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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六花(1 / 2)



这个国家曾经深陷于战火之中。



“不行了,已经没救了……!没救了、没救了、没救了。”



掩藏在挖出来的战壕中,通信兵·矶丸的牙关正在打颤。



只是把石块东拼西凑而成的石墙对面,是源源不断的子弹在穿梭。背后的树干被打飞,赤土之上不断地溅起碎土块,啪嗒嗒嗒……。



“上子弹,快给我子弹,矶丸!”



同一个部队的成田让枪口维持捅进石墙间隙里的状态,直接向这里伸出手。然而矶丸只是一味地紧紧攥住从背后的通信机器上连过来的对讲机。



“已经完蛋了。司令部沦陷了。快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六花大人……!”



“闭嘴矶丸!给我闭嘴!”



雷霆大发的成田掴了矶丸一巴掌。拎起他的领口。



“别说什么已经完蛋了!赶紧了把子弹给我!”



“已经没了!哪来什么子弹!”



“怎么就没啦!我是让你从那帮子倒地上的家伙身上拿!”



“我已经拿来了。都给你了!那就是所有的子弹了!”



被拎着领口,矶丸绷紧了身体反唇相驳。镜片开裂的厚厚的圆框眼镜好像马上就要从鼻子上滑下来一样。



在战壕里残存下来的军队,现在就只剩下两个人了。其他人都在刚才,在两人的身旁死去。注视着胸口流着血,躺在坑洞里的死尸,矶丸的胸中燃起星星的怒火。该死的,竟然抢在我之前就睡倒在那里。竟然睡得那么安详。



这里就是地狱。我也想快一点睡下去。



闭上双眼,枪声、哀嚎传入耳中,还有战车的引擎声——。



“成田……成田!过来了!战车的声音!”



矶丸从石墙的缝隙中看向对面的杂木林。敌军的主力战车压过树丛,转动履带,登上这座丘陵。没有更糟的了。



“对方论战舰论战车论战斗机全都不缺,我们这里论士兵论枪弹论士气都匮缺。这怎么可能守得住啊……!这座丘陵已经,完蛋——咕!”



这次用的是拳头。



“别吐丧气话!你这德行还算得上是帝国军人吗!”



“……呐,来祈祷吧?祈祷六花大人能快点来。要是有两个人祈祷就能更快过来——咕!”



又是“了”字被拳头打断。成田骑在矶丸的肚子上,一拳一拳,向着矶丸的脸颊挥下拳头。



“就是因为你依仗那东西才会这么软弱!区区祈祷士,他们能有何作为!”



矶丸手掌摊开保护眼镜,一边拼命地辩解。



“六花大人不是一般的祈祷士!是能驱使祸津神,特别的祈祷士——”



“吵死了!谁管他那么多!”



成田站起身,掏出了手榴弹。这是为了自尽而一直留在最后的东西。食指拔去保险栓,狞笑道:



“切,战车算个鸟。这本来就是觉悟好了玉石俱碎的特攻战。我的性命是怎么华丽凋零的,给你们好好瞧瞧。”



说完,他把头探出石墙的那一瞬间。嗖——,子弹擦着成田的脸而过。



成田把脸徐徐转向矶丸。



子弹射中的耳朵开裂,但他的脸庞上却浮现着凝滞的笑容。



“看呐,矶丸。是子弹从我脸上躲开了。即使不向那个祸津六花祈祷,我也有神在助力。我敢放话。祸津六花,连屁也算不——”



磅——(译注:上一段最后处,原文是“へのかっ”这里的枪声的象声词是“ぱーん”,连起来的“へのかっぱ”意译成中文就是“连屁也算不上”,是极度轻蔑又带戏谑意味的词语。也就是说枪声帮他完成了最后的脏话(遗言),该词另一种解释是河童的屁股2333。怎么说呢,我最喜欢这样在正经而血腥的场面,还不忘逗笑我们的作者了……)。枪声震飞头盔,成田面带笑容,断了气。



“什,成田!”



矶丸摇晃着卧倒在地的成田。在他的指尖看到了手里的的保险栓。在那里的,只有从整个手榴弹上拔下来的保险栓这一部件——。



“……受不了,你个傻瓜……。”



矶丸皱起面孔,上面满是皱褶。



拔去了保险栓的手榴弹,就在成田的腹下。



矶丸旋踵,挣扎着意欲爬出战壕。背后发生爆炸,爆炸的冲击甚至推平了傍边的洼坑。



六花大人、六花大人、六花大人——。在飞扬的尘土中,矶丸双掌拍合,继续着祈祷。



陆军军曹六花,正率领部队赶赴着座丘陵——这是一种确切的情报。怪物、招祸者、人肉兵器——在战场上的种种化名,同时也是她存在感之巨大的证明。



只要有那个少女在——目睹了六花战斗的某人这样说过。



只要有那个少女在,任何劣势都可以颠覆。



矶丸背上的对讲机正发出信号音。哔——、哔——、哔——……。



‘六花部队到达。请立刻中断作战,迁出战域。六花部队,到达——’



掺杂了杂音的情报,让矶丸的表情焕发出光采。



“嗯嗯。今天也是好天气呢!”



六花伸展背脊,拂过丘陵的南国之风撩起她的黑发。



她闭上眼睛,汗津津的肌肤感受到自然的吐息。



这座位于国家最南端的岛被大片的绿色和蔚蓝的海包围。浪花卷上海滩的声响。蝉鸣不绝于耳。耀眼的太阳从浑厚的积雨云之上洒下大把阳光。



“……好了,干活吧。”



然而现在的这座岛上,试图来犯的美国士兵和意欲阻挠他们的日本士兵之间,正展开着一场陆地战。枪声爆炸声的声音将风声盖去。



古川六花,年方十七。



这个脸上表情还没有褪去天真的少女,身着披有白色羽织的军服,立于战场之上。



“第零三祈祷部队,出阵!”



毅然呐喊的六花两侧,有五名祈祷士站成一排。



在岩壁上俯视而下,可以看到美国军正攻入杂木林。敌军向着位于这座丘陵制高点所挖的海军战壕,一点点登上来。



“我们接下来,将介入海军战壕防卫战。”



在六花的身边,站着比她小一岁的弟弟,七日。虽然和六花同出古川流,七日却不用祈祷术。插在腰间的军刀和扛在肩上的九九式步枪是他的主要武器。皱紧眉头的冷酷视线,比头大一圈的军用头盔加上军服。外表上看就是一个瘦麻杆少年兵,但是杀死的敌人,已经不止十个。



六花的另一侧,是一名有着和战场、南国都不相衬的雪白肌肤的少女——大坂雪生。大坂流的祈祷士利用道具。身上没有枪和军刀一类东西,而相反她的肩上挎着鼓得满满的一个提包。



带着两把军刀的副队长面带笑容“看来正处于劣势咧”地说完,以太刀代替军刀扛在肩上的战斗斥候瞠大双目吼道“你们都小心别被我落下了!”。“小豆丁。”有人嘟哝着揶揄身高只有六花差不多高的他,该人是纵使身处战场,也依然故我地穿着羽织和竹皮屐的祈祷工兵。



“喂!刚才是谁说小豆丁的!”



在战斗斥候回过头来后,全员都一脸嫌麻烦的样子撇开视线。



加上六花自己,也就只有六人。队员全部都是祈祷士。而且还都是以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所构成的怪异组合。这便是第零三祈祷部队——以六花为队长,通称“六花队”的全员。



“六花,把头盔戴上。”



受七日叮嘱,六花蹙起眉头。



“我知道的啦。我这不正要戴上呢嘛!”



戴上头盔的六花绷紧颜面,再一次凛然地高声喊道:



“各个单元,请在下降到杂木林后,开始进行战斗或是友军的掩护。这只是防卫战。注意不要太过深入。期许各位不要送命。散开!”



六花一声令下,全员从较平缓的石壁上驱驰而下。六花队的三名队员纷纷散开进入杂木林,而六花的护卫七日,还有卫生兵的雪生还留在六花的身边。



先行的祈祷士们一个个进入了杂木林之后,枪声相比之前更响了。大概是战斗已经开始了吧。杂木林已经处于敌阵之中。



“是、是要在那里面召唤吗!?”



追在两人身后的雪生喊道,七日斜眼看向六花。



“你应该不会打算要进去吧。”



“当然要进去。毕竟战场就在那里面。”



六花对七日看都不看,一蹦一蹦地跳下岩壁,根本没有驻足的打算。



“那至少在斥候确保了安全之后再——”



“那样就迟了。就让我们在这里搞定吧。帮我拿一下,阿七。”



说完就把才刚戴上的头盔抛向七日。



“喂,六花!”



“碍着我事儿了嘛。我没办法集中精神!”



脱下头盔的六花,一边跑着,一边眯细眼睛,集中精神。



而后她的身体产生了变化。乌黑的秀发从发根至发梢,一点点的染上如火焰燃烧般的赤红。



同时横向伸出的右臂变成亮眼的黄色,茶色的斑点浮现其上。



“出来吧——彼岸花(莉可丽丝)、向日葵(诃利安萨丝)!”



边跑边吟唱的六花向前挥出右臂。



随着一阵耀眼的光芒,六花的两侧出现了两个并排奔跑着的少女。二人都是外表不到十岁的幼小少女,披在身上的白色布匹翻飞,赤脚踩着石壁向下奔跑。



其中一个有着长及腰间的白发,而另一个没有右手臂。



“不用说我想你们两个也是明白的吧,吃可是禁止的唷!还有就是,不要离开我太远。”



六花奔跑于石壁上,看向两侧的少女并嘱咐着她们。



白发的少女莉可丽丝“得令——”地做出有气无力的回复,诃利安萨丝则高高举起左手单臂,精神奕奕地作答:



“明白——!”



她提高速度,“先走一步啰”地说着奔向杂木林。踩着夸张的步伐闪避“锵、锵”地打在岩石之上的流弹,高高地跳过岩壁,突进到杂木林中。



美国军清楚祈祷士六花和六花所召唤出的少女们有多大威胁。不能把六花召出的少女们认作是普通的小孩来小看,那是吃人的“祸津神”。是在这座南方之岛的陆战中,掠夺了众多士兵生命的怪物。



于杂木林中驱驰的战车发现了身穿白色布匹的少女,毫不犹豫地发射七十五厘米的炮弹。咚!在迸散出硝烟的瞬间,炮弹擦过诃利安萨丝的肋下。



炮弹命中在诃利安萨丝的后方,引发爆炸。



“咿呀!”



被爆风席卷,诃利安萨丝的娇小身躯飞舞在树林中。



炮塔内的士兵用望镜确认到在扬起的尘埃中,如破布一般被吹飞的少女,以异国的言语“干掉她了吗?”地喃喃自语后,随即看到少女空翻身躯,在原本没有东西的右臂部分,生长出一条黑黢黢的半透明臂腕。



五根尖锐的钩爪出现在指尖。那只手臂巨有着和黑少女的身躯极不相符的扭曲,和巨大。



那是以六花的右臂为依代诞生的“腕神”诃利安萨丝。她的能力是 “魔王之手”——借以异界魔王之右臂当作自己的手臂使用——



“唔——!嘿呦!”



诃利安萨丝一边空翻一边握紧拳头,魔王之拳落向战车的炮塔。



以厚实的装甲自诩的战车炮塔,被挥下的巨大拳头捣进战车内部。



落地的诃利安萨丝抓住战车,足有五十吨之重的战车被区区一支手臂高高举起。“嘎叽嘎叽”,装甲轧轧作响,而后连同里面的士兵一起,被碾碎。



“啊哈哈哈!”



看到主力被如此轻而易举地破坏,内心的动摇在潜伏于林中的士兵传播。这不可能打的赢。根本敌不过她。我们又不是来退治怪物来的。肆意挥舞的异样巨腕,将这样的恐惧带给了士兵们



其他的战车也将打破对准了诃利安萨丝。有所察觉的诃利安萨丝吆喝一声将损毁的战车扔出去。引爆发射出来的炮弹,战车之间互相冲撞,爆炸。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熊熊燃烧的杂木林中,仅有长着诡异右臂的少女一人,笑着。



熊熊燃烧的森林上空,美国军的战斗机回避着滚滚浓烟盘旋着。



祸津神参战的报告已经透过无线电传来过来。海军战壕攻略作战本来进行的十分顺遂。战况明显是我方的优势。在太阳升起之时将其攻占下来,今晚本应该可以举杯庆祝作战的成功才是。



但既然六花出现在战场上,究竟还能否继续这个作战吗——。



他嘶吼着,向无线电请求指示。



飞行员已经目击到一次六花所率领的少女们的战斗了。即使现在想起来依旧不寒而栗。把那说成是战斗,不如说是杀戮。



饱受砥砺的强悍士兵架起枪,以完美无缺的阵势包围上去,然而甚至无法奈何身上只有薄薄一条布匹的少女。



脖颈连根拔起,心脏被掏出来,一个接一个丧命的同伴们。只能在战斗机上俯视这一切的他,无能为力。



要是遭遇到少女,就应该撒腿逃跑。说出这一证言的飞行员受到没有看过她们战斗的同伴嘲笑,但他没有开玩笑。



现在,之所以自己还活着,这正是因为自己逃到了少女鞭长莫及的高空——这时,告知异常事态的警报声突然响起,在驾驶席回响。



机体一度剧烈地颠簸,向前方渐渐倾斜。一边确认仪表,一边拉起操纵杆以调整机身。然而战斗机还是不停地左右摇晃,高度渐渐降低。



到底发生了什么。飞行员察觉到传来的引擎声不同寻常。看了才发现机体前端的螺旋桨已经不转了。像纤细的丝线一样的东西紧紧地缠在上面。



头上有东西在动,他仰望天空。在裹住驾驶席的丙烯板的外侧,有一名白发的少女攀在上面。



是什么时候?怎么做到的?这可是在飞行中的战斗机——飞行员绷紧了愕然的脸庞。可能是觉得这副样子很滑稽吧,少女龇牙,吊起了嘴角。



飞行员胡乱地摇动操纵杆。摇摆机体,想将少女甩下去,然而被发丝缠住的螺旋桨和机翼不听使唤。



以六花的头发作依代而诞生的“栉结神”莉可丽丝,可以自由的伸长自己的头发,恣意操纵。



以“发缲”之力蠢动的发梢从机体上的细小缝隙中侵入到了驾驶席里。



飞行员终究还是发出了悲鸣。



从少女的手中是逃不出去的。



即使到了空中,也无处可逃。



万念俱灰的飞行员看向夹在仪表盘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上面,映的是还在祖国等待他归来的妻子和女儿。



伸向照片的指尖,被无数的头发缠绕。扎穿了两耳、喉咙还有皮肤,侵入到身体中的头发搅和、破坏着士兵的内脏。



从口中喷出的血溅上照片,玷污了心爱之人的笑靥。



渐渐稀薄的意识中,飞行员祈祷着,“神啊”。然而他不知道,正在他头顶笑着的少女同样是神。



战斗机上升起的黑烟撕裂澄澈蔚蓝的天空,向着杂木林坠落。



森林的每一处地方都燃起了火舌。枪声和哀嚎的交响之中,六花潜伏于树下。身边有雪生,头上有跨座在树枝上的七日,他们都架着枪。



“阿七,我想在往前进一点。”



六花仰头说道,但七日的回应一成不变,“不行。”。



“要是不再靠近一点,没办法控制那些孩子们。”



“那就叫回来。用不着队长亲自上阵。”



“真是的,你个木头人。要是叫回来了还能叫战斗吗?”



“你才是,给我有点自觉。你自己可是那些家伙的依代。”



七日斜眼瞪着六花。少女们的依代就是六花的身体。祸津神只要依代被破坏了就会死,所以六花的死亡和少女们的消灭有着直接联系。



也就是说六花才是祈祷部队的核心,会左右战况的最重要人物。



“我知道的啦,心知肚明。”



六花一脸不满地撅起嘴唇。



这时,七日“糟糕,被发现了”地嘟哝道。



旋即架起步枪,射击。七日向树丛的彼端开枪了。枪声在杂木林间奏响回音,被击中的美国士兵之怒号应声整天价响。



“大坂,带着六花退下去。”



雪生大大地点头。向从树枝上跳下来的七日问道:



“……那古川君呢?”



“我来拖住他们。那家伙在这里太显眼了。”



七日将六花手里的头盔抢过来,强硬地扣在她头上。



六花的身体中,召唤了祸津神的依代所对应的部分会改变颜色。



头发会染上红色,右臂会变成带有茶色斑点的黄色。在这绿色的杂木林里未免太过显眼了。而现在,她目送着七日的双眼也闪烁着青紫色。



在离三人所在位置,五百米之外的前方,有一片格外旺盛的火势。



美国士兵操着火焰喷射器扫射,将同胞烧得焦黑。只有被施以“视野Jack(驯服)”的士兵,其眼眸呈青紫色。Jack(驯服)着他的少女——紫阳花(海德兰洁尔)正搂在挥舞火焰喷射器的士兵的脖子上。



六花的祸津神,每个人都缺少着和自己的依代所对应的部分。“腕神”诃利安萨丝没有右臂,“栉结神”莉可丽丝的头发枯成白色。



然后,以六花的眼球做依代的“覗神”海德兰洁尔在一开始就没有两边的眼球。空洞的眼窝的娃娃头少女,强制性地剥夺士兵的视野,操纵他的身体,散布火焰。



“哈哈、好好玩呢,这个。”



被夺去了意识的美国士兵嘴里说着他本不可能懂的日语,眯细了青紫色的眼睛。



就在这时,头顶的树梢上有树叶洒落,战车从天而降。士兵抓住肩上的少女,远远掷出去。紧接着,士兵连同火焰喷射器一起被压成了饼饼。



“哈啊……!?诃利安萨丝!混蛋,你该不会是存心的吧!”



“啊哈哈哈哈哈。”



诃利安萨丝跟在战车之后落了下来,她搔着脑袋,向着没有眼睛的少女,淘气地吐出小舌头。



“抱歉咯,海德兰姐姐。正在Jack(驯服)中吗?”



“我就在那男人的肩上呢,你能看见的吧!?所以说你就是笨嘛。竟敢破坏我难得的好玩具。要不要我来Jack(驯服)你看看……!”



“对不起,对不起了啦。我把这个送给你,好吗?”



说着,诃利安萨丝用巨大的手抓住从损毁的战车掉出来的士兵。



二人探头看向手掌上平躺着的士兵尸体。



“我们对半分着吃吧?”



“……会被六花发现的。”



“没关系的哟?吧唧吧唧吃干净就好了。”



诃利安萨丝再一次淘气地吐出小舌头。在那舌头上,滚着被咬成碎块的小拇指。



以跑在前方的雪生为先锋,跟在后面的六花,注意到了以眼球和右臂作依代的两个祸津神正高涨的食欲。



“不好了……那些孩子,打算要吃人……!”



在林间的空地上,六花倏然止步。



“六花小姐……?”



雪生回过头,听到“轰——”地战斗机引擎声正接近而来。



美国的战斗机正在向这里迫降。怕啪啪啪,机关枪扫射,赤土飞溅。着弹的轨迹不偏不倚地直指六花而来。



“六花小姐!”



雪生伸出手,为了跑回六花身边儿踏出脚步。



战斗机已经来到了六花的正前方。无数的子弹正要贯穿六花的身体,就在那一刹那——七日霍然从杂木林中跳出,抱住六花的身体翻滚。



战斗机呼啸而过,雪生跑到倒地的二人身边。



“没事吧!?有受伤吗?”



“我……没事……”



六花从七日的臂弯中坐起来。



“阿七。阿七……!”



为了庇护六花而跳出来的七日,他的左脚踝被子弹打碎了。淌出的血液渗入赤土中。



“阿七!别死啊,阿七!”



头被放在六花大腿上的七日,淌下涔涔汗珠,回答道:



“……谁会死了。只不过是脚。没问题的。有大坂的歌留多牌在。”



“马上开始治疗。但是——在这里的话太显眼了……”



就在雪生警惕着四周的时候,空中再一次响起了引擎声。之前的战斗机掉过头再次来犯。



“糟啦!六花小姐,快到树林里——”



“不可饶恕。竟敢,竟敢把阿七……!”



六花的大腿上还躺着七日的脑袋,直直狞视向迫至眼前的战斗机。青紫眼瞳放出不祥的光,饱含憎恨。



战斗机激射而出的枪弹击穿赤土,瞄准着六花直逼而来。



雪生为了庇护六花,用自己的身体盖住两人。



——啪啪啪啪啪……。



子弹向着雪生倾泻而下,和引擎声一同呼啸而过。



雪生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知晓到自己没有受伤。压在上空的黑影是一张巨大的手掌。从杂木林中跳出来的诃利安萨丝张开魔王之手,挡住了子弹。



诃利安萨丝收起手掌。海德兰洁尔站在她旁边。雪生感受到二人所释放的不祥气场,鸡皮疙瘩直窜而上。



六花回头看向飞远的战斗机,少女们感受到她的憎愤,将杀戮的对象集中于一。让七日受伤的,那架战斗机——。



正因为是感情用事的六花,所以才会有一些颇为不成熟的举动。对自己人无条件地给予慈爱,而当重要的东西像这样受到伤害时,手下不留情。



被溢于言表的感情所牵引,六花的祸津神们也变得更具攻击性。这真的还能称作是在控制这些扭曲的少女们吗。雪生不时会感到后怕。少女们之所以会如此残酷,真的只是出于她们祸津神的身份吗?



还是说六花自己,就很残酷呢?



诃利安萨丝猛蹴赤土,纵身奔向战斗机。脚踹树干高高跳起,在树枝与树枝之间移动。目光只瞪视着飞在空中的那架战斗机。



“做不到的。怎么可能追得上战斗机呢……”



雪生不自觉的这句呢喃,得到了回应:



“怎么会做不到。”



雪生向没有眼球的少女寻问:



“……你不去吗?”



“我跑不了。因为看不到嘛。要是你可以把眼球借我的话,我就去啰?”



不知她是不是在根据听到的声音辨识他人,海德兰洁尔将空洞的眼窝对向雪生的脸庞。少女应该没有眼球才是,但却感受到了像是被窥探着一般的恐惧。



雪生像是逃开一样,将视线移回空中。



她看到白发的少女在战斗机的机翼上着落。



然后战斗机升起黑影,翻滚着,坠落下来。



X X X



“古川六花军曹,我等不得不向您致谢。”



在六花她们守下来的丘陵上,挖有全长四百五十米的洞穴。



这里是日本海军为建造据点而挖掘的壕沟。沿着煤油灯排成一线的坑道直直走到尽头,那里有一个禁止一般士兵进入的房间,大约六叠大小的这个狭窄空间被作为司令室来使用。



以司令官的熊仓少将为中心,三名幕僚围住一张木制的桌子。



站在桌子前方的,是本来不应该身处于海军战壕内的陆军军曹,六花。



“我们的阵营虽然兵临城下,不过现在拿下了守备防御的胜利。这也全归功于六花队的英勇奋战。我等海军,向您致以深深的感谢——”



“不必。”



六花对将手撑在桌子上,正要弓下头的熊仓少将,毅然地放话。



“我不过是在自己力所能及之处,尽力而为罢了。”



在煤油灯的微光下黝黑发亮的秀发和华美的身形,怎么看也不像是军人会有的。不过在她的领子上缝有的阶级章证明了陆军军曹的身份。



六花的白色羽织是祈祷士特有的东西。羽织的后背部分画有红日和“祈”的大字,这是祭祀仪式上使用的正装。在身披这件羽织的时候,六花便是祈祷士的代表。



将天真烂漫掩藏于“祈祷士”这一头衔的阴影之中的她,即使是在战壕的最高司令和幕僚们的面前,也绝不瑟缩。放出有力的眼神,表达自己的意见。



“我所执行的,是杀戮。对杀人的行径给予的谢辞,我不需要。”



“但是在结果上,您拯救了为数众多的士兵。”



熊仓少将在桌子上撑起手肘,从军帽的阴影下打量着屹然挺立的六花。



“有因为您而得救了的生命。许多的士兵在感谢您。请您昂首挺胸,以此为荣。”



“我没有在杀了人之后,还挺得出的胸膛。请您不必挂怀。”



令人窒气的沉默降临于司令室、六花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发言也否定了军人们的战斗行为。



在座的其中一名幕僚,像河豚一样脸部肿胀的河豚多中佐嘴里嘀咕着“手好疼欧”之类的话,一边用手帕抹着额头的汗珠。坐在对面的,是像犀牛一样有着巨大溜肩的香犀中佐,他苦着脸,摇摇头,问道:



“原来如此,杀人挺不起胸,而是救人可以,所以六花阁下身后才会跟着这么长一溜的平民吗。”



香犀手指指着六花队一路带到丘陵的众多当地人,如此问道。



“是的。”



“那可真是了不起。”



“诚然如您所说,我们第零三祈祷部队,为了让被卷入战火的平民百姓避难,现在正在南下中。漫长的旅途已经让当地住民疲惫不堪。女子、孩子、老人,总计四十六人。我请示他们在这个战壕内的短时间驻留休息。”



“做不到。”



河豚多猛地站起来,椅子倒下的声音响彻司令室。他一边慌张地扶起椅子,一边对六花说道:



“这里已经是饱和状态了。士兵们甚至都没地方躺下,都站着睡觉。更何况这里是军事最高机密。士兵先不说,平民的入驻免谈!”



“……还请您通融一下,拜托了。”



“军曹”熊仓少将对六花如此唤到。两肘依旧架在桌子上,吐字缓慢,像是在温和地奉劝叛逆期的女儿一般说道:



“很遗憾,战壕的状况就如河豚多所说。相信您也走过坑道了吧。负伤的士兵堆到了房间外面,就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卫生状况也很恶劣。非常非常遗憾,要让平民进来,这实在是——”



“不是还有这个地方吗?”



六花说着,在这个只放置了神龛和桌子的司令室伸展双臂。



“虽然有些狭窄,把桌子立起来还是能进人的吧。而且还有腰不好的老婆婆在,椅子也一定能得到善用。”



将少将和三名幕僚置之不理,像是沉浸于试衣服的少女一样,自顾自地提出这这那那的提案。看不下去的香犀中佐“六花阁下”地说着,向她搭话。



“请谨慎您的言辞。您是打算让堂堂司令官和乡村老太太比邻而坐吗?”



“……啊啊,没错。”



六花装腔作势地耸耸肩。



“军人大爷们都是一个德行。看来海军和陆军也别无二致。你们,难道不是为了救这座岛上的人们才过来的吗?”



熊仓少将这打算要开口,这时。



司令室里响起低沉的,像是在沉吟一样的嗓音。



“我们是来救他们的。”



出声的是第三位幕僚。是一个对六花的登场不以为意,将军帽深深地戴在头上,迳自捣鼓着手枪的男子。



“——是来救他们了,没错。但是战况超乎想象地迫在眉睫。万一优先平民,放过了敌军的侵略,到最后,人民和土地都会遭到蹂躏。别把我们看扁了,祈祷士小姐。这是拿一亿个人去人头换人头的大战。在这场大战里,何来应当保卫的国民。” (译注:日本总人口一亿,现在是1.27亿。)



听了他的说法六花没好气地撅起嘴唇,挺身站在男子的面前。



“以您的说法,就是要让毫无罪孽的平民们白白地去死吗?”



“哈哈哈。怎么会,我不是这个意思——”



男子把脸抬起。没有映出光彩的黑色眼瞳回看向六花。



“我是让他们多杀死哪怕一个敌人,然后再死。”



“……”



六花蹙起眉头,表现自己的不快感。



“明白了。那么我们今晚之内就动身离开。”



“您这么做我们会伤脑筋的!”河豚多随即厉声喝道:



“这座战壕已经身在沦陷边缘。古川军曹!如果没有您和祸津神的力量,我们守不住这里。会有很多的士兵死去的。”



“那么你们也跟我们走吗?我们不介意连你们一起保护喔?”



见军人们无话可说,六花行个礼,旋踵而去。



“告辞了。”



“古、古川军曹!”



想要挽留住其背影的河豚多在确认六花已经离开后,气得猛跺脚。



“可恶、可恶、可恶!那个小丫头是什么意思。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还什么‘不介意连你们一起保护喔?’!”



河豚多拉尖了嗓子模仿六花的样子,随后香犀指责他的不慎发言。



“别做了。校官怎么能学下级士官的举止。”



“但是你想想。护卫者平民向南方移动?还说会来到这里也只是顺路不是吗?我还以为是陆军为了支援我们才派过来的增援呢。”



“确实啊。陆军到底在想些什么嘛。该不会是以平民做优先来制定作战策略的吧?”



之前的那个男子也加入了河豚多与香犀的对话。



“司令部真的会下达这种命令吗。”



“柊少佐。你是说她现在的行动是违背命令的?”



“那可是牵扯到军事法庭的事了。”



“不管怎么说”熊仓少将开口总结发言。



“祈祷部队能来到这座战壕实属侥幸。没有武器,没有兵力。可以说是在仅剩牺牲一途可选的时刻,祸津六花现身了。”



“但马上就要离开了不是吗。我们已经完蛋了,全完了。”



河豚多的丧气话再一次拉低了士气。香犀也受到影响而长叹一口气。



“……听闻说她才只有十七岁。竟然沦落到不得不去依赖那样一个小姑娘。”



柊将枪放在桌子上,黑眼瞳瞥向对面的香犀。



“那就是说我们弱小到不得不去依赖那样一个小姑娘吧。我有一事相问。在那个小姑娘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命令让士兵后退的人是您没错吧,中佐阁下。”



“正是。我对六花队的战斗方式有过耳闻。那是为了不让士兵被卷进战斗而采取的措施。”



“所以说就是这个做法不可取。……这里是我等的战场。把它拱手相让给之后才来的六个少年兵,而自己却在山丘上撒手旁观。中佐阁下您来这座岛上,是打算野餐的吗?”



“……你这家伙,是在说我的判断是错误的吗……!”



香犀伸出手臂揪住柊的领子,隔着桌子将他拎起来。



河豚多慌张地挤到两人的中间来。



“住手、住手啊!你们这样下去是赢不了的,肯定赢不了。一起协作吧,好吧?”



柊被香犀抓着领子,瞪向河豚多。



“你也不要一直把赢不了赢不了挂嘴边。这个寡廉鲜耻的肥头干部,要把士气拉得多低落才甘心!”



“可是,事实就是赢不了啊!连武器也没有,遑论能有何作为。对啊,我们只有避难一途!暂时和六花队一起逃往南部,重整态势。而且,要是错失这次机会就没有下次了。在六花队离开的时候,我们也跟他们——咿……!”



“逃……!‘被小姑娘保护着,一起逃’!你是用这张嘴说出这话的吗!”



枪口捅入了河豚多喋喋不休的口中。



“快住手,柊!把手放开!”



香犀抓住柊的手臂,但明明两人有体格差,柊的手臂却纹丝不动。柊举枪扳起了击锤,而香犀无力阻拦。



“我一直就看不顺眼你的懦弱。要是你还打算这么丢人现眼下去的话,那还请容我来送你上路吧。”



“别再吵了!”



熊仓少将的怒吼响彻司令室。



“……柊君。你打算让这个司令室变成战场吗。”



柊的手指还是扣在扳机上,就这么将脸转向熊仓。



“恕我直言,司令官。这么打算的人是我吗。有错的人是我本人吗。并非这个下达谬误命令,让士兵撤退的男人,也不是这个散播胆怯风气的男人,而是我吗?”



“这不是现在要决定的事情。不要去指责别人的判断和怯弱了。现在,我等不得不做的事情是——”



“是啊,我做错了。”



柊出口之言盖过了熊仓的话。说完,枪声旋即响起。



——磅。



紧接着“呀啊啊啊啊”河豚多的惨叫声在战壕中引起回声。从内部被射穿了腮帮的河豚多倒在椅子一旁,满地打滚。



“哎呀,是我错了咧。但还请您不要指责我吧。现在比起这种事情,应该考虑该如何处理那个小姑娘的事情,我没说错吧。那么,由我去找她谈谈。”



柊走向房间的入口,“柊君”熊仓叫住他。



“把手枪放下再走。”



“……请再次恕我直言,司令官。别忘了这里是战场。”



柊把枪收进腰间的枪套,背过身离开。



X X X



离开海军战壕的六花,奔向早在战壕存在以前就立于丘陵之上的,民间的墓地。



这座岛从以前就有将遗体在洞穴或是洞窟里风葬的习俗,这里的墓地也和本土的墓地相比也有着风格独特的形式。在巨大的岩石上掏出一个能容下人的空间,把棺材搬进里面。宛如龟壳的龟甲墓。在战争开始后,平民们都钻入这个龟甲墓以躲避炮击。



左脚受伤的七日也一样被运进绵绵丘峦间的龟甲墓中。



六花跳入晦暗的墓中,蹲在横躺于席子上的七日身旁。



“阿七!你的伤怎么样了?已经治好了吗?”



“想也知道还好不了。哪有那么快的。”



脱了靴子的左脚踝上被包上了数十层的绷带。雪生在渗出血的绷带上放上歌留多牌。昏暗的墓穴被歌留多牌发出的柔和光芒点亮。



雪生对六花说明受伤的状况:



“好在子弹贯穿了过去。我想不出三天,应该就能下地走路了。发烧反而更让人担心。因为我的歌留多牌治不好疾病……”



“你还发烧了?阿七!”



七日的额头上正放着叠起来的湿布块。



六花为了摸到七日的皮肤将手臂伸向七日的后颈。七日受不了这一举动,坐起身来。他的动作迟缓,面色通红,为了呼吸肩膀一上一下。



“没问题的。稍微休息一下马上会好。”



“……可是。”



六花耷拉下眉梢,脸上浮现苦笑。



“虽然有机会和司令官对过话了,但是看样子不能让我们进到战壕里。他们说里面已经没地方了。”



“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我交涉过了,那个……一不小心,就把‘那就算了’给说出口。所以就必须要在今天之内离开这里才行……”



六花低着头,嗫嗫嚅嚅地说道。七日叹出一口气。



“你啊……。该不会一个人去的吧。”



“但是你看啦。大家都这么忙。”



“才没有那么忙好吧。龙之介呢?交涉的事务都是那家伙的专长,我不是说过,要和上面的人对话的时候就把那家伙带上的吗。……话说回来,那群家伙究竟跑哪里去了……?”



七日将视线转向墓穴的外面。自战斗结束之后,就没见到六花队上其他三人的影子。



“翘辫子了?”



雪生否定了七日的私语。



“都还活着呢!大家都在外面自由行动。嘛啊,就是一如既往的那种感觉呢。”



“……这么部队真的笼络不到一块呢。”



在墓穴的入口,有一对肌肤晒黑的兄妹在探出脸来看着里面。是跟着六花队的,这座岛上的住民。二人对脸相看,“一——二”地念着口号。



“六花佳~佳~!”



孩子们对着回过头来的六花喊出方言,招手唤她过来。



“快来这里!我们给你看看有趣的东西。”



“嘘——。这里有伤者在睡觉呢,小声点。大姐姐正在讨论重要的事呢。等结束了我再去。”



“欸——……”



看到灰心丧气的孩子们,六花面露难色。



“好啦,你去好了。”



七日说完,六花很快把视线转向他。



“咦,可是……”



“战壕的事情会想办法的。要是真的必须今晚出发,走不了路的我可就头疼了。等必须要你出面的时候会叫你的。”



“这可不行。阿七还受着伤呢!”



“我会让龙之介去办的。哪会放任他一个劲儿的玩。六花队里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呜呜……。谢谢。”



六花凑过来抱抱,七日把身体后仰。



“快住手,我可是伤员。”



“……这个姐姐这么不可靠,真的对不起。”



六花对着抱在怀里的七日的耳畔低语。被她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七日哑然失语。他把手搭在六花的背上,道出语带叹息的呢喃。



“……才——没有那回事咧。”



隔了一次呼吸的空档便松开怀抱的六花,一如既往地,露出尖尖的虎牙,粲然一笑。



“那我去去就回。”



“别忘了,你现在还身处战场。”



“我半刻也不会忘记啦!……喔,想把什么拿给我看呐——?”



转身离开,六花就像是在轰跑小孩子们一样跑出去,墓穴内再一次被阴冷的寂静笼罩。



“我看着六花小姐,就感觉会一不小心忘记这里还是战场这回事……”



雪生一边将光线变弱的歌留多牌换新,一边如此细语道。



“……只要有六花小姐在,人就能变得精神呢。”



“可别被带坏了。被她的那大大咧咧的德行。”



再一次躺下的七日如此忠告,雪生莞尔一笑。



她把“我指的是古川君啦”的这句话吞进肚里,继续手头的治疗。



X X X



战场上奏响蝉鸣。虫的鸣叫声在丘陵之上的蓊郁树林间此起彼伏。



炽烈的阳光一到黄昏也变得温和,吹过丘陵的风拂过当地人汗津津的皮肤。人们坐在海军战壕附近的开阔墓地上,略事片刻的休息。



六花被孩子们拽着手,扑通一声坐在石墙上。他们递过来一个小纸袋,据说里面装着的是胡麻蛇的卵。(注:原文“ハブ”Habushu,日本产。Habushu以胡麻蛇(Trimeresurusflavoviridis)命名,属于坑蛇蛇家族,与响尾蛇和铜头密切相关。剧毒无比。)



“胡麻蛇……。就是那个栖息在这座岛上的毒蛇,没错吧……?”



“六花佳~佳~,不打开试试?快点啦、快点啦!”



被孩子们催促着,六花胆战心惊的打开纸袋。随即——扑跳扑跳扑跳!



“咿呀呀呀!”



纸袋里的东西赫然乱动,六花的肩膀猛然弹起来。



“不得了,孵出来了!蛇它孵出来了!”



六花指着落在地上的袋子。孩子们为她的反应捧腹大笑。



“喔耶,上当啰!怎么会有胡麻蛇咧!仔细看看哟~?”



孩子中的哥哥拾起纸袋,从里面取出用圆形皮筋串联起来的碎铁片。以圆形橡皮筋相接的碎片在袋子里面蜷着,为了让它能在打开的瞬间一圈圈地转起来,在上面动了不少脑筋。



“竟、竟然敢骗我!讨厌!”



“是被骗的人自己不好啰。”



孩子中的哥哥开溜,六花紧追其后。



少年躲在就坐于迎面向海的石墙之上的老婆婆后面。六花向右他就向左逃,向左他就向右跑。而后,一直睡眼惺忪的老婆婆倏地瞪大眼睛。



“咿咿呀!小赤佬!又在对六花大人恶作剧!小心一会儿挨揍喽!”



说完就向少年的光头上砸了一拳头。“啊嘎”少年哀声叫唤,“你这不已经揍了嘛!”一边抱怨着,向后躲。



“哈啊、哈啊……!谢谢你,老奶奶。”



气喘吁吁的六花说完,老婆婆再次眯起眼睛,抬起头。



“真要道谢的,应该是我们才是。”



说着,注视向渐渐跑远的那对兄妹小小的背影。



“……爹爹和姆妈都被杀了,小咛们都不再笑了,但之所以现在能笑出来,都多亏了六花大人您。”



“请不要叫我什么大人。应该是我这么称呼你才是。我能笑出来是因为孩子们肯对我笑。我自己也一样,是他们给了我活力。”



六花笑了,老婆婆也让满是皱纹的脸庞皱得更深,做出笑颜。



然后,“虾虾侬”——用属于这座岛的语言,道出“谢谢你”。



丘陵上吹起的风将六花的黑发,还有老婆婆纤柔的白发温和地拂过。



过去从这座丘陵上,可以望到这座岛上很远很远的地方。在眼下就是甘蔗田地的一片葱郁,在彼方延展开来的大海上,水面在夕阳之下波光粼粼。



要是那时候能看看白天的景致该多好啊,六花正如此想到。等战争结束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和七日两个人一起再过来一趟呢。



美丽的大海和澄澈的天空组成的壮大景色摄人心魂,七日准会被感动的。但是七日不坦率,不管六花怎么说这景色多么多么漂亮,他也一定只会回答“还凑合”。想象着七日这时的表情,六花的脸颊变得舒缓。



现在,放眼一望这片景观,就会有瑕疵映入眼中。田地的一部分被战车的履带压毁,海上还有成列的美国驱逐舰。



注视着蹂躏这座岛的钢铁巨块,老婆婆无力地低喃:



“……生在这座岛上的小咛们可怜得让人看不下去。本来应该是生在一座和平秀美的岛上的,却卷进大人们的争端,不知道明朝又要漂泊到什么地方去。阿拉都是行将就木的老头老太太了,所以可以不去在意。但是果然还是希望能把这美丽的景色留给小咛们呐。”



老婆婆的方言味很重,六花没办法将她的话完全理解,但能从语速的急缓、自己懂得的单词之间,读出她的感情。



过去这座岛上也有祸津神,老婆婆继续说道:



“有时它们会出来吃人。人在哪里,哪里就有神在。不过在飞机开始焚烧这一带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们了。不知道是被烧死了,还是变得畏惧人类不敢出来了——。就连祸津神也畏惧于人类吗。六花小佳。老太太我忧心呐。”



“忧心……?”



“……再这么下去,‘人类’会不会就这么坏了呢。本地的军队都把那些乘着大铁疙瘩,但真的是这样吗。好好看,那也是人类呀。出生的国家不同。肤色不同。思考方式不同。但那也是拼命活着的人类不是吗。人类杀人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小咛们,会不会厌恶人类呢?”



六花盯着老婆婆凝望大海的侧脸,停滞了呼吸。故乡被烧了,家人被杀了——即使如此,老婆婆却不是憎恶敌人,而是在慨叹人的心神。注目于未来,为这仇恨的连锁惶恐着。



易地而处,六花便无法将“没问题的”之类的话轻易地说出口了。她没有能慰藉她的话语。所以她握起老婆婆的干瘦的手,起誓道:



“……我一定会将大家送到疏散船上。毕竟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一心冀望着。但愿自己做到事情,能够让孩子们懂得。人类之间不仅仅只有杀戮。还有和自己一样,赌上性命去拯救他人的人。



“六花佳~佳~!”



有人唤她的名字,六花匆匆抹干眼角。抬起头,便看到那对兄妹。在他们身后是一只消瘦的山羊,缰绳被孩子哥哥的手牵着,站在那里。



老婆婆再次厉声严斥孩子哥哥。



“小赤佬!你把它带过来做啥。快牵回去!”



“我想要让六花佳~佳~看看嘛!”



孩子哥哥颇有怨言地撅起嘴唇,妹妹则叫嚷着为山羊做介绍。



“六花佳~佳~!它的名字叫咩~~子。”



“哎唷,梅叶子?好淑雅的山羊呀。”



“不是啦!咩~~子!”



“咦?么耶子?好难的发音呢……”



六花感到困惑,挠挠脑袋,老婆婆说道:



“这只山羊大概是胆小吧,自从战争开始就在没有出过奶。正思量只把它吃了,于是把它拉出来了,结果这些孩子们很喜欢它。爱不释手。”



“蛤啊,毕竟旁友怎么能吃嘛!”



哥哥纵声喊道,六花脑袋歪了歪。



“旁友?”



“就是‘好朋友’的意思。”老婆婆解释道,原来如此,六花迳自点点头。



“六花佳~佳~。对不起,刚才吓唬你。我把这个送给你。六花佳~佳~老喜欢花了对吧?”



突然变得乖巧,忸忸怩怩的妹妹将一朵花递给六花。这不过是在周围采来的野花,但六花看到娇小的手中绽开的红花,发出感叹。



“哇啊,是扶桑花呀!用这里的话来说,就是红旗花对吧。”(译注:原文为“アカバナー”,直译就是小红旗。)



“唔嗯!”



妹妹大大的点头,从六花的手中,单单把艳红的花朵儿拧下来。



“咦!?”



六花的手里只留下了花茎。六花为突如其来的暴行感到困惑,妹妹把花瓣下的花托朝向六花,“快吸”地如此催促道。



“这个地方老甜了!”



“哦,真的?”



按她说的做,六花将嘴巴凑上扶桑花的花托。确实,那里沾有花蜜,带着微甜。



“真的耶。原来扶桑花这么甜。”



“对伐,对伐?”



“那我就给你回礼”说着,六花灵巧地编织起留在手上的扶桑花的茎。



“手伸出来。”



将花茎戴在少女伸过来的纤细手腕上,做出一个简易的手环。



“哇喔、哇喔!”



少女对其万分喜爱,又是从各个角度端详它,又是把它举在脑袋顶上。



“呵呵。你能这么高兴真是太好了。这就是旁友的证明了呢。”



“旁友的证明!”



少女露出没长全的牙,“虾虾侬”地开怀笑道。



“……这里就连山羊也有吗。”



柊少佐来到距离司令部所在的海军战壕不远处的丘陵中腹。从稍微高一些的岩壁上观察于下方的墓地里聚集的人群。



六花带过来的老人和孩子们将铺着石板,杂草丛生的荒地作为休息的场所,有人睡在这里,也有人在来回走动着。



海军基地是军事设施,所以这座丘陵本应该是坚决不允许平民入内的。不过现在就连山羊都被带了进来,它们被拴在一棵棵树上,“咩——”的叫着。



带着破裂的圆眼镜的通信兵,矶丸紧跟在柊身后的,在敬礼之后回答道:



“是!就连山羊也有!”



柊径直走过保持着行礼便僵直的矶丸身边,继续前行。



柊的每一句提问,矶丸都会殷勤地敬礼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