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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死神谈情说爱(1 / 2)



1



冬日太阳即使靠近正午也不会晒得人皮肤痛,我的毛皮暖烘烘。泥土的香味轻柔搔著鼻腔,我躺在庭院中央,心满意足地打哈欠,抬起一只眼睛的眼皮。



内海一手拿著画笔,从医院敞开的二楼窗户望向这里。自从取回色彩,这三天来内海一如我的期许,变一个人似地埋首作画。晚上也不再锁门,所以我昨夜其实又潜进内海的病房。我听见他心无挂碍地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以及满溢著月色,仿佛获得力量又不失细致色彩的画作。短短三天,画已经成了完全不同的作品。



似乎和内海对上限,只见他露出笑容。这家伙到底想干么?他如果不认为出现在他梦里的我,不过是他大脑创造的幻觉,和我本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会很头痛的。毕竟我(虽然外表卓然挺拔)顶多只是一只狗,一只再平凡不过的黄金猎犬。



不过,不光是这家伙,南和金村也会主动攀谈,有时还会瞒著棻穗给我贡品(主要是称为甜点的奢侈品)。那种甜点真是人间美味,「幸福」在口中融化……



我最中意一款叫作泡芙的甜点。咬破酥脆绝佳的外壳,里头满满香甜奶油,太销魂了。我想起南昨天给我的泡芙那低回再三的美味,突然涌出唾液滴落嘴角。当我看见下巴下方濡湿的泥土,猛然回神。



糟了。居然受到食欲控制,思考停顿,太丢人了。就算那是至高无上的奢侈品也……我也没有要一再回味的意思。



我想著有的没有的,再次望向内海。他轻轻地朝我挥手。



难不成他已经知道我不是普通的动物,而是高贵的灵体?冷汗沿著背脊滴下,我像洗完澡时用力甩身体,把可怕的念头赶出脑袋。他们都是有常识(至少是身为人类的常识)的大人,应该不会想到梦境和现实的我有关系吧?因为外型和我一样的存在在梦中解救自己,所以才会觉得现实的我有一种亲切感。



对,没错。



我硬生生打住思考,背对内海地闭目养神。怎么想也不可能。就算有些古怪,那三人应该不会想到我的真实身分是死神。别想太多,像平常那样面对他们就好了。我得出应该开始工作的结论。顺带一提,在风和日丽的阳光下睡午觉,其实也是一份要让体力恢复的工作。



虽然内海事件告一段落,但因为侵入梦中二次,我的体力消耗得比之前厉害。前天,我连鼻尖都不想动,破抹布似地躺在走廊上,差点就被带去动物医院。



我闭上双眼,集中精神,皱著鼻子感应。原本覆盖这整家医院,浓得化不开的腐臭就快感觉不到了。南、金村、加上内海。这三人的确是腐臭的主要源头。我再次皱起鼻子猛闻。土壤、青草、残雪、以及那三个男人领悟到自己生存意义,全散发出柑橘般的香味。但其中有一丝淡淡的甜腻气味掠过鼻尖,这是不注意就察觉不到的微弱腐臭,属于尚未打过面照的患者。



基于死神多年经验,这么微弱的腐臭不太可能成为地缚灵。不必急著找出第四个人。



我现在就是要让身体好好休息,再让我再睡个午觉吧。这是很重要的工作……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些许罪恶感,但还是闭起眼睛。睡意马上来袭。就在意识快要落入黑暗中的前一刻,我突然整个人清醒,睡意消失殆尽,我起身到庭院中央的樱花树树根附近。刚才拂过肌肤的感觉,那是……



「你就在……这里吧?」我抬头盯著牛空询问。不是运用嘴巴、舌头或声带,而是发出言灵。风戏谵地在我垂下的耳边吹拂。隔几拍,对方回话了。他不是出声,而是透过「言灵」的力量。



「好久不见。这阵子没见,你变得真迷人啊!My friend。」



我骂了一句脏话。我知道对方是谁了。我在眉间挤出纹路。漂浮面前的是我的同事,他和过去的我一样都是负责引路的死神。



「……是你啊。」我没好气地吐出言灵。负责引路的死神无所不在,但这位同事却是跟我最合不来,也就是所谓的水火不容。我现在是狗,他就是「猴子」(注:日本人会用『犬猿之仲』来形容水火不容的人。)。



「没错,就是我呦!你封印在那种身体里居然能注意到我,真是敏锐的six sense!」



同事的言灵带有调侃。我身为死神的视觉捕捉到樱花树干涌出的淡淡霞光,那是相当于灵体的存在。



「six sense?什么玩意?」



没听过的词汇。我更皱起眉头。



「你还是那么落伍。six sense就是第六感的意思!不是偶尔有些动物和人类不晓得为什么注意到我们吗?就是那种敏锐的直觉。」



「第六感就第六感,有必要刻意换成洋文吗?」



「洋文?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才说你跟不上时代嘛!现在是个全球化无国界的时代,人类一直在进化,高贵的我们也应该要跟著与时俱进呀!understand?」



完全听不懂。像是有一匹马在我面前说起人生的大道理。



「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真是笨问题。你才封印在那个身体没多久,怎么就忘了以前的工作?My friend。」



的确多此一问。引路的死神降临人世还能干么?我反射性地抬头看著那家医院。南、金村、内海、还有其他没见过的患者。当中有人要死了吗?那三个人自从摆脱桎梏以后,病情暂时好转,甚至精力充沛,足以再撑几周。这么说来,是我还没见过的患者要死了吗?



「啊!非也非也。我今天不是来引路。Don’t worry。我是为了另一件事来的。」



另一件事?我想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原来如此,他是来说服他们吗?我望向洋房角落太阳未及之处。那里漂荡著三侗藏身阴影的魂魄。



「就是这么回事。」



同事宛如在空中滑行似地飘过。我不由自主地追上。



「怎么?你要跟我一起来吗?My friend。」



「就当是打发时间。」



「打发时间啊?真令人羡慕。我倒是very busy,忙得眼睛都花了。真羡慕你啊。」



「你根本没有『眼睛』好吗?如果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跟你交换。」



「这就不用了。这只是所谓的场面话。我才不想变成都不工作,懒洋洋地做日光浴的懒惰虫。」



「你身为灵体也很清楚吧!运动过量就会感到疲劳。消除疲劳就必须好好休息。」



「对,好像有这么回事。这方面的知识我还是有的。肉体真麻烦啊!请节哀顺变。」



同事半点兴趣也没有。我总有一天一定要拜托吾主让这个同事尝尝「封印在狗身体里」的滋味。我在心里暗暗发愿。



同事有如泡泡般轻飘飘地浮起,往屋后前进。



「别躲在那种阴暗潮湿的地方,到我这里来。别担心,我不会硬把你们带去吾主那里的。」同事发出有些做作的热情和端著架子的言灵。但魄魂仍旧紧依在阴暗处,不肯靠近半步。



「不要发出那种阴森的气息嘛!别担心,到我这里来。你们自己也知道,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同事的言灵里流露出些许不耐烦。我见他那个样子,忍不住插嘴(当然不是真的「开口」)。



「他们不会走到太阳下啦。」



「什么?不会走到太阳下?Why?」



「Why?……那孩子生前得了不能晒太阳的病。父母煞费苦心。即使此刻已经变成魂魄,也还是躲著阳光。」



同事一脸不可思议地看著我。要是他有肉体的话,现在肯定歪著脖子。



「那是还有肉体的事不是吗?他们现在已经没有body了。事到如今,晒不晒得到太阳根本没差不是吗?」



「一点都没错,但生前对太阳的恐惧已经烙印在灵魂深处了吧。」



「原来如此。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Human这种存在的确会做出一些不合逻辑的事呢!咦?被他们逃走了?」



如同事所说,魂魄趁我们说话时消失了,可能跑到医院后了。



「算了。今天到此为止,我改天再来。」



同事的语声未落,存在已经逐渐变得稀薄。似乎为工作移动到别处了。死神很忙碌,不可能一直把时间耗在同一个地方的地缚灵。冷不防地,我脑中闪过一个疑问地发出言灵。



「为何事到如今才来说服那些魂魄?他们绑在这里七年了,这七年来,你从没出现过不是吗?」



我的问题让同事停止移动。



「那群soul刚变成地缚灵的时候,我劝过他们好几次了,可是他们完全听不进去,我才撒手不管的。但不久前,我从这三个soul身上感受到强烈的波动,过来看看情况,他们不再像以前那么顽固,愿意听我说话了。我才过来try一下的。」



原来如此。地下室里找到那孩子的白骨,让「依恋」减弱。这是我的功劳呢。不过,深谋远虑的我不会高调强调自己的功劳。



「adieu。」



同事丢下一句怪腔怪调的洋文,开始淡出。



「那群魂魄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了。」



我再次拋出言灵,同事诧异地摇晃一下。



「我知道啊!那又怎样?」



「如果你有办法说服他们的话,多花点时间在那群魂魄身上是会怎样?」



死神存在远比人类高阶的次元,不会受制于时间。时间对死神来说,类似人类对距离的感觉。甚至能在某个程度内玩弄时间。若有心,我们甚至可以同时在这个世界多处出现。即使超过时间范围,发生在未来的事,我们也可像人类眺望远方似地看见。可惜我封印在这个身体里,受到时间束缚,既不能玩弄时间,也无法看见未来……



「给你一个忠告!My friend。」轻薄口吻从同事的言灵里消失。「不要和soul们……人类们走得太近,那只会造成你的『负担』。要是你对他们太同情,将来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会出问题的。」



高贵的我和低下的人类走得太近?他在说什么蠢话?



「不过,优秀如你应该不用我来提醒吧!那就改天再会啦!See you soon。」



同事又变回轻佻的德性,留下带有讽刺意味的言灵,消失无踪。改天再会……吗?如果这里是同事负责的管区,往后的确要常常见面。(虽然身为死神的同事并没有脸。)



我怀著莫名所以的挫败感走向建筑后面。这带几乎晒不到太阳,弥漫著一股霉味。三个魂魄畏首畏尾地飘在正后方的树干阴影下。我靠近他们。



「为什么还留在这里?」我对魂魄提出质疑。然而,经年累月赤裸裸地在现世游荡,伤痕累累的魂魄已经无法回以言灵,只能保持沉默。「要坐以待毙地等待消失吗?已经找到那孩子的遗骨,也埋葬了。该去吾主身边报到了吧!」



魂魄粗糙的表面掀起微微波动。上次没见过这样的反应,是感到迷惘吗?



「你们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要怎么样,你们才肯去吾主身边呢?」



已经变成这副德性的魂魄们,没有从我面前逃走,他们宛如风中残烛般地在原地飘摇,像在控诉。到底想干么啊……难不成?我犹豫半晌,说出一闪而过的恐怖想法。



「难不成……你们该不会希望我惩罚加害你们的凶手吧?」



魂魄反应命我目瞪口呆。浑浊暗沉的表面宛如爆发,释放出耀眼光芒。



「你们怎么会指望我呢?我被封印在动物的身体里,哪有办法帮你们找出凶手啊。更何况,你们的负责人是刚才那个死神,又不是我。没错,这不是我的工作。」



我拚命找藉口晓以大义,可是他们的光芒非但不会减弱,反而紧迫盯人地步步进逼。「知道了,我知道了啦!」无言的压力命我举白旗投降。「不会妨碍到正事的范围内,我会尽我所能,这样总行了?但不要对我抱太高的期待。」



明明都强调不要抱太高的期待了,魂魄却变得更闪亮了,摆明就是充满期待嘛。我叹口气,尾巴对著魂魄们,逃命似地离开。我到底吃错什么药,怎么会答应这种事呢?我明明没有义务为那群魂魄做任何事。我头昏脑胀。我是吾主创造出来的存在。忠实地完成吾主交代的事,这就是我的存在意义。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对那群跟工作无关的魂魄如此放心不下呢?



降临人世的十数天,我身上究竟发生什么变化?



「不要走得太近。」



同事留下的言灵在我的头盖骨内回荡。高贵的我和人类?怎么可能?别说傻话了。我只是心血来潮。我只是觉得利用工作空档、闲暇时间让那群魂魄顺利往吾主的身边,藉此卖同事一个人情也不错。才不是为了那群魂魄呢。



彷佛说服自己,我在心里默念好几遍,然后离开这里。



因为肚子饿吗?还是难掩动摇呢?



我脚步虚浮,好似走在云端。



2



「啊!李奥,你在这里啊。」我漫步踱回庭院,耳边立刻传来呼唤。我头也不回地缓慢躺在地上。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咦?听不见吗?吃饭的时间到喽?」



脚步声愈来愈靠近,但我还是一声不吭。宠物也有暂时不想讨主人欢心,只想一个人……真麻烦,一只狗待著的时刻。我闭著眼睛,动也不动……虽然下垂的大耳一直不安份地抖动著,但那是反射动作,我拿自己的耳朵一点办法也没有。



「李奥,怎么啦?你有点没精神。」



菜穗来到我身边,有点担心地低头看。我微微撑开眼皮望一眼菜稳,但不像平常那样猛摇尾巴。今天就是没那个心情。男人……公狗有时候就是会这个样子。



棻穗并非穿白袍,而是蓝色条纹的上衣和浅绿色的裙子。



「我把饭放在走廊上。没胃口吗?还是肚子痛?」



棻穗曲著包裹在裙里的膝盖,抚摸我的头和下巴。她的指尖按压到狗下巴敏感的穴道,舒服的触感害我差一点发出撒娇声,还好我硬生生吞回。



「嗯……果然身体不舒服吗?平常吃饭时间,你总是滴著口水等在走廊。」



真没礼貌!我才不会那样……应该不会。



「还是心情不好呢?嗯……实在搞不懂。李奥跟普通的狗好像不太一样,总是在思考复杂的问题。」菜穗说出令心脏漏好几拍的话地凝视我。视线压力让我坐立难安,我努力地顶住压力。「李奥听话,进来吃饭嘛,你乖乖吃饭的话,我就给你泡芙当点心吃。」



泡芙?这个单字让我心思左右摇摆。甜美记忆控制我的大脑,口中溃堤似地涌出唾液。好想马上冲进屋里,但我还在硬撑,而且撑过去了。我真了不起。那么美味可口的泡芙当前,高贵如我也不可能输给食欲。



我沉醉在胜利的余韵里,菜穗噗哧一声地笑出来。



「李奥,尾巴。」



尾巴?尾巴怎么了吗?我慢慢向后转,望向自己的尾巴。雄纠纠气昂昂的黄金尾巴正摇摆著,活像只左右蹲跳的弹簧兔子。因为速度太快,屁股几乎痛起来。我连忙想要阻止失控的尾巴,但彷佛有自己的生命,尾巴完全不听我这个主人的命令:心无旁骛地左摇右摆。



没办法了,我不甘愿地起身,和菜穗一起走向医院。



「你果然是在装睡,想要吃泡芙吧!」棻穗得意地说。



别说傻话了。我实在拿自顾自乱摇的尾巴没办法,才不是那么想吃泡芙。我踩著优雅的脚步前进。



几秒钟后,不知不觉被我远远甩在后面的棻穗,上气不接下气地叫著追上。



「李奥,你走得太快了。想吃泡芙也别那么猴急。」



「好吃吗?」菜穗笑著观察我。我享受泡芙残留余韵,点两、三下头。「……李奥真的完全听得懂人话!简直太聪明了。」



棻穗讲了不太妙的话,但我还沉醉在泡芙的余韵里,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菜穗凝视著我恍惚的睑。



「好像也没有……现在的表情就很呆。」



棻穗又说了失礼到极点的话,但我继续沉醉,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我舔著嘴角,菜穗笑著摸我的头。突然,手停下来。我莫名其妙地抬起头,菜穗温和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扭曲。我往背后一看,身材顺长的男人穿著浆得笔挺的西装,站在玄关附近的走廊上,冷冰冰的视线从眼镜后射来。我见过那张脸好几次,他是打算买下这家医院的不动产业者。



「请不要随便进来。」



菜穗的语气和表情同样僵硬。



「啊,不好意思,我想和院长聊聊。」



「请你从停车场打电话给院长。医院里有患者。」



「我又不会加害患者。」男人开玩笑地说。



天晓得呢?我在心中嘟哝。这家伙散发出危险气息.可能会对年老力衰的患者造成压迫感。而且他穿的西装颜色明明不是特别深,看起来却像丧服。



「如果你愿意帮我请院长来,我会非常感激的。」



男人紧绷地面向菜穗,撇著薄唇,露出不自然的殷勤态度。菜穗像一具机器般收紧下颚,用力踩著脚步上楼。



走廊剩下我和这个危险的男人……不,一人一狗。残留在口中的幸福早就随著这个男人的出现烟消云散。我恼火地仰望男人,突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瞬间,我还以为眼前的男人换人了。因为他的变化实在太剧烈。绅士般的态度荡然无存,老太婆似地弯腰驼背,眼镜后面的眼睛布满血丝,射出咄咄逼人的视线。



男人说:「闪一边。」就往我身上踹。我千钧一发地翻身,躲开皮鞋攻击,发出「嗷呜」的怒吼。要是没有发誓「绝不做出咬人这么野蛮的行为」,我早就一口咬下。



男人不埋我呲牙咧嘴,他打开交谊听的门,迅速得让人忘记他有高大的体型,然后溜进医院。这人在干么?事有蹊跷,我想跟上去的瞬间,男人又从溜进去的门冲出,接著打开食堂的门。待在交谊厅里的时间大概只有十秒。



男人当著我的面在各个房间进进出出,纠缠不休地摸遍走廊家具,行迹可疑。时间大概只有两、三分钟。他到底在做什么?真伤脑筋,高贵如我,有时真的很难理解人类低俗的行为。就在男人把家具摸完一遍的时候,楼上传来脚步声。男人立刻戴回虚伪的面具。他是那个穿著笔挺西装,薄薄嘴唇挂著似有若无微笑的假绅士。



了不起的变脸绝技。



菜穗和院长从楼梯上现身。



「不好意思,打扰您工作了,院长。」



男人放低姿态向院长打招呼。



「什么事?你答应过我,不会在有患者的时候进医院来的。」院长一向缺乏抑扬顿挫的语气隐含不耐。



「抱歉。我有无论如何都要确认一下的事,可以聊两句吗?当然,可以跟平常一样出去说。」



男人语气很是卑微,但无解可击。院长不发一语地看著男人。



「……在那个房间谈好了,请你长话短说。」



思考几秒钟,院长打开交谊厅的门,催男人进去。当两人走进房间,门就要关上的瞬间,院长对茫然地杵在走廊上的菜穗丢下一句:「菜穗,回你自己的房间。」他的语气命我有些忿忿不平。我以前就觉得很奇怪,院长对菜穗的态度也太专制。此外,以雇佣关系来说,未免太……太没有距离了。我在这个国家当这么多年的死神,对于这种的「常识」算有很深厚的造诣。但院长对菜穗的态度远远超过常识。若不管雇佣关系,两人应该毫无关联……应该没有关联吧?



讨厌的想像掠过脑海。我这辈子看过太多例子。中年人利用自己的地位,将年轻女性当成性对象养在身边。好像叫「金窝藏娇」来著。院长和菜穗该不会……不,不可能有这种事。不晓得在想什么的院长姑且不论,但棻穗……那个楚楚可怜的少女绝不可能和别人产生这种关系。



我摇头甩开作呕想像,但一度涌上的念头如同路上的口香糖般黏在头盖骨内侧。



我为什么这么火大?院长和菜穗和我有什么关系?人类有性欲,因为要繁衍子孙,提供容器给新的魂魄,而物欲等各式各样的欲求有时会产生化学作用,走样变形。人类是愚蠢低俗的生物,我犯得著大惊小怪吗?但顺著血液流向全身的烦躁感迟迟不退,我闷闷不乐地缩成一圈时,菜穗说:



「走了,李奥。」



走?走去哪里?



「外面。如果窗户打开,应该听得见交谊厅的声音。」



棻穗像在回答我心里的问题般道,往走廊前进。喂喂,等一下。我拿她没辄,追上菜穗纤细的背影。



「……因为这个缘故,我们也很为难。」



我和菜穗躲在医院后面,交谊厅窗户下方,倾听从微开的窗缝传来的说话声。顺带一提,我们抵达时,窗户没开,当然也听不见屋里的对话。然而就在我以为只能死心的瞬间,棻穗弯下腰跑到窗户下方,「咻」地一声把窗户推开。出乎意料的行动令我目瞪口呆,菜穗语焉不详地说一句「mission complete」的洋文,对我拋一个不怎么成功的「媚眼」。放弃就好了……我如今不就不明不白成了共犯吗?



「有这么为难吗?」



「没错,就这么为难。物件里居然挖出小孩的尸体,价值可能暴跌。因为太不吉利了。」



自己也没多吉利的男人,阴沉刻意地表现出「我真的很困扰」的态度。



「七年前的命案早已让洋房是不折不扣的凶宅,现在出现尸体,我猜评价也不可能再坏到哪里去。」



「不,命案是七年前的事,已经逐渐从世人的记忆中淡去。但这次又让大家想起悲惨的命案。」



「工藤先生,你拐弯抹角地说这么多,究竟想说什么?降低买价吗?」



院长开门见山地道。我终于知道原来这个可疑的不动产业者叫「工藤」。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既然我们要买这里,就须了解状况……」



「所以?」



院长显然被工藤欲言又止的态度惹毛。



「根据小道消息,尸体是在密室般的房间找到。我想看一下。警方已经收工,现场搜证完成了吧?可以让我检查一下,顺便估个价吗?」



「我说过好几遍,患者在时,我不会让你们进医院。」



院长毫无商量余地。



「但您不可能让患者住进密室吧?请放心,我很快搞定,不会让他们发现。」



「患者很敏感,他们对环境远比你想像得还要敏感。恐怕现在大家也察觉到你在这栋屋里了。」



「……我又不会接触患者,一点影响也没有啊!」院长顽石般的态度让工藤也流露出不耐。剑拔弩张的气氛外溢到窗外。



「当然有影响。」院长斩钉截铁。「患者也知道这家医院不久就要关门了。」



「那又怎么样?」



「你必须等到患者全部离开,医院关门后,才能买下这里。这是安宁病院,患者全部离开就代表患者全部离开人世的意思。」



我身边的菜穗微微颤抖。



「嗯……的确。」



工藤有些尴尬。



「换句话说,我在这边跟你讨论卖房子的事,在患者看来,等于主治医生已经考虑到自己死后的事。有些患者可能会解读成主治医生希望自己早死。医病关系会荡然无存。」



惜字如金的院长突然侃侃而谈,口吻激昂。



「想太多了。他们应该不会被害妄想到这个地步。」



「大限将至的患者非常神经质。」



工藤皱起眉头。数十秒的凝重在两人之间流过。



「院长大人,请恕我直言。」



工藤讨好有礼的口吻一变,寒冷的冬日温度彷佛骤降。



「盖在这种穷乡僻壤的建筑本来就毫无价值,我们却愿意出比市价高出好几倍的金额,因为这是我们开发计画相中的土地。不过,我们不是非这里不可。如果您始终这么不合作,难保我们不会将计画在别的土地推动。」工藤语气不善。



「你是说,收购这里的事就当作没有说过吗?」



热情从院长的口吻里消失了。



「视情况如此。院长大人,这是一种商业行为,让我们在商言商。我只是稍微看一下屋里,检查建筑状态。」工藤连哄带骗似道。「您到哪里再去找像我们愿意用这么好条件买的买家呢?」



确信能够说服院长,工藤的语尾轻佻。我们感受到沉默再度降临。



「……我明白了。」 一、两分钟后,院长静静地道。菜穗的表情扭曲,流露出悲痛。



「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太感谢了。」



工藤喜上眉梢。



「……李奥,走吧。」菜穗咬住樱花色的唇地小声说。她不想再待在这种地方。然而,听到院长的下一句话时,她倏然停止。



「我明白了。就当收购没发生过吧。」拉椅子的声响传来。「不好意思,你请回。」



「不是,院长,请等一下!请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你比较慌张。」



「为什么这么在乎患者的想法?这里是你名下的财产不是吗?」



故作殷勤的糖衣终于从工藤身上剥落,暴戾之气表露无遗。



「法律上,这里的确是我名下的财产。但只要还有一位住院患者,这家医院就是属于患者的设施。」院长斩钉截铁的话,堵住工藤的嘴巴。「请回吧!」



院长又强调一次。椅子被粗鲁拉开的声响传来。



「……你会后悔的。」



「请回。」



相较于工藤野兽般咬牙切齿的威吓,院长镇定地重复第三次。我们听见一阵敲响地板的大步声,然后是用力甩门的砰然巨响。我和菜穗不约而同地面面相。她哀伤的脸庞浮出一朵笑容。



「李奥,听见了吧?院长说『请回』的语气。不觉得帅呆了吗?」



菜穗还蹲在窗户底下,却灵活地学起兔子跳来抓住我的前脚。狗的身体须由四肢支撑,突然剩两条腿,我差点失去平衡,拚命地用肚子使力,免于摔倒的命运。我忽然发现棻穗的眼眶湿湿的。



院长的确非常有男子气概,以医生这种处理人类疑难杂症的职业来说,表现非常杰出。但有必要感动到眼泛泪光吗?我觉得好没趣。不过,这跟我刚才觉得棻稳和院长的关系不单纯没有关系,绝对没有关系。



棻穗抓著我的前脚,小声地欢呼:



「真不愧是我的爸爸。」



我往旁边倒下。什么?爸爸?谁啊……院长是菜穗的爸爸?菜穗和院长的脸同时出现在脑海,但任凭我左看右看,都无法找到相像处,我一片混乱,思绪纷杂。



「怎么了?李奥。干么倒在地上?」



被你吓倒啦!被你的双手,还有石破天惊的告白吓到。我依旧倒在地上,消化还无法顺利地传送到脑细胞的事实,嘴巴念念有词。这个事实怎么咀嚼也嚼不清,我只好保持相同模样。



「好奇怪。吃饱后困了吗?睡著会感冒啊。」棻穗担心我,但我没力气站起来。「真拿你没办法。那你睡一下就要回家。我等一下会去看你。我先去和爸爸讲一下话。」



菜穗转身踩著轻盈的脚步走开。父女啊……我好不容易才把这个事实吞下去,摇摇晃晃地起身。只见三个魂魄在我的四周绕围。这群地缚灵想干么?



「有什么好看的?离我远一点。」我发出言灵,亮度明显增加的魂魄们嘲笑我一般,轻飘飘地在我身边漂来荡去。



原来他们是父女啊。



我逃离蚊子似缠著不放的魂魄,走到阳光满湓的庭院樱花树下,反刍令我当机的消息。虽然很难接受,但藉此重新审视医院,一些疑问就迎刀而解。



这说明了年轻但缺乏经验的菜穗竟然能在安宁医院工作,以及为何其他护士开车通勤,唯独棻稳住在医院,还有为何菜稳爱著这家医院。这都是因为菜稳是院长的女儿,这间医院是棻穗的家,一切都说得通了。我叹口气,无地自容。菜穗这么清纯善良的女孩,怎么可能和中年男子有负面关系。



耳边传来说话声。我抬起头,院长和菜穗从门口走出。她上班时总是谨守护士分际,如今离开工作的岗位,她满是笑容地勾著院长手臂,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她如今确实是个和父亲撒娇的女孩,终于让我产生实戚。总是将唇抿成一条线的院长,似乎也挂著淡淡的笑意,难道是我的错觉吗?



望著两人和乐融融的身影,我的嘴角自然放松。我在不会超出狗的常识范围内展露笑容。这次的事或许让院长打消收起医院的念头。这么一来,我就不会流落街头了,可说是求之不得。事情接下来怎么发展呢?我被封印在狗的身体里,无从得知未来。不过,这也挺有意思。不知道未来发展,人类才拚命活在当下。这次我决定向人类看齐。



我仰望医院,使劲地皱著鼻子猛闻,一股淡淡的腐臭掠过鼻尖。大概是我尚未见到的第四位患者的腐臭。拯救内海时的疲劳消除大半,今夜就找出最后一位患者。下定决心后,我躺在草皮补充夜晚所需的能量,慢慢闭目养神。



3



为什么会这样?我躲在三楼阴暗走廊的盆栽后,吞回即将出口的吠叫。灯光明亮的护理站在十几公尺外,值晚班的护理长和傍晚上班的菜穗正在工作。



我确定她们不会看到我,视线逡巡一遍整条走廊。左右各五间房,都是将客房改建成病房。我留意著护士举动地走到房前,把鼻子凑近门缝,寻找有没有腐臭流泄。



我要找出第四名受制于「依恋」的患者。然而,全都闻过一遍,没一个房间流泄出腐臭。别说「腐臭」,就连普通的狗闻得到的人类体臭,亦只有出现在三间房里,就是南、金村、内海的住处。



这层楼的病房只住著我认识的三个病人。怎么一回事?我绞尽脑汁地躲在盆栽后面。没有其他患者了?这不可能。虽然稀薄,但的确弥漫著腐臭。死期将近,但心中还有心结的人就藏在某处。我望向刚才的楼梯。初来那天跟著菜穗去过院长室,后来就没到三楼。该不会三楼也有病房吧?



仔细想想,没人说过病房都在二楼,值得确认一下。我注意著护理长和菜穗都没看走廊,穿过护理站前地冲上楼梯,溜进三楼。三楼的走廊乍看和二楼差不多,仅比一、二楼稍微矮一点。跟二楼较大的差异顶多是不会一上楼就看到护理站,以及只有五扇门。



房间比较少,应该也比较宽敞。洋房住著有钱人的时代,他的家人和贵宾就住在这层吧。



我闻味道地慢慢前进。院长的味道在最后一间房,我如履薄冰。要是被那个院长逮到,他可能会把我关在外面整晚。我的毛(因为上司的迷糊)还是夏天的毛,尽管最近多少长出冬毛,身体因此增厚,但我还没有在零度以下的世界试用新毛皮的勇气。



我屈著身体匍匐前进,鼻尖凑近最近的一扇门。吸入空气时,下垂的耳朵动一下。就是这里,这个房间没错。门缝流出的空气夹杂著浅淡但真实的腐臭。这就是找半天都找不到的第四位患者房。



我比照尝试过无数次的方法,打算将富有弹性的肉球伸进门缝里。但当我把一只前脚举到「握手」时的高度时,突然停下动作。不太对劲……面前的门不是二楼病房的拉门。位置远远高过我的头之处有个半圆形把手,须往下压才能把门打开。



干么要装这么麻烦的装置啊?用两条腿走路的人类或许很容易打开,但狗很难把前脚挂到那么高的把手上……没办法。我以两只前脚用力蹬地,拚命利用肉球的摩擦力挥动脚,拉长身体,想爬上门板。伸直的前脚不听使唤地发起抖。肉球终于碰到门把。我将门把往下压,门往我的方向打开。



办到了!我在心里大声欢呼。然而,门一打开,我也失去平衡。惨了,这实在有点糟糕……我紧紧抓住门把,总算稳住身体,没想到肉球在金属上滑了一下,我失去支撑地往后倒。



「呜……」口中发出窝囊的叫声。下一瞬间,强烈的冲击从后脑勺直窜眼球,眼前一片闪亮星星。我咬紧牙关定住几十秒,静待疼痛过去。继续待在走廊上,难保会被院长发现,处以冰天雪地的极刑。我甩甩痛得嗡嗡作响的脑,滑进拚老命打开的门里。



这是病房?非常不对劲。与其说这是病房……更像卧房。毕竟是有钱人的客房,尽管二楼的病房都非常豪华,但这里完全不一样。高度顶到天花板的书柜、上年纪的桌椅、意外看似比二楼便宜的床、随手披在椅背的女性衣服,这里的生活感太过强烈。



我搞错房间吗?我嗅闻著味道,的确含有腐臭。淡到快感觉不到的腐臭弥漫在这里。这就是第四位病患的房间。可是……我瞥向床铺,床上是花纹柔和的被褥,没人睡在上头。



不知打哪来的寒意贯穿我。这几周的事陆续掠过脑里。



到底怎么一回事?整颗头以额头为中心地发热,彷佛电线短路似地思绪停滞。然而,脑里一部分,真的只是一小部分,冷静地判断现况。那个部分的我声声呼唤著自己。



你发什么呆?这么明显的事实应该早就发现了。没错。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我的感情始终不愿面对事实。感情?高贵如我,竟受制于感情这种低下的存在?怎么可能……



思绪纷乱,内脏宛如扭曲,反胃侵袭著我。



逃走吧!把在这里看到的东西全赶出头盖骨,就这样逃走吧!逃去哪里?哪里都行。逃得远远,把一切忘掉。但连吾主赋予我的任务也忘掉吗?



两个我在体内挣扎,灵魂撕成两半的痛苦折磨得我满地打滚。



我踩著东倒西歪的脚步走向门口。我不想再待在房里。但当我站在离门剩下几步之处,门突然打开。突发状况让我愣在原地。



月光从背后偌大的窗户照射进来,将打开门的少女照得明亮美丽。



「咦?李奥,你在我的房间里做什么?」



菜穗就是房间的主人,她露出不思议的神情提出问题。



「李奥终于摸到我房间来了吗?」



进房的菜穗温柔地抚摸我僵硬的头。我的前脚发起抖来,颤抖往全身扩散开来。



「李奥,怎么了?会冷吗?」我实在太不寻常,菜穗担心地窥看我。



我忘了自己是狗,用力摇头。「呜……鸣……」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微张的嘴发出。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却让心脏为之紧缩。我为什么喘不过气?胸口为什么这么痛?鼻腔为什么像是有针在扎?眼前为什么一片模糊?



我拚命寻找的第四位患者……竟然是菜穗。



只要仔细回想,这不是明摆在眼前吗?那么严肃的院长为什么让还没什么经验的菜穗在自己的医院工作?院长又为什么决定等到所有患者去世就卖掉医院?看到什么就拿什么出气的内海为什么唯独对菜穗言听计从?为什么菜穗在庭院里会那么悲伤地说:「我或许看不到这些花盛开的样子了。」



全都是因为菜穗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



没什么……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不过是我眼前的女孩比平常人早一点……不,早很多失去肉体的生命而已。只是……这样而已。



没错。人都会死。理由千奇百怪,但随时会死。菜穗也不例外。



肉体灰飞烟灭,成为魂魄,离开浑浊的世界,前往吾主的身边。这才是人类的路,根本无须为肉体生命何时消逝感到伤心……救了我一命,好心地让我留在这家医院,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还要抽空喂我吃饭,随时对我露出太阳般温暖笑容,这名美丽善良的少女也不例外。



我让陷入恐慌的自己冷静下来,大大深呼吸。「嗷呜!」声带一阵痉挛,发出我会经听过的声音。那是至今我拯救的三个男人发出过的声音,那是悲伤的洪流,称为呜咽。愈想阻止自己,呜咽就愈大。我到底怎么了?一口气呛在气管里,咳到喘不过气,我想要大口呼吸,歇斯底里的悲伤却先把空气从肺里压出,我氧气不足,眼前一阵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如暴风雨的情感,就快淹死了。



「没事的。」柔软的触感包围著我逐渐模糊的意识。蒲公英般轻柔的声音掠过我下垂的长耳。「没事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菜穗抱紧我,声音轻抚著我的耳朵。我不再发抖,气息逐渐稳定。



「没错,慢慢地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