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迷子之谜(1 / 2)
别人与我无干,
只有我的作法重要。
所以你的书才很难卖!
1
很不可思议,那片大海没传来海潮味。
海风十分乾爽,海面平静,海浪声几不可闻。
佐佐波莲司两手撑在引擎盖上,眺望著水平线好一阵子。那是非常平淡无奇的水平线,但引人想到弧度微微弯曲的地球圆弧,但若说是错觉,又觉得说不定真的只是眼花。毕竟大多数人类到几百年前,都未曾想像这条水平线其实不是直的。
认真思考起水平线的佐佐波,终于觉得想著这些的自己太过无聊而拉回视线。
不远处通往沙滩的水泥阶梯上坐著两道人影。一边是小说家,一边是稚龄少女;一边是大人,另一边永远是孩子;一边活著,而另一边已死亡。
简单地说,一边是雨坂续,另一边是幽灵。
雨坂看不见幽灵,他多么渴望也看不见。但两人并排坐著愉快聊天。雨坂说什么,少女就出声应和。即使少女附和的话语声丝毫无法传进雨坂耳里,但两人毫无疑问地对话著。
少女十年前过世,那时她才六岁,而当年的雨坂只是高中生。
如今少女保持著六岁的模样。
佐佐波搔搔头,难以继续保持平静地注视眼前两人。
「我差不多要走了。」他出声提醒,毕竟他还有工作在身。
「知道了。」雨坂简单回应。
「到时候来接你吗?」
「不用,我走路回去。」
「这边到咖啡店还蛮远的。」
「累的时候我就会休息,走到不想再走,再打电话给你好了。」
「我会关手机。」
佐佐波可没打算对雨坂的任性要求一一奉陪,他将手搭上红色速霸陆的车门。
「每次都谢谢你了。」
少女这么说。佐佐波露出笑容,扬起一只手。
「和女孩子见面是一大乐事,尤其是你这样迷人的女孩。我得先走一步,留下你和那家伙两人独处,实在觉得遗憾无比。」
少女的名字是「希望」。
她的双亲怀著什么心思取这个名字,他不得而知,但少女完全无须为自己的名字感到害羞。她是比同年龄女性更成熟又聪慧美丽的女孩。如果顺利长大,想来一半同学都会对她倾心。如果说少女哪里未曾符合双亲期望,大概只有六岁就早夭这件事吧,但这不是少女的错。
「我下次会带束花来的。」
送花给幽灵最恰当,而盆栽又比花束更好。
无法拿在手上的花束徒增伤悲,但盆栽能放在地上欣赏。
「谢谢,但花说不定会因为海风而枯掉。」
「没问题的,这里的海没有海潮味。」
佐佐波挥挥手,打开速霸陆的车门。
七月上旬的方向盘一阵温热,梅雨季还没过。天气预报虽然说今晚会下雨,但天空毫无变阴的迹象,整个世界都带著蒸腾的热度。
无法碰触的幽灵,一定也和空气一样温暖。
*
雨坂——朽木续的小说有两个缺点。
一位书评家作出这样的评论。虽然佐佐波和这位评论家颇有缘份,不过对方写的东西他大半都跳著读过。他当编辑时就不会在意过书评家。但不知为何,仅有关于朽木续的那篇文章留在他的意识中。
雨坂的小说有两个缺点,而关于其中一点,佐佐波认为对方说得对极了。
佐佐波沉思著雨坂的事,走进一间颇有年代感的咖啡店。
他点了杯特调咖啡,尽管从玻璃窗照进的阳光让他心生点冰咖啡的渴望,但他抗拒在别人面前用吸管。佐佐波坚信帅气地衔著吸管的男人绝对不存在这个地球上。
佐佐波透过大片窗户眺望著街景。这是一条商店街,明明正值星期六,却有点冷清。不过不远处就有更大的商店街和百货公司,所以街道冷清大概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说不定还该庆幸拉下铁卷门的店家数并没多到让人心烦的程度。
在对街的水果店中看店的妇人翻阅著杂志。最近变得常见的连锁鞋店前,排列著大同小异的标价牌。这里还有眼镜店、手机店,以及贩卖夏威夷衫的可疑店家。
寻常可见的平凡情侣从店家前漫步走过,看起来刚升小学的小男孩则一路晃著背上的书包跑来跑去,其中还有拿起能量石端详的年轻女性。
佐佐波啜饮著特调咖啡,仔细观察街上的每一个路人。
他在三天前接下一个委托。
委托他的男人是这条商店街的振兴协会理事长。
「好一阵子前,这里接连发生奇妙意外。」他这么说:「脚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住——说得更具体一点,就像是脚被从地上冒出来的手抓住,然后就跌倒了。但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我自己也过过很多次,实在让人不舒服。」
这次的委托就是调查意外的原因。话虽如此,理事长似乎不觉得问题能够就此解决。佐佐波基本上依工作时间收取费用,而理事长只给佐佐波三天时限。
「三天后请向我汇报一次,我会视情况考虑延长。」
虽然委托人这么说,但大概没指望延长委托,佐佐波心想。
因为调查到现在已经迈入第三天,但他仍没获得半点像样的情报。探访询问后,佐佐波顶多知道这条商店街流传著「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住脚而跌倒」的传闻。他也和几位被害者见面,但没办法获得更多情报,其中一人甚至明显是自己绊倒。
——调查结果是毫无异常。
理事长想要这样的报告吗?他想听的应该不是「这条商店街充满怨念,恶灵被吸引而来抓住行人的脚」。
这时一名年轻女性从手机店走出,背著书包的小男孩忽然紧紧抱住她的脚。两人大概是母子,也可能是年纪差距大的姊弟,佐佐波无法判断是前者还后者。老实说,两种都不太像。
说时迟那时快,女性华丽地跌一大跤,薄薄的小册子从印著桥色标志的纸袋飞出来。女性检查过脚边,又看一圈身边,然后捡起小册子迅速离开。背著书包的小男孩目不转睛地看著她,似乎露出渴望的表情。但女性已经走远,他又在附近跑来跑去。
佐佐波立刻起身,他在帐单上留下纸钞后飞奔出咖耕店。
大多数情况下,幽灵的模样和活著的人类没任何差别。
佐佐波虽然看得见幽灵,但难以分辨出他们和人类的不同。
他很快追上男孩,因为对方晃著书包啪搭啪搭地小跑步过来。
「你好。」小男孩充满朝气地说。
佐佐波不由得愣愣回一声。「你好。」
小男孩一瞬间惊讶似地瞪大眼睛。「你好,欢迎光临,谢谢。」
到底欢迎光临哪里?又对什么谢谢?佐佐波搞不清楚状况,只好适当地回应。
「嗯,不客气。」
小男孩歪歪头,不甚在意的佐佐波接著问。
「你叫什么?为什么在这里?」
小男孩开心地笑起来。「早安?你好,小心回家。」
完全无法对话,小男孩似乎只是把刚学会的话拼凑起来,发音时也有不自然的停顿。
伤脑筋,佐佐波不太习惯应对小孩。他试著抚摸男孩的头,但一如预期地触碰不到,指尖彷佛伸向彩虹或幻影一般穿过头部。
小男孩毋庸置疑过世了,就算他走失,也无法把幽灵送到派出所。
明知徒劳无功,佐佐波仍然继续发问。
「你常常待在这里吗?」
小男孩依旧吐出毫无意义的词句,还露出灿烂笑容。佐佐波在内心叹口气,放弃对话,转而观察他。
男孩拥有灵活的大眼,模样十分活泼。白色的T恤搭配长过膝盖的深蓝色短裤。脚上穿著印卡通版车子图案的袜子,还有玩具般小巧可爱的运动鞋。书包别著名牌,但只看得出来用黑奇异笔写下,彷佛痛苦挣扎著的扭曲线条,完全看不出名字。不过,佐佐波发现像校徽的标志。
这个男孩为何过世?
他认为,小孩子绝不该就这样死去。
佐佐波想起独自站在海边的年幼少女幽灵。要请她帮忙吗?年纪相近的话,说不定能够发现什么——忍不住起这个念头的佐佐波却甩甩头,拋开这个主意。他希望让小男孩成佛,而他不太想让幽灵看到其他幽灵成佛的样子。活著的佐佐波难以想像幽灵当下的心境,但他认为这不会令人心情愉快。
「我要先走了,还有工作要忙。」
佐佐波其实打算暗地留下来观察男孩。男孩说不定最后会回家,这样一来,调查就有大幅进展。
「晚安,我开动了。」
佐佐波决定不在意男孩说的话,他挥挥手,男孩也开心地回挥。佐佐波背向挥动的小手跨出脚步,下一秒差点跌倒,因为男孩紧紧抱著佐佐波的脚。
大多时候幽灵无法触及和拥抱他人。其中当然有例外,佐佐波和雨坂将这种例外称为「灵异现象」。
——不过,男孩的灵异现象就只是抱住别人而已吗?
灵异现象与幽灵自身的执念关联紧密。
男孩是想抱紧谁吧?佐佐波理所当然地认为年幼的男孩一定是想抱紧谁——他想抱紧母亲或某个人才会成为幽灵。总之,佐佐波打定主意先找出这个孩子的母亲。幽灵也好,活人也好,走失的小孩就该途回母亲身边。
佐佐波迈开步伐。
男孩跟在后头,他似乎对佐佐波产生亲近感。
「我出门喽?」
「嗯,我们走吧。」
佐佐波回答时,电子音从口袋传出来。佐佐波将手伸进口袋时想起两件事。第一是他忘了关手机电源,第二是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雨坂走不了多远。
2
车子一在指定的大楼前停下,拿著纸袋的雨坂马上钻进来。
纸袋共两个,一个是大楼书店的纸袋,另一个用英文字母写著佐佐波不认得的语言。根据重音符号的标记方式来看,佐佐波猜想这是义大利文。
雨坂递出写著义大利文的纸袋。
「这啥?」
「饼乾,你不喜欢吗?」
「嗯,不过我喜欢吃自己做的。」
「是你烤的饼乾的话,我就无福消受了。」
饼乾这种程度的东西,我也烤得出像样的成品,佐佐波在心中抗议——起码三次成功一次。他将纸袋放在仪表板上发动速霸陆。
「另一个袋子是什么?」
「我们五月在图书室找的那本书,突然想读读看就买了。
「书店竟然刚好有啊。」
「是啊,算我运气好。」
「用网路比较确定买得到吧。」
「我偶尔也想去书店晃晃。望著书架就让人愉悦,差不多和森林浴一样。」
「唔,我能瞭解你的感觉。」
雨坂撕开纸袋上的胶带,取出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书。他在翻开封面时间。
「社长那边的委托如何?」
「有进展了,遇到一个幽灵男孩。」
「可喜可贺,不过调查是到今天为止吧?」
「是啊,时机真差。」
如果告诉对方自己遇见幽灵男孩,调查期间会延长吗?应该很难,大概会落得被当可疑灵媒的下场。意外地,很多人心中埋藏著对幽灵的恐惧,然而敢正面承认幽灵存在的人非常少。两者并不矛盾,原因十分简单:因为害怕,所以不愿意承认幽灵。
「那么调查就到此为止吗?」
「老实说,现在有点骑虎难下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似乎被附身了。」
「那真不幸。」雨坂终于从书中抬起头。「幽灵男孩现在也在这里?」
「是啊,在我的大腿上。」
幽灵从刚刚就用倍感稀奇的模样盯著时速表。
小男生都喜欢时速表,佐佐波小时候也一样。
雨坂目不转睛地盯著佐佐波大腿上方。
「你打算让他成佛吗?」
「我是这么打算,一直维持这样太吵了。」
男孩像要插嘴佐佐波和雨坂的对话,不停开口说话。内容与刚见面时相同,只是毫无意义的招呼语拼凑成的语言。
「我说雨坂,你几岁识字说话?」
「难以作答。我现在也还没认识所有字汇,如果指识得一两个词汇的程度,那又是在我有印象前就学会了。」
「可以好好与人对话是几岁的时候?」
「如果是回答简单问题,大概三岁左右。」
「大部份都是这个年纪吧。」
他们被车站附近的红绿灯挡下来,无数人潮流涌过斑马线。若看向旁边便会发现分发面纸的年轻人。这里总是有人在送面纸。
「小学后就能进行一定程度的对话吧。」
「我和『希望』甚至能一起讨论波特莱尔。」
「那孩子有点过份聪明,不太适合当例子。」
「我只是举例告诉你,小孩子的成长速度因人而异。」
红绿灯切成绿灯。佐佐波目送最后头的路人匆忙跑过斑马线就踩下油门,速霸陆发出低沉的引擎音加速向前。
雨坂出声。「你这次无法和幽灵对话吗?」
「不管怎么试,他都只讲一些没意义的招呼。」
「譬如?」
「『你好』和『欢迎光临』是他的最爱,『谢谢』也蛮常用的。」
「有礼貌不是挺好吗?」
「从头到尾只说这些招呼语,算有礼貌吗?」佐佐波叹口气。 「拜此之赐,不论名字、年龄或死因,我一概不得而知。」
「为什么呢?」
雨坂轻轻地托托眼镜。
「无法正常对话这点,我觉得是非常大的线索。我在小说中使用这种设定的话,一定会将这点作为剧情伏笔。」
那倒也是,佐佐波暗想。这孩子的语汇太偏颇,假设其中有原因是合理推测。
「帮我一个忙,先来确立故事设定吧。」
雨坂摇摇头。「我不太中意帮忙这个词。作家的工作是设定故事大纲,编辑判断要不要采用意见,以及思考我的想法是否正确就好了。」
「世上也有和编辑互相讨论来设定故事的作家啊。」
「别人与我无干,只有我的作法重要。」
「嗯,是,所以你的书才很难卖。」
不管从好还是坏的方面来说,雨坂个性都特立独行。他的作品赢得狂热书迷的同时也难以被多数人接受。
「总之请先描写出外表,应该有什么地方让你判断那小孩是小学生吧?」
「一目了然,他背著小学书包。虽然有名牌,不过看不太清楚名字,反倒有校徽。」
「怎样的校徽?」
「到咖啡店后我画给你看。」
前方红绿灯换了颜色,佐佐波今天常被红灯挡下。
红绿灯的法则大概就是这样——佐佐波这么想过,如果一开始是绿灯,绿灯就会持续好一阵子。一旦因红灯停下一次,之后就老是遇到红灯。这就像人生一样。不过每一件事都和人生相似。因为每件事都在人生中发生,人体验到的经验根本不可能外于人生本身。
佐佐波将速霸陆停在月租停车场,和雨坂一起沿北野坂走二十公尺,而幽灵男孩当然跟在身后。徒然咖啡馆如同往常地客人不多,只有服务生精神抖擞。
「有客人哦。」仿作露出轻松的笑容,附在佐佐波耳边说道。
「二楼吗?」
「很难说,现在人在里面的座位。」
佐佐波和雨坂对看后走向店内深处的座位。佐佐波他们的老位子已经坐著访客,她是最近常拜访这家店的少女。小暮井由纪露出犹豫的神色读著某封信。信纸是淡淡的蓝色,同色的信封则搁在桌上。
注意到脚步声,她抬起头。
「欢迎回来,侦探先生。」小暮井脸上挂著浅浅的微笑。
「嗯,我回来了。」
佐佐波在她对面坐下,雨坂对她微笑致意后,径自走向二楼的楼梯。
他一如往常我行我素。
「那是?」佐佐波用眼神示意她手上的信。
「私人物品。」小暮井将信纸收进信封。
女高中生的私事可不能随便过问,于是佐佐波出声询问该问的问题。
「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是被派来办事的。」
「如果要外带蛋糕,这里采在柜台领取的方式。」
「不是这件事,而且我昨天才吃了草莓奶油蛋糕,不可以连两天吃蛋糕。,
「谁说的?」
「体重计。」
「那辛苦啦。我会魔法就会把全世界的体重计都调成比实际轻两三公斤。,
「那有意义吗?」
「起码能暂时沉浸在幸福中。」
「女性是追求永久美貌的生物。」
「唉,人就是连明知无法拥有的东西也会抱持渴望。」
小暮井笑了。「说得过份,世界上还是有美丽的老太太的。」
佐佐波对她不点蛋糕这件事稍微松口气。
幽灵男孩正一脸稀奇地在附近东张西望。小学生多半喜欢蛋糕,但幽灵吃不了。
佐佐波在内心嘟哝真是无聊的多愁善感。活著的人根本没必要在意死去的人,就算大啖蛋糕也没问题。不过佐佐波一向不知道如何好好对待小孩,不由得感情用事。
他切换心思,继续刚才的对话。「所以你被派来办什么事?」
小暮井微微歪头,「想听听侦探先生目前的工作报告。」
佐佐波用食指敲额际,「为什么是你来办这事?」
「就算发现幽灵,也很难向理事长解释吧?如果是我,你的任何说法都能接受。」
要向那位理事长解释幽灵的确有点难开口,佐佐波暗忖。
「不过可没侦探会将案子报告给高中生,而且我还搞不清楚你为何知道这件委托。」
「非常简单,」小暮井回答,语尾彷佛要加「亲爱的华生」。「我介绍了侦探先生。」
「介绍给那个理事长?」
「正确来说,是介绍给理事长的女儿,我们读同一个年级。」
理事长有一个和小暮井年纪相仿的女儿,确实一点也不奇怪。
仿作前来点餐,佐佐波点特调咖啡,小暮井则点苹果调味茶。
「有发现幽灵吗?」
「嗯,有,就在那里。」
佐佐波将视线转向幽灵男孩,男孩正飘在空中,望著挂在墙上的海岸风景画。但画中的海岸实际上并不存在。
「咦,在哪里?」
「在那边盯著画瞧。」
小暮井盯著那一会,皱起眉毛摇摇头,「我看不到。」
「这也没办法。一般人看不到幽灵。」
「我明明看见奈奈子。」
「那是例外。就算看见某位幽灵,也不代表能看见其他幽灵。」
多数人都看不见幽灵,就算看得见也限于非常亲近的对象。人们一般看不见毫无关系的幽灵。
「但侦探先生看得到很多幽灵吧?」
「是啊。」
「为什么?」
「谁知道,以前就这样,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小暮井不满似地皱眉。「真好,对方是什么样的幽灵?」
「小男孩,六、七岁。可能生前很喜欢抱母亲,他一看到路人就抱上去。」
「那就是人在商店街容易跌倒的原因吗?」
「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那样的话,明明只要抱住自己妈妈就好了。」
「就是说啊。」
大概看画看腻了,幽灵男孩轻飘飘落到佐佐波的膝盖上道声「你好」。「嗯,你好啊,」佐佐波回应,男孩开心地露出笑容。
「我说你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了。你的名字是什么?为什么待在那条商店街?」
然而——
「比方说,」回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雨坂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他左手抱著笔记型电脑,这个人刚刚就是为了拿电脑才走上二楼。「他说不定是寻找母亲才到商店街,生前可能和母亲多次造访那里。」
「有点奇怪。」佐佐波摇头。「根据我听到的说法,七、八年前就发生脚被抱住而跌倒的意外。这家伙要找母亲的话,这段时间绰绰有余。」
「解释要多少有多少,可能母亲搬家了,也可能男孩搞错商店街。」
「搞错了?」
「相似的商店街多不胜数,变成幽灵飘来飘去时,到了不同的商店街。」
唔,这个可能性确实存在,但根本当不了线索。
雨坂随即在佐佐波身后相邻的老位子坐下。他打开笔记型电脑,开启电源。
「男孩无法回答就只能问其他人了。何不试著画人像素描?」
但他不太会画图。佐佐波于是看回小暮井。「我记得你参加过美术社?」
「我不喜欢绘画,一画就不舒服。」
「好极端啊。」
「我也受不了辞呈。」
「辞呈?为什么?」
小暮井脸上浮起十分明显的假笑。
「以前某部电影中老师递辞呈的画面,让我有点心灵创伤。」
「原来如此。」
人有各式各样的心灵创伤,佐佐波也有。譬如说细骨头很多的鱼、曾经是祖父书房的卧房,还有用汽车音响听艾瑞克克莱普顿的〈改变世界〉。
佐佐波掏出记事本和原子笔,他做好觉悟后动笔描绘起男孩的脸。不一会,记事本上就出现貌似枯瘦猴子的人形。小暮井认真盯著佐佐波笔下的图,然后严肃地托著下巴。
「不愧是幽灵,真像妖怪。」
「是啊,不过本人其实是随处可见的男孩。」
幽灵总以生前的样子出现,既没有诡异的阴惨脸色,也不会少去双脚。就算因为悲惨的事故过世,多半也是毫发无伤的模样。雨坂推测幽灵的模样八成来自于当事者认定的外观。
此时,仿作托著托盘现身,上头放著咖啡杯和装苹果茶的玻璃杯。她的目光在一一将杯子摆上桌面时停在记事本上。
「画得真差。」
「是啊,我知道。」
「这在画什么?」
「男孩的肖像素描,用来寻人的。」
仿作两手环胸,托盘揽在胸前。「我来帮忙吧。」
「你会吗?」
「如果有特别津贴的话。」
她挑起笑容,从佐佐波手上抽走记事本。
脸型真要说的话比较接近圆脸。
男孩有靠近脸部中心的眉毛和眼睛,还有薄薄的嘴唇。
佐佐波意识到一边观察乱窜的幽灵男孩,一边给指示有一定困难。仿作原本用佐佐波的原子笔,最后还是从柜台拿来铅笔和橡皮擦,正式画起肖像素描。
确认数次后,佐佐波点头。「嗯,一模一样。」
仿作的素描完美,活脱脱就是在店内到处跑的男孩。
她放下铅笔,露出灿烂的微笑。「我很期待特别津贴哦。」
「现在应该还在工作时间吧?」
「画人物素描不在工作范围,我的工作仅限用笑容和美貌接待客人。」
关于美貌这点,佐佐波虽然想发表一点意见,但他有预感会引起麻烦,决定还是算了。佐佐波接著在完美的人像素描下一页迅速画出简单标志。因为是组合变形的文字,即使是他也能毫无困难地写出来。
仿作和小暮井同时探头看标志。
「这什么?」仿作问。
「校徽。」小暮井回答。「我们小学的校徽。」
佐佐波望著小暮井,她露出惊讶、疑惑以及奇妙的恍惚神情。
「你说是你母校,就是有傍晚天空封面那本书的小学吗?」
「是的,是我们学校的校徽。这代表什么?」
「那个男孩会是你的学弟吧。」
佐佐波意识到事情太巧,但仔细一想,男孩所在的商店街就在小暮井的小学附近。那一带的小学数量也不多。
在背后敲打著键盘的雨坂停下动作。
「小暮井同学,你听说过关于他的事吗?」
「咦?」
「根据社长的说法,那个男孩引发的灵异现象七年前就开始了。那时小暮井同学应该还是小学生?」
对了,小暮井现在是高中三年级,七年前还是小学五年级。虽然学年不同,但同一学校的学生有人过世,她可能会听到传闻。
但小暮井摇摇头。「对不起,我没任何印象。」
「这样啊。」雨坂轻轻地点点头,继续敲打键盘。这时,佐佐波扭过身体,探头看笔记型电脑的萤幕。雨坂不太喜欢被人看到还在写的文章,但这次没阻止佐佐波。
男孩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是因为他连自己都一无所知。
男孩不知道自己的长相,
那是因为他对镜子的构造毫无概念。
男孩只知道些许语句,
那是因为在他的小小世界中充满这些话语。
男孩不知道如何对话,
因为没人向他说话。
佐佐波从头到尾粗略地看两次,然后歪歪头。
「这什么啊?」
「这次的设定。」
「你知道什么了吗?」
「我不是知道,只是想到这些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