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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樱花时节的遗书(1 / 2)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流哲不哼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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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屋顶上漫步而行,在接近窗户的时候一跃而起,从敞开的窗户跳进房间。我从凸窗跳至地板上,肉球和柔软的地毯吸收了著地的冲击。我的脖子一带传出琳琅声响,大概是我的项圈发出的声响。三天前,麻矢给我一条项圈,感觉颇为Fashionable的红色项圈上,垂著一块刻著「小黑」的小塑胶牌。



「啊,小黑,欢迎回来。」



上头传来招呼声,我「喵」一声作为回应。穿著睡衣的麻矢低头看著我。



「早晨的散步已经结束了吗?」



『嗯,我绕了镇上一圈,肚子有点饿了。总之先给我猫乾粮。』



「好好好。」



麻矢露出苦笑,从书桌的抽屉中拿出袋子,并将袋子的内容物倒进我专用的食盆里。小小的颗粒状饲料伴随著诱发食欲的匡啷匡啷声落进盆里。麻矢一将食盆放在地毯上,我就马上将脸埋进盆中。我一边用舌头堆起猫乾粮,同时将猫乾粮送入口中。咀嚼时,猫乾粮在口中发出清脆声响,浓厚的醇美味道在舌尖上扩散。



我花了几十秒将所有的猫乾粮都扫进胃哩,然后大声地打了个嗝。



「好吃吗?」



『嗯,滋味美妙,多谢款待。』



我舔舔嘴巴周围,同时拋出言灵。



距离我降临凡间,迄今已过两周。这段期间,我巩固了我作为白木家宠物的地位。



两周前,从两个月之久的沉睡中苏醒的麻矢和我在一起的场面被麻矢的母亲撞见,她似乎认为「女儿的苏醒说不定都是托这只猫的福」,于是在麻矢提出「我想养这只猫」的提议时,积极地赞成。不愁吃住的情况下,我利用这两周,练习一只猫该有怎么样的行动。除了我已经学会的奔跑、跳跃和伸爪等,还有伸舌舔理全身的毛皮、排泄后盖猫砂,甚至连参加这个城镇的猫群集会,我都已经驾轻就熟。



「你已经习惯当猫的生活了吗?」



『嗯,当然啰。话说麻矢你呢?你习惯那副身体了吗?你想起自己是谁了吗?』



「嗯──这副身体我倒是开始适应了。虽然体力变差,但父母在昏睡期间似乎有好好帮我做复健,所以日常动作都没问题。只是自己究竟是谁,还是说不太上来……」



麻矢的嘴唇弯成ㄟ字。



『能照这样,继续当白木麻矢吗?』



「应该是没问题。我想想……目前我是假装因为事故造成的冲击,所以记忆一片混乱。我似乎是银行职员,不过最近大概都会请假。我还会和爸爸妈妈聊天,同时也在一一确认房间的物品以搜集资讯。」



麻矢抿起嘴巴。这栋房子除了麻矢,还住著白木麻矢的双亲。她大概是对欺瞒他们感到罪恶感。



『我觉得你不用内疚,反正只要过两、三个月,真正的白木麻矢就会苏醒。你在这段期间使用她的身体,也可以算是复健嘛。』



「……也是啦。」



麻矢露出隐约有点寂寞的笑容。



『比起这个,我也差不多该开始工作了。』



「工作?」麻矢一脸不可思议地歪头。



『就是解决地缚灵的依恋,将他们引导至吾主身边啊。我们不是约好:你说要告诉我这个城镇上哪里有地缚灵,所以我让你暂时起死回生,作为帮我工作的代价。』



「啊,这么一说……」



『你不会说你忘了吧?』



我眯起眼睛,麻矢连忙挥动胸前的双手,辩解道「怎么可能嘛」,不过那副不自然的笑容可是没逃过我的法眼。



『总之,希望你今天可以帮我指出最近的地缚灵位置在哪里。』



「嗯,也是。医生也说过,复健还是尽量控制在不会太过勉强的步行范围比较好。那我们待会就出发吧。」



麻矢伸手,用手指摩娑我的下巴下方。真是大胆妄为,我可不是人类可以轻易碰触的存在……啊,那里……



不知为何,我的喉咙无视我的意志,开始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啊,搔这边很舒服吗,这里想要讨摸啊。」



麻矢用胜利的语气说道。才不是,我才没希望你摸那里……



啊啊,那里再多摸一点……



呼噜呼噜呼噜。



『还没到吗?』



我一边走在围墙上,一边朝走在一旁人行道上的麻矢拋出言灵。



「还差一点。」麻矢有点呼吸不匀地回答。虽然说体力应该比一周前恢复不少,但是长时间的卧床还是对身体造成影响。就算普通行走,大概也挺辛苦,毕竟我们自从家里出发,已经走了将近二十分钟了。



我从围墙上环顾四周,住宅区一路延伸至远处,更远的地方则是一座山丘。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因为那座山丘上的大宅和我有点缘分。



他现在是否也和我一样正在努力呢?



「远处有什么吗?」



陷入沉思的我在麻矢的询问声下回过神。



『嗯?没事,什喵事……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想起朋友的事情而已。』



「你朋友?」



『没什么,是我个人的事情。话说回来,这一带的大宅邸还真多啊。』



「嗯,这一带是城镇中最高级的住宅区。附近就有超市,大型公园也很多,治安也不错……」麻矢话还没说完,前方电线杆上写著「变态、抢劫频传!深夜回家请小心!」的看板就跃入眼中。「……呃,治安相对比较好就是了。」



麻矢表情一阵抽搐,继续前进。围墙在眼前中断,约二十公尺左右的桥出现在我们面前。桥下有著一条不算窄的河流。我下了围墙,换跳上桥的栏杆,望向下方的潺潺河流。河流的流动速度不快,河水也相当混浊。河旁两岸的空地则长满高大的杂草。



『这条河挺大的嘛。』



「这条河笔直地切过了这座城镇的中心,源头是来自城镇外的某个池子。」



听了麻矢的说明,我从栏杆上跳下来,跟在麻矢脚边过桥。桥的另一边横亘著双线道的大马路。我在斑马线前,和麻矢并列等著红绿灯,结果眼前突然高速窜过一台铁块,排出来的废气让我一阵呛咳。



「那边,就在那栋房子附近。」



「呜喵?」



我抬起头,麻矢指著马路对面的房子。在圈住房子的围墙阻碍之下,这里只能看到铺著屋瓦的屋顶,不过占地颇为辽阔。隔著围墙能瞥见翠绿繁茂的大树,应该是棵樱树。



交通号志灯号转绿,我和麻矢一起走到大门前,抬头望著双开式的厚重大门。



『地缚灵就在这里吗?』



「嗯,就在这栋房子附近。我常常看到魂魄轻飘飘地游荡。」



『这样啊……麻矢,借用一下你的肩膀。』



我朝麻矢的肩膀跳跃,以肩膀为立足点,用三角跳跃的方式飞身落至围墙上。



「……能请你不要别把人的肩膀当成跳台吗?」



麻矢虽然好像在嘟哝著,不过我决定装作没听见,开始环顾四周。房子比我预想得还大,宽广的日本庭园一路延伸,远处则是平屋式建筑的房子。



我轻轻吐气,眯起双眼。用的不是肉体的双眼,而是灵体的眼睛。我在被封进这具Body之前,根本不需要这么做也能看见魂魄,真是麻烦。



集中精神后,我看见房子前方飘著淡淡发光的光体。



我情不自禁地「喵」一声。



「找到了吗?」麻矢询问。



『嗯,找到了。毫无疑问是个地缚灵,我这就去找对方问问话。』



「咦,你要进去吗?」



『当然啦。』



「但我进不去啊。如果我擅自闯入,会变成非法入侵民宅。」



啊,这么一说,人类好像随意买卖土地,宣称对土地拥有主权,真是愚蠢。他们难道认为这片土地是他们的所有物吗?



『不能进去的话也没办法,我自己去就好,你在这边等著。』



「叫我在这边等著,根本把人家当计程车……」



我无视不满地发出怨言的麻矢,跳进围墙另一边。肉球贴上阴凉的土地,十分舒服。



我在树木修剪整齐的繁茂庭园中走几公尺后,眼前出现葫芦形的小池塘。池中有颜色鲜艳的鲤鱼悠游其中。我宛如被吸住一般靠近池塘,蹲下身子,探头盯著水面。说时迟那时快,一尾十公分左右的小鲤鱼游经我的面前。



「呜喵!」



我毫无意识地挥出前脚。水花溅起,不过鲤鱼却一个翻身闪过我的爪子。



可恶,让这家伙逃了。我下次一定要……不对,我在做什么啊?



我轻微摇动屁股,正准备发动第二次攻击时,突然回过神。我甩了甩头,再次朝房子迈开步伐。在视线边缘时隐时现的鲤鱼诱人地撩动本能,我只好努力对抗诱惑。我来到房子前,抬起头。飘在眼前的是一团微弱黯淡的光,也就是成为地缚灵的魂魄。



『快前往吾主的跟前吧。徘徊流连在这种地方不过是Nonsense的行为。你的肉体已经死亡,无法再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影响了。一直留在凡间的话,你总有一天会消失的。』



我拋出言灵,结果魂魄逃跑似地开始冉冉往上飘去。



『啊、不是不是,等等,Wait a moment!』



我著急地发出言灵。当引路人的习惯让我不小心又开始讲大道理。



『忘掉我刚才说的话吧。呃,你能告诉我你的依恋是什么吗?虽然你已经不能干预这个世界了,但是我可以替你解决你的依恋。』



这样的说明应该可以吧?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做,所以我也不太清楚状况。



一度试图飘离的魂魄,再次缓缓回到我的面前。



『很好,那么能请你开始叙说你的依恋吗?』



我挺胸发出言灵。



『旗……』



从魂魄飘出了非常模糊难辨的言灵。



『嗯?你说了啥?我听不太清楚,再说一次。』



『旗……鱼……』



旗鱼?旗鱼的话,那不是金枪鱼的一种吗?我记得之前麻矢好像还说过有旗鱼的猫罐头。如果可以真想……不对,我在说什么啊?



『你该不会……没办法好好使用言灵吗?』



摇头挥去脑中涌起的食欲,我用小心翼翼询问,结果魂魄明显地摇晃了一下,恐怕是表示「Yes」吧。我的脸颊僵硬,长长的胡须大大地抖了一下。



说起来的确是这么一回事:操纵言灵的能力,会因个体差异而有巨大不同。像麻矢那样流畅使用言灵的魂魄比较少见,如同眼前,几乎无法使用言灵的魂魄才是多数。



怎么办呢?突如其来出现在面前的难题,让我趴在地上双手抱头。



要干预这个魂魄,窥看他的记忆吗?不过脱离肉体的灵魂,就像少去蛋壳的蛋一样脆弱。如果受到如我一般的尊贵灵体干预,虚弱的魂魄有可能会因此受到致命的伤害。



我观察飘浮在面前的魂魄。大概成为地缚灵的时日不长,侵蚀程度似乎不严重,不过散发的光辉却显得微弱,不像强韧的魂魄。如果要窥看他的记忆,风险还是太大了。



大伤脑筋时,魂魄开始轻飘飘地移动,穿过檐廊的玻璃门,飘进屋内。



这家伙想做什么?我跟在魂魄后面,靠近玻璃门往里面看。在檐廊深处的和室中,可以看见一个跪坐的女人,年龄大约是六十岁前后。她弯著腰,两眼朝上地望向正面。她的眼神空洞,宛如死鱼般缺乏意志的光芒。魂魄靠近那个女人,开始画圆似地在女人周围飘荡。



我眨两三次眼睛,看到女人对面的东西。那是一座佛龛,里面摆放著一张初老男人的黑白照片。他是那边那个女人的丈夫吗?该不会……



『你就是照片中男人的魂魄吗?』



听到我的询问,魂魄的亮度一瞬间增亮了一层。



『也就是说,那边的女人就是你的Wife啰?你的依恋就是和她有关吗?』



魂魄在我的询问之下再次增强光辉。原来如此,既然这样……



「呜喵──!」



我从丹田大叫出声,两只前脚的肉球猛地敲打玻璃门,发出喀哒喀哒的吵闹声响。



坐在佛龛前的女人身体陡地一震,用带著怯意的表情望向这边。在视线捕捉到我的身影当下,她的脸上绽出笑容。



「哎呀,你是从哪里来的啊?」



女人缓慢起身,靠近搭话。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向我说话?一般来说,猫无法理解人类的语言,向猫说话根本就是Nonsense的行为。算了,我不是一般的猫就是了。



「真是可爱的小猫咪啊。」



玻璃门一往旁滑开,我就蹦地跳到檐廊。女人带著笑容抚摸我的头,看来完全拜倒在我的魅力之下。这想必是因为我高贵的内涵溢于言表……不对,不是那里,再靠近耳根一带……对,那里……



「你叫做小黑啊,你是谁家的猫呢?我叫菊子,全名是南乡菊子喔。」



名为菊子的女人看著我项圈上的名牌说。不过特意向猫自报名字,真是谜上加谜。



我百思不得其解,抬头对上菊子的视线。说时迟那时快,菊子的眼神失去焦点。自然是因为我使用高贵灵体的能力。对象是有肉体保护的魂魄,一定程度的干预是没问题的。



唔,虽然和人类所谓的「催眠术」有点接近,不过我们干预魂魄的能力远比人类的催眠师更强大,应用的范围也更广。我们不但能够毫无缺漏地读取浮现于对象脑海中的所有记忆,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操纵对方的行动。如果是魂魄非常容易受影响的人类,我们甚至可以像操纵人偶一样,完全控制对方的行为(嗯,只是如此容易受影响的人类,可说是极为少见啦)。



从菊子刚才坐在佛龛前的样子来看,她一定想起亡夫的事情,而那份记忆现在应该仍浮在菊子的魂魄表面。就让我拜见一下那份记忆吧。我叠起前脚收进身下,坐著缓缓闭上眼睛,让自己和菊子的精神波长同调。下一刻,菊子的记忆开始流进脑中。



「路上小心。」



菊子说完,在玄关穿鞋子的丈夫南乡纯太郎便「嗯……」地含糊低应一声。这就是两人持续了四十年、一如往常的早晨互动。



「今天工作会留得比较晚对吧?」



面对菊子的询问,纯太郎沉默地轻轻点头,然后打开玄关大门。门后一路延伸的庭院景色深处,看得见一棵盛开的樱花。从住进这个家便种下,迄今已有二十年以上岁月的樱花树,如今已散发出宛如庭院之主的威严。



「樱花真漂亮呢。」



菊子眯起眼睛。纯太郎没回头,只是再次低低应了一声「嗯……」随后步出玄关。



菊子的视线依然望向闭上的大门。原本就不多话的丈夫,近来出声说话的次数似乎变得更少,而且最近十分疲惫。也许因为工作忙碌,丈夫晚归的频率增多,在家也常常露出为事烦恼的样子。



结婚至今四十年,菊子不曾对丈夫的工作表示意见,只是一味守护著家。不让丈夫操烦家事,心无旁鹜地专注于工作,这就是菊子作为家庭主妇的原则。不过看到丈夫最近的情况,她的决心有点动摇。



菊子先前曾和女儿明子商量过这件事,不过个性开朗的女儿大力挥了挥手,一笑置之:「爸爸面无表情、不太说话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不用担心啦。」



女儿也不是没有道理。菊子在四十年前,初次遇到制药公司社长长子、同时也在公司担任药学研究员的纯太郎时,她就有「一本正经难以亲近」的印象。恐怕认识纯太郎的人中,一百人里有一百人都会抱著这样的印象。



从以前到现在,丈夫不曾为菊子庆祝过生日或结婚纪念日。当菊子向友人提到这件事时,反应大多都是担心夫妇感情。不过对携手共度人生中四十年的菊子而言,她非常明白丈夫只是个性笨拙,其实真心爱著自己和孩子。



菊子走下玄关,门微微开一道空隙,望著樱花回想往事。当年相亲,两人单独在饭店的庭园散步时,菊子因为纯太郎几乎不发一语而不知所措。在盛开的樱花之下,绞尽脑汁寻找话题的菊子开口:「您在做的是怎么样的研究呢?」试图引起对方兴趣。结果纯太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地,语速飞快地讲起菊子完全无法理解的研究内容。看到眼神宛如少年一般闪闪发亮的纯太郎,菊子决定和眼前的人结婚。



那一天,丈夫毫不在意落在头与肩膀上的花瓣,滔滔不绝谈论自己的研究。每当想起当时的丈夫,菊子就会绽出微笑。



约三十年前,纯太郎的父亲突然过世,于是纯太郎继承父亲的家业,成为小小制药公司的社长。之后,他几乎不眠不休地工作,公司逐步茁壮。特别是数年前,将专利过期的药物制成便宜成药的事业似乎大受好评,公司一路顺利成长。



不过公司的规模变大,职员增加,菊子也清楚地察觉到纯太郎身上的压力愈见沉重。



比起经营公司,丈夫的个性其实更适合摇试管做研究啊。



菊子想起以前住的房子。就在公司旁边,庭院中有战时挖出的巨大防空洞。纯太郎便将防空洞改造个人用的研究室,和朋友们一起研究到深夜。



必须继承公司的时候,纯太郎一定非常难过,毕竟他必须抽身退出自己作为人生意义的研究。但纯太郎不曾抱怨一句,不辞劳苦地为了公司和家人工作下去。



他现在明明大可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菊子关上大门,回屋开始收拾早餐的碗盘,脸上同时露出微弱的笑容。三年前,纯太郎将社长的位子交给长子,自己退位成为董事长。不过已经可以从第一线引退的纯太郎,至今却仍为了协助长子而忙碌不已。



责任感太强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呢。菊子轻叹一口气,洗起洗碗槽内的碗盘。



菊子大致处理完家事,住在附近的长女明子带了还在读幼稚园的孙子过来,就在菊子帮忙带小孩的期间,时间不知不觉就过了下午五点。



哎呀,差不多该准备晚餐了。



目送女儿和孙子离去,坐在沙发上稍事休息的菊子缓缓起身走向厨房。



纯太郎今天似乎也会晚归,简单弄一弄就行吧?菊子一边思索著一边走进厨房,此时饭厅的电话响起。



「来了来了。」



菊子小跑步奔向电话机,拿起电话。



「您好,这里是南乡家。」



「……菊子吗?」



「哎呀,老公?怎么了吗?」



从电话听筒传来的是丈夫的声音。



「不……那个……」纯太郎用嗫嚅不清的声音低语。



「该不会是今天能够早点回家?需要帮你准备晚餐吗?」



「不,不用了。比起这个……你现在在家吧?已经吃过晚餐了吗?」



「我当然在家里啊。现在正准备做晚餐呢。」



菊子偏著头。丈夫一向不擅长透过电话讲话,不过今天似乎特别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样就好,你就待在家里……我有话要对你说。」



下一秒,电话就突然断线。菊子望著不停发出悠然哔哔长音的听筒。



丈夫到底想说什么?他说话的口气明显和平常不同,彷佛隐含重大的决心……



模糊的不安在菊子胸中逐渐扩散。此时突然响起淅沥声响,菊子往窗外一看,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哎呀呀,这下糟了。」菊子急忙冲出饭厅,前往有檐廊的和室,因为洗好的衣服都还晾在外面没收进来。



菊子任凭滴落的雨点打在身上,逐一将衣物收进屋内。此时一声尖锐的剎车声划过耳膜,让菊子反射性地将视线投向围墙。



屋子正旁边的国道交流量庞大,时常有高速行驶的卡车经过。刚才说不定发生了车祸。



洗好的衣物已经全数收到檐廊上,被雨水淋得全身湿透的菊子颤抖起来。



好不容易洗好的衣物都被雨水打湿,必须重新洗一遍。自己也得去泡个澡暖和身体,以免这样下去会感冒



菊子才走进浴室,就听见从远方传来的警笛声。她按下浴缸的「自动注水」按钮,然后抬起头。看来真的发生车祸了。车祸发生在离家这么近的地方,真是令人不安啊。望著从浴缸蒸腾而上的氤氲热气,菊子皱起面孔。



当菊子泡完澡,重新洗过的衣服也洗好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晚上七点了。太阳已经完全沉没至地平线之下,天色也暗了下来。感到一丝饿意的菊子回想起丈夫纯太郎在将近一个半小时之前打来的电话。



说起来,当时丈夫说了「你就待在家里」,难道他打算回家吗?这样晚餐也得做丈夫的份才行,还有他说有话要对我说?



菊子再次不解地歪了歪头,此时电话铃声响起。



啊,该不会是纯太郎打来的?菊子啪哒啪哒地踩著拖鞋走向电话。



「妈!」从电话听筒传来的不是丈夫的声音,但是菊子熟悉的声音。



「纯也?怎么啦,电话中这么大声?」从丈夫手中接下公司,现在担任公司社长一职的儿子在电话中的声音宛如怒吼,让菊子蹙起眉头。



「……发生很严重的事,我希望妈能冷静听我说。」



纯也突然嗫声低语,声量的落差勾起菊子心中一阵不安。



「快别吓唬我了,到底发生什么事?」



菊子用开玩笑的语气回问,按住胸口。身体的反应却和轻松的语气相反,心跳开始加快。发生了不好事情的预感逐渐变成确信。



「妈,刚才公司联络我,说是老爸在家附近被卡车撞到……人被送去医院了。」



从菊子手中滑落的电话在地板上弹跳,发出单调的声响。



「救护车赶到车祸现场时,您先生已经陷入呼吸和心跳停止。急救人员一边替他施以心肺复苏,同时紧急送往医院。到达医院后,由我们接手继续急救。我们采取了心脏按摩、打点滴,给予强心剂,插管接上人工呼吸器等措施,但非常遗憾地,您先生并未恢复生命迹象。到院后四十五分钟,我们判断更多抢救只会造成身体上的损害……」



菊子呆站著,聆听蓝色制服的急诊医师说明。



菊子接到电话的三十分钟后,和儿子女儿一起赶到纯太郎送往的综合医院。菊子被儿子纯也拉著手走向急诊柜台,负责治疗的急诊医师出面说明。不过急诊医师的话语对菊子来说,宛如异国的语言般无法理解。



「我为各位带路。」



急诊医师阴郁道,触动背后的自动门,走进急诊室之中。



「妈,我们走吧。」



面对儿子的催促,菊子含糊地点头,迈步往前走去。走是走去哪里?里面有什么吗?菊子步伐踉跄地跟在前方的儿女身后,前面的两人停下脚步。



「爸爸,为什么……」



明子流露出宛如呜咽般的呻吟声。低著头的菊子抬起视线,下一瞬间,心脏在胸口中大大一震。



眼前的床上躺卧著丈夫,他上半身赤裸,胸部以下盖著白布。左半部脸颊高高肿起,肿胀成黑紫色。但右半边的脸和平常没两样,彷佛正在午睡。



「在此进行确认。」



急诊医师拿出笔型手电筒,低语声「失礼了」并拨开纯太郎的眼皮,用光照著眼睛。菊子在连续剧等看过这一幕很多次。菊子宛如被吸引一般,脚步虚浮地走向床边。



「啊,妈!」



背后传来纯也的声音,但菊子的脚步并未因此停下。转头望向自己的急诊医师一瞬间露出讶异的神色,但随即恭敬地行礼,后退一步让出空间。



「老……公?」



菊子朝躺在床上的丈夫伸出颤抖的手,但在指尖碰到纯太郎脸颊的瞬间,她就像被热水烫到似地抽回手。丈夫的脸颊冰冷僵硬。菊子觉得全身彷佛血液倒流。



「骗人、骗人的……这绝对是骗人的……」



菊子紧紧攀住纯太郎的身体,但丈夫不像平常一样用疲惫的声音回应自己。



视野的上方降下白色帘幕。



菊子喃喃念著丈夫的名字,身体当场缓缓颓倒。



「妈,没事吧?」



明子慌乱地询问,菊子几不可见地收起下巴点了点头。



自己已经从混乱中回神,但并不是从冲击中回复,只是变得毫无感觉。自己方才开始,全身都处于一种胸腔被掏空的虚脱感之下。



十几分钟前因为贫血而昏倒的菊子被儿女带离急诊室,到走廊的长椅上坐著。明子留下陪著菊子,而纯也则独自回到急诊室。垂著头的菊子的视野之中出现一双皮鞋。她抬头一看,面前站著一位穿制服的中年警官。



「呃,请问你是南乡纯太郎的太太吗?」



菊子「哎……」地发出宛如叹息的回应。



警官用听起来毫不真诚的口气道了声「请节哀顺变」,然后看向菊子的脸。



「不好意思,想请教一下:您先生最近看起来有什么烦恼吗?」



「……什么?」菊子无法理解对方疑问,冒出呆愣的声音。



「我是说,他是不是有工作不顺利,或是健康上出问题之类的烦恼?」



警官彷佛对反应迟钝的菊子感到不耐,急躁地回答。



「你到底想说什么?家母才刚遭受打击,能请你们让她静一静吗?」



坐在一旁的明子搂住菊子的肩膀,恶狠狠地向警官回话。



「我明白你们的心情,不过这边也是肩负必须厘清车祸原因的职责。」



「原因?我爸爸是被卡车撞了,原因应该要问卡车司机吧。」



面对声音激动的明子,警官伸手搔了搔头。「这个嘛,在警署接受问话的卡车司机好像说,是南乡先生在红灯的时候突然冲出来的。还说那大概是……自杀吧。」警官眯起眼睛,低头看向菊子她们。



……?警官所说的话在菊子脑中一时间并未转换成「自杀」。



「你、你在说什么啊?我爸爸怎么可能自杀,是那个人在说谎!」



一瞬间瞠目结舌的明子马上尖声反驳。



「哎,这种可能性也有。只是也有人表示自己是对向车道的驾驶,刚好看到事发经过。那位目击者也说当时红灯,南乡先生自己突然冲到马路上,被卡车撞上。」



「怎么会……」明子一手摀著嘴巴。



自杀,他是自杀的?



菊子抱著空荡荡的心情,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这么一说,丈夫早上出门时,模样确实有点怪──还有傍晚时分打来的奇妙电话。他在那通电话后,随即被卡车撞了。



那就是自杀的前兆?而我没注意到?我和他都做四十年的夫妇,我却……



「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爸爸……爸爸他自己……」



明子宛如咬著牙似地挤出话语。警官刻意地大大叹气,扬起一边嘴角。



「就算你这么说,现场甚至还有类似遗书的东西。」



「遗、遗书……?」明子顿时哑口无言。



「嗯,正是。南乡先生被撞的时候虽然两手空空,但在他的西装口袋中找到了疑似遗书的东西。虽然现在还无法还给你们,但可以先让你们看看。就是这个。」



警官从口袋中拿出装在塑胶夹链袋里的便条纸,递给两人。



两手空空?纯太郎应该随身带著一个小小的侧背包才对啊?



菊子想著,战战兢兢地将视线投向便条纸。看到纸上文字的瞬间,一阵晕眩感猛然袭来。视野中的景物瞬间失去远近感,文字迎面逼近眼前。



便条纸上罗列著凌乱的文字,还有每每下笔后便又马上涂改的痕迹,看得出动笔当时的纯太郎精神不稳定。文字似乎以水性原子笔写下,由于纸张濡湿,不少墨水晕开,字迹无法辨认。不过只凭勉强能够辨识的仅存文字,也能够推测出纸上写什么。



菊子



四十年来,   容忍  任性



对于     实在      心怀憎恨,



能    







我的任性?他一直容忍我的任性,对我心怀憎恨?我一直以为即使我们之间对话不多,也不曾庆祝过纪念日,但我们依然心意相通。我还充满自信,认为自己是丈夫的支柱。但他其实却觉得我烦人,对我心怀憎恨?



菊子捂著胸口,漏出呜咽。



那通电话后,没过多久他就在眼前的马路遭撞。



难不成他是确认我人就在家里,与他距离近在咫尺之后,才冲到卡车前面,目的就是为了暗示我是逼死他的原因?



脑袋之中响起倒塌崩坏的声音。



菊子两手抱头,缩起身体,试图从过于残酷的现实中保护自己。



结果纯太郎的死被当成自杀处理。



丧礼和其他事务都由纯也和明子全盘处理,一切毫无滞碍地进行,然而菊子再也无法回到以往的日常生活。



人生中的四十年遭到否定,内心破碎的菊子在感觉格外空旷的家中,失魂落魄地度过每一个日子。菊子变得几乎毫不打理家事,食物也只摄取足以维持生命的最低限量,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丈夫的佛龛前度过。即使不可能得到回应,她仍不停地向丈夫的遗像询问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



看到菊子的状态,忧心的明子频繁来访,每每都向菊子提议搬到自己家一同生活。但是每当明子这么邀请,菊子的脸上就会浮现虚弱的笑容,左右摇头回绝。她认为对于将丈夫逼上绝路的自己,在这栋空虚寂寥的房子中腐朽凋零便是自己的义务。



这样的生活过两个月,某一天,当她一如往常地伫立在佛龛之前时,突然响起一阵敲击玻璃的声音。吃惊的菊子往声音来源一看,发现一只可爱的黑猫……



我缓缓睁开眼皮,发现泪水从菊子的眼中盈溢,沿著脸颊滑落。大概是在我的干预之下,痛苦的回忆鲜明地复苏了。这可真是过意不去。



我大吐一口气,同时停止干预菊子的精神。菊子的双眼中迅速恢复清明。



「咦,我……」菊子连连眨眼,然后擦拭眼角。「抱歉啦,刚刚出了神。」



蹲著的菊子再次伸手抚弄我的额头。



喉咙差点发出呼噜声的我突然回神,用力摇了摇头。



「摸得不舒服吗?真是对不起。」



不,没这回事,只是我现在还在工作啦。我从收叠著前脚的坐姿站起,向前尽情伸展前脚。我一边舒展全身筋骨,同时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舒展完僵硬的身体之后,我转身背对菊子,从檐廊跳下庭院。



「哎呀,你要走了吗?」身后传来菊子略带遗憾的声音。对于待在这栋空旷大宅,独自承受自己判下的「惩罚」的菊子而言,我这样容貌端正的猫,想来正聊以排遣寂寥。



我回过头,看向面露哀伤微笑的菊子。



别露出那么寂寞的样子,我很快就会再来叨扰的。



我在胸中向菊子、以及飘浮在她身旁,彷佛陪在她身边的魂魄说道。我以轻快的脚步穿过庭院,俐落地爬上庭院角落的高大樱花树。围墙的另一侧,可以看见麻矢一脸不满的身影。



我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先在围墙上落地缓冲,然后再跳至麻矢的肩膀上。



麻矢「唔哇!」地扬声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