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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1 / 2)



冬季的空气已悄无声息,春天的柔和早晨里有水的气味。



暖和起来是很好,只是清晨的礼拜堂不再冻人,似乎少了点什么。总觉得礼拜应该要像手指刨冰那样严峻的我,走出礼拜堂时,一个经常出入我下榻处的商人捎来一封信。



那封信以表示身分高贵的红绳捆住,还捺上教会徽记的封蜡,感觉很隆重。



信是由教宗的打手着称的圣库尔泽骑士团所寄。



我在宅院中庭的长椅坐下,开封读信。开头的问候文字迹硬得像用剑刻的一样,大概是给见习骑士罗兹练习写字吧,后面分队长温特夏的近况报告就流利多了。



这支大名鼎鼎的圣库尔泽骑士团分队,是大约在两周前突然来到劳兹本。



更惊人的是,他们是在极度穷困,进退维谷的状况下返回故乡。



信上以有点开玩笑的夸张口吻,说他们身为信仰的守护者,要和人民携手纠弹王国内所有声名狼籍的教会组织。看来这些出身于温菲尔王国却隶属教宗,身分暧昧的骑士终于找到了他们在王国里的新角色。



而拉了他们一把的我,自然是对这封前途光明的信十分欣喜。



「但话说回来……」



我从头再读一遍,表情也随之黯淡。



因为王国与教会的纷争,带来了许许多多这样难以想像的余波。我们对抗教会的行动,也会对各处造成意想不到的影响。好比一出这里按下去,就会有哪里胡乱凸出来的闹剧。而且因此流离失所的,往往是无辜的人。



温特夏他们也是在骑士团基地里待不下去而渡海返回王国,并不是他们本身有什么问题。他们的骑士素质没有任何减损,也不是奢侈背信之徒。就只是王国与教会的纷争使得环境改变,沦为时代的难民罢了。



王国与教会皆是极为巨大的存在,这两个巨人一旦振臂开战,就会有很多人像他们身上的青苔那样失足坠落。



我决心投身于这场纷争时也对此浑然不觉,直到最近。



明明身边就有个因为全然无法掌控的血缘问题,而遭世局洪流遗落的人,做事还这么欠思虑,真该好好反省。



「我还是差得很远呢。」



读完最后一页,我仔细叠好信,叹一口气。



人们给我取了「黎明枢机」这么一个称号,让我有点自大了。



过去旅程上,我总是往解决王国与教会之争这个目标横冲直撞,现在才开始告诫自己该三思而后行。像王国自己,也因为眼见继续正面冲突会加速引爆战争而审慎行事。



那么,我们是不是能在开战之前找出一个和平积极,不会有任何人受伤、遭逢不义的方法来结束这场纷争呢?



开始具体思考后,我很快就在这难题前失去方向。



为自己的不成熟和无力叹气时,忽然有道尖锐的声音射来。



「大哥哥!危险!」



「咦?」



一从信中抬起头,就有把剑指着我的喉咙。



那当然只是木剑,喊危险的也是挥剑的缪里自己。



在中庭练得一身汗的缪里喘吁吁地笑着说:



「大哥哥,你要再警觉一点才行喔。」



缪里背后,中庭中央处,陪她练剑的海兰护卫骑士用手巾擦擦汗,向我微微鞠躬。



我赶紧回礼,然后推开缪里指着我喉咙的木剑。



「晨练结束了吗?」



「嗯。今天学了这一招!」



缪里往后退,双手举剑横扫。或许是她在纽希拉经常拿树枝挥来挥去,沉浸在英雄游戏里而打下了不少基础,动作很像样。



她将剑收回腰际,挺直背杆的样子威风凛凛,十足有小骑士的架势。



「如何?怎么看都是骑士吧?」



然而对我得意地这么说时,她又变回那个平时的野丫头。



「只论外观的话,是有点。」



我标准已经放得很松了,但缪里仍不满地鼓胀脸颊,「咿~」地咧嘴作鬼脸。



这个只属于我和缪里两个人的骑士团,是几天前刚成立的。



我给我们这段旅程上始终暧昧不清的关系找到了一个名字,那就是骑士。



热爱冒险故事的缪里一听到能成为骑士就兴奋得不得了,设计只有我们能用的徽记更是让她开心极了。



纵使没有血缘关系,不是情人或夫妻,只要有了徽记,就能让人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感到同袍间的连结。缪里曾在仰望世界地图时,发现世界之大却没有一处可供她这个流着狼血的非人之人容身而哑口。对她而言,这样的徽记是有其必要。



这能让她知道,她在这世上并不孤单。



缪里腰带上侧望而坐的狼刺绣就是一个实实在在,能用手直接摸到的证明。



「那是罗兹他们的信?」



缪里擦完汗,绑好长长的头发后探头看信。



「是啊,看来他们现在过得不错。」



「呵呵,他们毕竟是世界最强的骑士嘛。」



垂眼看信,诉说憧憬的她,脸上满是青春少女的表情,但是看到一半肚子突然大叫,连我都傻了。



「啊……嘿嘿嘿。」



就连缪里都有点难为情了。



直按着肚子苦笑。



「天还没亮就挥剑到现在,肚子不会饿才怪。我们去吃早餐吧。」



我收回信折起来,离开长椅。



「对了,你的剑鞘呢?」



「啊,还靠在树上!」



缪里赶紧往种在中庭中央的苹果树跑去,扎起的头发如狼尾般摇晃。鞘是海兰在骑士册封仪式上所赐,以金线绣上了狼徽,高级得很。不过尺寸是以高大的成人骑士为准,对现在的缪里而言实在太大,看起来跟小孩子偷拿出来玩没两样。



这当中,陪她练剑的骑士也冲完水要回屋里去,缪里以一手握拳抵在胸上的骑士礼仪目送他离开。大概是有练习过吧,站姿很标准,连那么大的剑鞘都显得自然了。



「嗯,怎么啦?」



缪里回到这来,不解地歪头问。



「……我发现你比想像中更像个骑士,刮目相看了。」



她眨眨红色的大眼睛,得意地笑起来。



「我本来就是骑士嘛。」



这么说着的她,还拎起左手里的剑鞘,骄傲地抚摸上头的狼徽。



「行为举止当然要配得上这个徽记才行。」



那腼腆的笑容仍有些许少女的稚气,但是将剑鞘挂回腰际傲然挺立的模样,已开始散发不同于母亲贤狼的风范。



其实她只要遵守礼仪,就能让一般的贵族千金自叹弗如了。



假如她真能学会骑士的行为举止,肯定会是个走到哪都不丢人的淑女。



「那真是太好了,祝你成功。」



「嗯哼哼~」



缪里一开心地笑,就露出了平常的表情。妹妹的成长让我很欣慰,希望自己也能提供助力。



「既然要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骑士,你就从明天开始参加礼拜吧?」



在骑士生活中,修习神的教诲是必不可免。正式说来,骑士团是隶属于骑士修道会,一个以修士为中心的组织。缪里过去都只把圣经当午觉枕头看,如今终于有理由要她学习神的教诲了。



虽然我们是贵族海兰赋予特权的私人骑士团,并未加入教会组织旗下的骑士修道会,我的心态也没有因此改变。光是想像缪里安安静静阅读圣经,庄严地进行礼拜的模样,我就眼眶一热。没什么能比见到兼具优雅与虔诚的缪里,在春光下翩然微笑更让我高兴的了。



若有这么一天,我这个不可靠的兄长也可说是将妹妹导上了正道吧。这条路真是漫长啊。我回想着过去缪里的种种恶作剧而兴叹时,眼前的她满脸厌恶地别开了眼睛。



「……」



喜悦愈大,失落也就愈大。



不过现在仍是个好机会,我激励自己不能就此认输。



「我说缪里啊,作骑士可不是只要挥挥剑就好,那样就只是剑士而已。要在生活中实践神的教诲──」



她听我训话的样子,跟她拿树枝当剑挥,结果砸坏旅馆篱笆而捱骂那时一模一样。都能看见她紧紧盖起藏起来的狼耳当耳塞了。



不仅如此,当这场毫无回应的训话说得我快使不上力时,她还像是久候多时了似的突然把脸逼过来。



「可是大哥哥,你还没替我这个骑士买剑耶?」



「咦?哇!」



缪里抽起悬于腰际的剑鞘,一把推在我胸上,拔出木剑在我面前晃。



「拿这种木剑哪里像骑士啊?」



「……」



自从册封骑士的事敲定以后,她不知拿这件事出来说了多少次。



尽管海兰赐给她这个剑鞘作为骑士的象征,但如同宝剑奇谭的常见桥段,里头并没有剑。缪里对此大为不满,嚷嚷着既然成了骑士就需要佩剑,而我总是用女孩不该拿剑为由打回票。



对我来说,不过是因为旅途中发生了很多事,为表诚意才与缪里结下骑士关系。再怎么说,缪里也不过是温泉圣地纽希拉的罗伦斯与赫萝托我照顾的待嫁闺女。若是放任她耍剑而让她野上加野,到时候要我拿什么脸去见他们。



「不准拿剑。」



「为什么!」



前不久还有望成为一个模范骑士,一转眼就变回平时的缪里了。



「我就是要剑啦!大哥哥我跟你说喔!街上的工匠跟我说过一把传说中的宝剑,真的超厉害的耶!」



结果是这么回事。我头都晕了。才奇怪这几天她被我用不行就是不行一再搪塞,都变得比较少提了,怎么又死灰复燃,原来是听了个无稽之谈。



「传说中的宝剑就只是传说,实际上并不存在。」



「它一定存在!」



骑士风范都不知上哪去了。



我大口叹息,说道:



「不可以拿剑。然后这几天,你也要跟我一起作礼拜。」



缪里把唇用力绷成一线,撇过头去。



「大哥哥大笨蛋!」



继承了狼血的少女生起闷气来,简直跟我们的团徽一个样。



缪里从不挑食,总是吃得又多又开心,很讨侍女们喜欢。这天她也是一早就被喂撑了肚皮,回房就解放狼耳狼尾,在床上躺平。



「骑士才不会这么懒散。」



「唔……骑士守则也说,该休息的时候就要休息……」



她嘟嘟哝哝地拿歪理顶嘴还打了个大饱嗝。装木剑的鞘摆在肚子上,毛茸茸的狼尾傻呼呼地左右摇。



「真是的……骑士这条路还有得走呢。」



缪里装作没听见,打开罗兹他们送来的信,不厌其烦地又读一次。



我为她叹一口气,收拾散了一床的骑士道轶闻和冒险故事,整理昨晚弄到深夜的圣经俗文译本草稿。



「嗯……我是不是也来练练字比较好啊~」



当我将熬夜时啃的生洋葱散了一桌的皮拨在一起时,背后传来如此上进的言语。她是从信上的笔迹看出,新手骑士和千锤百炼的分队长温特夏的骑士水准全然无法相比了吧。



「当然比较好哇,你的字太有特色了。」



说拙劣是拙劣,却有种充满活力的感觉。



「当骑士要会的东西好多喔。」



缪里放下举向天花板的信,累了似的闭上眼睛说。她学什么都是这样,先从外表学起,不过她这次说不定是想让自己举手投足都变成一个骑士。会这么想,是因为我现在才注意到她竟然乖乖躺在她自己的床上。



这段旅途中,无论我说多少次她不是小孩了都不听,夜夜都要偷爬上我的床撒娇。如今回想起来,她还真的是在册封仪式过后就开始睡自己的床了。



起初我还以为她是讨厌洋葱的味道,但刚才从餐厅回房的路上,她习惯性地牵起我的手,却又临时转念而甩开。



理由是骑士不会手牵手走路。



还以为是气我不买剑给她,现在想想恐怕是误会了。



难道是骑士这个称呼,让自觉要变成熟的想法在她心中萌芽了吗?



再往缪里望去,结果那野丫头却不知何时半张着嘴睡着了。



「受不了……」



才有点期待就这副德性。



不过她天还没亮就开始练剑又饱餐了一顿,这也是难免的事。



这么天真可爱的人说自己是骑士,我也只有苦笑的份,顶多再不抱希望地盼她能多坚持几天。伸手要拿她仍抓在手里的信时,肚子上的剑鞘滑下来惊醒了她。



「嗯……奇怪……」



「要睡就盖好被子睡。」



「呼啊……我没有要睡……呼啊~……」



打那么大的呵欠还说这种话,不晓得是在撑什么。



「信给我,免得被你弄皱了。」



缪里乖乖听话,闭着眼把信交出来。我一边折信,一边心想该不该连剑鞘一起拿走时,缪里开口问:



「对了,为什么你看罗兹他们的信会愁眉苦脸的啊?有写到那种事吗?」



「咦?喔,没什么……」



原想这样含糊带过,结果她视线突然变了。



前不久还是一脸睡意的松垮表情,现在眼睛却吊了起来。



「大哥哥,要是我看信看到愁眉苦脸,你会怎么想?」



她吃力地坐起来,将剑鞘摆在大腿上说。



当然,我很快就知道她在不高兴什么。



「……要是你看信看到愁眉苦脸,我会希望你告诉我怎么了。」



「就是说啊。何况我还是跟你共享同一个团徽的骑士呢。」



要是说她太夸张,肯定会被狠咬一口。想要求缪里表现得像个骑士,自己是得先拿出骑士团同袍的样子才行。



「你说的有道理。」



缪里环抱双臂哼一声。



「我只是……觉得不太好意思说出来罢了。因为我在烦恼超出我能力范围的事。」



她愣了一下,卷起尾巴掩嘴。



「娶我作新娘之类的吗?」



好像很久没听到这句话了。



「的确超出我能力范围呢。」



缪里乐得咯咯笑,我也跟着笑起来。



别看缪里这样,她继承了父母的智慧,脑袋灵光得很,说不定能从我读信时的大烦恼中理出不同的见解。



「这封信让我想了一些关于王国和教会之争的事。只要这纷争持续下去,时代的巨轮就必然会辗过一些像温特夏和罗兹他们那样的人。」



缪里轻含嘴边的尾尖,耸了耸肩。



「目前双方交锋的状况是有进有退。民间的情势愈来愈有助于改革教会,但教会也不像会乖乖让步。如果终究是免不了一战,那么神会乐见我们打这场仗吗?」



我拉书桌椅子坐下,侧眼一瞥厚厚的圣经。



「开战以后,受罪的都是老百姓这些无辜的人。我当然是很想帮助这样的人,不过……我的能力毕竟有限,所以很希望王国与教会的这场纷争可以和平解决,也想为这个方向尽一份力……问题就是不晓得该从哪里开始。」



我手上只有黎明枢机这个空泛的称号,和浅薄的神学知识而已。



「金毛怎么说?」



缪里口中的金毛,即是想从信仰层面帮助王国赢得纷争的温菲尔王国贵族海兰。



「即使在温特夏阁下这圣库尔泽骑士团的风波过后,国王陛下依然是步步为营,只是目前还没有想到好方法。」



王国不希望这么早开战,是因为胜算不够吧。



王国是岛国,教会大本营位在大陆上,一旦开战就得隔着海峡对打,势必有一番苦战。



但相对地,双方都不必担心对方一夜之间就兵临城下。



不论结果好坏,战争都会一直憋到忍无可忍才爆发。



甚至有种双方都找不到致胜步数,难以采取进一步行动的感觉。



「嗯……以我看过的战争故事来说嘛,最后大多是众人臣服于某某神君的权威之下啦。」



现实上根本就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话说回来,这里的国王为什么会跟教会吵架啊?」



缪里虽热爱冒险,对于王国和教会的纷争却没什么兴趣。她将剑鞘摆一边伸展双腿,大概是练过剑以后身体有点硬,一边前弯一边问。



「教会有一个税目叫什一税,每个国家都要缴这个税。原本是用来筹促对抗异教徒的资金,可是战争结束以后却没有停征,所以王国主张这笔税并不正当。」



「教会的人就是拿这笔钱来吃香喝辣吗?」



「也不是直接拿来供他们奢侈啦……但至少是他们那种铺张生活的一条支柱吧。」



这些钱堆出了雄伟的大教堂、精致的服装、银制法杖,乃至每晚豪宴上的金杯金盘。就算他们每天都彻底执行圣务,也不能是神的羔羊极尽奢侈的理由。



只要将他们高贵的生活和失去名目的征税摆在一起,很容易就能看出其中有弊。



「这样说来,事情很单纯嘛。」



「就是很单纯啊。」



这件事明显是教会理亏。若问为什么如此明显了,事情还会弄到这般田地,很难教人不往教会就是如此腐败想。



这造成了无数怨怼,更多的是伤悲。



实在愧对圣经上那么多金玉良言。



「害大哥哥有伤不完的脑筋。」



我往缪里看去,她不知何时已经坐到床的角落,将剑鞘扛在肩上。



「可是大哥哥就是会像这样替很多人伤脑筋,才能帮助罗兹他们吧。」



「……」



想不到她居然会夸我,但她对我诧异的反应似乎很不满意。



「你那什么表情?」



「没有啦……」



缪里不服气地嘟嘴,抓着剑鞘站起来,挺直背杆摆出骑士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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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你整天都顶着羊咩咩的傻脸,在街上走来走去想事情,让人很受不了,可是我发现,保护你这样的人其实跟保护罗兹那样的人是一样的事。」



接着她连剑带鞘一起挥过来。



「身为大哥哥的骑士,我是真的要努力一点才行了。」



出身于温菲尔王国,使得罗兹他们遭到同样誓言效忠圣库尔泽骑士团的同侪白眼,而且骑士团本身也因为和平世道无仗可打而逐渐失去存在意义。大概是他们这样的处境,深深地回荡在继承非人之人血脉而没有容身之处的缪里心里,才会有这种反应。



然而那回响非但没让她害怕,反而想更专注地去倾听、去成长,以对抗这个世界。那我也该呼应缪里的期待,非得精益求精不可。



缪里两手抱着剑鞘对我腼腆地笑,我也对她笑。



「所以啦,大哥哥。」



她笑呵呵地开口,我便盯着那双红眼睛等她说。



「我需要一把配得上骑士身分的剑。」



我也保持笑容回答她:



「不行。」



真是一点都大意不得。



缪里当场就嘟起了嘴,转身扑回床上。



不是先前那样稍微躺一下,而是拉起被子,准备要睡上一顿了。



「大哥哥死顽固!」



还缩成一团,要勒死枕头似的紧抱。



「……真是的。」



尽管缪里总是虎视眈眈地等待买剑的机会,但还是看得出来她夸我不是假意。



在王国与教会的纷争里,有很多意想不到,或以为有益却反成恶果的事,免不了令人泄气、受挫。但若这样就害怕退缩,是面对不了大风大浪的。况且,届时我不会是一个人。



因此,我认为自己应该继续确实、诚实地做我自己做得到的事。只要走在正道上,神一定会给我指引,也能回报缪里的期许。



想着想着,我感到门外有人走近,不久敲门声响起。



往缪里一看,她已经用被子把头连耳朵盖起来了。只露出几根脚趾,还有一点点尾尖,应该是无所谓。



开门见到的,是宅里的男佣。



「抱歉打扰您休息,海兰殿下回来了。」



海兰结束骑士册封仪式后就应召进宫,这几天都不在城里。特地遣男佣来通报,应该是有要事要谈吧,说不定是宫里有动静了。



「我马上就到。」



「殿下在办公室等您。」



男佣敬个礼就轻手轻脚地离去。关了门再往缪里看,只见盖过脑袋的被子都被她卷到肚子底下,整个人包成一团,准备长期抗战的样子。



「缪里,要走喽。」



想扒开棉被,却遭到她的抵抗。她连人带被子整团摇来摇去,露出来的尾尖也拍来拍去,好像在玩一样。



既然她想耍赖,那我也只好出狠招了,拿起摆在桌上的剑鞘说:



「看来你已经忘记骑士要对主人尽忠了,我把剑鞘拿去还海兰殿下喽。」



缪里立刻翻开被子露脸。



「大哥哥坏心眼!」



「我才没有坏心眼。来,头发梳整齐。」



赌气的缪里叹了一口很故意的气,跳下床拿起梳子开始梳头。



「大哥哥,要跟金毛说下次让我们去找传说中的宝剑喔!」



听缪里匆匆梳着头说这种傻话,我答得是有气无力。



到了办公室,海兰正忙着处理眼前堆积如山的羊皮纸。



有王族身分的人在大城市居留时,民众总会大排长龙前来陈情,希望能代为仲裁纠纷,解决各种疑难杂症。此外还得为王国教会之争四处奔走,教人深为折服。



「我这个人怕闲不怕忙,这样刚好。」



就连说一句您辛苦了,她都答得若无其事。



「话说,宫里有动静了吗?」



收到温特夏他们的信,又和缪里聊过之后,我忍不住就问了。



海兰眨眨眼睛,微笑道:



「你那愿意和王国一同奋战的心,实在难能可贵。真想叫那些只想自保的贵族向你看齐。」



接着不改微笑,叹一口听起来很累的气。



「不过很遗憾,还没有进展。父王打算多争取一点时间,等民众真正团结起来,逼迫教会改正恶习。」



据说大陆那边的时势,正逐渐对改革教会奢糜有利。



然而这股浪潮会扩大到多久、多大都是未知数。



光是乾等,实在令人心急不安。



「我也是这么想,但也只能从能做的做起。」



「说得也是……」



煎熬的不是只有我一个,况且海兰还要面对拿不定主意的国王等高官,费的心思肯定比我多更多。



「是我思虑不周。」



「别这么说。只要想到我这边有你们在,在宫里也能怡然自得。」



向海兰鞠躬致谢后,她换了个话题。



「不说这个了,听说骑士训练挺顺利的嘛?」



那是对站在我身旁的缪里说的。



「人家说你很有剑术天分喔。」



陪缪里练剑的护卫骑士就站在门外。



应该不是叫来站哨,而是找他来问缪里近况的吧。



不知为何,海兰特别喜欢不忌惮王族身分的缪里。



「骑枪比赛很重臂力,没那么容易,不过剑术比赛就另当别论了。希望能见到你们的旗帜在赛场上飘扬。」



「听到了吗,大哥哥!」



缪里喜孜孜地看看我再转向海兰。



「可是啊,海兰殿下~」



她忽然放低声音,抬眼对海兰说:



「这个大哥哥都不买剑给我耶。都封为骑士了还用木剑,很奇怪对不对?我还要保护他度过各种困难,剑是一定需要的东西,可是他说什么就是不听。」



「……」



我眉头大皱地往身边瞪,可是缪里理都不理。



海兰也知道我们这几天在争这件事,露出乐多过无奈的苦笑。



「先别急,不如这样想吧。」



海兰对缪里说:



「假设有一个贵族恶少全身装备闪闪发亮,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到处作威作福。」



「嗯?」



缪里愣愣地往海兰看。



「有一天这个恶少在城里欺负人的时候,被一个穿着寒酸的旅人撞见了。旅人要恶少住手,恶少却看旅人手无寸铁,想反过来教训他。结果旅人连剑也没拔,路边抄起一根木棍就把他打得无力招架。」



街头戏班大概真的有这种戏码。



「旅人只有在真正需要时才会拔剑。如果用树枝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拔剑以后肯定连屠龙都没有问题。」



当戏台上的勇者释放他隐藏的力量,台下的小朋友总会高举双手大声欢呼。



而缪里当然也是其中之一,她看看自己腰间的木剑,表情像是刚注意到上头镶满了宝石。



「真正的勇者不挑武器,还会先彻底锻炼自己,好在紧要关头保护真正重要的东西。」



「这样啊……有道理!」



缪里抬起头,已经完全被说动了。



那笑容让海兰满意地点点头说:「然后……」清咳两声再继续。



「有件事情,我要麻烦你这个新上任的骑士和兄长黎明枢机阁下去办。」



「悉听尊便!」



缪里挺直背杆,摆出真正的骑士所传授的立正姿势。海兰对她微微笑,说道:



「有个领主身上有不好的传闻,希望你们能证明他的清白。」



「嗯……咦咦?」



虽然缪里应该没傻到以为海兰会派我们去屠龙,但她仍叫得很扫兴。



「你们解救的圣库尔泽骑士团,不是要到王国各地去纠正教会的弊端吗?于是除了教会组织以外,还有几个领主想藉这个机会证明自己有正当的信仰。王国历史悠久,难免有些家族的祖先原本是异教徒或出现过异端。这些家族的人担心骑士团会先找他们开刀,所以要请你们到其中一个家族那里去,亲眼看看是怎么回事。」



缪里慢慢闭上傻张着的嘴,往我看来。



并且用眼睛要我拒绝这个差事,手拍拍我的腿再指指剑鞘。



她想说的当然是那把传说之剑。我不理她,问道:



「请问这是要我做审讯异端那样的事吗?」



「不,没那么夸张。说起来,我们要的是你到那个领地去确认没有问题的事实。当贵族反目成仇的时候,往往会利用这种机会散布谣言陷害对方。我们有必要预防这种无谓的混乱。」



看来海兰要的不是查明真相,而是政治目的。缪里兴趣全失,嘟起了嘴。



「不过,总不能每次有这样的陈情就派你们到人家领地去。会这么做,主要有两个原因。」



说到这里,我发现海兰往缪里瞄了一眼。



「第一是因为,这个领主的土地是我国重点小麦产地。要是这里发生信仰危机,恐怕会冲击到国内麦价。」



温菲尔王国是岛国,要是粮食自给出了问题而需要从他国进口,唯有海路一途。对抗教会这般巨大组织时,海洋并不是很可靠的优势。



王国是绝对有必要维持小麦产地的安宁。



「至于第二个呢……」



海兰的表情和声音都变得格外凝重。



难道这里还藏有比堪称王国生命线的小麦更紧要的问题吗?我不禁紧张。



接着海兰说话的对象不是紧张的我,而是一旁的缪里。



「这位进宫陈情,希望能证明诺德斯通家清白的,是一名最近才刚继位的年轻领主。当地谣传──」



海兰卖足了关子之后,摆出一个戏剧化的笑容说:



「他们的领地上,会有来自冥界的幽灵船出没喔!」



对正经的话题嗤之以鼻的缪里,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诺德斯通家,是王国历史中最古老的家族之一,他们从开国之战初期之时就已经在服侍王家温菲尔家族了。王家也因为这样的功绩,特别让他们用羊作家徽。



可是懂得打仗不一定懂得经营领地,随着王国的平定而无战可打的诺德斯通家权势渐衰,不知不觉就没落到只能靠几块贫瘠土地续命,直到前任领主上任才好转。



这位年轻领主与过去维护威严摆第一,经营摆第二的历代领主不同,全心投注在改良领地上,将羊都养不肥的贫瘠土壤变成了小麦的主要产地。甚至有人将如此巨大的转变称为奇迹,而当地也正好有个以祭祀农耕圣人闻名的祭典。



当我和缪里听到这里时,忍不住对看一眼。贫瘠土壤突然盛产小麦,而且当地还出现信仰问题,会联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缪里脖子上那个装满麦谷的小囊,就是掌管小麦丰收的贤狼给她的。



然而照海兰的说法,事情牵扯到的不太像是上古精灵一类。



「诺德斯通家因种植小麦而一路兴旺起来,但随着时间过去,当地也出现了一些怪异的谣言,也就是幽灵船。」



缪里吞吞口水,海兰浅笑着说:



「不过幽灵船的谣言其实很常见,甚至是有港的地方就一定会有,劳兹本也一样。只要你去码头问,就会有人告诉你吧。」



缪里扫兴地垂下肩膀。



「但是,传说那艘幽灵船跑到了诺德斯通家的领地两次喔。」



缪里立刻踮起脚尖,一下无言一下笑忙得很。



「只要调查这件事的真伪就行了?」



「主要是这样没错,但这个家族的谣言其实不只这一条,让人民更相信幽灵船的存在,或是造成更多谣言。它们是来自前任领主的……该说是特异行径吗?他是个有点问题的知名人物。」



海兰说刚上任的继承人来到宫廷请求协助证明家族清白,那我也看出是怎么回事了。



「所以是新任领主想洗刷因为前任领主的举止而缠上他们家的谣言吗?」



「是这样没错。宫里有些人说他们是异端,我是一点也不信。父王都说他是个只花一代时间就把荒地变成麦田的人物,行动力非比寻常,做出一些太过火或周遭难以理解的事也是难免。问题是……」



海兰说到这里犹豫片刻,没有口中说的那么有自信。



视线落在桌角,是在思考该怎么讲吧。



「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前任领主似乎与炼金术师关系密切。」



「炼金术师……」



一阵难以言喻的类推,使我重复这个词。



「您是说他们藉炼金术师的力量将荒地变成农田,就像把铅变成黄金那样?」



「每个人都会这样想,而且前任领主雇用炼金术师是有文件纪录的事。虽然这样不足以称为异端,但很不好听。过去还曾被周遭的贵族抨击,被逼得进宫去澄清呢。」



这个家族能好端端地存活到今天,表示是查无不法吧,但是这恐怕抹不去当时给周围留下的可疑印象。



「最夸张的是,他有个异常的坚持,谁也劝不听。」



先是幽灵船和炼金术师,然后还有异常的坚持,缪里的好奇心都快爆炸了。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呢,我实在无法想像。



海兰清咳一声后这么说:



「他声称西方大海的尽头,有一个谁也没见过的国度。」



缪里的反应就像走着走着肚子饿了,前方突然跳出一只兔子一样。



她立刻激动得大叫。



「这不是──唔嘎!」



看她整个人都要扑到桌上去,我赶紧抱住。



「关于这件事嘛……」



我当着傻眼的海兰把这只激动得不晓得会说溜什么的小狼嘴捂起来,自己接下去说:



「那个……对了,是在迪萨列夫听说的。西方大海的尽头有新大陆什么的。」



那是羊毛经销商,羊的化身伊蕾妮雅告诉我们的。她想在这个谁也没去过的大陆建立一个非人之人的国家。



而伊蕾妮雅也曾这么说过下面这件事。



「唔嘎……烦耶,放手啦!难道王国想偷偷寻找新大陆的事是真的吗!人家说王国的船曾有那么一次成功找到新大陆,别人都没有耶!」



缪里叫得很大声,我心里却凉了半截。怎么能对王族问这种阴谋论的事呢。



然而愣住的海兰回神后展露的表情并不是叱责她无礼,而是苦笑。



「民间已经有这种传闻啦?」



这反应反倒让缪里愣住了。



「这个传闻……大概是被人尽可能地夸大又加油添醋过吧。来源嘛,我想应该就是这个诺德斯通家。」



海兰手拈下巴寻思道:



「我大概也知道事情怎么会传成那样的。因为当初诺德斯通家的前任领主,曾到宫里找人合伙赚钱。」



「合伙……赚钱?」



我随缪里的呢喃与她对看,接着海兰继续解释:



「宫里常有这种事。例如发现丰沛金矿,或是哪里新开了条商队路线,要开始作大买卖了,总之就是以能够一举致富为由,想请贵族出资。曾有一段时间,诺德斯通家的前任领主为了航向新大陆而到处游说集资,当时他好像就是用自己的船实际抵达过新大陆来推销的。后来应该就是透过进出宫廷的商人,当笑话传了出去。」



缪里表情失去光采,但不晓得是对于王国并没有暗中策划那种事,还是不晓得该怎么评论海兰的话。



「一些口无遮拦的人,还曾经当面质疑他是不是想骗钱,不过当时宫里认为他是真心相信新大陆的存在。毕竟他已经自费出船,把种田赚来的钱几乎全砸下去了。宫廷里那些人,如果有贪心愚蠢大赛的话肯定都是名列前茅,可是这种事就连他们都不信,没有半个人想出资,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不过──」



海兰在这里稍停片刻,看看我和缪里。



「诺德斯通的诉求仍在人们耳里回荡,变成了谣言。他身上本来就多得是编谣言的材料,想怎么编就能怎么编。我光是在宫里随便打听一下,就能遇到好几个一本正经地说他是打算用炼金术师当引水人,搭幽灵船到冥界去买永恒的生命呢。」



领地突然变成小麦主要产地,又有人不时目击幽灵船出现,与炼金术师关系匪浅,再加上对于追寻西方极境的狂热。



有了这么多黏土,究竟能让有心人捏出多骇人听闻的故事呢。光是看缪里已经在用力构思就很明显了。



「无论如何,这个褒贬两极的领主也因为年老而退休了。年轻领主想给这块领地辟谣,而且他还说王国正在对抗教会,要是自己的领地成了教会找碴的藉口,等于是陷国王于不义。依我看,这一半是真心话,一半是想表示忠诚来谄媚国王吧。对我们而言,那里毕竟是王国重要的粮仓,本来就不能坐视不管就是了。」



听海兰说来,前任领主不像是个异端,就只是每个地方都少不了的奇人罢了。而他正好是小麦主要产地的领主,会对当地造成不小影响。



「很抱歉要你跑这一趟,可是诺德斯通家真的非常重要。能请你答应新领主的请求,保证他们的清白吗?」



王国的粮食问题,在这个一不小心就可能与教会开战的状况下举足轻重。前不久我们才为了全国餐桌都少不了的渔产供给问题,远赴北方群岛呢。



再说诺德斯通家的新领主会急着解决这个问题,是因为圣库尔泽骑士团要开始巡回全国教会除弊,我也该负一部分责任。



「尽管交给我去办。」



海兰随我敬礼轻点个头,视线转向我身旁的新手骑士。



「诺德斯通家位在因运输小麦而繁荣的港都拉波涅尔,你也愿意走一趟吗?」



授予缪里骑士称号,动用特权制定我们专属徽记的不是别人,就是海兰。她有事要我去办,我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缪里可就难说了。



而且她很想和缪里亲近,缪里却对她爱理不理,所以我猜,她说不定是考虑到这部分,才接下诺德斯通家的请托。



因为──



「交给我们准没错!」



对方是与幽灵船和炼金术师扯上关系的可疑家族。



最爱听勇者斗恶龙的缪里,答应得是那么大声。



此行多半只会是礼貌性的访问,但鉴于诺德斯通家对王国的重要性,处理起来是马虎不得。



况且海兰只是说得像是诺德斯通家的前任领主几乎不可能是异端,所以并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还很有可能牵涉到非人之人。



无论如何,前往拉波涅尔之前有需要先做些调查,还有人缠着我去做呢。



不用说,当然是缪里。



「大哥哥,幽灵船要航向新大陆耶!」



这种话她不晓得说了几次,我都懒得回了。但是缪里一点也不在意,满脑子都是那异想天开的奇谭。



看她兴奋到耳朵尾巴随时会跳出来,打听诺德斯通领地的消息,和出门打点交通工具时,都让她穿上了兜帽大衣。



「那个神秘炼金术师一定是靠贤者之石得到了不死族的力量。他还藉此复活死人当船员,做出了不死族的幽灵船。为了克服万难,到茫茫无边的西方大海去冒险!」



缪里以诺德斯通家的谣言编出了这种故事。



这家伙塞满幻想的脑袋被奇谭撞了一下以后,就像拍打好几年没换乾草的床铺那样,喷出一大堆亮晶晶的小星星。



只是她兴奋的重点,无疑是牵扯到新大陆这部分。



「大哥哥,这件事是不是也跟伊蕾妮雅姊姊说比较好哇?」



新大陆的事原本就是伊蕾妮雅告诉我们的。她说西海尽头有个谁也没见过的土地,她要在那里建立只属于非人之人的国家。



缪里对新大陆传闻那么兴奋,不只是因为单纯爱冒险,而是人类尚未涉足的新大陆对于在世界地图上找不到安身之所的非人之人而言,具有特殊意义。



「听海兰陛下那样讲,说了反而会害她泄气吧。」



伊蕾妮雅说,全世界只有温菲尔王国的船曾经抵达新大陆,并依此猜测王国有暗中占领新大陆的想法。但我觉得,那比较接近是她个人的愿望。毕竟我们再怎么样也筹组不出可供远航的船队,所以她打算搭王国计画的顺风船。



不过老实说,听了海兰讲解新大陆的传闻是怎么传开的之后,我想王国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是金毛人太好,被国王骗了啦。」



爱怎么幻想都随你便,说海兰坏话可就不行了。



「海兰殿下为了我们的骑士团花了那么多苦心,怎么还这样说人家。」



缪里下意识想回嘴,转念一想觉得也有道理而吞了回去。



但她的兴奋可不会这样就熄掉,摆弄着去到哪儿都挂在腰上的剑鞘说:



「可是既然这样的话,我就更需要传说之剑了吧。」



幽灵船传说和领主痴迷于西方极境的事,似乎给了缪里的冒险心烧不完的燃料。



「我们必须要揭露幽灵船的秘密嘛。说不定会有骷髅兵,甚至是恶魔杀过来喔!」



缪里一副有了那把剑就能将它们一扫而空的样子,握起不存在的剑表演刚学的横扫,把路人给逗笑了。



「……不需要那种东西。」



「为什么!」



我对缪里重重叹息。她的妄想膨胀到我都不晓得该从哪劝起了。



「我先问你,传说之剑是什么东西?」



「传说之剑就是传说之剑!」



这算哪门子的解释。



「那这把剑要上哪儿才找得到?」



我觉得边走边说比较好,省得她在一旁大吵大闹,便试着问问看。



「传说之剑当然是要冒险到最后才拿得到啊,你不知道吗?」



缪里摆出「怎么连这都不懂」的眼神后,替我开示般的说:



「到传说之剑所在的山洞之前,要先把材料凑齐。」



「材料?」



我开始有点兴趣,而缪里也似乎看出来了。



她收起脾气笑起来,靠过来牵起我的左手。



「首先金属的部分呢,要去拔全身都是钢铁的龙的鳞片。」



一开始难度就这么高。至于为何会有钢铁龙鳞这种事就不该问了吧。



「至于炼钢的火,就要去有树精灵的森林里,拿千年神木的树枝来烧。」



「树的精灵……真的存在吗?」



除了能寄宿于麦子的狼精灵,我还认识有兔子、鹫、羊、鲸鱼外貌的精灵。



没见过植物类型的我脱口那么问,结果缪里踢我一脚,无视问题继续说:



「锻打用的锤子,一定要被雷劈过的特殊锤子才行。」



异教神话里好像有类似的东西。是把挥舞就能召来雷电,丢出去还会回到手上的神奇锤子。



「然后用来把红通通的钢铁冷却用的水,要用世界尽头那个大瀑布的水。」



小孩经常拿些天真的疑问来考大人,其中有一条就是「大海另一边是什么样子」。



大海的尽头是瀑布,再过去就什么都没有了──一般都是这么回的。既然缪里相信西方大海另一边有新大陆,要相信再过去就是世界边境的瀑布并不难。



她没对世界的构造有些乱七八糟的疑问,我就该偷笑了吧。世界由神所创乃是教会的根基,这个问题根本就是异教徒的宴会厅。



海兰之所以会答应这请托,一部分是因为诺德斯通家曾有追寻新大陆的过去,特别触动王家的神经吧。



对世间利害关系全无兴趣的缪里不懂人家的忧虑,依然滔滔不绝地讲她那把传说之剑。



「龙鳞这边,就算找不到真的龙,也能请鲸鱼欧塔姆爷爷找一条类似的鱼帮忙吧。千年神木的话,问娘应该很快就找得找到,锤子有的是办法吧。世界尽头的瀑布水呢,当然是能从新大陆捞到喽!」



缪里的幻想麻烦就麻烦在,总会有听起来跟童话没两样的现实帮得上忙。



「然后重要的就是怎么锻造剑身用的钢了。一般的钢铁,是用蛋壳之类的东西丢进熔炉一起烧。」



自从说好要册封骑士之后,缪里就对自己的佩剑朝思暮想,天天往铁匠街跑。这些个最近才学到的知识,被她说得像是知道了很久一样。



「传说之剑用的钢啊,是要用信仰纯正的美少女的一把头发一起烧出来的喔。」



这类型的传说故事,少了牺牲奉献的少女就没滋味了。



最后这个少女还当然会成为英雄的妻子,而缪里居然摸起自己的头发来了。



「这个也很简单吧?」



不抱丝毫怀疑的纯真笑容,看得我是拉长了脸。



信仰纯正的美少女。



若从特定角度的夹缝里看,倒也不是不能这么说,但我觉得她恐怕是见光死。



在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时,缪里又眉也不挑一下地踢我一脚。



「最后是传说之剑和剑士联结的剑柄部分,也就是这个位置用的是──」



缪里摸摸收在腰间精致剑鞘里的木剑柄说:



「圣人的遗骨。」



古时候的剑柄大多是以骨骼制成。纽希拉常有各方权贵来度假,经常看他们炫耀密传兵器之类的。剑柄镶嵌圣遗物,能呼唤奇迹的宝剑自然是不在话下。而这类古剑用的基本上都是骨柄,或许有些真是人骨。



但没有一个大胆到用上整根圣人遗骨。



不是因为用遗骨不敬什么的,单纯只是圣遗物极为贵重而已。就像整把剑身都以黄金制成的剑,怎么算都划不来。



「能当剑柄那么大的圣人遗骨,有足以盖一间大教堂的价值耶。」



这样就算是缪里也得放弃了吧。



但不知为何,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面无表情,像只盯着猎物的狼。



察觉那眼神的意味后,我心里有点发寒地说:



「……我可不是圣人喔?」



缪里却更加安静地直瞅着我的手臂,不久后噘起小嘴说:



「一根就好了嘛。」



不晓得她是多认真,至少眼睛根本没在笑。



「要做传说之剑耶?一根骨头算便宜的了。」



「给你一根我就少一根了!」



「咦~一定会再长出来的啦。你没有留小时候的骨头吗?」



「又不是牙齿……」



圣人遗骨价值连城,自然有人拿这名义来诈骗。例如童年的骷髅头、成年的骷髅头、老年的骷髅头等等。



觉得她聪明得可怕的同时,某些地方又孩子气得荒唐。



我无力地垂下肩膀对缪里说:



「想要传说之剑的话,就去找存放完成品的山洞吧。」



缪里拿我没辙似的耸肩后,视线从她打量许久的手臂往下一晃,突然大叫:



「讨厌啦你,又牵我的手!」



说那么多传说之剑的事难道就不孩子气吗?只能说缪里心中自有一个大人的基准。我无奈地看着甩开手的缪里。



如此这般,我们来到历史悠久的劳兹本中称为旧城区的一隅,以曾用来装卸小麦的仓库改造而成的建筑。



由于原来用途是保存贵重的粮食,结构方正刚劲,没有半点玩心。



如今以这屋子作城寨的大富商,名叫伊弗。



「诺德斯通?」



「是的,我想您应该有所耳闻。」



这个曾用来装卸小麦的旧仓库原先濒临河口,可是泥沙长年淤积之后再也停不了船,便将港埠功能整个转移到对岸的新城区去。



这里如今十分闲静,居民可以望着对岸的熙攘人群,听着海鸟啼鸣悠悠地品尝美酒。



「我当然知道,不就是掌管温菲尔王国少数小麦主要产地的家族吗?我们家也跟他们做了很久的生意。」



「其实我从海兰殿下那接了一个跟他们有关的特殊工作。」



躺在椅背向后深倒的椅子上,喝着葡萄酒办公的伊弗慵懒地往我看。



「也没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可疑的了。」



「您也知道那个谣言吗?」



伊弗轻哼一声,将手上的羊皮纸交给服侍在侧的沙国少女。



「你是要去抓异端吗?」



黎明枢机和诺德斯通摆在一起,教人不这么想也难。



「我们是要去抓航向西方大海尽头的幽灵船啦!」



缪里蹦出来插嘴,伊弗脸上出现鲜有的讶异。



并在注意到一旁无言的我后酸溜溜地笑。



「我看你有得累了。」



「伊弗小姐,能不能也帮我说说她?幽灵船根本就只是迷信而已。」



海兰说过,有港的地方就免不了有一两个幽灵船传说。身经百战的贸易商伊弗肯定是早就听腻了。



而且志在新大陆的伊蕾妮雅也在伊弗的商行替她采购羊毛。谨慎的伊弗一定会先调查伊蕾妮雅说法的真伪,所以她其实早就知道海兰说的诺德斯通就是那个传闻的来源了吧。



可是她在起身从阳台回房的路上,与缪里错身时用力摸摸她的头,如此说道:



「伊蕾妮雅热衷的新大陆我是不晓得,不过我自己是真的在起浓雾的时候遇过没有半个人,在海上盲目漂荡的幽灵船喔。」



缪里的狼耳当场跳了出来。



「别急,细节进去再说。」



缪里像只小狗一样跟着伊弗进房去。服侍伊弗的沙国少女,对站在房间与阳台之间的我淡淡一笑。



难道幽灵船是实际存在吗?



伊弗坐在长桌边,拨拨海风稍微吹乱的浏海,伸手要我在对面坐下。



今天也穿金戴银的沙国少女,捧来装满黑色果乾的盘子。



「最近有批上好的椰枣,泡热牛奶吃很棒喔。」



随后桌上就多了个装热牛奶的木酒杯,服务真周到。



「刚说到幽灵船是吧。」



椰枣甜得缪里直摇尾巴,可是一听到幽灵船就立刻竖直了耳朵背脊。



「伊弗姊姊有亲眼看过嘛?所以是真的存在对不对?」



伊弗勾唇一笑,自己也咬一口椰枣。



「我只是说,我在浓雾里见过一艘没有人的船而已。」



缪里皱眉瞪过去,没喝牛奶的伊弗接下葡萄酒啜饮一口。



「然而,船上的样子很不寻常。」



深琉璃色的液体,使伊弗的唇魅光荡漾。



「那时正好也是这个时节。诺德斯通家脚下的土地,港都拉波涅尔外边的海上,在洋流影响下容易起雾。那天的雾啊,真的是特别地浓。」



缪里动也不动地盯着伊弗看,连椰枣都忘记啃了。



「浓到像在牛奶里游泳一样,在左舷都看不到右舷的船员长啥样了。可是说也奇怪,这种时候声音特别清楚。从一个不太对劲的方向,传来木头的嘎吱声。」



我跟着想像自己在弥漫乳白浓雾的甲板上,听见木头「嘎……嘎……」地响。在场船员也一定都是这样停止动作,竖起耳朵听这声音吧。



「既然雾都浓到看不见海面,海上当然是无风无浪。但就在这种状况下,那艘船冷不防从雾里冒了出来。」



我甚至有乌黑的椰枣从酒杯底浮上来的错觉。



「那是艘还算大的商船,可是没挂商行的旗子,甲板上也没有半个人。更奇怪的是,船桨根本没在动。」



船无风而走,又能听到木头嘎吱声,会认为有人在划船也是理所当然。



「叫了也没人回,好像漫无目的乱漂一样。最后船头撞到我们的右舷而停下,我们这才回过神来,大骂怎么撞船了还不出来道歉,但船上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眼看这样不是办法,我们就抛出钩绳把船定住,架梯子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