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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红莲咒术师(1 / 2)



1



“……好的,明白了。”



我低声回答后,放下了内线电话的话筒。



“是碇的事吗?”



坐在沙发上的鹰央问道。“……是的。”我缓缓点头。



在墨田的批准下,我们把碇以医疗保护入院的形式送到了医院进行救治,至今已过了两周。今天是周五,傍晚时分,我来到了天医会综合医院楼顶处鹰央的“家”里。这座砖瓦砌成的房屋兼作为综合诊断部的医局,外观好似欧洲童话里登场的洋房,然而内部却常年昏暗,地板上到处堆积着鹰央数量庞大的藏书,形成一片阴森森的“书之林”,(从别的角度上讲)同样令人联想到童话故事。



两个星期前,碇被送到天医会综合医院,投入镇定剂后采取了脑脊液进行检查。不出所料,从样本中发现了大量的隐球菌,验证了鹰央给出的真菌性脑脊髓膜炎的诊断。在精神科的封闭院楼内,墨田和另一位负责治疗的内科感染部门医生立刻施予了大量抗真菌药物,同时我和鹰央也立刻联络室田,告知他很有可能患上了真菌性肺炎,建议立刻到医院诊治。随后得知,室田也入院接受治疗,在抗真菌药物的作用下,呼吸状况得到显著改善,昨天便安然出院了。



然而,碇的症状却未能像室田那般好转。侵入碇体内的隐球菌没有停留在脑髓液里,而是随着血流遍布全身的脏器,抗真菌药物已无法阻止病情的恶化。四天前,他因重度的真菌性肺炎而接上了呼吸机,同时肾、肝及心脏的机能也发生退化。真菌感染引起脏器功能不全——这就是目前碇的症状。



“……情况怎么样了?”



鹰央用低沉的声音问道。从窗帘的缝隙中射入的夕阳微微照亮了昏暗的室内,她隐约浮现的面庞透着一丝胆怯。



“他的心跳开始减缓了。”



“是吗……”鹰央只是轻轻嘟囔了一句,旋即咬紧了纤薄的樱唇。



重症患者的心跳减慢,意味着患者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一直以来努力泵出血液的心脏,终于迎来了极限。很快,随着血流降低,全身的器官不再工作,直至心脏也停止跳动。



“我去碇教授的病房看一眼。老师您呢?”



综合诊断部虽然没有介入碇的治疗,但诊断出了他的病症,并安排了他入院,算是有一定责任。至少我应该去陪同患者到最后。



鹰央的脸上露出犹豫。她知道自己缺乏辨识气氛的能力,所以会尽量避免与患者或死者家属见面,以免自己做出不符场合的举动而伤害到家属。



“您不用勉强自己去的。”



看到她似是在忍痛的表情,我慌忙补充。



“……不,我去。诊断了碇的病情的是我,所以我有义务去见他最后一面。对吧?”



鹰央站起身,拿起搭在沙发靠背上的白大褂,披在浅绿色的手术服上。



“嗯,没错。”



我不由得露出笑容。若是放到十个月前,我与鹰央刚见面的时候,她就算明白这一点,也一定会恐惧而放弃行动的。



她站到门前,抬起头,用硕大的眼瞳看向我。



“小鸟,如果你看到我要做出不合适的举动,就阻止我。拜托你了。”



“明白了,请交给我吧。”



我推开门,用力点头。



我们离开建在屋顶的“家”,来到位于八楼内科住院区的碇的病房。因肺炎而接上了呼吸机后,为了对身体状况进行密切监视,他从精神科的封闭病房转移到了内科区的单人间。



敲门后进入室内,只见约十二平米的房间内已经来了数人。碇躺卧的病床边,妻子道子眼中噙着泪水,不住地抚摸着他的手。她的身旁站着一名三十岁前后的男子,恐怕是碇夫妇的儿子。家属身后站着的是负责治疗的内科感染部门的医生,正一脸严峻。



门口附近是墨田和葵。注意到我们后,葵用目光致意,我也轻声道“您辛苦了”。曾经一同进入炎藏之墓时,她是那么活泼开朗,然而眼下判若两人般显得柔弱无助。面对尊敬恩师的生命终点,这也可以理解。



我看向病床旁边的监视器,心跳数已经降到了每分钟四十次以下。全身器官已经开始陷入缺氧状态了。



“嗯?你在这儿干嘛?”看到墨田,鹰央眨了眨眼问道。



“还能干嘛,我是他的责任医生啊,当然要在场了。”



“你确实算是责任医生直以,不过他入院后很快就昏迷了,你跟本就没参与什么治疗吧。在把他以医疗保护入院的形式带到医院后,你就没用……”



我慌忙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蠢话连篇的鹰央。“干嘛啊”只见鹰央不满地瞪向我。还能干嘛,不是你让我阻止你说蠢话的吗。



我无语地指了指监视器。屏幕上的心跳数已经不足每分钟二十次。见此,鹰央也收敛了表情。沉重的空气中,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那一时刻”的到来。



数分钟后,屏幕上的心电图变成了一条水平线,绵延不断的电子音颤动着四周的空气。道子猛地扑在丈夫的身上,悲声恸哭着。主治医断开监视器的电源,停止了呼吸机,碇的胸口也随之停止了起伏。



等待道子的哭声减弱一些后,主治医开始进行死亡确认。使用笔灯照射瞳孔,确认对光反射消失,再用听诊器确认了呼吸和心跳停止后,便用沉重的声音告知“患者已去世”,低下了头。我和墨田跟着低下头,鹰央看到我们的动作后,也慌忙效仿。



“接下来,我们会拔出气管和输液管,将遗体擦拭干净,之后再安排家属送别。请暂时移步至谈话室,稍作等待。”



听到主治医的说明,碇的儿子回答“明白了”后,便轻轻推着母亲的后背走向门口。这时,大概是双腿发软,道子的身子猛地趔趄,葵慌忙奔上前扶住了她。在儿子和葵的搀扶下,道子来到我们面前,这才察觉到一般猛地抬起头,似乎一直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到来。



“夫人请节哀。”我轻声表示慰问。



“丈夫受您关照了。……天久大夫,请您抬头吧。”



道子的语调中夹杂着一丝困惑。只见鹰央把头压得极低,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大概是不知道该什么时候抬头才合适。



“鹰央老师,您可以抬头了。”



我在她耳边悄声告知。鹰央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面对道子的目光,身子显著地一颤。



“那个……呃,请您……节……节哀……”



因紧张而变得结巴的鹰央向我投来求助的视线。我刚要出言相助,道子便制止一般抢先开了口。



“这次真的是受到天久大夫和各位的太多关照了,非常感谢各位大夫。”



“不,到头来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鹰央的视线摇摆不定。道子摇了摇头。



“您言重了。多亏您发现了丈夫变得奇怪的原因,带了墨田大夫过来,丈夫才能入院接受了治疗,和我们度过了最后的一段时间。真的是非常感谢您。”



道子再度低头致谢,然后在儿子和葵的搀扶下离开了病房。紧接着,护士走进来,拔出了连到碇身上的管子,仔细地擦拭遗体。



“您辛苦了,鹰央老师。我们回楼顶吧。”



我说道。鹰央紧抿着嘴唇,轻轻一点头。



时至晚八点半,回到楼顶鹰央的“家”已经过了半个多钟头。虽然没有需要做的工作,但我一直没有回家。侧眼悄悄看向坐在沙发上的鹰央,只见她在这半个小时间宛如一尊雕像般纹丝不动,盯着落在地上的无数书本。我可不敢丢下这样的她一个人回家。



看到碇临终的最后一刻,她想到了什么呢。然而看到她可怖的表情,我不知该何时朝她搭话。



“……小鸟。”



昏暗的房间中,响起细若游丝、似有似无的嗫嚅。



“在,您有什么事?”



“我没能救他……我给出了正确的诊断,可还是没能救活碇……”



“没办法,就算我们尽最大的努力,也不能保证所有患者都能活下来。”



“我真的尽了最大的努力吗?”鹰央仰头看向天花板。



“您说什么呢,那是当然的了。您解开了‘阴阳师的诅咒’的真相,让他住院接受了治疗不是吗。”



“我在最开始去他家的时候,根据室田的话和碇的症状,就已经想到了真菌性脑脊髓膜炎的可能性。而且还知道,如果我的猜想正确,他必须立刻接受治疗,否则就会没命。”



我在后怕“阴阳师的诅咒”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真相了吗。简直可怕。我在心中暗暗咋舌。



“所以您才当日就赶到炎藏的坟墓,确认了隐球菌的存在,又把墨田大夫叫起来,安排了医疗保护入院吧。没有比这更快让碇教授入院的办法了。”



“真的吗?”



鹰央恳切地看向我,晶莹的眼瞳在黑暗中反射着间接照明的光线。



“难道不应该在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就强行带他去医院吗?”



“呃,可您不是说那样违法……”



“从法律上讲的确做不到,但为了拯救患者的生命,我们真的应该顾虑那种事情吗?如果那个时候就安排他入院,开始治疗的话,他说不定还活着。我为了自身的安全而拖延了治疗,结果让他病死了……”



她的声音逐渐变得尖细。“鹰央老师!”我不由得伸手打断了她的话。



“您听好了,您没有做错任何事。所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些法规就是为了阻止人们因自身的价值观和正义观而肆意妄为才存在的。您在法规的框架下,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



“可是,碇还是死了……”



“很遗憾,医疗系统并非十全十美,有时即便尽了最大努力,患者还是会死去,健太也是其中的一个例子。”



听我说出数个月前因白血病而殒命的少年的名字,鹰央抿紧了嘴唇。(译注:见《天久鹰央的推理病历簿》第二卷第三章)



“我们第一次去碇教授家的时候,真菌就已经感染了他的脑髓液,并扩散到全身的器官了。很遗憾,我们已经晚了一步,哪怕提前几个小时开始治疗,他恐怕也很难存活。”



鹰央的诊断能力比我不知要高到哪里去,她应该早就明白这种事情了。然而,天性纯真的她,却仍旧为此而责备着自己。



“那,我做的事情,都是没用的吗……”



见她无力地垂首,我从椅子上站起身,穿过地板上丛生的“书之林”,来到沙发旁边,将手按在她纤瘦的肩膀上。



“您说什么呢,怎么可能会没用。若不是老师您,碇教授就会在自己的房间里浑浑噩噩、孤独地死去。他能在生命的最后得到家人的陪伴,都是因为您的努力啊。”



“你真的这样想吗?”



鹰央抬起视线看向我。我用力一点头。



“当然了,所以道子女士才会向您道谢。而且,知道了病因是隐球菌,至少帮助治疗了室田教授的肺炎。您做的事情绝不是没用的。”



闻此,鹰央僵硬的表情缓和了几分,她有些疲惫地挠了挠头。



“哎,治病救人真是不尽如人意啊。”



“是啊。不过,我们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为了患者竭尽全力了。”



“区区一只小鸟,还挺会说话的嘛。”



“……‘区区一只’是什么意思啊。总之,‘阴阳师的诅咒’这样就算是解决了。”



“嗯,是啊。”



说着,鹰央面露微笑。微弱的光亮如火焰般轻轻摇晃,照在她带着一丝哀伤的面庞上。



2



淅淅沥沥的雨夜中,我进入铺着石砖的庭院内,来到白色帐篷下的登记处。



碇离世两天后,星期日的夜晚,我来到了西东京市某殡仪馆内进行的守灵。平时基本上不会穿正装,久违的丧服套在身上令我感到烦闷,不得不伸手将领带略微松开一些。



一般来说,医生不会参加患者的葬礼或守灵。然而,碇对我们而言不仅仅是一名住院患者,是我们闯入他的家,进行诊断,强行将他安排入院的病人。我觉得至少要有人去露个面,于是来到了现场。我没有叫鹰央,她非常讨厌人多的地方,而且听觉异常灵敏,据说曾在参加葬礼时陷入了恐慌。虽然这次只是守灵,但对她而言负担仍然不小。



为了避免我这个外人打扰到其他凭吊的访客,我选择了临近结束的时间前来。如我所料,登记处空无一人。我叠好雨伞走上前,这时候在桌后的女子“哎呀”地轻声叫道。她正是葵,穿着一身黑色正装,沉稳冷静的模样与之前便服的身姿形成反差,一下子没认出来。



“小鸟游,你来了啊。”



葵露出微笑。探查炎藏之墓的时候,她充满活力的样子极富魅力,然而眼下正装的身姿同样显得妖艳动人。我感觉自己的脸颊逐渐发热。



“葵小姐,您是来给守灵帮忙的?”



我从怀中取出奠仪袋,葵用恭敬的动作接下。



“嗯,我们研究室的人都来帮忙了。……大家都受过碇教授的许多关照。”



她怀念一般眯起了眼睛,一定是在回忆与恩师的回忆。



“哎呀,不好意思,有点走神了。那就麻烦你在这儿登记一下。”



葵重新正身说道。我依言拿起笔。



“本来是想带鹰央老师也来的,不过老师她不太会应付这种局面,就……”



“没事,不用在意的,有你来我就很高兴了。等这事儿过去了,我能去医院见见小央吗?我想跟她也说声谢谢。”



“当然了,我们随时欢迎您来。”



我的声音不由得明快起来。



“好期待呢。那就去之前联系……”



忽然,葵的表情僵住了。我诧异地回头看去,不由得发出呻吟。只见一名男子穿着印了骷髅头的T恤衫、套了一件皮夹克,正踏入庭院内。他是芦屋雄太,在我们调查炎藏的坟墓时曾与葵发生争执的男子。他连雨伞都没有打, 大步来到我们面前,推开了我,将胳膊肘撑在桌上。



“哟,好久不见啊。”



“……你来干什么?”葵的声音僵硬无比。



“还能干什么,听说今晚这儿有守灵,我可是特地开车过来,跟那个教授道个别的。”



看到雄太一脸贱笑,葵的脸颊不住抽动。



“你少开玩笑!”



“谁开玩笑了。我真的是来跟教授道别的。叫你不听我的警告,活该被炎藏咒死,蠢货——就这么告诉他。”



雄太嘲讽般哼了一声。只见葵迅速涨红了脸。



“那不是诅咒。”



我察觉到事态不妙,慌忙插入两人之间。



“……你是上次和她一块儿进入坟墓的那个男的吧。”



“没错。我们调查了炎藏的坟墓后明白了,碇教授和室田教授生病的原因是坟墓里面大量繁殖的一种霉菌。”



“霉菌?”雄太扬起下巴。



“没错,免疫力弱的人如果感染了霉菌,就容易得重病。这就是‘阴阳师的诅咒’的真相。”



我解释道。雄太盯着我的脸看了好半天,轻蔑地一笑。



“我看你是屁都不懂。炎藏的诅咒才不是那种小儿科的东西。”



“我们可是进行检查,验证了原因的。”



“之前还有一个进过坟墓的人,不是因为火灾烧死了吗?那个你怎么解释,难不成也是霉菌弄的?”



雄太歪着脑袋,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我。



“那只是偶然……”



“偶然?偶然才怪了。那才是炎藏的诅咒。你听过了吧,被炎藏诅咒的人最后是什么下场,都是被活活烧死的。”



雄太大声叫着,冲葵露出嘲讽般的丑陋笑容。



“可惜啊,你们家的那个教授,还没来得及烧死,就已经死翘翘啦。”



葵高挺的鼻梁周围挤满了皱纹。



“马上给我从这儿出去!”



“你们来我家的时候,我也说过同样的话吧。你们怎么做的?听都没听,直接就闯进来了!”



“我们是已经得到了你母亲、也就是负责人的许可,才进去调查的。”



“呵呵,负责人啊……”



雄太撇着嘴,侧眼瞟向正在进行守灵的殡仪馆的建筑。



“那我也去找守灵的负责人问问看好了,顺便再跟她说一句‘活该’。”



见雄太转身要走向会场,葵慌忙叫着“给我站住”,然而雄太没有停下脚步。哎,真是……我叹了口气,一个箭步冲上去,堵在雄太的面前。



“……咋的啊?”雄太歪起嘴角。



“够了吧,别没完没了的。教授人刚走,你至少要放尊重点才对吧。”



“放尊重点?你们几个闯了炎藏坟墓的人,哪儿来的脸跟我谈尊重?”



这个么,我的确是用手术刀刮了点炎藏的皮肤……被戳到痛处的我挠了挠头。见我不语,雄太叫着“老子叫你滚一边去”挥起了拳头。然而他的动作太大,速度也太慢。我最近虽然疏于锻炼,但在医大念书的六年间可是一天不落地练习了空手道,这么软绵绵的拳头根本不足为惧。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出空手道的招数,用小臂格开逼近的拳头。被撞开拳头的雄太身体失去平衡而向前跌倒,手碰到我的腰际,我趁机用手刀劈在她的颈部。雄太“噫”地发出一声惨叫,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总之今天就请回吧,啊?”



我略微伸出握紧的拳头,摆出随时都会揍上去的姿势,试图说服(威胁)他。雄太龇牙咧嘴地朝我瞪了十几秒钟,站起身,逃也似地离开了。



“谢谢你的配合。”



我冲他的背影说道。只见他转过身来,用燃烧着憎恶的双眼盯着我。



“等着瞧吧,你早晚也会被炎藏咒死的!到时候后悔也晚了!”



如此叫嚣后,雄太离去了。



我都说了,根本不存在什么“诅咒”。无可奈何时,葵从登记台后面跑出来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好柔软,我的心脏不禁咯噔一跳。



“谢谢你,帮大忙了。”



“哪里,这没什么……”



“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啊,刚才可帅了呢。我都有点心动了。”



葵恶作剧般朝我一瞥,令我的心跳再次加速。这时,一个眼熟的男子走了进来。他是加贺谷正志,第一次去室田家时同席的翠明大学日本史学科助理。



“哦,是仓本老师和小鸟游大夫,二位好。那个,刚才出去的人,难道是芦屋家的……”



“嗯,芦屋雄太,想闯进守灵现场,被小鸟游赶回去了。”



葵松开我的手。“哦……”加贺谷呆呆地应道。



“你也是来参加守灵的吧。来,在这儿登记一下。”



在葵的带领下,加贺谷走向登记台。难得的气氛遭到打搅,我只好露出苦笑。



完成登记后,我和加贺谷一同来到了碇的守灵会场。穿过门进入室内,只见木制的墙壁间,诵经的声音微微回荡着。守灵几近结束,场内约四十个椅子中,只坐了数名吊唁者。椅子正面是棺材,家属席上坐着哭肿了眼睛的碇道子和她的儿子。



我跟着加贺谷坐到后排的椅子上,一边等着上香的顺序,一边观察吊唁者。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地写满了深深的悲痛,看样子碇在生前相当有人望。如果他能得救该多好。我责备着自己的无能为力,向加贺谷小声问道。



“对了,室田教授的身体怎么样了?”



我听说了室田接受了针对真菌性肺炎的治疗,已经出院了,但后面的事情没有听说。



“呼吸顺畅很多,教授很高兴,现在连氧气泵都不用了。”



“那太好了。”



我放下心来。虽然痛失了碇,但多亏鹰央解开了“诅咒”的真相,我们至少救助了室田,这点令我欣喜。



“还算不上完全健康,不过毕竟刚治好没多久,再加上教授本来就有些慢性疾病,但和最开始找二位商量时比起来已经精神了很多,可以正常去研究室工作了。”



“那,室田教授今晚也会来吊唁吗?还是直接参加明天的葬礼?”



“不……这两天都不会来。”加贺谷面露苦涩。



“咦?可他身体不是恢复了吗?”



“是的,所以去冲绳了。”



“啥?”



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坐在前排的吊唁者转过身,投来责备的目光,我只好缩起头表示歉意,然后转向加贺谷。



“冲绳?什么情况?”



“从今天开始,在冲绳的一个度假区要举办一场学术会议。教授很早就决定要参加了,今早出发,在那儿过两个晚上,第三天回来。”



“不过他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吧。怎么会去冲绳……”



“有女儿春香小姐陪同,身体方面应该不会有大碍。会议也不大,在宾馆内举行,不会造成负担。”



听加贺谷的语气,比起学会,那个度假地才是主要目的。



“可是,碇教授是参与研究的同事吧?”



我的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责备。



“这的确是这样……”加贺谷也略感歉意地低下了视线。正当我惊愕于室田的薄情时,轮到我上香了。我沿着过道走向正面,来到家属席前,向道子低头。



“请您节哀顺变。”



“小鸟游大夫,谢谢您特地赶来。丈夫生前受您关照了。”



道子抬起红肿的眼睛,语气中透着一丝坚定。我再次向她行礼,然后来到棺材前。棺盖上开了一个小窗,从中可窥见碇的面部。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安详,似是沉入了长长的睡眠。



力不能及,我深表遗憾。在心中默默向逝者致歉后,将点燃的香插在坛上,这时一阵轻微而有规律的声音钻入耳中。是秒针的声音吗?我看向自己的腕表,然而声音显然是从棺材中传出来的。我略向前探身,重新打量棺材,然而通过小窗只看到了碇的面庞。



大概是听错了吧。我略微歪着头,上好了香,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响彻四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棺盖猛然飞到空中。



下一瞬,眼前出现了火柱。



鲜红的火焰从棺材中气势汹汹地窜出,直抵天花板,同时一阵灼烧般的热意扑面而来,我反射般抬起手挡在面前,一边后退一边试图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起、起火了!快逃!”



身后一名吊唁者大叫道。瞬间,尖叫声和椅子被撞倒在地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房间内所有的人全部涌到了位于后方的出口。所幸吊唁者不多,没有发生推挤踩踏,人们接连逃出了房间,在一旁诵经的僧人也赶忙爬向出口。



我也要快点逃走才行。就在这时,警铃大作,装设在天花板上的消防喷头开始喷出水雾,然而火势实在太大,无异于杯水车薪。火舌仍然在舔舐着天花板,焦黑的烟雾开始向四周扩散。



“妈妈,快逃吧!”



一个叫声传来。循声望去,只见碇道子瘫坐在地上,她的儿子拼命试图让她起身。等在我身后准备上香的加贺谷也上前帮忙。我低下身子,避免吸入烟雾,也朝那边走去。



“这边有紧急出口,我们从这儿出去吧。”



来到三人身旁,我指着旁边的紧急出口说道。然而道子依旧坐着不动,向棺材的方向伸出手。



“我丈夫……我丈夫烧起来了……”



转头看去,摇曳的红色火焰中,隐约浮现一个黑色的人影,恐怕正是碇的遗体。



“炎藏的……诅咒……”



加贺谷的呢喃,在我耳边清晰地回响。



3



“寻呼机找到了!”



在碇的守灵的第二天,星期一下午五点左右,我推开了鹰央“家”的大门,只见躺在沙发上正看着杂志的鹰央转过头来。房间依旧昏暗,仔细凝视可以看到杂志的刊名是《美少女手办的世界》。她怎么又看这种稀奇古怪的……



“真是的,那么重要的东西还能弄丢。你可要好好看住了。”



鹰央显得很无语。



“呃,我平时都是挂在钥匙链上的,居然会掉下来,好奇怪啊。”



今天下午,我在住院楼干活的时候,鹰央一脸不爽地找上门来,大骂“我叫你你怎么不回我!”我方才注意到自己的寻呼机不见了。正当疑惑于遗失地点时,一楼的综合前台打来内线电话说“有人捡到了小鸟游大夫的寻呼机”,于是数分钟前下楼取了回来。



“你平时带寻呼机出院的吗?那东西只在院内能用,你下班前放在办公桌上不就行了,省得出门又弄丢。”



“呃,我就是嫌每次摘下来怪麻烦的……话说我们医院也该换成PHS了吧。用那个就可以直接通话,多方便啊。”



天医会综合医院内,仍然在使用上世纪的寻呼机。据说是医院领导层中有一人极为强硬地反对PHS系统的引入。



“我才不要。用寻呼机的话,就可以在自己方便的时候回信,多好。”



鹰央扭过头去。果然是她反对的。我无奈地看着她,这时传来敲门声,旋即房门猛地被推开,一个大块头的男子走了进来。



“您好,打扰了。不过这房间还是这么阴森森的啊。”



田无派出所刑侦科的刑警成濑一如既往地绷着面孔说道。



“哦,来了啊。”



鹰央将《美少女手办的世界》放到一旁,冲成濑招了招手。



“我可不是愿意来才来的。说到底,今天我找您没什么事,为什么非要被叫到这儿啊?”



“你不是要找小鸟问话吗。部下接受审讯的话,上司当然要旁听的吧。所以才给你提供了这么一个谈话的场所,还不快谢谢我。”



鹰央扬起嘴角。



昨天在殡仪馆发生的火灾,仅过了十数分钟便被赶来的消防队扑灭了。虽有数人吸入了烟尘,但无人受重伤,会场也只是被烧焦了一小部分。然而,起火的棺材则是被彻底烧成灰烬,装在里面的碇的遗体自然也只剩下一堆焦黑的骨头。包括我在内的吊唁者被稍后赶来的刑警扣下,接受审讯到深夜,留下联系方式后才得以释放。



今天,我向鹰央讲述了昨晚守灵时发生的意外后,鹰央面露惊愕,听得十分认真。然而听过后,她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是吗……”地嘟囔了一句。



她为什么不说去调查?若是在平时,她定会想方设法要解开事件的真相。我心中暗暗疑惑,午休时在“家”和鹰央一块儿吃午饭时,接到了成濑的电话,称“关于昨晚的火灾,有些事想要问一下”。听力超常的鹰央听到了他的话,挥着沾了速食咖喱的勺子(咖喱溅到我的白大褂上,害得我要送去清洗),兴奋地指示“让他晚上到这儿来!”



“那,成濑先生,您要问什么事?情况我昨晚已经跟现场的警官说过了。”



成濑穿过“书之林”的缝隙走来,坐到沙发上。听到我的疑问,他朝我投来试探般的目光。



“昨天因为忙着灭火,事情太多太忙,没有问得很详细。整理目击者的证言时,发现起火的时候是您站在棺材前面,正好上完香,所以有必要对您进行更详细的问询。结果刑侦科的科长就派了我这个跟您认识的人来问话。”



成濑摇了摇头,一脸嫌麻烦的样子。



“那位科长听到我的名字就知道我和您认识啊。”



“大夫您的姓氏不常见啊。而且,天久大夫和小鸟游大夫,您二位从去年起就擅自插手、协助警方解决了好几个案件,不光是我们刑侦科,连警视厅搜查一课也有不少人知道了二位,可以说是远近闻名啊。”



成濑嘲讽般歪着嘴。“哼哼,厉害吧”鹰央得意地挺起扁平的胸膛,然而从成濑的表情看来,远近闻到的毫无疑问是恶名。



“且不论鹰央老师,我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啊。为什么连我也出名了?”



我发出抗议。成濑盯着我,眯起眼睛。



“您还不知道自己是危险人物吗?”



“危、危险人物!?”



“小鸟游大夫,您到现在为止,已经揍过多少罪犯了?”



对方的视线极为寒冷,我不由得闭上了嘴。确实,去年刚到这家医院工作时便卷入了一场事件,我狠揍了袭击我院医生的一名新兴宗教的信徒(译注:见《穹顶的死亡天使 ~天久鹰央的事件病历簿~》),之后也数次出手制服了犯罪者。



“可那都是对方先出手的……我完全是正当防卫……”



“嗯,确实算是正当防卫。要不然您早就被逮起来了。”



想象了一下自己双手被铐住、腰间被绑着绳子的模样,我不由得脊背发寒。



“总之,您二位已经被列为重点监视对象了。顺带一提,在我们所的刑侦科里,您们可是被叫做‘鹰鸟组合’。”



“不许给我们起奇怪的名字!”



我怒目圆睁地抗议,然而成濑只是“这名字不是我起的”地挠了挠脖子。



“所以,我要请您详细讲述昨晚的事情。首先……”



“等一会儿。”



被当作危险人物(虽说实际上也的确如此)的鹰央对此似乎并不在乎,只是唐突地打断了成濑的话。



“您要干什么,天久大夫?今天我找的可不是您。”



“待会儿还要来一个人,要问话等那个人来了再问。”



“还有一个人?”



成濑皱起眉头看向我,然而我也是头一次听说。到底还有谁要来啊。歪着头不解时,响起了敲门声。“哦,来了啊。”鹰央双手合十,同时大门缓缓被 推开。



“打扰了……咦,怎么这么暗?真是这儿吗?”



看到未能适应室内的昏暗而愣在门口的来者,我不由得“啊”地叫出声。



“是这儿,进来吧。”



鹰央冲来者——帝都大学日本史学科讲座副教授仓本葵招呼道。



“啊,太好了。屋里这么黑,我还以为走错了呢。不过这房间好壮观啊,怎么说呢……像‘书本的森林’一样。”



葵走进来,饶有兴致地回望着室内。



“葵小姐?为什么?”



我愣愣地嘟囔。看到我,葵举起手招呼。



“啊,小鸟游啊,你好。我是被小央叫来的。没想到她真的住在医院的楼顶啊。”



葵来到沙发边,坐在鹰央身旁。



“天久大夫,这位是?”



成濑讶异地问。“仓本葵”鹰央指着葵回答。



“我不是要问名字,我是问您为什么叫了她来……待会儿要向小鸟游大夫问话,无关人员请回避一下。”



“仓本可不是无关人员。”



“哎呀,小央,居然叫我的姓,你太见外了。直接叫我的名字 ‘葵’就行,或者‘葵姐姐’也好。”



葵说道,鹰央只是“你又不是我姐姐”地表示疑惑。



“我还没问完呢。您说她不是无关人员是什么意思?”



成濑的语气带上不满。鹰央哼了一声。



“葵是帝都大学日本史学科讲座的副教授,她一直跟着碇在研究。顺带一提,发生火灾的守灵现场就是由她负责前台接待的。”



“……这是真的吗?”成濑打探一般看向葵。



“是的。碇教授生前,我受了他许多关照,昨晚的守灵我也去帮忙了。不过,火灾发生时,我在外面的接待处,并没有目击到现场。”



“原来如此,您确实不是无关人员。不过天久大夫,您为什么叫了这位……呃,仓本小姐?”



“既然去帮忙守灵,就说明她在事件发生之前一直都在现场,肯定看到了一些事情。小鸟直接目睹了火灾的发生,而葵知道所有来吊唁的人,同时听两边的叙述,就能得到解开事件真相的线索。”



鹰央摊开双臂。原来如此,她一直没有问我详情,是考虑到获取情报的效率啊。



“也就是说,为了方便我得到情报,特地叫了这位仓本小姐来是吗。没想到您还挺懂事的嘛。我们也确实在分头寻找碇先生的相关人员问话。您是知道自己给警方添了麻烦,良心发现想要戴罪立功了吗?”



成濑连讽刺带挖苦地说道。只见鹰央歪了歪头。



“说啥呢你。你也要讲的。”



“我也要讲?您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警方应该已经收集了不少情报吧,快讲给我听。”



鹰央露出小恶魔般的,不,是远非“小恶魔”一词能形容的邪恶笑容。



“……您觉得我会讲吗?说过很多次了,我们是不会向民间人士透露搜查情报的。”



“你看你怎么还说这话。迄今为止你给我们透露了多少搜查情报,结果你因为破了案捞了多少名声,都忘了吗?”



听到鹰央的揶揄,成濑扭曲了面庞。



“今天我是来听小鸟游大夫讲述事情经过的,没心情向您透露情报。”



他的语调渗着怒意。鹰央略微收起下颚,扬起目光向他看去。



“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看出来一些事情。首先,警方基本上断定这次的案件是纵火。”



“您怎么……”



成濑显出一丝警惕。我和葵也睁大了眼睛。



“你特地跑到这儿来就是最好的证据。发生火灾时,为了查明事故原因,灭火后会有火灾调查员会在警方的陪同下进行现场勘察。如果判断存在人为因素,是过失或蓄意的纵火,警方就会开展调查。也就是说,你这个刑警出门行动,本身就能说明昨晚的火灾不是‘意外’,而是‘案件’。”



成濑没有作声,然而他抽动的面颊完美地验证了鹰央的说辞。



“不过,过事起火也算是案件吧。您为什么能断定这是蓄意纵火?”



我问道。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



“如果是过失起火,调查会主要针对火灾现场的相关人员。调查你是因为起火时你刚好在旁边看到了,这还情有可原,但连碇的相关人员都要被调查,这实在是没必要。但刚才成濑说了‘在分头寻找大学里的人问话’,由此就可以推定这次事件是蓄意的纵火,,警方正在寻找具有烧毁碇遗体的动机的人。对吧?”



成濑的脸上露出动摇,看来鹰央说中了。



“而且,根据你联络小鸟的时间,也能猜出不少事情。火灾如果是发生在晚上,现场勘察通常会安排在次日上午进行。你是今天过了中午联系小鸟的, 就说明在现场勘察的时候已经发现了足以判断是蓄意纵火的证据,警方已经正式开展了调查。同时,考虑到起火前,小鸟听到棺材里有钟表在走的声音,你们恐怕是发现了有人在棺材内部纵火的证据。”



鹰央得意洋洋地说着。成濑看着她,咬紧牙关。



“就像这样,从一些不起眼的小事,也能推断出许多真相。你们警察收集了那么多线索却不会分析,但我的话就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所以把你们掌握到的情况都告诉我。”



鹰央居高临下地说道。成濑移开目光,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冷静下来,然而他的脸依然泛着红潮,额头上凸出血管。



“那么,小鸟游大夫,能请您详细说一下火灾发生时的情况吗。”



他的语气如机械般平坦,似乎舍弃了一切感情,看样子是打算无视鹰央,专心从我这儿打探情报。鹰央不屑地哼了一声,靠在沙发的后背上。



“呃,情况和昨晚在现场说明的一样啊。上完香,棺盖突然飞上天,窜起了火柱。”



“你说你听到的那个钟表走针的声音,其他吊唁客也听到了吗?”



鹰央插嘴问道,然而成濑彻底假装没听见,继续提问。



“起火的时候,有别人在棺材附近吗?或者您看到有谁举止奇怪吗??”



“不,我没注意到。”



我回答。鹰央抱着双臂点点头。



“那就是说,棺材里面从一开始就放着某种自动点火装置,可能是定时的,或者是遥控的。你们应该是发现了类似的残骸,才敢断定是纵火案吧?”



“现在是我在提问!您能不能安静一点!”



忍无可忍的成濑终于抬高嗓门大叫。看样子鹰央猜得没错。



“……那么,小鸟游大夫,之后的情况呢?”



成濑把手按在胸口,再次深吸一气,继续问道。



“之后大家就彻底慌了啊。吊唁客全都跑到后面的出口了。”



“您做了什么?有参与灭火吗?”



“您别强人所难了。参加守灵的时候,眼前突然窜出来火柱,脑子里吓得一片空白,哪有工夫灭火啊。我和死者的家属一块儿从旁边的紧急出口逃出去了。”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成濑掏出手册记笔记。



“小鸟,守灵的时候,棺材一直是放在房间正面的吧。有没有可能趁着上香,偷偷往棺材里安放自动点火装置?”



鹰央全然不顾刚才的挨骂,继续问道。成濑停下了手,抬起头瞪向鹰央,然而没有多说什么,恐怕他也想问这个问题。



“这个么,虽然不知道那个点火装置能有多大,不过我想应该是不可能的。会场里一直都有家属和吊唁客看着,棺材上虽然开了个小窗,能看到碇教授的脸,但窗口是用亚克力板封着的。如果想要往里面放什么东西,就必须要先抬起棺盖,真那么做的话肯定会被人看见的。”



“那就是说,装置恐怕是在守灵开始之前就安放好的。……葵。”



“怎么啦,小央?”被问到的葵略微歪起头。



“守灵之前,棺材一直有人看着吗?会不会有谁趁着别人不注意对棺材动手脚?”



“嗯……”葵伸出纤细的手指抵着下巴。“我记得仪式开始之前,棺材是放在殡仪馆管理的房间里。家属们有不少事要商谈,应该没一直在旁边看着。”



“也就是说,有人偷偷溜进房间,往棺材里安放了自动点火装置,这种可能性是有的。”



“我想应该是有可能,毕竟一般来说不会有人预料到棺材会被动手脚。”



“是吗”鹰央满意地点点头。



“是仓本小姐对吧,有些事情想问一下。”



大概是不愿继续被鹰央占据主导权,成濑语速飞快地提问。



“假如说守灵开始之前,有无关人员混进场内,您们能发现吗?”



葵再次思考数秒后,摇了摇头。



“我想应该很困难。殡仪馆内除了教授的守灵外,还在举办其他人的葬礼,就算碰到不认识的人,也只会以为是来参加其他葬礼的。”



“那,您知道有谁可能会记恨碇先生吗?”



“这……”



葵刚要回答,突然鹰央猛地站起身来。



“不,她不知道!”



“……我在问仓本小姐,不是问天久大夫您。”



“葵也不知道。对吧?”



鹰央唰地凑到葵的面前。葵被她的气势惊到,不由得发出“呃、嗯……”的声音,不知是在回答成濑的问题,还是单纯疑惑于鹰央的举动。



“天久大夫……您在打什么鬼主意?”成濑压低了声音。



“鬼主意?什么鬼主意?”



鹰央假装看风景,然而她的演技一如既往地拙劣,连鬼都能看出来她在瞒着什么事。



“您想干什么?想要妨碍警方调查案件吗?”



“说到底,你在调查什么?你问有谁会记恨碇,就是承认昨晚的火灾是人为的,不是吗?”



“……恕我无可奉告。”



成濑一脸苦涩。鹰央嘲讽般扬起嘴角。



“你看,你一点情报都不肯给,却想方设法从我们这儿榨取情报,这很不公平。”



“这不是公平不公平的问题!协助警方办案是市民的义务!”



“所以我说,只要你给我情报,我就会依照那个义务,动用我的脑子帮你们办案。要妨碍也是你在妨碍。只要你说出你手里的情报,我们也会把知道的告诉你。有舍才有得嘛。”



“您一个外行不要插手警方办案!要我说多少次才能明白!?”



“你才是,要解决多少个案子才能明白,你们掌握的情报再多,也没法像我一样加以利用?你们的脑子比我差远了。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就快点告诉我情报。”



看着成濑的面部肌肉不住地蠕动,我不由得扶额。有这么高高在上地说服别人的吗。她说的或许确实没错,但这样下去,难得从去年相识开始建立的信赖关系将毁于一旦。



“确实有那么几次,我们稍微借了您的一点帮助。但这次的纵火案和那些灵异事件不沾边,只靠我们也能抓到犯人!”



激动的成濑不小心脱口而出“纵火案”一词。然而听到他的话,我察觉到一件事。警方仍然……



“警方仍然把这次的事件看成是单纯的纵火案,对吧。”



鹰央像是看透了我的思考一般说道。“您什么意思?”成濑皱起眉头。



“碇的遗体被烧毁只是冰山一角,更大的案件,就是你说的灵异事件,还藏在水面下呢。”



“……天久大夫,您究竟掌握了什么情报?”



成濑的声音变得低沉。鹰央挺出浅绿色手术服下的扁平胸膛。



“掌握的可不少呢。看来这次,连情报量也是我比警方更胜一筹。这可不是有一件遗体被烧了那么简单,说不定还出现了别的牺牲者,……而且是杀人事件。”



“杀人!?”成濑不由得惊叫。



“没错。看上去只是一场意外,实际上可能是蓄意的谋杀。我说啊,成濑……”



鹰央站起身,走到成濑身旁。



“这次的案件,没成立专案组吧?”



“……是的。毕竟没有出现死者,受伤也只是吸入了烟尘而已,不会成立专案组的。”



“一旦这个案子的真相全部揭开,警方肯定会成立专案组的。如果跟我一块儿干,你一个片警就相当于在专案组成立之前解决了重大刑事案件,这个功劳不小吧?”



只见成濑的脸上首次显露出一丝动摇。



“你看,警方不是经常向媒体透露案件的情况吗。给媒体提供点好处,之后需要调查的时候反过来让媒体帮忙。这也是一样的。你告诉我一点我想知道的事儿,反过来你能得到比那些重要好几倍的情报,这不是互利共赢的局面吗。你还犹豫什么,都说出来吧,说出来心里就轻松多了。”



成濑的面庞开始扭曲,他的内心想必在进行着职业道德和功利名声之间的激烈思想斗争。



“快点说吧,只要你开了口,你想知道的情报我都会告诉你。”



鹰央在他的耳边悄声呢喃,那模样已彻底化作诱人贱卖良心的恶魔。数十秒后,只见成濑像是要甩掉什么一般用力晃了晃头。



“我都说了,今天是来找小鸟游大夫问话,不是来找您的!请您保持安静!”



“啧,还差一点就上钩了……”



鹰央毫不掩饰地咋舌。果然是个恶魔。



“那、那么,小鸟大夫,请您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成濑喘着粗气瞪向我。然而鹰央立刻挡在我们中间,遮住了他的视线。



“你不告诉我情报,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快点回去。”



“我在和小鸟游大夫说话!”成濑怒喝。



“小鸟是我的部下,未经我允许,他什么话都不会讲。”



“不,就算是部下,也没有那种……”



我小心翼翼地试图反驳,只见鹰央转过身来瞪着我。



“什么话都不会讲,对吧?”



“……诚如您所言。”



我垂下头回答。内科学的指导,每日工作内容的安排,以及奖金评定等,这些全都握在鹰央手里,我又怎敢与她作对。而且迄今以来,鹰央解决各类奇异事件我都看在眼里,因而相信让鹰央得到足够情报是揭开事件真相的最佳办法。



而且,一旦坏了她的心情,接下来的麻烦可就大了……



“所以,我们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说到底这只是自愿配合调查,不是义务。明白了的话就赶紧给我回去。”



鹰央仿佛驱赶蚊虫一般挥了挥手。在昏暗的光线中,成濑红润的脸色仍清晰可见。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向门口。



“改了主意的话,随时都可以来哦。”



冲着他的背影,鹰央说道。成濑没有回答,走出大门,旋即传来用力的关门声。



“没关系吗,小央?那个警察好像挺生气的……”



葵显得有些担心,然而鹰央依旧只是轻飘飘地摆了摆手。



“哦,不用在意。他每次都是那么生气。”



是你每次都惹他生气的吧。我在心中悄悄吐槽。



“不过真是可惜啊,还差一步就能撬开他的嘴巴了。反正还有机会,他早晚会再找我们问话的。”



“真的吗?”我歪了歪头。“我们知道、但警方不知道的,也就只有芦屋炎藏的故事吧。只要找碇教授身边的人打听,不是很容易就能知道吗?”



“没错,但那充其量只是传闻。真正进入炎藏的坟墓,查明碇和室田的病因的人是我们,信息的质和量完全没法比。”



“确实。”



我点头表示理解。葵托着下巴,开口问道。



“哎,刚才小央说的‘可能是杀人事件’,是指翠明大学的内村副教授在自己家里被烧死的事件吗?”



“没错。那个叫内村的男子,是首批进入炎藏的坟墓探查的成员之一,虽然一直以来人们都把这事看成一场意外,但现在另外一名成员碇的遗体遭到纵火,那么看待问题的视角就完全变了。”



“……你是说,内村副教授其实是被人纵火烧死的?”葵压低了声音。



“无法否定这个可能性。不过,我现在还是有点拿不准。”



“拿不准?”我反射般问道。



“刚才我说了,发生火灾时,会有专门的勘查员在灭火后进入现场调查,其中自然会彻底寻找人为纵火的可能性。然而,那起火灾最终被认定为是意外,这至少说明警方没有发现足以怀疑是纵火的证据。”



“您该不会说,引发火灾的真就是那个‘炎藏的诅咒’吧。”



进入炎藏坟墓的人中,有一个烧死了,还有一个的遗体起火了。脑内浮现出炎藏那尊化作木乃伊的尸体,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如果真有那种东西,我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一点都没意思!”



“不过吧……”鹰央挠了挠鼻尖。“既然你在碇的守灵会场内听到钟表走针一样的声音,棺材内被安装了点火装置的可能性就非常高。也就是说,这不是死了一千多年的阴阳师的诅咒,而是活人实施的‘犯罪’。”



“犯罪……就是说有作案的人是吧。”



“至少碇的这件事是这样。不过,究竟是谁,为了什么做出这种事,目前没有任何情报能够用来解释这个问题。”



“那,刚才小央想听那个警察说的,就是在守灵时发生火灾的详细情况吗?”



葵从一旁插嘴。



“那是其中一个,比如点火装置是什么样的,相关人员给出了怎样的证言之类的。不过我更想听的,是有关内村的事件。”



“不过,那个警察先生刚才没提到内村副教授吧。他是不是压根不知道那件事啊?”



葵歪起脑袋。



“现在可能不知道,但刑警可以阅览那起事故的报告文件,了解内村在死的时候是什么状况之类的具体内容。我就是想知道那个。闯入炎藏坟墓的男子在无人可能纵火的情况下烧死了,我总觉得这事里面有重大的线索。”



鹰央板着脸思考了数秒后,却只是嘟囔了一声“哎,无所谓了”。



“无所谓?您的意思是,这次的案件交给警方处理吗?”



“你说啥呢,那怎么可能。反正成濑那家伙早晚还会来,到时候再听他详细解释,跟这件事放在一块儿考虑就行了。”



“可万一他下次还跟这次一样什么都不说呢?”



“放心吧”鹰央露出邪恶的笑容。“成濑他已经破了好几次警方的规距,给我们提供情报了。所谓有一就有二,只要做过一次,下一次做同样的事情,心中的抵抗就会减小很多。你看今天就是,他差一点就上钩了对吧。”



“确实……”



“就跟那个差不多”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放过一次火的人,下次再放火的时候,心里就不会有太多罪恶感。你也听过吧。”



把提供情报和蓄意纵火相提并论是不是有点不妥啊。



“总之,目前要等新的情报出现。反正等不了几天,成濑就会亲自送上门的。”



您是把他当作买手机送话费的优惠活动了吗……我一边悄悄同情着成濑,一边站起身。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嗯,也好。你们可以回去了。”



说着,鹰央开始从近旁的“书之林”寻找接下来想看的书。



“哎,我难得来一趟,这就完了?那待会儿要不要去喝一杯?二位还没吃晚饭吧?”



葵提议道。鹰央眨了眨眼。



“我晚上总是在这儿吃咖喱。而且我不会到外面喝酒。”



鹰央是个见酒眼开的酒豪,却从不会去外面的酒店喝酒。她因听觉异常灵敏,无法忍受酒馆里喝醉了酒后大吵大闹的人;而安安静静的酒吧里上酒速度又太慢,无法满足鹰央一口闷的喝法。



“哦,你就在家喝啊。那我去买点下酒菜和零食,就在这儿一块喝怎么样?这屋里氛围好像还挺不错的。”



葵在十分醒目的胸前合起双手。



“呃……葵小姐,您最好还是……鹰央老师超级能喝的……”



脑海中浮现数次被灌得酩酊大醉,结果与马桶彻夜促膝长谈的悲惨记忆。



“咦,怎么了?放心吧,别看我这样,我还是挺能喝的。要不要一起来比试一下?喝完了,不开心的事儿也都忘掉了。”



葵的声音很活泼,然而她的样子却显得不够自然。恐怕是还没有完全从恩师离世的打击中恢复吧。酒精的确可以暂时缓解低沉的情绪,然而和鹰央比试酒量则是与此完全不相干的危险对决。



“呃,我是很想喝啦……”



本以为鹰央会二话不说地答应,可她竟然犹豫不决,面露尴尬。



“哎?今天不方便吗?”



“其实,我姐姐有令,这个月禁止我喝酒……”



鹰央缩起头回答。这么说来,上次她把我灌醉时,正好被真鹤小姐瞧见了,结果鹰央挨了好一顿骂。当时我因喝醉没太听清说什么,看来禁酒令就是那个时候下发的。鹰央的姐姐、天医会综合医院的事务长天久真鹤,是鹰央在这世界上唯一惧怕并敬畏的人。



“是吗,这个月喝不了了啊。那就下个月找时间庆祝吧。”



“庆祝?”鹰央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因为小央你不是要找出烧了碇教授遗体的人吗。等你抓住了那个坏蛋,我们当然要好好庆祝一下。”



见葵抛出艳丽的媚眼,鹰央也跟着扬起了嘴角。



“嗯,当然了。到时候就喝个痛快吧!”



那到时候能不能二位慢聊我先走了呢……我暗自惶恐时,葵站起身走向门口。



“那我就期待你的好消息了。今天就不多打扰了,小央,改天再见吧。”



她轻轻一挥手,走出了大门。



“我也先回去了。老师,您辛苦了。”



“嗯,辛苦啦”说着,鹰央重新躺在沙发上,开始寻找要看的书。



走出了“家”,只见葵伸手按住被风吹拂的短发,同时眺望着四周的景色。



“今天麻烦您特地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我来到她的身边问候道。葵只是轻轻摆了摆手。



“哪里,没关系的。接到小央联络的时候确实有点吃惊,不过也挺高兴的。毕竟发生了那么一大摊子的事儿,我心里也有点压抑,不想一个人在家窝着,所以就来见小央和小鸟游换换心情。”



“那真是太好了。大学的研究室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一团糟啊”葵耸了耸肩。“老师去世就够麻烦了的,结果守灵的时候还出了那种事,研究生们也吓得够呛,没什么心思干活。”



“这样啊……”



“不过我也不能一直这么磨蹭下去,要做的事情可多了呢。”



“要做的事情?”



“没错。我好歹是个副教授,研究室那边得靠我去抓才行。而且,有关炎藏的论文也落到了我头上。”



葵撩起头发。



“哦,是您来写啊。”



“嗯。本来我只是打个下手,没想到碇老师和内村副教授已经去世了,室田教授好像也不想再和炎藏扯上关系,大概是在害怕‘炎藏的诅咒’吧。”



“炎藏的诅咒……”我不由得重复这个词。隐球菌导致的感染——这便是“诅咒”的真相。我本是如此相信的,可碇的遗体被焚烧一事,再次将事态拽回迷宫里。副教授被烧死了,碇的遗体也着了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儿的风真舒服呢。感觉有点干劲儿了。”



葵眯起眼睛,眺望远方。她的侧颜带着几分忧虑,令我不禁看得入迷。



夜晚,楼顶,一男一女。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自从来到这个医院,每当桃花运初露端倪,就会有“碍事者”出现,害得我与良宵佳人一直无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绝不会再坐以待毙。



“那、那个,葵小姐……”



我叫出她的名字。葵微笑着,侧目朝我看来,这便足以使我的心跳加速。对方再如何是美女,这也有点太轻巧了吧。我一边自我吐槽,一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方便的话,待会儿要不要一起吃个……”



“晚上好~!”



下定决心的话脱口还出来一半,就被从身后窜出的明快声音打断了。我猛地转过身,狠狠瞪向开心地举着手的活泼好动的女实习医。



“又是你!”



“哎?怎么了?”



穿着实习医制服的“碍事者”鸿之池舞不解地眨了眨眼。



“……没怎么。”



我赌气似地回答。只要有这家伙在,我就不会迎来美好的春天。



“哎,小鸟大夫,这边这位是?”注意到一旁的葵,鸿之池露出疑惑。



“帝都大学日本史学科讲座副教授仓本葵小姐,是鹰央老师擅自插手的事件的相关人员。”



听我介绍,葵冲鸿之池微微一笑。



“初次见面,这位大夫和小央是不同风格的可爱呢。”



“您好,初次见面!”鸿之池精神抖擞地问候。



“葵小姐,这货是在我院实习第二年的鸿之池舞。”



我向葵介绍,同时心里暗暗加了一句“也是我的天敌”。



“什么叫‘这货’啊,怎么说话呢。”鸿之池不满地嘟嘴。



“你来干嘛?”



“哦,我现在实习的部门来了一位患者,想就治疗方案找鹰央老师商量一下。老师她在‘家’里吗?”



“嗯,在里面,赶紧去吧。”我挥了挥手。



“搞什么啊,当我是害虫吗。哦对了,小鸟大夫,你是明天晚上值夜班吧?”



“啊,怎么了?”



我每周五都会在鹰央的命令下,以“出租猫手”的身份被租借给忙得要死的急救部,还被排了每周一次的夜班。



“我也是明天值班,到时候就请多关照咯。”



“……我找个人替一下吧。”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就那么不愿意和我度过激情似火的夜晚吗!?”



“不许用那种让人误会的说法!当然不愿意了,本来急救部的夜班就够忙的,还要应付你的调戏,我有几条命都不够。”



“哎呀,瞧你说的。这就是所谓的口是心非吧。”



“不许挑对自己好听的解释!”



“哎,别不好意思嘛。我会花一个晚上让你把有的没的都交代出来,比如和鹰央老师的关系,或者和鹰央老师的关系……”



“求你了饶我一命吧……”



我因一如既往地被卷进她的节奏而感到头痛。这时,只见葵扑哧笑着,轻轻摆了摆手。



“小央身边总是这么热闹啊。那我就先回去了,小鸟游,以后再见吧。”



“……好的,再见。”



看着诱人的背影远去,我无力地回答。哎,多好的一个机会,就这么被“碍事者”搅黄了。正当我颓然垂肩时,走到楼梯室前的葵忽然转过身,冲我露出魅惑的微笑。



“有机会的话,下次一起去吃个饭吧。守灵的时候你帮了忙,我还没有答谢,而且还有好多事想聊一聊呢。”



不等我回答,葵便留下一句“走啦”后推开门。我呆呆地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同时因久违的春风而感到身体逐渐发热。



“……你要和那个人一块儿去吃饭吗?”



不出所料,四溢的幸福感被“碍事者”的一句话浇灭了。



“和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关系大了。这可不行哦,你明明已经有女朋友了,可不能花心哦。”



“我才没有女朋友!”我不由得大叫出细想十分丢人的话。



“怎么没有,不就在那儿吗!”



鸿之池指向红砖砌成的“家”。



“我和鹰央老师不是那种关系,你要我说几遍才明白!”



“所以我绝对要把你们凑成那种关系,你要我说几遍才明白!”



本来就够累了,还要应付这家伙的胡言乱语,我可受不了。我放弃了与她争论,推起她的后背。



“行啦,你不是找鹰央老师有事吗,快去。”



我将试图抵抗的鸿之池推到“家”门口,打开门。



“哎、我还没说完呢。你等、哎、你别推啦……”



我没有理会鸿之池的抗议,将她推入屋内,甩下一句“再见”后,立刻关上了门。



“你是要逃吗?没问题啊,等明天值班的时候,我可要让你全都交代,你要做好觉悟哦!”



我用身子抵住门,不让鸿之池打开,同时心中暗暗发誓:绝对要找人替我值班。



4



“没人替我……”



我坐在急救医休息室的沙发上,颓然垂首。



“怎么了,小鸟大夫?你看着好像《明日之丈》的最后一集哦。”



鸿之池问道。我没有回答,只是兀自低垂着头。



在成濑来访的次日,我到底还是和鸿之池一起在值晚班。虽然找了好几名医生拜托(准确地说是恳求)跟我换班,然而他们都有事抽不开身,导致我只能按照排班表上岗。从交接班的晚六点起,急救患者便接二连三地被送进来,我忙得找不着北,一直到现在的晚十点,总算没有了新的患者,我也得以趁机歇口气。



“刚才送过来的患者的病历已经都写好了,除了几名之外也都转到住院区了。”



鸿之池流畅地报告。



“明白,辛苦了。”



“哪里,这点事很轻松啦。”鸿之池摆出大力士的姿势。



在天医会综合医院,实习医不论在哪个科室实习,每周都要在急救医的指导下值一次夜班。缘此,我几乎与所有的实习医都搭档过,其中与鸿之池搭档时工作尤为顺利。她不仅勤于跑动,两手的技术也十分到位,从她写的检查或处方单中也能看出她扎实的医学素养。而且,她与其它医护人员的沟通交流也非常顺畅。平心而论,她是个极为优秀、无可挑剔的实习医。



“那么,既然患者已经处理完了,差不多该请您开口了吧。上次在楼顶遇见的那位美女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是没这毛病该多好。”



我叹息道。鸿之池无声而迅速地凑到我的面前。



“说什么呢?你想装傻也没用哦。为什么那位大姐姐会邀请你吃饭啊?”



“一起去吃个饭而已,无所谓吧。交换一下情报而已啦。”



我耸了耸肩。只见她的目光变得锐利。



“不可能,绝对没有那么简单。那个大姐姐完全太对小鸟大夫的胃口了。”



“呜……”被戳中心思的我不由得漏出呻吟。见此,鸿之池冷冷一笑。



“你喜欢什么样的类型,我可是一清二楚的。你最喜欢那种年长成熟的大姐姐对吧。比如像真鹤小姐那样的。”



“真鹤小姐跟这个没关系吧!”



酸楚的失恋回忆涌上心头,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



“确实是很漂亮,不过和小鸟大夫合不来呢。那种人一般都会特别宠着喜欢的男人。”



“简直不能更赞啊。”



想象着那个局面,我不由得心神荡漾。鸿之池朝我投来冰冷的目光。



“那不行哦,小鸟大夫老实巴交没什么主见,很容易被宠坏的,还是被管得严一点比较好。鹰央老师的话就会管得很严的。”



“岂止管得严,感觉已经是被拴着绳子遛了……”



“您二位已经玩得这么重口了吗!?”



“才不是那个意思!想什么呢!”



这家伙百分之百是明知故犯。



“不过,就算被欺负,你也没有讨厌鹰央老师吧。反倒是二位相互理解,成为了一对理想的搭档(partner)。而且,虽然嘴上没说得直接,其实鹰央老师也是很重视小鸟大夫的。”



只见鸿之池的脸上露出贼笑。



确实,与鹰央一同工作、解决数起奇异事件的过程中,我察觉到自己和她之间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平时她对我是那种态度,但我明白她在以她的方式关怀我,同时我也作为她的理解者支持着她。不过……



“那只是工作上的搭档吧。”



“是工作上没错啦,不过难得靠近到这个距离,何不再向前迈出一步,成为生活上的搭档呢?”



听着她兴致勃勃的语气,我只觉浑身灌满了疲惫。



“你想多了。”



“才没有呢。反过来问你,您二位那么合拍,你对鹰央老师还有什么不满吗?鹰央老师只是因为没有兴趣才不化妆不理发,衣服也只穿手术服,但她底子应该是很不错的。不然,我下次给她好好化一下妆,配上合适的衣服,她百分之百会变身成超级美少女的!”



“美少女……鹰央老师她只是看着年轻,实际上快三十了好吧。”



我无奈地吐槽。只见鸿之池顿时眯起了双眼。



“啊~你居然说这种话。我要给鹰央老师打小报告了哦。”



“哎哎哎、你别!千万别!她对年龄其实很敏感的!”



之前有一次不小心提到她的年龄,导致了悲惨的下场。我向鸿之池合掌拼命恳求时,从白大褂的口袋里传出了电子音。反射般取出寻呼机,看到画面的瞬间,我的脸颊便不住地抽搐。



“是谁的呼叫啊?”



“……‘家’。大概是鹰央老师。”



“咦?难不成她听到我们刚才的对话了?”



鸿之池四处张望。



“不会吧!她耳朵再灵,也不可能在楼顶听到一楼的说话声吧。”



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敢排除鹰央或许真的能听到的可能。我战战兢兢地拿起内线电话的话筒,按下号码。很快,话筒中传来了鹰央的声音。



“小鸟吗?”



“那、那个,我说您的年龄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



“年龄?你说啥呢?”



看来她没听到刚才的对话。我不禁放下心来。



“不,没什么。您找我什么事?”



“刚才室田给我来电话了。”



鹰央压低了语调。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我坐正了身姿。



“室田教授怎么了吗?”



“好像是身体状况异常。电话里说他很难受,没法动弹。”



“咦!?可是,隐球菌导致的肺炎不是已经治好了……”



“这次不是呼吸困难,恐怕是完全不同的病因。几个小时前,他开始呕吐、便血,话语不清,看样子病症恶化得很严重,很可能伴随意识障碍。”



“天呐,怎么会……”



“我还没仔细看过,说不上来什么,所以就让他尽快过来了。”



“来我们医院就诊吗?”



“嗯,他之前去的那家医院太远了。而且……”



听筒中,鹰央的声音变得更低了。



“我觉得这不是原有疾病恶化了那么简单,需要亲自看一看,寻找原因。”



“炎藏的诅咒”——脑海中隐隐浮现这个单词,我拼命试图将其挥去。



“急救车应该马上就到了,你快去准备收治。我这就过去。”



喀嚓一声,电话挂断了。听着话筒中悠长的电子音,我愣愣地站在原地。



“那个患者好像确实没在我们医院看过。系统里面没有档案,得让事务处新建一个才行。”



鸿之池坐在电子病历前操作着鼠标。接到鹰央的联络后,我和鸿之池赶到急救部的处置室,和护士们一同准备收治室田。急救队那边也已经来了通知,再过几分钟就会抵达。



“我记得他女儿是在我们医院看病的。你查一下室田春香这个名字。”



我穿上无菌防护服说道。“室田春香,室田春香……”鸿之池嘟囔着敲打键盘。



“哦,找到病历了。不过她只是因为受伤到整形外科就诊过。她母亲的病历也在系统里。啊……也是整形外科啊,因为骨折入院过。好像和这次的时间没多大关系呢。”



“好像是。患者马上就来了,听急救队说的情况,身体状况好像很危急。你也快去准备一下,随时都要加入抢救。”



“明白!”鸿之池站起身,迅速戴上口罩,穿好无菌服,不等我的指示便做好了输液和抽血的准备。她果然很优秀,除了平时嘴欠以外……想着这些时,忽然处置室的门猛地打开,冲进上气不接下气的鹰央。



“室田……已经……来了……吗……?”



她气喘吁吁的样子仿佛刚跑完了全程马拉松。只是跑下楼梯而已就累成这样,她的体力是不是有点危险啊。



“还没送过来。”



听到我的回答,鹰央全身脱力一般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抓起一旁的面罩和器官,接到患者用的氧气泵上,开始迫不及待地吸氧。



“……您吸氧可以,不过请在患者来之前调整好呼吸哦。”



这时,急救车的警笛声传来,逐渐清晰。“走吧”我略一扬下巴,和鸿之池一块儿打开患者出入口的自动门,跑到外面,同时打着红灯的急救车也驶进医院内。车辆停在面前,后门打开,跳下来的急救队员立刻转身拉出了躺着室田宗春的担架车。折叠的车轮展开,落到地面上,将室田的躯体运送到车外。室田的独生女春香也跟着下了急救车,脸上满是不安。担架车上的室田不知为何,波洛衫上竟然套着羽绒服。看到他的面庞,我不由得发出呻吟。



虽说之前见面的时候,他的样子也谈不上健康,然而眼下的模样要比那时糟糕得多。氧气面罩下,半张的嘴正淌着口水,呼吸声急促而尖锐;粘稠的汗液下,皮肤已变成茶褐色,显得毫无生气;目光涣散,显然是意识不清。



“室田先生!室田先生,能听到吗?”



我拍着他的肩膀问道,然而他只是“冷……好冷……”地呢喃着,身体不住发颤。



“接到求救时称身体状况不佳,抵达现场时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血压七十八、四十六,心跳一百一十二,已吸入十升氧气,血氧饱和度百分之九十六,JCS(Japan Coma Scale,日本昏迷等级)指数是……”



急救队员和我们一块儿推着担架车,同时快速说明情况。担架车被推入处置室,与病床并列。



“把他搬到床上,一、二、三!”



随着我的指令,室田被移动到病床上。护士们立刻将心电图仪的电极贴在他的身上,同时鸿之池准备抽血。



“白天的时候样子突然不对劲,到卫生间里吐了一次,然后就一直……”



跟着担架车来到处置室的室田春香用无力的声音说道。



“明白了。还有,这个天他为什么要穿羽绒服?”



“是父亲自己要穿的,说‘冷得受不了’。之后还说了些很奇怪的话……”



“很奇怪的话?”



我用笔电筒检查室田瞳孔的对光反射,听到春香的话不由得反问。贴好了心电图仪电极的护士用保温的电热毯盖在室田仍在发抖的身上。



“是的,说什么‘阴阳师’‘诅咒’之类的……”



“诅咒……”



我用沙哑的声音重复着那个单词,这时吸完氧总算平静了呼吸的鹰央走了过来。她看了一眼室田,立刻皱起眉头,显然也明白了情况的严重性。



“……小鸟,先让他的身体状况安定下来,然后我再诊察。”



鹰央用发硬的声音说道。笨拙得出奇的她不擅长外科的工作,在需要快速进行多种处置的急救任务中无法成为战斗力,本人对这一点也是很清楚。



“明白,请交给我吧!”



我气势十足地回答。鹰央离开床边,走向春香,大概是要打听相关的情报吧。我向鸿之池和护士们发出指示。一名护士将室田嘴边的急救队氧气面罩摘下,换上了医院的面罩。我戴上听诊器,取下电热毯放到一旁,解开室田身上厚厚的波洛衫,下面露出了心脏手术的疤痕,记得他说过是几年前做的。然而,比疤痕更引人注目的,是遍布躯干的紫色瘢痕,意味着腹部和胸部出现了大量微小的局部皮下出血。这不是物理冲击造成的,恐怕是因凝血功能出现异常,导致了全身各处的出血。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困惑着,将听筒靠在胸口开始听诊。肺气肿患者特有的啰音传入耳中。室田的呼吸浅而快,但至少维持了身体的供氧。结束听诊,我收回手的瞬间,眼前蓦地一片明亮。我愣在原地,一时没能理解发生的事情。



室田的胸口在燃烧。从他的波洛衫的胸口处,燃起了一小撮火苗。



“这是……怎么回事……”



我呆呆地嘟囔。鸿之池和护士们也停下了动作,和我一样半张着嘴伫立着。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方才不论怎么叫都没有反应、无力地躺在床上的室田,此刻正大叫着抓挠胸口。可火焰没有消失,反而沿着衬衫开始蔓延。



“灭、灭火器!”我回过神来,试图去拿灭火器。



“蠢货!快点把氧气面罩摘下!”



站在不远处的鹰央一声锐喝,我再次僵住了身子。没错,眼下室田正在吸氧,一旦那些氧气被火苗碰上……



我猛地踏地,飞扑向病床,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爬遍室田上身的火焰咬住了名为氧气的食粮,下一瞬,眼前出现了冲天的火柱。膨大的深红色火焰气势汹汹地蹿升,很快遍及了室田穿着的羽绒服、床单和四周的挂帘,火舌甚至抵达了天花板,惊人的热浪将我逼退了数步。



火焰中隐约可见一个人影。我回想起碇的守灵之夜看到的那一幕。二者何其相似,但有一处根本性的不同。眼前,火焰中的人影正在蠕动。



人影仿佛被人逼着舞蹈一般,疯狂地挥舞着四肢,大张着嘴,然而不等他发出惨叫,火焰便气势汹汹地窜入口腔内。



“爸爸!”



另一声尖叫响起。等候在房间角落的春香试图上前,鹰央慌忙拦住了她。



“危险!不要靠近!”



春香试图把她推开,鹰央拼命将其阻挡。



“小鸟大夫,快退后!”



见我愣在原地,鸿之池用双手抱住了我的手臂。



“可、可是,室田教授……”



“不行了,已经没救了!你看!”



鸿之池指向火焰,只见里面的人影已纹丝不动。



“这样下去连我们也会遭殃的,快点逃吧!”



我任由鸿之池拉着向后退去。这时,火灾报警器发出尖锐的警告音,天花板上的喷头开始喷出大量冰冷的水,将我浇得湿透。在我的注视下,火焰逐渐熄灭,一丝蛋白质烧焦的糊味渗入鼻腔。



5



“那我就告辞了。请您多保重。”



听到我的问候,躺在床上的室田春香用细弱的声音回答“好的……”我和鹰央一同离开了房间。



室田宗春被送到急救部起火烧死后,已经过了两天。目睹了父亲死亡的春香当场昏了过去,因受到强烈的精神刺激而被安排住进了精神科的住院区。我连着两天趁着午休来探望,然而她显然仍没有恢复过来。



……这也难怪。我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室田的胸口突然蹿出火苗,眨眼间吞噬了他的整个身体。活人被烧死的恐怖光景牢牢印在脑海里,昨晚也因噩梦而在半夜醒来。我一个医生尚且如此,作为死者的家属,受到的冲击恐怕难以想象。



喷淋头喷出的水遏制了室田身上的火的势头,火焰占据了处置室的三分之一 时,消防队赶来,将火扑灭。位于火焰正中央的室田的遗体烧毁殆尽,只剩下一副焦黑的骨骼。之后,警方立刻抵达现场,封锁了周边区域,开始勘察现场,同时收集目击者的证词。负责管辖该地区的派出所所属的成濑自然也来了,一边挖苦着“您们怎么老是摊上这种怪事儿啊?”一边询问当时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