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留的日子,以及余留的人们」-singing in the rain-(2 / 2)
「对了,缇亚忒。」
「嗯?」
大人的寒暄时间不知何时结束了。妮戈兰趁机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拿起大概是装著酒的玻璃杯探头看她的脸。
「阿尔蜜塔她们已经顺利作完处置了。」
妖精是模仿人类小孩的幽灵,所以一旦成长到不能称为小孩的年纪就会消亡。不过,只要在那个时间点进行成体化处置,就可以延长她们的寿命。
缇亚忒想要让学妹们接受那个处置。这才是她们在这个地方奋战──甚至愿意牺牲性命的原因。
「真的?」
「至少玛夏和优蒂亚作完了。她们两人接受了和你们过去一样的处置,之后只要饭后服药一段时间就好了。」
「这样啊。」
和过去一样的处置,以及短期用药。
这些字眼让这番话听起来既无情又简单,但这就是她们奋战的根本原因与结果。
「只有阿尔蜜塔另当别论。听说是因为症状已经出现太久了,必须反覆进行多次特殊处置才行。但你不用担心。在一切稳定下来前,她都会在专门的新设施接受完善的照顾。穆罕默达利学长──穆罕默达利医生会亲自照料。」
「是喔,嗯,这样啊。」
缇亚忒不停点头。
「那真是太好了,这一路的努力都得到回报了呢。」
这一瞬间,妮戈兰稍微沉下脸色。
「所以你们的战斗到此结束了……没错吧?」
她确认道。
「嗯,就我所知是这样。」
缇亚忒点点头。
「〈第六兽〉不再发起进攻,这里的〈第十一兽〉也被潘丽宝解决了。科里拿第尔契市的事情也……澈底了结了。」
「那么,等善后完毕就能回去了吧?」
「……呃……」
她想,应该是这样没错。
然而──她又觉得大概不会这么顺利。
她听到了菈恩学姊和费奥多尔在科里拿第尔契市的对话。也看到了艾瑟雅学姊现在总带著看似逞强的笑容继续工作。这背后应该还藏著她不知道的重大内情。
「我也不是很确定,不过话说回来……」
她知道这件事很重要,但依然强行改变话题。
「菈恩学姊呢?她没有一起来吗?」
「那孩子工作还没做完,不能一起来。她说会搭明天的飞空艇过来,你很快就能见到她的。」
妮戈兰也许看穿了她的意图,仍顺著话题答道。
「这样啊……嗯,我明白了……」
「你找她有事吗?」
当然有。
如果战役还没结束,如果她们还有事情要做,菈恩托露可肯定知道详情。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件事不好对妮戈兰启齿。
「呃,就是莉艾儿啊,我想让你们见见那个孩子。她的名字是菈恩学姊取的吧?」
她一边觉得自己讲得有点急,一边这么答道。
本来也想让你们见见乌尔托(苹果)的,但来不及──这句话她差点脱口而出,最后勉强吞了回去。
「这样啊。」
妮戈兰恐怕又一次看穿她有所隐瞒,不过依然顺著她转换的话题说下去。
「莉艾儿的个性怎么样?」
「怎么样……」缇亚忒稍微想了一下。「那孩子精力旺盛,一没盯著就不知道会跑到哪里去。她动不动就想爬到书柜上,最近还热衷于躲在狭窄的地方。再来就是,她最喜欢毛茸茸的东西了,一看到狼人士兵就会立刻抱上去。」
「简单来说,她和你们小时候一模一样吧?」
「咦……我觉得自己以前没这么放肆啊……」
「大家都是说这种话长大的吧?」
「不过她最近总是在睡觉,我有点担心就是了。啊,对了、对了,我就是想跟你讨论这方面的事──」
背后的战场又变得更加沸腾。
她忍不住回头确认,似乎在经过一番激战后,由半路杀出来的娜芙德夺得优胜。感觉已经豁出去的银诘草一脸畅快地高高举起胜者娜芙德的手臂。
反正这些家伙连脑袋都装满肌肉,只要打完一架,之后就会剩下原有(变得有些狼藉)的宴席了。无论打赢打输,大家都还是会拍著彼此的肩膀谈笑对酌。
当初是因为什么事情而引起争端的,八成没人记得了。
(话说回来,应该是主角的潘丽宝不在这里……)
不知道潘丽宝跑到哪里做什么去了。缇亚忒这么想著。
她本身根本没什么参与到这次的作战,只有在最后关头跳出来帮助主角脱离绝境而已。这次战胜〈兽〉的功绩和坐在这个显眼座位的义务,本应属于潘丽宝。
(要说这是常有的事,倒也确实如此就是了……)
按潘丽宝的个性,大概又闲晃到某个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碰巧发现某个看起来很强的人,然后硬是要跟人比剑吧。
一如既往的本性发挥,非常像她会做的事情。
「──真和平啊……」
缇亚忒漫不经心地脱口说出直白的感想。
「对啊,真的就像你说的。」
妮戈兰看起来很高兴,用满怀情感的语调附和著。
5• 翌日早晨
天亮了。
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向窗外。阳光从窗帘的另一端照射进来,可以听到小鸟的啼叫声。
远方那响彻一夜的狂欢闹剧已经澈底平息。
「……真不好受啊。」
她伸手把桌边的咖啡杯拉过来。
将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她重新看向手边信笔乱写的纸条。
护翼军第五师团目前能做什么?若与其他师团协议合作能持续多久,又能做到什么程度?此外,接下来该做的事情要如何细分下去──分成能够实际达成的作战对策?
如果不参与欧黛的计画,他们能够对抗现状到什么地步?
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再加上睡眠不足和太过专注,导致头痛不已。
总之先去洗把脸好了。
思及此,她抓住轮椅的车轮,这时候敲门声响起。
「谁?」
「打扰了。」
士兵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说:「您有访客。」
「……喔,差点忘了妮戈兰她们要来呢。」
「不是的,访客并非您的亲属,而是其他贵宾。刚才总团长下令,请瓦尔卡里斯二等相当武官一同出席。」
「唔呣?」
其他贵宾?这就奇怪了。
特地要求她出席,表示访客与〈兽〉有关联,而且是有一定分量的人物。但想当然耳,她之前没听说过会有这样的贵客来访。
「一大早就把一个少女叫去出席,真是够大牌的。从哪儿来的人啊?」
「是帝国军的修弗切羽将军。」
「哎,确实是很大牌呢……」
她轻轻甩了甩头。
睡意稍微减轻了一些。
「……帝国?」
这个词汇太出人意料,她花了一段时间才明白过来。
悬浮大陆群的帝国,指的就是贵翼帝国。
这个贵族制国家以坚韧的锁炼将六号至九号的悬浮岛连接起来纳为领土。这里以拥有翅膀的人民为尊,翅膀的色调愈美,地位就愈崇高;以这样的道理作为大前提,自然造成了强烈的种族歧视。
贵翼帝国在悬浮大陆群也是首屈一指的好战国家。他们主张没有翅膀的贱民不配主宰领地。回顾历史,他们有多次进攻附近悬浮岛而遭到护翼军压制的纪录。现在的护翼军第一师团可以说是为了牵制贵翼帝国而存在的。据说前阵子科里拿第尔契市发生骚乱时,双方在背后也是大小冲突不断。
因此,帝国与护翼军基本上并不友好。
†
护翼军也有不少种族体型较大的士兵,所以基地设计得相对宽敞,以免他们感到憋屈。不仅天花板高,窗户也很大,体型较小的种族甚至还会抱怨门把太高。
尽管如此,对于这位客人而言,似乎纵横都显得有点狭窄。他在宾客专用的大椅上微微弓起背。
「欧黛•冈达卡应该暂住在这里。」
这位客人有鴞的脸、身体和翅膀,不如说他几乎整个人就是一只鴞,身材相当壮硕。
他看起来没有隐瞒自身立场的打算,穿著一身以深绯色为基调的军服。那件军服与护翼军的军服不同,上面装饰著好几条穗带,外观相当华丽。
只消一眼就能明白此人是贵翼帝国的国军。
穗带的颜色与数量所代表的位阶很高,在护翼军应该相当于一等武官。
「请帮我向她转达一声。」
「这里可不是旅馆的柜台呀。」
身为护翼军第五师团总团长的被甲族则打哈哈地答道。
「她是罪犯,也是重要的证人和情资来源。总的来说,我们很看重那位客人,不能随随便便把房号给你。」
「你无须这般窝藏心思,我们已经掌握住情况了。」
说完──大概是想端正姿势──只见鴞的身体晃动了一下。虽然艾瑟雅知道现在不是想东想西的时候,但还是觉得他很像一只巨大的玩偶。
「我代表高层白翼为你们这次成功讨伐〈沉滞的第十一兽〉一事致上迟来的祝贺。」
「那真是谢谢了。」
「此外,请你们明白,我来这里是因为我们深知讨伐这头兽的意义。也就是说,没错,我们对〈终将来临的最后之兽〉的了解不亚于现在的你们,也具备同样的危机意识。因此,同样生活在这一片天空,我希望能以友邦的立场进行商议。」
「喔……」
原来如此。
欧黛•冈达卡这几年是与贵翼帝国联手行动的。从遗迹兵器、莫乌尔涅,到妖精的调整方法,她撒了各式各样的饵来吸引对方合作。这些事情艾瑟雅都知道,不过……
(没想到对于看似明理的对象,她连后续的事情都和盘托出了……)
艾瑟雅偷偷瞥向一等武官,他则回了个类似的眼神。
桌上放著一份文件,她勉强看得出上面以古字体写著「连翼证明书」。内容是九号悬浮岛发生走私军粮案,为了进行调查,双方协定护翼军可以获得一些方便。最下面有第一师团卡格朗一等武官的签名。
这桩走私案当然和欧黛及〈最后之兽〉扯不上关系。不过,这份文件当然有其存在的理由。
贵翼帝国和护翼军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没有多好,如果要为了不太能公开的目的合作,便需要表面上的理由。然后,像这样准备好一个理由,之后就可以凭现场的判断来做任何穿凿附会。欧黛或许知道私售事件的内情,讨伐〈最后之兽〉或许关系到走私案能否解决。谁先提出主张,谁就是赢家。
「这招还真是粗暴啊。」
「有什么问题吗?」
「唔……」
连说都不必说,用常识来想都觉得问题一堆。
「既然手续已经办妥,那也只能按照内容去做了。护翼军毕竟是官署,面对契约和协定还是得退让三分。」
一等武官满不在乎地这么说道,然后拍了拍手。
「喂,赛尔卓上等兵,把特别客房的客人带过来。」
某道在窗外偷听的气息震颤了一下。
「对于〈最后之兽〉的本体,大贤者大人作过近乎解答的预测。〈十七兽〉的第十七兽──不如说,就是因为他预测到第十七兽的存在,才会得出〈十七兽〉这个称呼。」
欧黛被带到天花板很高的大会议厅,在众多主要关系者面前用一贯的态度开始叙述。
那身朴素的囚衣一点也不适合她。
「在他的预测中,〈最初之兽〉会回想过去并创造出虚假世界。而在五年前,实际接触过那个世界的人所提供的证言证实他预测正确。这件事让〈最后之兽〉的性质预测得以确立,那就是它会想像未来并创造出真实世界。」
「……情报的准确度很高,实属庆幸。」
一等武官重重地点了点头。
「但这可不代表你所说的话是值得相信的。」
欧黛耸耸肩,不理会他的讽刺。
「Heritier,在古语中的意思是『继承者』。否定现在既存的事物,伸手迎向以往不允许存在的可能性──」
她闭上一只眼睛。
「──说得极端一点,那是世界的卵,能够产下强大不死者的矛盾结晶,新生的异质世界。若是成功孵化,岂止是悬浮大陆群,连同下方的大地在内,我们所知的世上一切都会归于虚无。」
「这是怎样?〈十七兽〉的目的不是『让悬浮大陆群归于沙土』吗?」
纳克斯•赛尔卓上等兵──将欧黛带来这个屋子的人插嘴说道。但欧黛看起来并未感到不快地答道:
「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夺回故乡』才对。对于前十六种〈兽〉而言,它们的故乡是太古时期,星神他们尚未造访的世界。所以它们才会否定我们的存在,不过──」
「刚出生的〈最后之兽〉根本不晓得该夺回的故乡是什么模样。如果盲目追求全然陌生的事物,它只能否定现在的一切并破坏殆尽……是这样吧?」
艾瑟雅向欧黛如此确认,而欧黛回了一句「完全正确」。
「大贤者大人的预测还有两个。如果它创造了世界,想必会作为与外面世界的隔阂而形成结界。在完全成长起来之前破坏掉结界不失为一个对策。」
所谓的结界,意即隔绝两个世界的障壁。
简单来说,这是内部与外部为不同世界的证明。
因此,只要破坏掉这个障壁,两个世界就会合而为一。具体来说,就是两者开始融合,直到其中一方消失无踪。从这个道理来看,是的,即便〈最后之兽〉是未知的敌人,却也未必是无法击败的对手。
「所以说,要是惧怕卵里面的东西,只要在孵化前打破它就好了。」
「本来的话,必须经过相当繁杂的程序才能破坏结界──」
维持与外界相异的世界并没有那么简单,一定要找到一个象徵。可以是巩固世界形象的术师,也可以用某种物质──石碑或模型等──来当作彰显世界形态的象徵。
所谓的破坏结界,就是深入结界内部找到核心,再进行物理性的破坏。在对付未知的敌人上,这种作战方式必定要冒著很大的风险;然而──
「──幸运的是,我们知道一个更迅速准确打破卵的方法。」
「……意思是?」
「五年前,护翼军精灵兵器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击坠十五号悬浮岛,把出生在那里的威胁──〈最后之兽〉驱逐了出去。」
艾瑟雅倒抽一口气。
「我们再做一次同样的事情。破坏那座三十九号悬浮岛,使其坠落至地表。它如今失去了〈第十一兽〉的坚固防卫,这并不是办不到的事。」
「这还真是……暴力啊。」
一等武官嘀咕道,巨鴞则用力地点了点头。
「再过一阵子,盘踞二号悬浮岛的〈兽〉也必须解决掉,所以作为起步之初所点燃的狼烟也不错。」
「……所以贵翼帝国答应了。你们赞同欧黛小姐所提出避免灭亡的程序。」
一等武官淡然地说道。
言词间透出一丝嫌恶。
「这是皇帝作下的决断,被命为『选空计画』。」
巨鴞微微倾过头继续说道:
「你们应当清楚,这是为了未来所必要的牺牲。然而,要护翼军带头执行是很困难的事,所以由我们来做,你们只需要默认即可。那座三十九号悬浮岛,那头〈最后之兽〉,正适合作为一切行动的开场。」
「这样啊……」
一等武官用手指敲著桌面。
「不管怎样,我没办法立刻给你答覆,还请你暂候几日。」
「我明白你的立场,暂候也无妨。」
巨鴞从座位站起身。
「不过,我坚信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们一定需要我们。护翼军是为了保护悬浮大陆群而存在──若要执行欧黛•冈达卡的计策,这种信念太过理想化了。」
「感谢你们的好意。所以帝国愿意扮演反派吗?」
「反派只存在于戏剧中。现实世界中会出现的顶多只有讨不讨人厌的差别而已,没有真正的善恶。」
「话虽如此,就我个人而言,现在不太想听到这种大道理啊。」
「即便是这样,逃避面对也无济于事。」
巨鴞用鸟喙弄出「咔」的声响(大概和哼鼻子差不多),接著又说:
「我等是贵翼军、侵略之徒,早已习惯面对百姓的愤恨。」
†
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实在累人。
艾瑟雅回到兵舍,打算小睡一会儿。
轮椅在路上前进,发出嘎吱轻响。
「几位帝国客人已经入住市内旅馆,并在取得他们的同意下派人监视。」
纳克斯•赛尔卓上等兵一边推著艾瑟雅的轮椅,一边回报情况。
「他们表示:『近空已配置好专门用来击坠悬浮岛的战力,希望诸位在事态发生巨变前作好决定。』──就是这样。」
「是吗……」
艾瑟雅用指尖玩著还有点湿润的浏海,低叹一声。
「真不好处理啊。从手头的依据来看,他们选择的是上上策。无论作何牺牲,配合那个计画一定比较好。只不过手头的依据绝大多数都出自欧黛身上,想想就觉得害怕……」
没错。尽管有许多启人疑窦之处,但最令她放不下心的,就是欧黛•冈达卡这个女人的信用度。她的话不能忽视,却也不能尽信。何况若是按照她的说法出动军队击坠悬浮岛,更是不容有任何迷惘。
找菈恩托露可讨论一下彼此的想法,应该可以核对出一定程度的虚实。
(……不过菈恩这个人有时候还满老实的,搞不好已经被殴黛诱导了意识。)
擅长话术的对象很棘手。在不经意的日常对话中穿插的小小谎言,可能会在日后酿成巨大的陷阱。
而菈恩托露可聪明归聪明,却不擅长用她的聪明去怀疑别人。虽然她可能自认很厉害,但说得直接一点,她在这方面就是迟钝。她会装模作样地说:「我可不会相信你所说的话。」结果还是直接上钩被骗。
在欧黛这种等级的骗子眼中,菈恩托露可就是待宰肥羊,她的思维可能在没有自觉的情况下已经有所偏颇。
因此,到头来还是回到最原先的问题。
那就是欧黛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她讲什么不一定要信啊。」
背后传来纳克斯的嘀咕声。
「咦?」
「喔,就是欧黛姊啊。毕竟我当她的跑腿很长一段时间了,多少懂一点她的为人。」
是啊──说起来确实是这样。
「呃,这是什么意思?所以还是不要相信她比较好吗?」
「不是。其实思考她讲的话值不值得相信都是白费力气,只会把自己搞得很累而已。和堕鬼族相处就是如此。」
他深有感慨地说道。
不知为何,虽然他的口气有点轻浮,却异常有说服力。
「不过,她想做的事情和说出口的话最好分开来看。」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们那一族毫无疑问很恶质,但并不是坏人。他们只是采取的手段令人无法恭维,真要说的话,想要达成的目的和小市民很接近。」
他说得没错。艾瑟雅也明白这一点,只不过──
「就是这样才可怕啊。」
艾瑟雅微微转过头,一边观察纳克斯的表情一边答道:
「一个本来心理素质接近小市民的人,却打算一肩扛起整个世界的命运。若是在过程中坚持不住而挫败让步还没什么,但她可是打算就这样承担著一切奋战到最后,一个人不断欠下还不了的债。」
从前,她跟菈恩托露可说过欧黛是完美圣人,这个想法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她发现纳克斯的脸色有点僵。不知道他脑中想到的是欧黛,还是她的弟弟。
「一旦明白这些事情,就实在不想乖乖配合她的盘算啊。」
她从身后的纳克斯身上移开视线,看著前方。
「……将自己的命运全交给某个强者,对方受伤或死亡都不关自己的事,若无其事地继续过日子……这样不会很难受吗?」
她寻求纳克斯的赞同,但他并没有回应。
她想起奈芙莲。
奈芙莲现在正凭著一己之力在维持悬浮大陆群的结界。
再这样下去,预估不出两年就会用尽气力。
如此一来,构成悬浮大陆群的结界届时一定会消失,悬浮岛会尽数坠毁,活在这片天空的所有生命都将灭绝。
在那之后,她……究竟会如何?
若她真是不死之身,即使用尽气力应该也不会死亡。她可能会在万物消亡后的灰色沙漠上,独自一人苏醒过来。
周围只剩下〈兽〉群。而他(?)们在消灭掉仇敌悬浮大陆群之后,或许性情会变得比较温和,搞不好愿意接纳具备同胞性质的奈芙莲。
如果,奈芙莲在那里发现新的故乡,从无法守住一切的后悔与自责中振作起来,找到活下去的理由,那似乎也能算是一个幸福的未来──
(──这种想法好像在哪里听过啊。)
艾瑟雅苦笑著停止妄想。
只有能从败北的情况中获取或挽回一些东西的时候,才会去思考输掉之后的事情。对一个确定会失去一切的未来寄予想像,太缺乏建设性了。
不过,某个男人在脑海中浮现就挥之不去。
威廉•克梅修。
那个男人曾经失去故乡和心灵,后来在这片天空重新找了回来。
尽管现在这么想也无济于事,他很强。他的强大看在当时还是小孩子的她们眼中极为眩目,令她们欣羡,而且……嗯,还满可疑的。
(不对,可疑是因为他本身的性格。)
那时候的她,并没有对他敞开心房。
毕竟挚友痴痴迷恋著他,让她有些顾忌。但更重要的是,她轻率地以为还有一些时间,所以始终跟他保持一点距离。
要是当时再多依靠他一点。
要是当时再多对他撒撒娇。
他离世至今已五年,如今她都长大了,这种没出息的懊悔却总是涌上心头。
或者应该说,即便现在个子抽高了,她终究还是个孩子──这种没出息的想法也冒了出来。
(话说还得找回他的尸体才行呢……)
威廉的尸体,也就是「死亡的黑玛瑙」,听说前几天从机密仓库发出怪叫逃走了。
一般而言,尸体不会说话也不会动,所以她认为目击到的未必就是事实。可能是窃贼巧妙地隐遁身形,一边装作尸体发出声音一边搬运;又或者是被外面游荡的恶灵附身,诸般因素让两者奇迹似的相当契合,所以尸体就动了起来。总之真相八成和三流恐怖故事差不多。
他们顺便去一趟庆功宴的中心地。
也许是闹通宵后真的累到筋疲力尽,将近一半士兵有的回去睡了,有的趴在地上活像个尸体;剩下的其他人尽管少了些气焰,依然精神十足地继续欢闹。
「噢噢二等相当武官也来了啊喝一杯提提神如何?」艾瑟雅郑重推拒了递过来的杯子(跟她的脑袋一样大)。
她扫视周遭,寻找学妹们──缇亚忒、潘丽宝和可蓉的身影。反正她们大概在附近规规矩矩地参与这场狂欢吧,差不多该强制把她们拖回去了。
「唔呃!」
纳克斯在后面怪叫了一声。
「嗯?怎么了?」
「没有啦,就是常见的那种状况,我突然想起有急事所以很抱歉真的非常不好意思之后要怎么骂我都可以。」
「什么?」
也不晓得他有没有听到她的询问声。
才一眨眼的工夫,完全没有发出脚步声和振翅声,他人就这样消失了。
「……到底是怎样啊?」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能只身在地狱中前进。
不过,她很快就看到了一幕异常的景象。
用「尸横遍野」来形容再恰当不过。桌椅东倒西歪,满地密密麻麻都是昏倒的士兵,缇亚忒、可蓉和娜芙德(不知为何她会在这里)也在其中。而这幅景象的中心,则是优雅地坐在椅子(不知为何只剩这一把椅子)上,津津有味喝著发酵酒的妮戈兰(不知为何以下省略)。
「…………到底是怎样啦。」
她头疼了起来。
一定是充斥周遭的酒臭味害的。她想当作是这样。
†
艾瑟雅费了番工夫总算让这几个人醒了过来。
兵舍一隅,这些人在前往妖精房间的路上解释情况与来龙去脉。
「他们只给我一点点酒而已喔,就一点点。」
这是犯人的说法。
不过,艾瑟雅认为这句话是可以相信的,毕竟妮戈兰的酒品确实不好,要是她真的喝醉了,现场不可能只有那种程度的毁损。
「幸好你还没开始吃下酒菜啊。」
「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饿了呢。」
妮戈兰紧盯著缇亚忒。「不~要~啦~!」缇亚忒像个孩子似的挥动双手。
「哎呀,真是太松懈了。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喔?」
「嗯!」
走在前面的娜芙德和可蓉,不知为何都开心地转著肩膀活动筋骨。
「……话说,潘丽宝跑去哪里了?」
「不知道耶,她应该没有来过庆功宴吧。」
「我没看到!」
「说起来我还没见到她呢。」
三个人给了三种回答。
「看来她还是一样随心所欲呢。」
艾瑟雅希望潘丽宝这阵子可以谨慎一点。原因之一自然是这场战役的主角是她,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她的右手臂仍旧是被〈第十一兽〉同化的状态。
谁也不晓得会不会一有闪失就酿成灾祸,凡事谨慎些最好──如果这么说的话,就必须把她关到偏远的小岛上,所以希望她尽可能安分一点。
「咦,这个?」
一条毛巾掉在走廊上。
「啊……潘丽宝好像回来了。她只要淋雨回来,就会像这样把东西扔在地上。」
妮戈兰不悦地皱起眉。身为从小教导她们礼仪的家长,这是很正常的反应。
「她是挂心被留在这里的莉艾儿才回来的吗?」
「应该不是吧。那孩子今晚托管给哈尔奇纳西欧先生了,没有在房间里。」
缇亚忒小跑步过去弯腰捡起毛巾。
「喂,潘丽宝,你起码要扔进洗衣篮──」
说著说著,她看向门敞开的房间里面。
──然后不动了。
「怎么啦?」
「喂喂,你在干么啊?」
娜芙德随口说著走近缇亚忒,发挥高了缇亚忒一颗头的身高优势,从她正上方探头看房间里面。
「啊?」
她睁大双眼,就这样定在原地。
「咦……咦、咦、咦咦?」
耳边传来妮戈兰不知所措的声音,艾瑟雅蹙紧眉头。
蛇尾鸡(Cocadrille)这个名称掠过她的脑海。这是童话中的怪物,外表像是用蛇和鸡拼凑而成,谁跟它对到眼就会被石化。当然,这只是想像中的生物。相传从前地表实际存在过这种怪物,不过她认为这也是虚构故事的一部分。
因此,尽管她有点畏缩,还是跟上了娜芙德。
她推动轮椅到缇亚忒旁边。
接著探头从敞开的房门看向里面。
只见潘丽宝躺在沙发上。
她整个人趴著,右手和右脚垂放在地上。虽然这姿势不太雅观,但毕竟看过很多次了,因此没什么好惊讶的。
问题在于另一个人。
闭著眼眸坐在沙发上,提供双腿给潘丽宝当枕头的黑发无徵种男性。
年龄──按一般无徵种的标准而言──大概将近二十岁。
他的表情毫无干劲,感觉不喜欢跟人起争执。
她认得那张脸。
而且,那理应是再也看不到的脸。
「………………威廉•克梅修……?」
不晓得他是听到了这句低喃,还是察觉到她们的气息。
青年缓缓睁开眼睛,打了一个呵欠。待稍微活动过脖子和肩膀之后,他带著不太和善的眼神朝她们看过来。
「嗨。」
然后,他用毫无情绪起伏的嗓音打了声招呼。
6• 玛格莉特•麦迪西斯•代号F
十三号悬浮岛。
邻近科里拿第尔契市中心,隶属奥尔兰多商会的综合施疗院。
其中一层挂著研究设施的招牌,随时受到军人保护。一般人当然不得放行,而施疗院职员也只有一部分人可以进入。
这个地方的主要功能有两个,其中一个是进行妖精兵的研究。在穆罕默达利医师的管理下,大量资料都已统整完毕,但在前阵子的骚乱中遭到帝国士兵破坏,这个功能便随那些资料一同作废了。
至于另一个功能,自然是暗中治疗不能对外公开身分的伤病患。
玛格莉特•麦迪西斯的病房就在这个楼层最深处的角落。
在英雄拯救了城市的事发那天,濒死的伤重少女被送进这里。所幸她的伤势和体力一直都恢复得很顺利。
负责照顾她的护理师都觉得她是很奇特的孩子。当然,他们并未获知她的情况和背景,只晓得一个事实。那就是这名小女孩不知为何像政争中的政治家一样受到机密等级的保护,在这里接受完善的治疗。
尽管这样不太恰当,不过他们甚至为此玩起了打赌游戏,猜测玛格莉特•麦迪西斯究竟是什么身分。最多人赌她是城中权贵的私生女,在之前的事件中受了伤,但不能送去市井医院;其次则是她其实是传说中的妖精兵器之一,但因为不是纯粹的无徵种,所以发挥不出称得上无敌的力量。
(──感觉两个都不是啊。)
一名护理师漫不经心地思考著打赌的事情,今夜也来到少女的病房。
(她老是在发呆,几乎不跟人说话,总觉得……)
护理师寻思著措词,同时握住门把。
(不知该说是缥缈虚幻,还是像秋节祭的幽灵似的,脆弱得彷佛一离开视线就会消失不见……)
她一边想著,一边打开病房的门。
一道风拂过鼻尖。
(……咦?)
病房里没有开灯。
白色窗帘随风高高飘起。
窗户大敞著。
床上一个人也没有。
†
同一时间,玛格莉特•麦迪西斯──玛格的身影出现在同一栋建筑物的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是没有照明设备的地下室,仅有灯晶石发出的微光照亮内部。
这个房间没什么装饰,相当简朴。
正中央摆著一张同样简朴的床铺,上面躺著一名只裹著被单的裸体少年。
「──费奥多尔。」
玛格低声念出少年的名字。
她伸出指尖靠近他的脸颊,但在快触碰到之际缩了回来。
这是她过去最心爱的未婚夫。
约定好要永远在一起的对象。
明明很坏心眼,却又在弱者面前故作温柔。
明明应该很弱,却又在弱者面前故作逞强。
这种行为举止──对从前的玛格而言,会令她感到非常高兴,而一定也有其他人有相同的感觉。然而(虽然本人绝对不会承认就是了),对费奥多尔本身而言,那样的逞强是一种负担。愈是逞强,负担就愈沉重。
换作一般人,大概半途就坚持不下去而放弃逞强。但费奥多尔做不到。他就是痛恨自己的弱小,因而没办法以弱小为由放弃其他事物,持续奋斗到最后。
所以,他现在才会在这里陷入长眠。
「那具身体还是活的,勉勉强强撑著一口气。」
玛格背后,一个用暗灰色兜帽遮住容貌的人物低声告诉她。
「当然,他什么时候死掉都不奇怪,今后也不会醒来。根据军医的诊断,寄宿于其中的精神已经脱离了。而护翼军第一师团决定将这个试图利用〈兽〉的人定罪,中止治疗并进行处决。」
「……这是卡格朗总团长的决定吗?」
玛格没有回头,如此问道。
「至少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很消极。不过,他最后确实是回应周遭的要求,在同意处刑的文件上盖了章。」
「是吗……」
「来自奥尔兰多的无徵种女人也强烈反对。原以为她只是在打小算盘,立场上和这次事件没有多大关系,但她在军方内部意外地很有发言权……不过,这种事情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了。」
暗灰色的兜帽微微晃动。
「那么,答应让你再见这个人一面的约定已经达成了。我再问你一次,代号F。你愿意以指导者的身分加入我们吗?」
戴著兜帽的人物──身体稍微前倾这么问道。
「如今失去了代号B,除了你之外,再无人能成为我等『希望(Elpis)继承者』的支柱。我等需要一个人来引导大家该将满腔怨气指向何人,又该如何雪恨。」
「所以就找上我吗?」
「只有你跟代号B一样是在浊窑中铸造而成的毒刀,代号F。」
过去,艾尔毕斯集商国灭亡后出现大量孤儿。有一群人将这些孩子集中起来,试图培育成特殊谍报员以供差遣。那些人用毒和药物束缚住这些孩子、改造他们的身体,想塑造成用完即丢的超人。
从代号A到代号L,准确来说,这是改造计画的名称,也是投入的实验药剂类型名称,以及用来做实验的实验体小组名称。但如今计画已终止,药剂也遗失,实验体几乎死绝,会被这样称呼的只有硕果仅存的幸存者。
(代号……F。)
因此,这对玛格来说是相当遥远的名字。
是她当初逃走时就舍弃的名字。
她本来安心地认为不会再听到这个名字……然而那天夜里与代号B重逢后,这个名字又回来了。
「……我不是什么毒刀,只是一只迷途猫而已。」
不知道该将怨气指向何人,不知道该如何雪恨。应该大部分的人都会嗤笑这不过是没出息的牢骚话,但玛格非常懂这种心情。因为不久前,她自己在同样的状况下也只能不断仿徨。
她之前一直在寻找歹徒,想要查出导致艾尔毕斯灭亡的商人,逼他们谢罪。孤身一人的逃亡者所能期盼的也只有如此。
然而,被欧黛捡到、与费奥多尔重逢、短暂与菈琪旭一起行动,经过这些时日后,她稍稍有所领悟。
若要到达渴望的明天,最重要的就是必须对明天抱有期待。
「我说不出帮大家指明路这类的大话。但一起迷惘、一起冒雨前进还是做得到的。」
「所以……」
「我接受。」
她点点头──视线从沉睡的少年脸庞移开。
「感谢你有此决意。你的触须指向,即是我等『继承者』的明日所在。」
对方语气倏然一变,向她宣誓效忠。
她感到有些沉重。
但她不会再逃避了,不会信步而行,也不会随触须而行。因为她刚才已经凭自身意志选择了道路。
「请把费奥多尔也一并带走。」
「你需要他吧,了解。」
兜帽人滑行般地靠近,抱起床上的费奥多尔。
「请小心搬运,把他当活人来对待。」
「尽管交给我吧。」
他恭敬地颔首致意。
当然,这或许只是在白费工夫。
她不晓得费奥多尔能否再次醒来。不,他搞不好在被〈兽〉吞噬掉的当下就已经觉醒成危险的存在也说不定。
即便如此,他的心灵还是有可能再度回归也说不定。
但问题在于,到那时候她不能依然毫无长进。
在弱小的玛格莉特•麦迪西斯面前,无论发生何种变质,费奥多尔•杰斯曼都会想要逞强,结果不过是重蹈覆辙罢了。
唯有这一点,她无法忍受。
唯有这一点,她无法认同。
「我──」
所以,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对著自己无法碰触费奥多尔的食指许下一个誓言。
「──我要……我会变强。等著彼此一定会再次相见的那天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