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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些害羞,但我心中的某个角落也开始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还算体贴。



「我还是希望你能参加。」



秋好眼中的热情又增添了一些。



「……我不喜欢引人注目。」



「那就悄悄地做啊,可以找一个你能接受的方式,像是秘密组织之类的。」



「说什么秘密组织嘛。」



听到秋好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词汇,我忍不住噗哧一笑,秋好似乎有些尴尬,她板著脸转开视线,两手在脸前摇晃,说著「只是打个比方啦」。难得看到她这么慌张的模样,我不禁又笑了。



「好啦,我会考虑看看。」



「嗯。」



「那你的秘密组织要取什么名字?」



我用调侃的语气问道,秋好噘起嘴巴说「最好是看不出目的和用途的名字」,然后指著我的T恤。



「摩艾。」



这是我不知从哪随便买来的T恤,胸前印著一个Q版的摩艾像,它的脸朝向侧面。



她这马马虎虎的态度让向来避免直接面对任何事的我觉得很愉快。



这一天或许就是改变的契机吧。



之后我更常和秋好碰面,我们之间不再是「暂定」的朋友了。



这虽不是我所期望的大学生活,但我还是过得很快活。



个性被动的我什么都不用做,秋好就会为我带来各式各样的新事物。



某一天……



「枫。」



「嗯?」



「笑一个~」



我们并肩坐在初识的那间大教室里,秋好突然用肩膀撞过来,一边叫著我的名字,我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去,她就用数位相机拍了我们两人的合照。



「嗯?干么拍照?」



「这是我刚买的相机,很棒吧?我等一下再把档案传给你。」



「你是在试拍吗?」



「是啊,先拿身边的东西来练习比较好嘛。」



秋好用惹人不悦的语气说道。后来她很守信用地把照片传给我,画面里是讶异看著秋好的我,以及笑容满面的她。我在那之后也让秋好拍了很多照片作为摩艾的活动纪录,但是我们大概没有再拍过合照。



又有一天……



「我做好了!」



「那是什么?」



我接过她递来的东西,那是一个钥匙圈,上面挂著用塑胶板做成的Q版摩艾。



「很棒吧?这样就有伙伴的感觉了。要挂在书包上喔。」



「真的要吗……秘密组织不该搞得这么明目张胆吧?」



「哎呀,枫,你怎么还在说这个?算了算了,我自己挂就好了,你就好好地珍藏著吧。」



这时秋好已经固定直呼我的名字了。后来我用这个钥匙圈来挂自己的钥匙,但我没有告诉她。



又有一天……



又有一天……



又有一天……



我注意到秋好的大学生活多半是跟我在一起,所以忍不住问她:



「你都不和其他女孩子一起玩吗?」



「我觉得跟男性朋友相处起来比较轻松,不用一直小心翼翼的。」



我心想,秋好的身边说不定根本没有可以称为朋友的人,我可以理解,像她个性这么白目的人在女生的小圈子里一定很难生存下去。



秋好不太常笑,她要么是看新闻看到皱眉,要么是被别人的发言激怒,或是被别人的嘲笑刺伤。我注意到这件事之后,就没再想过要远离她了。



我已经能接受她、信任她了。她坚持追求理想和真实的那份青涩和莽撞,正是我所缺乏的特质。



「对了,枫,谢谢你接纳了我。」



我们认识好一段时间之后,有一次去逛美术馆,她在归途时突然对我说出这句话。



「怎么了?」



「你不是说过你为了不想伤害别人所以一直避免和人接近吗?我起初找你说话的时候,你大可找个藉口拒绝我,但你却和我成了朋友。如果没有你,我的大学生活一定会过得很寂寞。」



这时我已经不再会为这种话感到尴尬了。秋好就是一个会想这种事、会说这种话的朋友。



「干么突然这样说?太恶心了。」



「你好过分!怎么可以说人家恶心!」



直到如今我都还记得当时和她谈笑风生的事。



虽然当时笑得那样欢畅的秋好如今已经不在了。



一早醒来,我就开始想著今天必须做的麻烦事。



因为心情低落,光是爬出棉被好像就会耗掉一整天的精力,令我不禁叹息。



即使如此,我还是乖乖地换上求职西装,拿起包包,走出家门。我思索著究竟是什么动力在驱使自己,大概是社会意识和隐约的不安吧。



我在前往车站的途中买了面包胡乱填饱肚子,和出门比较晚的上班族一起搭上电车。车内每个穿西装的人都像是抱著什么宝贝似地抱著他们的公事包。



电车到了我在这几个月来过无数次、位于商店街的车站,我不能再像平时一样放松脸部肌肉,因为不知道何时会被人看见,还得尽量装出愉快的表情。



我走出票闸,用手机确认今天要去的公司的地址,也顺便确认了公司名字和他们的业务。因为每天脑袋里都塞满了各家公司的资料,所以常常会忘记哪间是哪间。这表示我对那间公司的瞭解少到随时会忘掉的程度,但是只要回答得体,应该不会被发现,即使被发现了,也能藉此展示我圆场的能力。



我靠著地图找路,顺利地在约定时间的十分钟前到达了公司所在的大楼。我思索著在这里工作的大人们是怀著怎样的心情每天仰望著这栋大楼,猜想这栋大楼应该多少帮他们守住了些许的自尊心。



我挺直腰杆,挤出微笑,走进这座堡垒。我穿过左右对开的自动门,走到宽敞的电梯大厅,发现已经有两人站在那里,一个是笑容可掬、年近三十的男性,一个是穿著求职套装的女性。我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一个是面试官、一个是求职生。我最讨厌的就是求职生,所以尽量离他们远一点。



在等待电梯的期间,我还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面试官一副刻意装熟的模样,求职生则是一副谄媚的模样。我还在想她是不是打算靠女人的本钱求职,电梯就来了,我率先走了进去。



我本来以为那两人也要进来,结果只见求职生朝面试官鞠了个躬,面试官也回了礼,又跟她客套了几句,才走进来。他们大概才刚面试完吧。



直到电梯门快要关上时,那两人都还在讲话,让我很想直接按下关门钮,最后那位面试官说出了我很熟悉的词汇。



「摩艾的交流会上再见啰。」



我当然没有对身边的上班族表现出任何反应,但心中还是非常不舒服。原来那个女生是我们大学的学生。



面试官在三楼走出电梯,在到达我要去的九楼之前都只剩我一个人。我趁著这个空档叹了一口气,把心中的郁闷全都释放出来,接著又挺直脊梁,摆好表情。



九楼一出去就是柜台,我带著笑容走过去,说出自己的名字。



「您好,我是今天要来面试的田端枫。」



柜台的大姐姐也摆出了不输给我的假笑,告诉我等候室的位置。



在等候室里有两个学生,脸上都和我一样挂著看似已经凝固的假笑。



我再一次地感到求职生是多么恶心的生物。



今天明明没有做过任何体力上的劳动,回家后却觉得精疲力竭。



在那之后我还去了另一场面试,以及一场说明会。



我松开已经打了好几天但依然不习惯的领带,一回到房里就累得瘫在地上,根本顾不得西装会发绉。我在这三年里充饱的能量一下子就见底了,正式的求职活动真是累人。



所以那通电话来得正是时候。



我精准地等电话响了三声才接起来。



「有劳您的关照,我是○○大学的田端枫。是的,不不,我才要感谢您前几天为我拨出贵重的时间。是的,非常感激,啊,是的,以后也请多指教。是是,好的,谢谢您。啊,麻烦您了,非常感谢。」



我挂断电话之后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跪坐,接著又感到全身虚脱,仰躺在地上。我现在不必在意西装会不会发皱了。



打电话来的是我前几天去参加最终面试的公司,内容是「请田端先生一定要来敝公司上班」。



也就是说,我得到预定聘用了。



「太好了……」



我直视著天花板喃喃说道,但我的心中并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不是因为那并非我最想去的公司,毕竟很少听说大公司是黑心企业,这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了。不需要再面试让我松了一口气,但这份慰藉很快就被即将出社会的不安盖了过去。会说出「太好了」只是因为我能理解得到预定聘用在常人眼中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我本人并没有这种感觉。



我本来想仗著五月的温暖直接躺在这里睡,但还是勉强爬起来做我该做的事。我换上家居服,走到门后的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气泡酒,再回到我的电脑桌。我喀哒喀哒地敲起缺少一个Shift键的键盘,打开hotmail信箱,写信通知几间面试过的公司,当然也包括今天去面试的公司,说我已经决定就职的地方,必须辞谢之后的考选。



我拉开拉环,喝了一口气泡酒,试著想像人事负责人看到求职者来信辞谢考选会是什么心情。我想顶多只是少了一个要删除的选项吧。这么一想,我的心情就轻松多了。



酒喝了半罐之后,我的视野突然摇晃起来。我不讨厌酒,但我的酒力很差,一方面也是因为疲劳吧。我整个人靠在电脑椅的椅背上,再次仰望天花板。



天花板依旧洁白。我抽过一次菸,但是没有喜欢到成瘾的地步。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拿起手机,传讯向董介报告我得到了预定聘用,随即收到「恭喜!」的回覆。有一个相处起来无须伪装的朋友让我觉得很欣慰。



我把手机丢在桌上。



然后我模糊地回顾起这段时间的奋斗。



我觉得求职活动就是不断地扮演一个不像自己的人,那样真的很累。



不只是求职活动,出社会之后这种情况一定还会持续下去,我得更加注意才行。我还以为在打工的时候已经练习得很充分了,结果发现打工跟正职根本没得比。



出了社会之后,就没有人会再坚持「活出自己」了。只要出了社会就不能再当自己了。



所以董介那句「恭喜!」只代表我闯过了第一关,后面还有更艰难的关卡等著我。我真不知该不该心怀感激地接受。



喝完整罐气泡酒,我又去冰箱拿了第二罐。



拿著冰凉的罐装酒回来时,我走得摇摇晃晃,踩到了一张写坏了的履历表,差点摔得人仰马翻,还好我及时抓住椅子,才避免了这种悲惨结局。



我捡起了差点害我受伤的履历表。触感光滑得令人不舒服。我本想直接丢掉,但我还是拿著它坐到电脑前。



我仔细读起用原子笔端正写下的自介和求职动机:



我不想成为别人,而是要活出自己的价值。



我对梦想和目标很有企图心,又不至于好高骛远,会踏实走好每一步。



最让我高兴的就是藉由沟通找出彼此的共识。



我做过怎样的行动,怎样的选择,有过怎样的功绩。



在履历表上写过无数次,在面试时回答过无数次的语句。



全都是谎言、谎言、谎言。



当然嘛,我才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



我虽觉得这样很愚蠢,但我并不排斥说谎。就是因为发挥出这种生存能力,我才能得到预定聘用。这是让自己生存下去的伎俩,我没有做错。



如果我拥有能让我活得像自己的能力、外貌或背景,那当然是最好的,可惜我就是没有。



无所谓。



就算活得不像自己。



我没有错。这应该不是错的。



我没有错。



应该吧。



可能是酒精和得到预定聘用的解放感让我放下了心防,我一直想著平时不会想的事。



因为扮演成另一个人而得到好处。



但这不是我自己的功劳。



今后我得和藉著伪装而得来的东西一起过完下半辈子。



我得开始过这段令我窒息、令我无法释怀的人生了。



既然如此,我这二十一年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三年间的大学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



这又不重要,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我却不停地想著这些事。一定是因为酒精和预定聘用的缘故。



如果我可以不在乎能力、外貌、背景这些东西,如果我可以不玩手段而生存下去。



如果我可以说出理想论调。



这么一来,我是不是能活得更像自己,是不是能拥有更多想要的东西?



我摇了摇头。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为了甩开这些无益的念头,我一口气喝光了第二罐酒。



但是酒和钻牛角尖一样,都会让人越陷越深。我让桌子撑住我发热脑袋的重量,等到桌边放了四个空罐时,我不只失去了心防,还失去了理性。



我注意到了那个东西。



不是突然回想起来,而是一直放在那里。



我慢慢抬起沉重的、发烫的脑袋,抓起滑鼠。



移动箭头形状的游标,对准萤幕左下角的资料夹。



双点击打开,里面只有一张图档。



我手指的颤抖是因为酒精。我以不必要的速度用力地点击两次。



出现在萤幕上的是三年前拍的照片。



我用昏沉沉的脑袋和眼睛注视著照片。除了没有抓发型之外和现在几乎没有差别的我。还有我以惊讶表情望著的、如今已经不在的笑脸。



我不自觉地叹了气。



「我说啊……」



发出的声音比我自己想像得高亢。



「秋好。」



口里似乎涌出了高黏性的液体。



「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不可能得到答案。



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当时的秋好究竟在想什么。我真的很希望她能回答我──若是活出自己只会一事无成的我。



不对,秋好不会想要成为什么,她只想要成为自己。她的理想就是这么简单。这就是她。



「都是谎言……」



这句话是对两个人说的。对自己,以及对秋好。



我想起了大一时的我们两人。虽然我不愿再去回想,回忆却从心底深处涌出。



刚认识秋好时,我只觉得她是个白目的家伙,但我后来接受了她的个性,和她成了朋友。我被秋好的理想论调所感化,也跟著萌生了理想。在这四年之间,我一直期待我能找到想要成为的自己。



已经来不及了。



再也回不去了。



我已经落单了。



「如果你还在的话,情况会不一样吗?」



无论我再怎么叫,她也不会回应了。我们无法再交谈了。



我只能被求职活动搞得精疲力竭、喝到烂醉,毫无建树地结束大学生活。



我无法成为我想要成为的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成为怎样的人。



我还看不到秋好口中的理想实现的迹象,大学四年就要结束了。



正确地说,其实还有十个月。



『明天或许世界就会改变。』



这是秋好说过的话。这句话在我的脑海中清晰地响起,彷佛昨天才刚听过。我不禁嘲笑自己竟然醉到这个地步。



『如果能找到让所有人放下枪的理由,明天就不会再有战争了。』



你还说过这种话。



好个天真的理想论。天真至极。



『没有什么事情是来不及改变的。』



别再说了。



太天真了。



胸口好痛。



「……难道还来得及吗?」



我这三年所做的努力。



难道还来得及吗?



如果真如秋好所说,如果还来得及。



我该改变什么呢?我想要改变什么事情吗?



我根本搞不懂我想要成为怎样的人。因为秋好已经不在了,所以我再也搞不懂了。



既然搞不懂,就不可能改变。



既然如此,我又能怎么样?



萤幕上的秋好正在笑著。



她笑得非常灿烂,和今天的我、和我今天看到的求职生都不一样。



我突然想起进电梯之前看到的画面。



和我读同一所大学、三年大学生活只学到怎么讨好面试官的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是摩艾的成员呢。」



即使我对秋好说话,她也不会回答了。这是我至今最确定的一件事。



如果照片中的秋好听见我说的话,她一定会很惊讶,说不定还会感到失望和愤怒。



不过,事实就是一切。就是因为有了现在的情况,就是因为当时秋好留下的东西演变成今天那个女孩,所以事实上秋好只是一个骗子。



此时我又为她说的谎而感到悲伤。



我有想要改变的事吗……



「譬如说,想要改变秋好说过的谎言。」



这只是举例。



我驱动僵硬的舌头说出这句话,虽然我目前还没有任何目标、具体方案或计画,但我沉痛的胸中却冒起了火焰。不是熊熊大火,而是静静燃烧的火苗。



我大概是在这时昏睡过去的吧。隔天早上,我发现自己窝在客厅的地上,蜷著身体躺在原先坐著的椅子旁。



在还没爬起来时,在我隐约知道自己是什么姿势的状态下,我发现胸中的火苗仍未消失。



摩艾刚成立时,我们以秘密组织的名义参加过各式各样的活动。



具体来说,包括世界各地独家照片的展览会、反对仇恨言论的作家举办的演讲会等等,提议的人当然都是秋好。



有一天我们一起去看了一部关于战争的纪录片,在回家的途中,我们随便找了一间咖啡厅,坐下来讨论对电影的感想。等到话题都聊完了,感受到差不多该解散的气氛时,我向秋好问道:



「今天只是来看电影,不过我们这个团体到底是要做什么的?」



我很想知道。既然我今后要加入摩艾,我就得先知道秋好准备了怎样的计画。



上次去看了摄影展,这次看了电影,光是要我陪她做这些事还无所谓,但她如果叫我去当义工或什么的,我就不奉陪了。



秋好依然维持著她的一贯风格、误解了我这个问题的用意。



「唔……我最大的希望当然是消除战争,不过在实现这个目标之前先尽量让世界往好的方向发展吧。」



「呃,我不是要问你的雄心壮志,而是要问摩艾的展望啦。」



秋好听到我的纠正有些愕然,然后露出没什么含意的笑容,像是不太好意思。



「是吗……不过摩艾也是一样啊。」



「一样?你是说消除战争?」



我的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但秋好没有笑。



「做得到是最好的,如果做不到,我希望至少可以减少受苦的人。所以我觉得看看电影增加知识是很有意义的事,或许我们在今天获得的知识将来有一天会派上用场呢。」



秋好的语气之中没有半点敷衍的意味。



她确实误会了,但我也一样误会了。



我们对理想一词的理解完全不同。秋好的理想没有范围和界限,所以她绝对不会搬出「我们只是学生」、「我们只有两个人」这些理由。



当时的秋好一定相信我们说不定真能消除战争。



我完全无法想像秋好的视野有多辽阔。



「也、也好啦,如果有一天真能派上用场的话。」



「我觉得所谓的有一天指的就是随时。人总有一天会死,谁也不知道那是哪一天,所以一定要多少留下一些想法。」



我想秋好一定不像我,她死后一定能留下很多东西。她一定能达到很多成就,毫无遗憾地过完这个人生。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



「所以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把我和摩艾的信念传承下去喔。」



「干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嘛,所以每天都要全力以赴地活著。」



在她那直率眼神的注视之下,我忍不住转开目光,也没办法再多说什么。



如今我已经是大四生了,依然没有完成当时秋好交给我的奇怪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