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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关于转喻性质置换的接近性(1 / 2)



1



“真是异想天开啊。”



祁答院财阀的公子哥浩之先生……不过好像不是真的……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开着车。



“总而言之真是异想天开啊,居然会有这种事,真是了不起的记录。不呼吸的世界纪录是戈伦·科拉克的二十二分三十秒,我这种人就完全不能比了,首先从沉在水底的车里出来就需要……”



浩之先生的玩笑话我全都听而不闻,我把后背靠在车后座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将流动的景色纳入我的视野之中:一成不变的牧草地,地平线上只能看到森林,但铁轨已经不见了。虽然很想知道目前所在的位置,但我已经连用博尔赫斯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姐,你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啊。”



“因为白夜大人不见了……”



“为戈伦·科拉克干杯!”浩之先生从仪表盘的储物箱里取出了皮尔森啤酒。“少爷联系你了吗?”



“没有。”



“应该成功逃脱了吧。”



“如果是这样,那他为什么不联系我呢。”



“可能是担心把他所在的位置泄露给我这样的外人了。”



“你不是祁答院浩之对吧?”



“你没有必要去想我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人啦。”



“那个冒充白夜大人的家伙也说过类似的话。真是可笑,只有正牌的才是最重要的。”



自从到捷克之后,这段时间以来,我遇到的全是冒牌货。那些人高喊着自己是货真价实的正牌货,他们身上披的那层金光闪闪的外衣却不是被别人剥掉,就是自己揭了下来,一个接一个暴露了自己冒牌货的身份,或者死了,或者消失了,或者被杀了。我就是我,我是十神忍,对于这一点我有清晰准确的认知,但反过来说,除此之外,一切都显得可疑起来。这个地方其实并不是捷克,而是一个虚拟空间,真正的我正戴着VR眼镜睡在床上,就算最后是这么个扫兴的结局,我大概也不会觉得吃惊。话虽如此,我不愿意在白夜大人的传记……《白夜行》中写下任何谎言,因此就算我看到的现实全是假的,我也不能把这次冒险经历抹去。我要把现实原原本本地写下来,无论是希望还是绝望都不能干涉。这样描述起来就像是仓储管理一样,也许会有人感到索然无味,然而这就是传记的本质,如果在故事里添油加醋,那就跟虚构作品没什么区别了。白夜大人已经是完成状态,没有任何必要增删调改什么内容。



“这位小姐,您似乎深信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浩之先生喝了一口皮尔森啤酒。“你确实对自己这份‘超高中级的书记’的工作有洁癖,但是这不代表你自己是完美无瑕的。”



“我倒是觉得没有其他人能像我这样准确地区分真假了。”



“你第一本喜欢的书是什么?”



“什么意思?”



“别管那么多,先回答我。你第一本喜欢的书是什么?”



“……《小猪》。”



阿诺德·罗贝尔著,岸田衿子译,一只非常喜欢泥巴的小猪来到城里,把混凝土错当成泥巴跳了进去,一个可爱的故事,对儿时的我来说是一剂安眠药。



“哦——,妈妈给你读过这本书是吧。”



“会认字之后我自己读的。”



“读原文?”



“怎么会,那可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的书啊。”



“虽然不至于到把‘I LOVE YOU’翻译成‘月色真美’那个程度,但不可避免会产生意译。你没有读过原书却说很喜欢这本书,这样没问题吗。”



“当然,意思上多少会有些微妙的不同,但程度很轻微不是吗?”



“只是换了声优就会有人吵起来说:‘完全不对,这种东西是冒牌货!’如果这种行为是正义的,那么看书就必须看原书,不要逃避,不要害怕,你必须勇敢地面对原文。”



要是把洁癖推行到这一步,那外语翻译和现代语翻译全都变成冒牌货了。我又不打算研究量子力学,对于因观测者(翻译者)的介入而产生变化的现象(书籍),要是如此神经质的话似乎有点不大妥当……啊,不过我想起最近刚看了卡夫卡《变形记》的新译本,跟以前看过的版本相比读后感不一样了,感觉格里高尔·萨姆沙对于工作所感到的疲倦和苦恼似乎没有那么深刻了。



博尔赫斯=检索历史



#23232300



标题《我的读后感》



啊,我选择的是多么痛苦的职业啊,他想。从早到晚都处于旅途之中。



(一九六八年发行,中井正文译)



“真是的,”他想,“我怎么选择了如此令人累积压力的工作!从早到晚除了出差还是出差。”



(二〇〇四年发行,山下肇、山下万里译)



“那么在这里,让我讲一个有趣的故事,”浩之先生说。“某位高僧曾说过:‘不该把《般若心经》翻译成日语的。’有人问他理由的时候,这位高僧是这样回答的:‘因为那样就算我念佛念到一半停下,也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了啊!’”



“这个小故事编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很遗憾,这不是创作出来的。很难想象吧,这个小故事引用自一位在职僧人在一本佛教杂志上写的随笔。”



“没想到还有这种六根不净的僧人啊。”



“意思就是说,只要你没有学习原文,那你就没办法知道文章在哪里经过了怎样的改动。”



“话虽如此,像梵文或是捷克语这样的一般人也看不懂,日语要是碰到了古代典籍也就没办法了。《源氏物语》我就是读的桥本治先生的译本。”



“居然是桥本版!”浩之先生耸了耸肩。“谷崎润一郎译、田边圣子译、濑户内寂听译……许许多多的作家都以现代语翻译的名义把《源氏物语》改编成了轻小说呢。”



把现代语翻译与轻小说改编相提并论,这种傲慢的意见在让我无话可说的同时也不禁感到佩服。的确,这两者都不是那种把菜从一个盘子移到另一个盘子里的单纯工作,而是由于各位作家的个性和意向各异……或是作出大胆的解释,或是进行大幅度的改动……,内容上会发生相当大的变化,而这与我在传记中所追求的东西有很大区别。我想写的传记,是真实的抄本,只把真实发生的事情转抄到纸上的抄本,就连我这个执笔者的意识都要排除在外,就是这样完美无缺的抄本,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一切。由于执笔者的存在,现代语翻译和轻小说改编都会令内容发生变化,这种行为的无耻程度堪比在犯罪现场乱倒有机垃圾。从这层意思上来说,也许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够充当《白夜行》的范本。看样子,我想做的事情也许真的可以归入量子力学的范畴了。不过话是这么说——



“这辆车在往哪里开?”



“反正是最近的城镇,名字导航上写着呢。呃,不过这该怎么念来着,捷克语真是难懂啊,卡、卡罗维……”



“啊,这个地方我知道,是有名的温泉度假胜地。”



“温泉,”浩之先生尽管还在开车,却把头转了过来。“你说温泉!散发着文学味儿的下册顿时染上了粉红!我情不自禁兴奋起来了!”



“但那是饮用泉啊。”



“嗯?”



“不是泡温泉,而是饮用温泉让身体更健康,捷克有这种风俗。”



“……我有多久没这么失望过了呢,比知道美女木交流道和乳头温泉的真相时还要失望。真希望欧洲人也能明白温泉的美好!”



各个国家的温泉各有自己的特色,因为跟自己理想中的状况不同就说NO,这是自以为是的表现,跟那些看到神社佛寺就宣称“只有日本人才能明白这种美好”的人差不了多少。世界有多大,就有多少符合常识和违反常识的东西,而且就算在这种地方横挑鼻子竖挑眼,世界也不会为之改变。我这么倒霉,捷克有这么多冒牌货,和夜和浩之先生还活着,白夜大人失踪,就算我否定了这一切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真是异想天开啊。”



浩之先生如此评价,但就我看来“荒谬的世界”这个说法更加准确。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难以想象的事情、难以置信的事情一股脑向我袭来,但不管我再怎么抱怨,眼前的问题也不会自行解决。要么从这个荒谬的世界逃脱,要么被这个荒谬的世界吞噬,二选一。而现在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



“我肚子饿了。”



2



今年的圣诞节也快到了。尽管电视里还没开始放圣诞歌曲,我却吃上了别人替我买来的肯德基炸鸡。我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就连嘴上沾满了油也毫不介意。这已经是第三根了。



“居然在车里吃炸鸡,莫非你是多丽丝·戴?”



我用博尔赫斯查了一下,看来他想说的应该是格蕾丝·凯利(译注:参看希区柯克执导、格蕾丝·凯利主演电影《捉贼记》),但我并没有纠正浩之先生的错误,嘴巴还在不停动着。我非常饥饿。



梅赛德斯现在正行驶在捷克最大的度假胜地。卡罗维瓦利温泉肇始于十四世纪,当时卡尔四世在此地发现了温泉源头;不过温泉区的风格似乎是国际共通的,这里令人联想到登别温泉和伊香保温泉的街景。



“好像还有水疗呢,”浩之先生透过车窗往外看。“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带着你去观光。”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怎么可能还在营业啊。”



“肯德基还开着门啊。”



“还有,捷克的水疗是按照水疗师的指示一个人做的,请你不要有什么奇怪的期待。”



“小姐,刚才开始我就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会对这个地方这么熟?”



“我、我事先做调查才不是因为想跟白夜大人一起泡温泉!”



“…………”



“我一直很期待这次旅行。”



“哎呀哎呀,”浩之先生吐了口气。“不知道少爷是怎么想的,他应该赶快露面才是,这也是为你着想嘛。”



“白夜大人是不会为我而行动的。”



“那他干脆把‘件’拿出来用好了,那不就一下子解决了。”



“这也不可能。”



“是自尊心的问题?”



“白夜大人出于怎样的理由封藏了‘件’,以我的想象力是揣测不到的。但是,总而言之这就是白夜大人的决断,接下来,就算被绝对性的绝望逼到绝境,白夜大人应该也不会使用‘件’。”



“可能对于十神财阀来说,把‘件’封藏起来防止被第三者抢走也比使用‘件’更让人放心吧。”



原来如此,就跟那种巨款存而不用更安心的想法差不多。那么白夜大人把“件”存在了哪里?就连身在十神财阀中枢的我也毫不知情,这也许意味着它的管理就是如此森严吧。



梅赛德斯拐进一条巷子,对面出现了隆起的山脉。山麓上有巨大的建筑物,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它的外观,那就是“浓厚的新古典主义”。



“那是普普大饭店,邦德在里面住过。”



饭店的名字出人意料地可爱,不过根据博尔赫斯的检索结果,这似乎是一家历史悠久的一流饭店,歌德和贝多芬等名人都曾在这里住过。浩之先生把梅赛德斯停在停车场里,迈着理所当然的步子走向饭店。



“那、那个——”



“这里是我常住的地方啦。”



“但你难道不是祁答院财阀的……”



“不用在意细节。”



“这才不是细节。”



我十分紧张地一脚踏进饭店大厅,这里有许多看起来像是游客的人,有的在喝酒,有的在打电话。捷克国内已经宣布进入紧急状态了,他们可能是在这里打发时间吧。我若无其事地尽量遮住自己的脸,这时浩之先生从前台那边回来了,说了句“房间订好了”。这是位于最高层的一个房间,从面积和装饰看来显然是个套间,刚一到房间里,不知是不是应该说身体很诚实,我一下子全身就没了力气。自从到捷克来,别说睡觉了,我甚至完全没躺下来过,似乎快到极限了。我抵挡不住睡眠的诱惑,眼皮自动合上了。



“这样就好,睡一觉头脑才能清醒,”浩之先生的声音。“文章最重要的不是写,而是推敲。”



3



我一直很喜欢“酣睡如泥”这个惯用词,但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如泥”。睡眠和泥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呢?又不是喜欢泥巴的小猪,我从来没想过要钻进泥里睡觉,而且如果说“泥”是用来形容深度睡眠状态的,那我觉得这个比方也不是很高明。其实我要是真的想搞清楚,只要用博尔赫斯一查就行了,但打了个盹之后,我简直令人绝望地浑身湿透,根本没有这个心思。睡觉的时候我流了好多汗,头发更是乱糟糟,尽管我考虑了很多,最后还是走进了浴室。令人气愤的是,入浴所需要的一切都已经准备齐全了:全大理石的浴缸里装满了热水,里面似乎还加了精油,冒出的蒸汽散发着甜甜的香味。为了谨慎起见,我把浴室的门锁好,脱下衣服,开始享受我期盼已久的沐浴。也不管会不会浪费肥皂,我用力擦洗全身,洗头洗到自己满意为止,然后泡进浴缸。这种说法可能有点老套,我感觉全身的疲劳感一扫而空。血液循环顺畅起来,大脑变得有活力了,我马上想起了白夜大人。白夜大人,他到底去了哪里?白夜大人是上帝,渺小如我,自然是无法跟他的思考同步的,而且就算真能做到,我也不知道那有什么意义。是因为我产生了希望他来救我的想法吗?明明我才是姐姐啊……



“稍微等一下。”



我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虽然明白,但这句话要怎么解释呢。因为我是属于白夜大人的,如果这句话的意思是让我不要胡思乱想听他的话等着就好,那我就应该这么做,于是我尽量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从浴缸里出来。衣服浸透了睡觉时流的汗,让我有点抗拒穿上这么一身,但穿上准备好的浴袍则让我更加抗拒,所以我还是穿上了原来的衣服。黏糊糊的真不舒服。



“哈啰,小姐,真是美人出浴呀。”



不过浩之先生还要更让我不舒服。



浩之先生面对摆在大桌子上的菜肴,手拿刀叉,还煞有介事地系着围兜,看起来像是在玩什么品味糟糕的过家家游戏。



“美美地睡了一觉,又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之后果然就该轮到美食出场了。虽然这么一顿当午餐好像有点太奢侈了,不过身为财阀,点上一堆吃也吃不完的菜反倒才是一种礼仪嘛。”



“我不饿,刚刚才吃过肯德基。”



“就算这样还是要用餐,财阀正是如此。听说古罗马贵族大口大口吃到饱之后要哇哇哇地吐出来,再接着大口大口地吃。”



“其品味之糟糕很有古罗马风格呢。”



“我们也来做点儿品味糟糕的事嘛,把这些全都吃下去,”浩之先生笑起来。“我是从鲁山人和铃木三重吉那里学习饮食文化的,对捷克菜不大熟。这跟斯洛伐克菜有什么区别?以前是不是还有捷克斯洛伐克菜啊。”



“我帮你用博尔赫斯查一下吧。”



“所以说数字原住民真是不行啊。好了好了,坐下吧。”



“我说过我不饿……”



“说不定只是你没有发现自己肚子饿了啊。”



看来想要话题进行下去,必须得先坐下。伴随着一声叹息,我在浩之先生的正对面坐下。桌上摆着许多看起来像捷克菜的食物,虽然我也不大清楚是不是。肥得流油的烤鸡,以及旁边佐味的酸泡菜,加了蘑菇的土豆汤,撒上辣根和辣酱的炒猪肉,裹了一层薄薄挂糊的煎鳟鱼,散发着炭火香气的小羊排,油腌芝士,鞑靼牛排,酸奶油烩牛肉,矿泉水,以及啤酒果然还是皮尔森啤酒。这一道道充满肉感的菜肴让人有种不愧是内陆国家的感觉,令人吃惊的是,看着它们,我的肚子又饿起来了。这让我体会到自己的确还活着。



浩之先生把啤酒倒进巨大的广口杯里,叫了一声:“先干杯再说!”举起了杯子。我把矿泉水倒进一个样式古典的玻璃杯里,咬了一口芝士。在这个阳光透过后方大窗照射进来的套间里,我享用着美食,要是坐在我对面的人是白夜大人的话,那该有多美妙呢。



“能不能请你不要摆出那种表情,难道你以为我现在心情很好?我也必须赶快找到姐姐啊,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



“但你不是祁答院浩之对吧?也就是说,那个自称是祁答院唯香的人也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啊。”



“我说啊,小姐,你必须去追查的真相不是我的真实身份,你必须对你自己的头脑更认真地思考。”



“头脑?”



“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祁答院财阀,这件事你的头脑是如何得知的?”



“我不大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东西?”



“话说这就是我在问你的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