④(2 / 2)
「我又没有这么说。」
秋好明显露出心虚的表情。可见这句话真的戳中了她的痛处,所以我得在她更生气之前说出我想说的话。
「虽然我不清楚情况……」
再拖下去也没意义了。
「但你为什么不想想做了这件事的人是什么心情?」
这句话几乎等于承认事情是我做的了。
「以前的摩艾明明只是一个追求理想的秘密组织。」
其实我不该在秋好面前说出这么危险的发言。
但是这两年半的岁月,以及秋好不同于以往的表情、语气、对我的称呼,彷佛一刀刀地割著我的背。
我本来以为在这种时候会感到刀割的应该是胸口。
「在摩艾还高举理想、还不会给别人惹麻烦的时候才没有人会想对它做什么。后来这个组织莫名其妙地在校内壮大,成员也开始为所欲为,所以不是只有一两个人排斥摩艾,而是很多人都看它不顺眼,于是有人做出了这次的事。就只是这样。」
我感到被割划的背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伤痕。我没有办法住嘴是因为我不喜欢秋好的表情。她的脸上没有半点受伤或后悔的表情。
我继续说个没完,像是要宣泄过去的一切。
「摩艾改变了某些人的周遭环境,说不定也改变了某些人的大学生活,甚至是人生,而且全都是朝著他们不乐见的方向改变。摩艾打著『成为理想的自己』的招牌,实际做的事却是在伤害别人、破坏别人的生活。」
我毫不客气地大肆批评,秋好却始终默不吭声。
她抿紧嘴巴注视著我,就像一个承受著痛苦的平凡人,彷佛忘了自己是摩艾的领导者。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秋好。
「摩艾确实伤害了很多人,又没有试著补偿,所以才会落到这个处境。会发生这种事也是应该的。」
突然。
我在说话时,突然从秋好的表情里发现了一个可能性。
那是我期待的东西吗?不对,应该不是。
我本来期待秋好会发现。
我期待她会发现自己犯下的错。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不觉得现在太迟了。
因为我一直认为秋好会变成普通人也是被摩艾害的。
或许她只是没有发现,或许她只是个被大众洗脑、失去了力量的勇者。
或许她听了我这番话之后才注意到。
或许她如今才为自己的过错感到羞耻。
或许她开始改变了。我这么想著。
「摩艾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我的言论持续行进,朝向希望所在的终点行进。
在那个终点,说不定秋好会改变想法。
「不过这次或许是个好机会。」
虽然希望很微渺,但秋好说不定早就觉得摩艾不对劲,却没有办法阻止。或许是她身为领导者的无奈,或许是环境的趋势太强烈,让她没办法做出改变。
若是如此,现在开始还来得及。
「不如重新开始吧。」
秋好仍然用忍受著痛苦的表情听著我说话。一阵凉风吹过,影子随之摇曳。
「再重新打造一次吧。」
我向秋好说出了这几个月以来的心愿。
「重新打造真正的摩艾。」
能说出这句话,让我为自己感到了一丝骄傲。
为了有助于沟通,我把视线从秋好的鼻子移到眼睛。像这样相互凝视,让我觉得被变质的摩艾耍得团团转的我们或许一点都没有改变。
「如果你要的话,我也会帮忙的……」
我说到这里时,秋好微微低头、垂低视线。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感觉,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我只能猜测。
我希望她能想起过去的那些事。
但我早该知道,期待的命中率比不祥的预感来得低,大概有八成会落空。
秋好的嘴唇动了。如同要击碎一切。
「开什么玩笑。」
我一时之间还搞不清楚状况。秋好再次直视我,她用强而有力的眼神盯著我。
奇怪的是,她的眼神彷佛看著长年的宿敌。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听到她从压抑之中爆发的怒吼,这次轮到我心虚了。
「秋好……」
「什么变得奇怪?什么好机会?什么重新打造?还有什么……真正的摩艾?」
她当然不是在问我问题。
「你对摩艾里面的事情知道多少?这两年半的情况你根本一点都不瞭解!可是你却想要毁掉摩艾,还把责任推给别人?开什么玩笑!」
秋好的肩膀用力起伏,彷佛忘了呼吸。我反覆思考著她这些话的意义。
想了好几次,我才明白过来。
我努力把摩艾导到正途,并且对秋好释出善意、恳求和解,结果她却臭骂我、嚷嚷著「开什么玩笑」。
明白过来之后,我才开始感到气血冲脑。
「你在胡说什么啊,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看得出来摩艾变得奇怪了。」
「你说奇怪到底是哪里奇怪?不要随便乱说!」
她刚才那种察言观色的小心翼翼已经完全消失了。
「怎么不奇怪了?明明给大家添了那么多麻烦,还做了如此的坏事。你刚才也承认了,摩艾现在做的事和我们刚创立的时候不一样。」
秋好从齿缝间吸著气。
「这次的事的确是我们的错,我们或许也给别人添了麻烦,但是和以前不一样有什么不对的?」
「那是因为……」
我还没想出该怎么回答,秋好就迫不及待地连番进攻。
「这一点都不奇怪,会随著时间而改变是理所当然的。谁说不改变的东西就是好的,会改变的东西就是不好的?」
她这吵架的态度惹得我的火气都上来了。
「你以前才不会这么自以为是地教训别人。你已经变了,而且是往不好的方向改变。」
「我才想说这句话咧!」
秋好的表情变了。我看得出来,她心中的悲伤超过了愤怒。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是我的台词。我才想要问你为什么舍弃理想。」
「我哪有!」
秋好用前所未有的音量喊道。
「我没有舍弃理想!我还是希望大家都能过得幸福快乐,希望大家活出没有悔恨的人生,希望已经过著幸福生活的人都能做好事,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世上的战争、贫穷和歧视都能消失!」
「那你干么搞这种求职社团啊!」
「光是期望又不能实现愿望!」
秋好再次大喊。
语气之中充满了她的心愿。
但是她所说的内容不过就是如此。
「想要实现愿望就要有手段和努力和方法,我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没有改变初衷,而是换了个方法,你为什么不懂啊!」
「……既然不相信期望,那就不是理想了。」
秋好会说出这种话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这……」
秋好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手上沉重的公事包滑落地面。
我对她提出质问。
「那你在这四年之中靠著这些伎俩做了什么?光是帮助别人求职对世界有什么好处?拚命号召一些蠢货来降低摩艾的素质,这算得上是好的方向吗?」
听到我的质问,已经变成普通女生的秋好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她的格调已经降到这种地步了。
「秋好,你说啊。」
这也是在质问我这四年大学生活的意义。
我等著她的回答。
我期待听到有意义的话语。
最后秋好看著我的眼睛,颤声回答:
「……我错了。」
我期待听到秋好说出真话,但那颤抖声音所说的话却和我想的不一样。
不过听到这句话让我比较放心了。虽然牛头不对马嘴,但她终究发现自己犯下的过错了。我甚至有些欣喜。
这是她的忏悔。
我一直很想听她说出这句话。
「你说你什么地方错了?」
秋好这次明确地张开嘴唇。
「在这两年半之间,我好几次期望你可以继续待在摩艾里,我真是大错特错!」
我万万没料到她喊出来的竟是这句话。
一头雾水。我满头问号,听不懂她到底在说什么。我的心底同时冒出了高兴和悲伤,但我现在没空去深究这些情绪。
「你不是早就舍弃了我和以前的摩艾吗?」
「舍弃?你在说什么啊?」
「你改变了原来的价值观,把我赶出去了。」
「明明就是你自己走的!」
「你也没有挽留我啊。」
「我们早就说好了,不喜欢的话随时可以走,所以我才会一直问你对摩艾的看法,而你当时什么都没说,现在却做出这种报复的行为,你这个人真的是有问题!」
听到她攻击我的人格,令我哑然无语。
「像你这种人没资格批评我这四年间的努力!」
秋好尖声喊著,用力摇头。她的发型也和从前不一样了,连那跃动的每一根头发都让我看不顺眼,但我没必要把这个念头说出来。
批评她的外表只会降低我自己的格调,降到和批评我人格的她相同的水准。
「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如果有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你当时为什么不找身边的人商量?如果不方便找其他人商量,你也可以找我商量啊!到底是为什么?我真的搞不懂你!」
「你说搞不懂我,其实你根本没打算试著搞懂吧?因为你一点都不在乎和你不一样的我,所以才没办法搞懂。」
「我试过了!我真的试过!两年半以前和这次,我都想要和你好好谈一谈啊!」
「结果还不是没有谈,而且你还想把责任推给我。」
大概是被我戳中了痛处吧,秋好的表情扭曲,我彷佛听见了她咬紧牙关的声音。
「就算我要找你谈,但你当时身边一直有人在,像是寻木和胁坂那些人,我根本找不到机会。」
想起当时的情况,我更无法相信秋好刚才说的话。
「你说你希望我继续待在摩艾里?这才不是真的,就算我走了,你的身边还是有很多可靠的人吧。还有,虽然你说得一副你很关心摩艾的样子,明明就是跟男友打得火热,根本顾不上摩艾吧。」
我讽刺地说出这句话。
「……啊?」
秋好这句疑问和先前的反应截然不同,她紧绷的脸顿时放松,像是一下子就消了风。
「……啊?咦?等一下……」
她用已经放开包包的手抓著自己的头发。从这个动作可以看出她不是愤怒,而是单纯地感到困惑。
我也有些困惑,我不明白自己刚才说的话何以令她出现这种反应。我不信任她,所以我的话中充满挑衅的意味,可是这样应该会激怒她,而不是让她感到困惑。
睁大眼睛看著我的秋好到底为什么困惑,我实在不明白。她这出人意表的反应令我非常在意。
所以我由衷期望她赶紧接著说下去。
「咦……难道……」
秋好的脸颊微微地抽搐著。
「难道你喜欢我?」
我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啊?」
我的口中发出了跟秋好刚才一样的疑问。
她在说什么啊?我的脑袋里充满问号。
「你就是为此而记恨我?所以才做出那种事?」
秋好到底在说什么?
她说我喜欢她?
「啊?」
喜欢?
我当时确实把秋好当成好朋友,我也很信任她,要说起来确实是喜欢。
但我知道她刚才问的那句话并不是这个意思。她不是问我是否喜欢她这个朋友,而是问我是否暗恋过她。
「哪有可能……」
秋好紧盯著我的眼睛。
她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表情。
陌生的表情。
「……真恶心。」
秋好的身影彷佛有一瞬间变得一片漆黑。
但她依然好好地站在我面前,用鄙视的眼神看著我。
我感觉脑袋变得空洞,秋好的声音在里面回荡著。
无论我再怎么专注聆听这回声,所得到的解释还是和刚才耳朵听到的一样。
喜欢?恶心?
什么跟什么啊?
秋好凭什么这样说?她竟然擅自认定我对她有那种感情?
难道是我自己没有发觉?我曾经以那种眼神看过她吗?难道真的如她所说,我是因为这样而对她怀恨在心,所以想要搞垮摩艾、让她付出代价?
不可能的。
「我怎么可能为此做出那种事……」
我怒火中烧。这不像先前的气愤,而是连五脏六腑都会为之颤抖的暴怒。和这个比起来,她舍弃我、她变得不像从前、她对我大骂,都算不了什么了。
她竟然这样误会我,竟然这样胡乱猜测。
我被秋好误会了。
只是这样而已。别人听了或许不明白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光是这个理由就够严重了。
漆黑的毒汁在我的心中迸裂。
在我还没察觉时,这毒汁已经从我的口中大量涌出。
「你别小看我了!」
我的声音大到连自己都吓到了,秋好更是吓得肩膀一颤,但她立刻稳住阵脚,瞪著我看。
「这是我要说的话。只是因为这样,只为了这点小事你就故意来妨碍我们,真不敢相信!」
愤然丢出这句话的秋好已经完全看不出从前的模样了。
我懂了。我终于发现了。
如同秋好所说。
真的错了。
我真的错了。
我不该尝试扭转变质的摩艾,更不该尝试把秋好导回正途。
已经来不及了。
那什么时候才来得及呢?
或许没有来得及的时候吧。
早在我们相遇的那一刻就已经来不及了。
「我错了。」
「……是啊!」
「早知道我当初就不应该和你这种可耻的人交朋友。」
秋好露出惊愕的表情。
这句话有什么好讶异的?
「像你这么爱现的人会找上我,只是因为急著找人帮你疗伤,你根本不在乎找来的人是谁,而我只不过是刚好坐在你附近罢了。」
「不是的……」
秋好吸了一口气,正要说出来的话也被吞了回去。我看得出来她的脸色变了,看得出来她被我的毒汁伤到了。
干么现在才在这里装可怜?我又忍不住释放出毒汁。
「说什么为了理想,说什么为了大家,你一直都是为自己而活,而我只是个衬托你的配角。」
我一直很想说出这句话,我真的这么认为。
不只是对秋好。
其他人也喜欢故作清高地大谈理想,其他人也喜欢假装博爱地说是为了别人,但心底藏的全是自己的欲望、自己的算计。
秋好是这样,董介也是,阿碰也是,川原小姐也是。
每个人都只会为自己著想,无论碰到什么事,无论遇到什么人,他们都可以为了炫耀自我、为了金钱、为了性欲而利用别人。
利用摩艾来彰显自己的正义感。
利用学长作为男友的代替品来排遣寂寞。
利用朋友作为求职的工具。
利用要好的学妹作为发泄性欲的对象。
还有……
「你刚好遇到我,所以就利用了我。不管是谁都无所谓,你只是想找个注意你的人。」
不对,照秋好的个性来看,就算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不可能……
「……或许吧。」
秋好彷佛吞下了我全部的毒汁,一脸沉痛地点头说道。
她的表情清楚地烙在我的脑海中。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只看到秋好颤抖的嘴唇在动。
我的耳朵像是被割掉了,胸部和腹部彷佛也开了个洞,冷风从里面吹过,令我瑟瑟发抖。
我突然察觉到危机。
我得在双脚被切断之前离开这里。
但我还得想好最后一句话该说什么。
「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会过得更好。其他人一定也这么想。」
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我感觉还存在的嘴巴说出了这句话。
彷佛连脑袋也被切掉了一半,我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我用还存在的眼睛看著秋好,然后转过身去。
我曾经渴望看著那张脸,但如今已经不重要了。
就这样,我和秋好决裂了。
到了隔天,被割掉的耳朵恢复了,但是胸部和腹部的洞穴里依然吹著冷风。不管吃什么东西好像都会从那个洞掉出来,所以我超过二十四小时连水都没喝。
虽然我连站都不想站起来,但我还没有反社会到敢跷掉已经排好的班表,所以还是勉强拖著身体去打工。
说是过了一夜,其实我一整夜都没睡,但我觉得昨天的事彷佛只是一场梦。不过我既然没睡,那就不可能是在作梦。
昨天我去大礼堂是为了偷听会场内的声音,结果什么都没听到,所以我接下来该做的是去打工的地方问川原小姐。不过,我已经记不得「我该做的事等于我想做的事」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对摩艾完全失去兴趣了。
彷佛连愤怒和焦躁都讨厌我,在昨晚悄悄地从洞穴里溜走了。
空荡荡的心中变得越来越空旷。
我对摩艾做过的事、摩艾本身的事、和秋好大吵的事、违背自己人生信念的事,全都变得毫无意义。
原来秋好真的只是在利用我,所以关于摩艾的一切都和幻想没两样,我也没必要再跟他们生气了。
时间和回忆一旦失去意义,好像连自己的存在都变得没有意义了。不对,我打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的存在没有意义,只是我后来误会了,开始妄想自己的存在有什么意义。现在只是恢复原状罢了。发生这种误会真是糟糕,总之我已经清楚体认到自己的存在没有意义了。
既然没有意义,那我根本无须在乎。
其实我没必要去打工,我既不缺钱,也不渴望藉著打工获得成就感,更没有想要见到的人,但是基于某种惯性,时间一到我还是出了门,骑著脚踏车去那间药妆店。
白天阳光残留的热力依然烧灼著空气,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热。
不知不觉间来到了药妆店后面的停车场,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达的,只记得途中好像有几次踩空了踏板,却不记得和哪些人擦身而过,也不记得停下来等了几次红灯。
我把脚踏车停放在一样的地方,从后门进入休息室。
我一走进去就看到川原小姐,若是平时的我一定会很在意川原小姐参加过摩艾的内部会议之后心情怎么样,但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所以只简单地跟她打了招呼。
「早。」
「……早。」
川原小姐的冷淡跟平时不太一样,好像有些不自然,但我没有放在心上。反正只剩几个月了,等我离开之后,她也会把我给忘了。只不过是在打工时会随口聊两句的学长,走了也不稀罕。想必我们两人都不会把这种小小的互动看得多重要。
我有点担心在打工时体力不支,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困,只是不停地出现著坠落的感觉。习惯这种感觉之后,我还是可以稳稳地站著。
工作平顺地进行著,然后又到了店里最清闲的时段。我一边感受著被地板吸引和内脏上冲的感觉,一边拖著地。
我一想到自己默默结束工作之后又要回到那个房间,就觉得好笑。空荡荡的自己,回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听起来就像个笑话。
「那个……」
我正蹲在地上补充货架上的低卡营养饼乾,后面突然有人叫我,吓得我把饼乾掉在地上。我捡起盒子放进纸箱后,带著强烈到夸张的心悸转过头去。本来以为是客人来问商品的位置,结果却是川原小姐。
我露出愕然的表情,慢慢站起来。川原小姐的视线一直注视著我的眼睛,跟著我的动作往上移。
「……怎么了?你不去顾柜台吗?」
「没关系,现在没有客人。」
这是怎么了?
川原小姐稍微皱起眉头,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担心我?」
「你刚到的时候看起来一脸空虚的样子。」
原来她板著脸是因为担心我啊。
川原小姐的眼光真好,竟然看得出我的空虚。
「没事的,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么空虚。」
这话听起来像在开玩笑,但我说的是真心话。川原小姐并没有笑。
「空虚的意思是什么都没有,我一直都是这样,从来没有变过。」
川原小姐是会笑呢?还是会更担心呢?她若生气地斥责「不要说这种话」也不是没有可能。是哪种都无所谓,但川原小姐并没有表现出其中任何一种反应。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她只是单纯地感到不知所措。
「没关系啦,是我不该说这种话,让你困扰了。」
「我从昨天就一直在想……」
「……从昨天?」
被我这么一问,川原小姐就露出惊觉的表情,遮住自己的嘴巴。
「不好意思,这明明跟你没关系,对不起,是我疏忽了。呃,其实我昨天听到了同样的话,有个人也说自己空虚。昨天听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用事不关己的心态想著,川原小姐怎么都认识一些怪人?
「不用回答什么啊,因为那个人和我确实都很空虚。」
「我不这么想。」
川原小姐好像也没想到自己会立刻反驳,低下头说了句「对不起」。
「可是,我真的不这么想。」
虽然我和川原小姐已经认识很久,但她后来补上的这句话让我发觉她很了不起。川原小姐和我不一样,她真的是个好人,虽然她也会抱怨别人、说别人的坏话,但她至少会真心关怀别人。
我空虚的心中想著,希望像她这样的好人以后别再遇见像我这样空虚的人。
虽然我不同意川原小姐说的话,但我还是觉得礼貌上应该道个谢,这时传来客人走进来的声音。我们用适度的音量齐声喊道「欢迎光临」,这不是应客人要求,而是应老板要求的招呼声。
川原小姐必须回柜台,我硬挤出笑容说了句「就这样吧」结束了我们的对话,她也点点头转身走回去。
我准备继续排放那些饼乾,可是还没蹲下又听到一声「那个」,抬头一看,还是川原小姐,她为了避免让客人听到,靠过来小声地用一句「只是一件不重要的事啦」开场,对我说道:
「另一个说自己空洞的就是摩艾的阿广学姐。」
川原小姐只说了这句话,又慢慢地转身,连一根头发都没有跳起,回到了柜台。
她说这句话的用意是什么?我真是搞不懂。她应该不知道我和秋好的关系,总不会是故意调侃我吧?不可能的。
她说这是不重要的事,一点也没错。刚才听到的事没有从我的耳边掠过,反而停在我还没被切掉的脖子上,妨碍我呼吸。
我蹲了下去,不是为了排放饼乾,而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强烈晕眩让我站不住。
我膝盖著地,呼吸困难,开了洞的胸部和腹部寒冷到极点,双手颤抖著。
『难道你喜欢我?』
我此时终于明白了,从昨天以来一直感到身体被切掉、喉咙被堵住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我受伤了。
不知何时我的视野不再摇晃,却渐渐变得模糊,我连忙趁著还没被人看到之前遮住自己的脸。
「啊,川原小姐……」
打工结束后,川原小姐照例又要先走出休息室,而我第一次开口叫住她。
川原小姐张大眼睛转头看著我,似乎很惊讶,所以我必须向她解释我鼓起勇气叫住她的理由。
「对不起,你可以等我一下吗?」
仔细想想就会觉得这句请求很奇怪,因为川原小姐平常都会先在停车场等到我出去才离开。
但她很贴心地频频点头说「好的,没关系」,然后说「那我先去外面」,就打开后门走出去了。
我脱下围裙和上班用的衬衫,穿著T恤和黑棉裤从后门出去。川原小姐在那里等著我,和平时不一样的是她没有骑在电动机车上。
「啊啊,让你等我真是抱歉……不对,应该说叫你留下来真是抱歉。」
「不会啦,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有一些事想要问你。」
我该怎么说呢?直接问她这种事好像很奇怪,毕竟她又不知道我以前的事。我还在踌躇时,川原小姐把玩著手上的安全帽说:
「难道……你是要问阿广学姐的事?」
「呃……」
「因为我刚讲到她,对话就被别人打断了,所以我在猜可能是因为这件事。如果猜错了真是抱歉。」
她猜得没有错,所以我只能点头承认。
「为什么你刚才听到我说自己很空虚,就跟我说另一个说出同样的话的人是摩艾的领导者呢?」
我有点害怕,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知道我跟秋好的关系。
「唔……」
川原小姐转著安全帽,抬头仰望著夜空。我也跟著抬头望去,但是药妆店的招牌太亮,所以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失礼的话?是的话我很抱歉。」
「不会啦。」
我点头回答,心中一边担心已经受伤的部分又会遭到另一次打击。
「我是觉得啦……」
听到这亲昵的语气,我稍微安心了一点。
「田端先生和阿广学姐……啊,你跟阿广学姐不认识,但你应该也知道她是一个大组织的领导者。我觉得你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你们做的事和日常生活一定也都不一样。」
没错。
「那你们为什么都变得这么消沉,都说自己空虚呢?我在想,你们一定是对自己太没自信了。」
「自信?」
听到这个意外的词汇,我不禁呆滞地重复说道。
「是啊,我觉得你们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我想应该不是这样。至少我自己不是。」
我从来不曾认为自己是多好的人,川原小姐实在看走眼了。
「我不是说你把自己想得了不起啦,我只是在想,你或许觉得自己非得努力不可、觉得自己努力是理所当然的。其实大家都一样,每一个人都算不了什么。」
算不了什么……的确,我的人生之中有的只是毫无意义的行动和毫无意义的想法。
「田端先生和阿广学姐虽然立场不同,但你们似乎都觉得表现不好是不应该的。我刚才突然想到这一点,所以才忍不住提到她的名字。其实我想说的是,每个人都一样空虚。我昨天也该跟阿广学姐这么说的。我也是个空虚的人,就像你认为自己很空虚一样。」
「不,我觉得不是这样。」
我一不小心就否定了她的意见。我从昨天以来一直在违反自己的人生信念。不过我是说真的,若是把川原小姐视为和我同类的人,那就太对不起她了。
川原小姐遭到我反驳,不知为何还是笑咪咪的。
「没关系啦,不足的地方交给别人来补足就好了。」
「可以这样吗?」
「是啊,好比说我喝醉了、发脾气了、逃跑了,还是有关系很好的学长会帮我的忙啊。」
虽然我无法理解,也不能接受,但我知道川原小姐是想要鼓励我,所以勉强笑著对她说「谢谢你的鼓励」。
「不用客气,我很高兴能得到你的帮助。其实我也有点沮丧。」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又违反自己的信念踏进别人的生活了。我正觉得不妙时,川原小姐却露出神秘的笑容说「你想听吗」。
我点点头,她满不在乎地又将安全帽转了一圈,说道:
「摩艾不在了。」
这句话迅速地从我的体内掠过,但又立刻绕了回来。
「啊?」
「正确地说,现在还在,但是快要解散了。这是阿广学姐在昨天的会议里说的。唔……我在摩艾里一直过得很愉快,所以颇受打击。」
「是因为校方的处分吗?」
「应该不是,校方给的是其他的处罚,解散摩艾是阿广学姐的决定。」
「喔……」
这是要负起责任的意思吗?
不知为何我又开始觉得呼吸困难。
「已经讨论到解散啦……」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昨天阿广学姐在讲台上用麦克风说要解散摩艾,好像是第一次发表,没有事先跟其他人商量。阿天和老师都很惊慌,阿广学姐一定没跟他们说过。」
「这……」
她是什么意思?
「领导者想必背负著很多我们想像不到的责任吧,虽说这只是我的想像。啊,不过阿广学姐昨天开会的时候看起来非常懊悔,我直到那时才发现大事不妙,但是已经太迟了。」
「摩艾真的会因为领导者的决定而解散吗?」
问再多也没有意义,但我还是忍不住用担心的语气问道。
「至少阿广学姐已经决定不再参与了,明年会成为干部的三年级学长姐都在讨论摩艾解散之后要再成立其他组织,但是这个想法更让大家担忧。」
「……因为领导者已经撒手不管了嘛。」
我随口附和,川原小姐又抬起头「唔唔」地沉吟。
「的确是这样,少了阿广学姐不知道还有没有办法撑下去。」
川原小姐露出苦笑,她的脸上的确充满了担忧。
「摩艾是靠著毕业校友的力量来营运的,和毕业校友有交情的人主要是阿广学姐。这是一大重点,但其他方面的管理工作也没有人可以取代阿广学姐。」
川原小姐提到她的名字时,就像是讲到一个很重要的人。
「她记得住所有成员的名字和长相喔,会议结束之后,她都会站在门口和每一个人打招呼。也有人不喜欢这样就是了。她也会跟我打招呼,甚至记得我之前说过的目标,还说要帮我加油。带领一个大组织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但她并没有因此把哪个人看得不重要。」
川原小姐像是在缅怀故人一样仰望著天空。
身为领导者的秋好若是看到她这副神情,一定觉得很值得吧。虽然摩艾要解散了,从某个角度来看,或许这正是她所期望的吧。
这样她就能成为在众人爱戴之中背负起组织责任而辞职的优秀领导者,永远被刻划在大家心中了。
但她的想法已经不是我所能得知的了。
我已经这么空虚,承受了这么多的伤痛,实在不想再跟她的事扯上关系。
「摩艾是这样的人在经营的呢。」
川原小姐说她没有把哪个人看得不重要。
但我觉得把每个人都看得很特别,就等于没有一个人是特别的。
她从很久以前就不需要我这个暂时朋友的陪伴了,她身边多的是比我更有自信的朋友。就是这么回事。
但我没有热心到想要告诉川原小姐这些事。
「不好意思,跟你说了这么多无关的事。」
「不会啦,是我不该问你这种不好回答的问题,对不起。」
只要有人向我道歉,我都会道歉回去。
在凝重的气氛中,我们都没有笑,而是客气地道别,然后各自离开了药妆店后的停车场。
骑脚踏车回家的途中,我一直努力不要去想任何事。
回到家里,打开大门,走进屋内,我才感到比较安心,大概是因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吧,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我的空虚了。除了我自己以外。
我开了灯,放下包包,洗手漱口,然后坐在电脑前。这些动作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每天都会做的固定程序,如果有这个程序之外的动作,那才是真的有意义。
桌上放著一罐忘记喝的咖啡。我打开拉环,喝了一小口,尝到微糖口味的淡淡甜味。这时我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补充过水分了。
结果液体并没有从我胸腹的洞穴流出来,所以我喝完咖啡之后,又去开了冰箱,拿出一罐剩下一半的乌龙茶,全部喝光。
我带著一瓶可乐回到桌前,打开电脑的电源,其实我没什么要做的事,这也只是在重复每天的行动。
先检查看看信箱,只看到了求职网站寄来的一些关于自我进修的信件。为了求职和讨伐摩艾而申请的免洗信箱已经好一阵子没看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去看吧,那些信箱成了被弃置在网路汪洋中的渣滓,直到世界末日。
我突然觉得很羡慕,能够在一个地方闲置到世界末日还真是轻松。
如果我的人生是一篇故事,一旦故事结束了,这些空虚和伤痛也就无关紧要了,说不定这些空虚和伤痛还能被拿来当成教训,或是得到美化。
然而我的人生依然在进行,没有勇气自杀的我只能继续过著这段人生,继续带著这些空虚和伤痛活下去。
我的生活不会被美化,只有空虚和寒冷和伤痛不断地冲击著我。
如果能知道何时将会结束,如果能得到美化,不知该有多么轻松。
人际关系也是一样。
我在两年半以前就该在心中把秋好的时间画下句点。
如果我的记忆中只留下了美化的她,不知该有多么轻松。
这么一来我就不会受伤了。
再见面只会受到伤害。
我平白地受了伤,然后从大学里毕业,开始工作,年岁渐增,或许有一天会结婚。对于之后任何一段时间的我来说,这些伤害都是不必要的。
同样地,秋好的时间也会继续下去。她会去工作,长大成人,或许会有幸福的生活,到时她铁定不会再想起摩艾,也不会再想起我。
以后我每隔几年想起这些事的时候,心中的伤口一定会再裂开。
我突然觉得人生好漫长。
像节拍器一样,我每隔一段时间点一下滑鼠,萤幕上出现了视窗,然后消失,然后又再出现,其中也有社群网站的连结。
点进社群网站一看,我发现用来观察摩艾动向、四处搧风点火的帐号还在登入状态。
也把这个帐号的时间停下来吧,不然它就太可怜了。
我如此想著,正要关上视窗,手指却突然停住。
有个东西窜入我的眼帘。
我收到了一则讯息。
打开一看,是不认识的帐号传来的。内容写著「欢迎转发」,还附了一列网址。
早已放松戒心的我不以为意地点下网址,连结过去的网页中只有一个音乐档。
我依然不以为意地点下播放键。
喇叭传出窸窸窣窣的杂音,然后是一段寂静。
我怀疑这只是恶作剧,正想关掉的时候……
声音出现了。
『大家好,我是担任社团代表的秋好寿乃。』
我吓得往后仰,椅子撞上了后面的矮桌。
『感谢大家……』
我急忙移动滑鼠,按下了播放器的暂停键。
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我还以为今后再也不会听到秋好的声音,没想到这么快又重逢了。
秋好以社团代表的名义打招呼。
欢迎转发?
我该继续听下去吗?我真的可以听吗?
犹豫了片刻,我觉得至少该弄清楚这段录音的来源,所以又按下了播放键。
『……抽空出席这场会议。我想有些人已经知道了,最近有周刊报导了摩艾把学生个资提供给一些企业的事,今天召开这场会议就是要向大家说明现阶段的情况,以及摩艾今后的走向。』
这是秋好在昨天的会议中所做的演讲。
我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这意味著参加昨天会议的成员之中有人对这件事非常反感,所以录下了演讲内容,传给像我这种想要对付摩艾的人,希望制造更多的舆论攻击。
从一个想要击垮摩艾的人的角度来看,我感到十分不解。
把会议里报告的事实和今后动向泄漏出去,对现在的摩艾又能造成什么威胁?
而且这人还特地挑了领导者报告的内容,难道这会比网路上的消息更有杀伤力吗?
难不成光是出现领导者的名字就能引来挞伐?
我还在思索时,秋好仍继续说著。
『首先,这件事的责任完全在于我管理不善,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我对大家感到非常抱歉……真的很对不起。』
前面是早就想好的官方说词,最后一句才是她的真心话。听到这显而易见的意图,我就很想挑毛病,但我立刻想到已经没必要再挑毛病了,就算挑了也没意义,因为摩艾都要解散了。
我继续听下去。秋好的报告没有半点多余的内容,全都是网路上和周刊提过的事,没有粉饰,没有她的道歉,也没有提到校方对摩艾成员所做的处分和法规上的处置。
此时我才想起自己平时在电脑上听什么东西时都会戴耳机,就从口袋里拿出耳机,插进电脑。
我立刻就后悔了,因为声音直接窜入耳朵,感觉就像我亲自待在会议现场。寒风从腹部吹过,我开始感到恶心想吐。
但我没有摘掉耳机。
秋好接著报告摩艾今后的动向。
『基于以上的情况,摩艾的活动将会受到限制,处分时间尚未决定,还要等我们和校方讨论过后才能确定细节。受到限制的只有以摩艾名义发起的活动,成员之间自发举行的聚会不受禁止。三年级学生若要访问毕业校友,也只能由四年级学生以个人名义介绍,这点还请大家理解。』
秋好的声音流畅得像是在读稿,听不出她的心思。
『至于后续的事……』
秋好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一下。
麦克风传出了喘气的声音。
『那个……真的很对不起,发生了这件事之后,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向大家解释,该怎么负起责任,但我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没有办法弥补大家的失望,真的很对不起。』
她的语气和用词都和先前不一样。
很明显,秋好的心中有某种情绪动起来了。
刚刚还听不出她的心思,此时我却有一种强烈的错觉,彷佛亲眼见到了秋好低头鞠躬的画面。
不对,这不是错觉,或许我现在真的在会议现场。
耳机还在我的耳朵里。
『我也一直在想,摩艾该怎么做。』
秋好的声音在颤抖,彷佛透露了她心跳的激烈。
『摩艾这个团体该怎么做。』
她终于要说出解散宣言了吗?我即将见证川原小姐所说的场面,以及一段回忆的终结。
过去发生过的种种事情都只是短暂的故事,没有任何意义。
如今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甚至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但是……
『起初摩艾只有两个人。』
秋好的话还没说完。
我好像听见了空洞的胸中又开始向全身输送血液的声音。
『摩艾一开始只是和好朋友在玩笑之中组成的团体,只是一个口头上的约定。』
我的上身往前倾。
眼前出现了拿著麦克风的秋好。
『从那时到现在,我一直是打从心底喜爱摩艾,虽然有很多事做得不甚完善,但我在整个大学生活之中始终怀抱著希望。』
我的深呼吸和秋好的深呼吸合而为一。
『但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沉默维持了几秒钟。
『我……』
她接下来的声音彷佛是要抓住自己的感情。
『为了自己,我借用了很多人的力量,牺牲了很多人,也背叛了很多人。』
字字句句都说得语重心长。
『虽然我很感谢大家一直支撑著空虚的我,但是这里或许还是有人觉得我自私自利、不知感恩。其他地方也是。』
我……
『或许还是有人觉得我不在会比较好。』
我几乎忘了呼吸。
『当然,我知道也有人把摩艾当成自己的归属,和我一起愉快地经营摩艾,我对你们真的是感激不尽,但是,对不起,对于那些被我伤害的人,我实在……无法装作没看见。』
……
『我希望每个人都能过得幸福,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期望的自己,我一直相信只要妥善经营摩艾,就算是已经离开的人也能接受,我一直相信著理想,但我现在明白,这只是牺牲了某些人而换来的,我只是在利用摩艾。』
嘶哑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诉著。
『真的很对不起。你们一定会觉得我做出这种决定太没责任感了,但我认为只有这个方法可以保护秉持著理想而建立的摩艾,还有跟摩艾相关的每个人。我决定解散摩艾。真的非常抱歉。我能说的,只有对不起……』
我听见周围涌起一阵骚动,到处都是疑惑的惊呼。
这时我才想起要呼吸。
突然有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恶心感,令我不得不逃出会场,冲向厕所。
虽然反胃,我却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有少许胃酸涌入嘴里。
这里是我家的厕所,从我耳旁垂下的耳机没有连著任何东西。
我回到现实世界,走出厕所,回到房间,虚脱地坐在地上。
我发觉身体在颤抖,吹过心中的寒风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冷。虽然心中寒冷,全身上下却在发热,热到好像要把我的身体烧成灰烬。
我明白。
这是后悔和羞耻。
背上都是冷汗。
我突然感到头上发痒,伸手猛抓。
已经太迟了。
为什么我如今才发现这么重要的事?
现在我才发现。
我一点都不希望看到秋好受伤。
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自己如今才发现?
我先前的愤怒不是假的,这愤怒却在转瞬之间变成了后悔和羞耻。
我只看见自己受到的伤害。
因为受伤,所以我可以漠视别人。因为受伤,所以我可以攻击别人。因为受伤,所以我可以痛骂别人。
我一点都没有想到别人会受到的伤害。
不只如此,我甚至以为秋好应该承受得住。
我以为她能泰然处之,笑著接受这一切的打击。
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想像不出秋好被我伤害到的模样?如果我想像得出来,我一定不会这样做。
我……真的不会这样做吗?
如果我是这么善良的人,应该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想要伤害别人吧?
我漠视秋好的感受而想出那些计画并且实行。
也就是说,我根本没有看见她。
我只看到了自己记忆中的一个形象,只看到了自己凭空想像出来的、一个不会受伤的秋好。
我刚才还在想,如果能结束我和秋好的关系、让她在我的记忆中得到美化就好了。
结束,然后美化。
我自顾自地转目不看现实中的秋好,自顾自地美化了她。
然后我又自顾自地失望。我们原本明明是朋友,我对她却如此虚情假意。
她自始至终都把我当成朋友,而我却设计她、伤害她。我没有半点犹豫,只想让她受到和我一样的伤害。
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我受伤了。因为我被伤害了。
我怎么可以只因自己受伤就去伤害别人呢?
做出这种事,只是给自己带来了后悔与羞耻。
说到底,我为什么会受伤呢?因为我隐约感到秋好可能只是在利用我。
我希望秋好否认,而她却承认了,所以我才会受到伤害。
但我现在才想起来,秋好本来想说「不是」,后来又把话吞了回去。
她一定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能断然地否认这一点吧。
人和人本来就是在互相利用。
任何人都会为了必要的理由利用别人。
朋友、情人、家人、晚辈、前辈、上司、属下……身边的每一个人在某些时候都是可以利用的。
孤单的人找孤单的人当朋友也是在利用,不被瞭解的人想要找到瞭解自己的人也是在利用,病卧在床的人渴望别人陪伴也是在利用。
我一定也做过这种事。
对秋好、对董介、对川原小姐都做过。
因为被利用而受伤,根本不能当作伤害别人的理由。
或许被利用根本不是造成伤害的原因。
被利用不就代表被人需要吗?
别人主动找我说话,我当然觉得很开心。
光是这一瞬间的开心就已足够。
被人利用,就是被别人拿去填补心中的空洞。
这表示别人的心中是需要我的。
这表示我成了填补空洞的人。
如果现在我心中的空洞能被填平,那该有多好啊。
本来应该可以的,而我却伤害了朋友。
我到底做了什么事?
从昨天以来,秋好的声音一直缭绕在我的耳边,现在我却不断地想起自己对秋好说的那些话。
我……
我到底做了什么事?
我不只是否定秋好的人格,还否定了她的存在。
如今我才明白自己做的事代表著什么意思、伤害别人代表著什么意思。
我打从心底想要道歉。
到了这个地步,我才想要道歉。
但是无论我怎么等,秋好都不会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