。」



在斯威奈尔,有很多因温泉旅馆营业需要而认识的生意伙伴,几乎都很可靠,可以放心把缪里交给他们。



然而,我都已经绷紧肚子等她抓狂发飙了,她却一点别扭也没闹。



「缪里?」



我再问一次,只见望著天的缪里慢慢闭眼,叹口气说。



「好啦。」



听话成这样,反倒让我有不祥的预感。难道她只是想离开村子一下下就好?不过这点理由不足以让她下定决心躲进臭到鼻子会歪掉的木桶里一早上吧?而且启程前这一个星期,她天天都真的咬著我不放,求我带她走。



我怀疑地窥探缪里,而她只是在毛皮堆中打个呵欠。



「呼啊~……啊呼。我天还没亮就开始准备,开始想睡了……」



缪里一丁点儿也不懂我有多担心她。对自由奔放的缪里而言,想做的事以外全都是烦恼吧。从她决定要睡就能马上睡著这个特技来看,她的脸皮明显不是一般地厚。毛皮缝隙间很快就传出阵阵鼻息。



我无奈地叹口气,再往缪里身上盖毛皮。看她睡得很闷,又帮她头上拨出点空间。她乖乖睡觉的样子满是生气,相当可爱,但就是那份可爱害我劳心劳力地忙个没完。



为了不让她著凉而替她盖好毛皮时,船夫用长长的篙灵巧地勾起木啤酒杯把手,伸到我面前。酸甜的香气,告诉我那是醋栗酒。



「天还没亮,她就跑来村里的集会所叫醒正在小睡的我。」



想都不用想,我马上就知道他在说缪里。当然,我不会因为船夫帮助缪里就怪罪他。



「她死命地要我让她上船,不然就会死什么的。我不晓得那是不是月光的关系,总之我看到那双在黑暗里发亮的金色眼睛,就觉得她是认真的了。」



我啜饮著酸胜于甜的酒僵硬地笑。吵著要旅行的缪里是多么吓人,我这一星期可是天天都在领教。



「干我这行的,本来就是经常会遇到想云游四海,或是惹了麻烦想跑路的人。经验多了,自然就分得出该不该帮了。」



「所以您是决定应该帮她吗?」



「主要是因为,她路上的伴是一个很守规矩的青年嘛。只是你比我想像中更硬,所以刚才还在担心你会不会发脾气呢。」



船夫笑呵呵的话实在令人唏嘘不已。吞下一口酸甜的酒之后,我垂下肩膀。



无论如何,到了斯威奈尔就一定要赶缪里回去。不管她在打什么主意,我的态度都必须坚决才行。缪里讨厌拘束,我行我素;一被客人鼓吹,就会用让人紧张得不得了的动作和舞娘一起跳得昏天暗地,然而心里总有著一块冷静的地方。长得愈大,她就和母亲赫萝愈像,像得吓人。而真正像的并不是外表,而是与称作贤狼受人尊崇的母亲相同,不时闪现于胡闹之间,彷佛能看透命运的理智眼神。



「没想到你们是兄妹,我还以为一定是情侣呢,真是错得远喽。」



「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她是照顾我很久了的温泉旅馆老板的独生女。我还听过她刚出生的哭声、替她换过山一样多的尿布呢。」



缪里自己最近也似乎把我当成了真正的哥哥,这也表示赫萝和罗伦斯待我如家人一般,而不只是个工人。实在是感激不尽。



「总之,有这么一个聒噪的女孩作伴,旅途再长也不会无聊吧。」



虽然我是打算尽快送缪里回村,但不难想像,至少在那之前的旅途不会太安静单调。



「热闹固然好,但凡事都该适可而止。」



「那也很重要,就像河水一样。」



船夫笑著轻举酒杯,我也对他敬酒,并向神祈求旅途平安。



每过一次税关,船就要停下来让人查货,支付税金。



从午睡中醒来的缪里看什么都很新鲜,乐此不疲地到处张望,意外地安静。



到了太阳转红的时候,周围景色也变了很多。尽管山景仍占了大部分,但雪少了,碎石多的河岸多了,有时岸边还有道路。



在流速减缓不少的河面上拐个大弯绕过山丘,与过去截然不同,又大又热闹的税关便呈现于眼前。



「哇!好大喔!」



宽广河岸上堆放了许多货物,多半是从上游载下来,或是等著送往下一座税关吧。码头入口有持枪的盔甲士兵看守,一旁还有供夜巡用的篝火盆。有的人正在绑船,准备在此结束今天的航行,有的还已经在船上喝开了。



「这是赫比里希大人的税关,这条河第二大的。」



船夫将船停靠码头后,几个看似和他有点交情的船夫纷纷向他打招呼。



「第二大?这样还是第二大?」



河岸彼端能看见一、两间旅舍,而屋檐下已经摆出长桌和座椅,提早开起夜宴。这里没有城墙压迫,各种事物看起来都很豪气。



笑声与不知谁在弹奏乐器的旋律,让缪里雀跃得蠢蠢欲动。



「最大的,还要继续顺河走两晚才会到。税关不是那种小木屋,而是用石头堆起来的雄伟要塞,还有钟楼呢。对岸也有一样大的石塔,两边用巨大的锁链串起来。从锁链底下过去就好像在接受地狱的审判一样,紧张死人了呢。」



「锁链?」



缪里脸上冒出问号。



「拉了锁链,船不就过不去了吗?」



见到船夫下了谜题似的笑,想不通的缪里向我求助。



「那就是目的呀。」



「没错。因为从那里再过去,一口气就会到海边了。为了防止大海上那些从四面八方来的坏海盗入侵内陆,一有必要就要把锁链砸下来,守住关口。或是用来吓唬海盗,告诉他们敢来攻打我们的城市,就准备被这些锁链栓起来当奴隶做牛做马。」



缪里听得瞪大了眼,彷佛现在就有锁链在她头上。



「海……盗……?海盗?你说的海盗是那个海盗?」



缪里所出生的纽希拉村,是个就算爬上山顶也只能看见更多山的地方,那个词跟她的生活实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兴奋得眼睛睁得更大,并抓得我的手都痛了。



「天啊!大哥哥,海盗耶!海盗!要用锁练?打败他们?」



缪里在船上又叫又跳,引来周围群众好奇的目光。知道这个女孩是第一次离开深山之后,粗犷得随时都能转行当海盗的船夫们全都笑得像看见孙子的老爷爷一样和蔼。



「好厉害!好厉害喔!大哥哥也要出海吗?会出海对不对?」



「并不会。」



可是我却加倍冷淡地这么说。再让她兴奋下去,耳朵尾巴说不定就要跑出来了。



而更重要的是,让她对外面的世界太感兴趣,届时会很难送她回纽希拉。



「再说海盗很少会想跑进内陆,我也从来没听说过。」



「是啦,只是吓吓他们……或是炫耀说这块土地很重要,连海盗都想要。要是下到海口,或是从海口上来的时候看到头上挂了那么巨大的锁链,谁都会捏把冷汗吧。」



缪里对这番说明频频用力点头,赞叹不已。



「外面的世界真的好复杂喔。」



似乎要接「神啊,保佑我」的严肃口吻让我差点笑了出来。



但我不能松懈。必须尽可能地对她冷淡,用理性压住感情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