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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章 绽放的泪花(2 / 2)


他的语气听来寂寥,就像孤独飘荡的气球。



「言归正传吧。在这样的时代里,URALA目标成为『让人想留下来的媒体』。网路的情报更新速度快,过时的会逐渐淘汰对吧?」



「所以说,纸本的杂志──」总编辑又继续说下去:



「──不是收集便利的情报,而是把有趣的故事集合在一起。」



话锋一转,在他说话时的眼眸深处。



流露出的不是对于过去时代的乡愁,而是创造现在的耀眼决心。



「就像小说、漫画、绘本和诗那样,把喜欢的慎重地放在书架上收藏,我想制作的是在十年后、二十年后,偶然记起来的时候还会再翻开来的杂志。」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像在对自己发誓。



「我希望可以将我们(URALA)福井的历史与文化,街道与人情流传到后世。」



咚咚咚,心脏剧烈跳动。



原来这些所谓的编辑,是带著这样的热情,面对那些文字与故事。



我也能以相同的温度,相同的志向,奔走在这条路上吗?



「……我是不是太帅了点?」



总编辑不好意思地笑著。



那种开玩笑的方式和某人很像,我的嘴角也忍不住跟著轻扬。



平山小姐调侃似地说:



「总编,你喝醉了吗?」



「喂,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故意在可爱的女高中生面前说得那么头头是道。」



「啰嗦,对年轻人讲大道理是中年大叔的使命。」



从两人的互动,可以看出他们一路以来建立的信任关系。



平山小姐尽管那么揶揄,想必也觉得在这个人底下工作相当有成就感。



老实说,我有点羡慕。



「至于刚才提到的文章──」平山小姐把话题转了回来:「就像总编辑说的,URALA现在把重心摆在做为读物的价值,但我们是情报杂志同样也是事实。杂志这种媒体要求的是,尽量放入所有想要传递的情报,以简单而且正确的方式清楚传达给每个人的文章。基本上不接受小说那种抒情委婉的叙事手法或是暗示性的比喻。当然如果是风格独特,『某人的文笔适合这个单元』那种会受到特别指定的写手另当别论,我说的算是一般论。」



朔同学纳闷地说:



「可是从话里听来,好像与有趣的读物相反……如果要完全符合您刚才提到的条件,不会变成相当枯燥乏味的文章吗?」



的确是这样──平山小姐点点头。



「比如开头与结尾,在不失情报杂志本分的范围内,用简短的句子,以细致的情景描述或文字制造出氛围,这种技巧也不是没人有,只是难度有点高,不是谁都能轻易模仿得来,所以现在暂且不讨论。」



她喝了口水,又继续说下去:



「那么什么样的文章能让情报杂志变成有趣的读物呢?这是我个人的意见,其他人说不定有别的看法……千岁同学,你认为呢?」



朔同学听见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下后开口说道。



「是情报的深度吗?在网路上面搜寻不到,比如说拉面店的报导不只介绍料理,还有事前准备或是制作流程。」



「嗯嗯,这也是一种正确答案。不过现在像是YouTuber拍摄的影片也都钻研得相当深入,而且那追求的有趣不是读物,比较偏向情报杂志吧?西野同学你呢?」



我也将听著他们的对话产生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想是照片或是设计的相乘效果。专业摄影师拍摄的照片加上专业设计师设计的页面,撰稿人的文章也用字体或是配置增加视觉美感是杂志的──啊……」



说著说著,我注意到自己的错误。



没关系──平山小姐温柔地垂下眼角说:



「嗯,这的确也是杂志做为有趣读物不可或缺的强项。放入摄影师照片的页面设计完成时,我们编辑都还是会觉得兴奋。只是你也注意到了,那和文章本身没什么关系。」



我觉得很丢脸,不自觉垂下了双眼。



我满脑子只想著有趣的读物,忘记了做为前提的问题。



「我认为呢──」平山小姐继续说下去:



「──是撰稿人的观点。」



撰稿人的观点,我在内心复诵。



这话隐约能够明白,又感到模糊生疏。



朔同学沉默著,让她继续说下去。



「要说是著眼点也可以。比方说我、千岁同学和西野同学一起前往采访,我们到同一个地方,从同样的人口中听见同样的话。哪里有趣或是哪里精彩,有什么感受都会不一样对吧?老实说,也有人坚持要屏除个人主观,写出完全客观的文章。」



「不过呢──」平山小姐说著,眼神里毫无迷惘。



「比如说采访小型的皮革工房。



是要把工匠在采访时缝制皮革的景象当成不需要的情报切割,还是要强调工匠在手工制作的过程中,心系著要尽快把作品送到更多人手上,注重在人格的描写。」



「比如说在介绍关店时间比公告时间早的拉面店时。



是要提醒读者『限量供应,来店请早』,还是强调『店长以最诚挚的用心,坚持做好每一碗面的信念』。」



「比如说提到的旅游地点是三个小时只有一班公车的地区时。



是要用『交通不便』简单一句话带过,还是用『可以暂时忘记繁忙的日常生活,不用紧张地在意时间,度过悠闲的时光』这种方式描述。」



「情报杂志的结尾大多以『请务必前往一尝滋味』、『推荐各位读者亲自走一趟』、『请前来亲身体验』这类的句子为主,但是如果能以自己的方式总结的话呢?」



彷佛一场灿亮她人生的雨──



「──正是这种撰稿人的观点,将读物的文章变得丰富。」



哗啦哗啦,滂沱落下的字雨打湿了我。



我不想随便弄乾,只想独自让大雨打在身上,湿透得失去原本的形状。



「感谢您的回答,非常有参考价值。」



朔同学说。



「我有帮上一点忙吗?」



平山小姐不好意思地笑说。



我终于明白了,一直有个郁结梗在心里的理由。



后来,你们又聊了很多话。



朔同学先提出问题,平山小姐回答。



「────────────」



「──────────────────────────────────」



「────────」



「────────────────────────────────────────────────────」



「────」



「────────────────────────────────────────────────────────────────────」



哒、哒、哒、哒哒哒哒,生涩的旋律狂乱作响。



这个夏天带给我的只有无比的焦躁。







「辛苦你们了。」



朔同学的访谈结束,经过短暂的休息时间后,总编辑亲切地说。



「以高中生第一次的采访来说,你们表现得很好。两个人都可以拿到满分。」



精细的用字刺痛著身体的每一个地方。



我实在难以忍受,把头低了下去。



总编辑不晓得明不明白我的心境,又继续说下去:



「不过难得有这个职业体验的机会,现场的编辑不管做出了自己多么满意的页面,只要总编辑看了之后不说OK就无法出版。虽然是我个人的想法,你们最好放在心上。」



太残酷了,我咬紧了牙。



结果清楚地摆在眼前。



不过,这就是平山小姐他们生活的世界。



即使是自己引以为傲的工作,也不保证就能传达给别人(读者)。



总编辑露出锐利的眼神直视著我。



他的表情里不见刚才的沉稳与戏谑。



「我先问明日风。」



「……是。」



「你觉得自己和千岁同学的采访,哪一个比较好?」



「──!」



明明早料到他会这么问,还是忍不住心头一紧,十分难受。



呼吸变得急促,酸涩的后悔像是要从胃里涌了出来。



一旁的朔同学像是感到惊诧,开口说道:



「明日姊──西野学姊的访问……」



「你别回答,我问的是明日风。」



总编辑断然阻止了他。



我硬是把声音挤了出来。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回答。」



不知不觉中,嘴巴里面口乾舌燥。



想要伸向瓶装水的手微微发抖,为了不让人看出来,我用力握紧了拳头。



至少──我心想。



我希望在你面前能留下坦白承认的印象。



「──千岁同学的采访比较好。」



我明确地说。



总编辑像是放下心来,这么问我:



「为什么你这么觉得?」



「千岁同学采访时,平山小姐的反应生动,回答的内容也比较丰富。」



他访问到一半时,我就隐约感觉到了。



相较于我采访时都是中规中矩的应答,和朔同学的谈话里,毫无疑问有她自己的故事(言语)。



总编辑苦恼地蹙起眉头,不过还是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怕贸然开口的话可能会有什么东西随之流下来,于是沉默著摇了摇头。



我以局外人的身分看著朔同学与平山小姐聊得不亦乐乎,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始终在心里挥之不去。



他们的访问进行到一半,我就确定自己搞砸了。



然而我想了又想,始终找不到原因。



我准备了很多问题,调查也许不够充分,但至少我比朔同学投入了更多时间。



采访过程是我的更加流畅而且明快,我知道这么想很没品,但还是暗自自豪「毕竟我可是大姊姊」。



难道因为我是女生吗?



也许平山小姐对朔同学这位异性的印象充满好感,话自然多了起来。



我不想正视自己的缺点,只想找藉口逃避,连不愿意承认的最差劲的念头都掠过了脑海。



「千岁同学你认为呢?」



总编辑说出了无比残酷的话。



「明日姊……」



朔同学看著我,像是快哭了出来。



既然让温柔的你露出这样的表情,身为明日姊的我只能这么说。



「没关系,你直接说吧。」



朔同学犹豫地轮流看向我和总编辑,缓缓开了口:



「我感觉不是平山小姐,而是西野学姊在说话。」



「啊……」



剎那间。



「──!」



所有事情都说得通了。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可是──我在无意中咬紧了嘴唇。



不是从其他人,而是从你口中听见的这个事实,深深刺痛了我。



「没错。」



总编辑娓娓道来。



「虽然这话有点严厉,我希望你们能知道。如果明日风是我们家的编辑,刚才那是不合格的采访,得请她重做一次采访,无法接受的话就换其他人负责。」



「……是。」



我点头,努力按捺住激动的情感。



「你回想一下,从刚才的采访内容,你会写出什么样的报导?就算硬挤出报导,文章里面有平山的存在吗?」



我甚至无法回答,只是等他继续说下去。



「每次平山在思考的时候,你就会开口帮忙。『比如说像是这种情形』、『我是这么想的』、『这个很棒呢』,平山只是一直在做出肯定的答覆而已。」



「这些话──」总编辑说:



「──不是平山,都是你的言语。」



忽然间,我想起平山小姐不经意的一句话。



『内容变成只有自己想听的言语。』



虽然当时提到的是采访时不录音,只凭记忆报导,然而到头来,我做的也是同样的事情。



我擅自揣测平山小姐的心情,猜想「她会做出这样的回答」、「她是这样的心情」,将采访引导往圆滑的方向。



『谢谢!我也觉得进行得很顺利。』



我丢脸得直想马上从这里消失。



原来只是我兴奋过头了。



在桌子底下,我抓紧了裙子,力道强劲到留下无法消除的皱褶。



「我这么说没有责怪的意思。」总编辑的语气变得柔和。



「新手编辑,尤其是认真又有热忱的人,愈容易犯这种错。明日风你熟读URALA,想像制作出这本杂志的是什么样的人,准备了很多问题吧。我们充分感受到了。」



我点点头。



总编辑平静地继续说下去:



「你别误会了,千岁同学的问题和说话方式,和你比起来并没有特别优秀。」



乾脆──我心想。



乾脆骂我是不是瞧不起编辑这份工作,我心里还轻松一点。



安慰前来观摩的高中生,这种状况只是让我更觉得悲惨。



「正因为如此──」总编辑说,像是为了打断我软弱的思绪。



「──不能害怕沉默。」



「咦……?」



「不管是采访还是与作家讨论事情都一样。沉默是对方在内心摸索的时间。你害怕那样的空白,想尽各种方法填补,但是千岁同学选择等待。这是你们唯一,但是非常重大的差异。」



『平山小姐又说不出话来了。



连平常以文章维生的编辑都会回答得支支吾吾,如果是采访一般人,也许访谈者需要更积极从旁协助。



为了帮她找出答案,我开口说道。』



原来如此。



我不是在帮她找出答案,其实是打扰了她思考的时间。



总编辑再次看著我的眼睛说:



「事前准备再周到,再怎么尽心尽力,我们最后能做的只有等待。也许你会觉得这是好听话,不过我希望你可以试著享受那样的时间。无论访问对象会说出什么话,无论会完成什么样的稿子,无论读者会有什么样的反响──」



他的态度就像朝伙伴伸出手,引导对方。



「──这正是把别人的言语,把故事传递出去的编辑人生。」



他传来的心意无比真挚而且温柔。



「感谢您的指导。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我逃也似的,离开那间房间。







谨慎地轻轻关上门后。



──我跑了起来。



跑了又跑,跑了又跑。



等一下,泪水先别流下来。



再一会儿,再一下子,咬牙忍住,还没、还没、还没──



接著我冲进洗手间个室,锁上门。



「────────!」



双手摀住嘴巴,发出不成声的吶喊。



「呜,呜。」



我实在太天真了。



『我以往接触的书籍及言语,都是某些人以只有自己才能创造的事物为目标,拚命发掘出来的。既然这样,这个世界上说不定只有我才能够找到──倘若我没找到,就会被埋没的故事与言语。』



我想起以前和爸爸说过的言语。



我自以为是地说出那些话,其实我根本什么都不懂。



将言语与故事挖掘出来,传达给别人,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条路。



我在入口就跌了一跤,却甚至连跌了这么一跤也没发现,还摆出志得意满的样子。



我为追求梦想的坚持只有这种程度吗?



那些珍贵的书本救赎了我,我却什么也没学到吗?



精美的外表,华美的辞句,翻开封面后的书页(内涵)只有一片空白?



──根本不行嘛。



尽管压抑住声音,喉咙好像还是快哑了。



泪水从指间流出,鼻子抽泣著。



咳咳,咳得差点没吐出来,胸口烫得像是要烧出洞来。



我以为自己能做得更好,我误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



『虽然还是高中生,但表现得非常好。』



我飘飘然地梦想著,暗自期待会听见这样的嘉许。



虽然总编辑缓颊说愈是认真而且有热忱的人愈容易犯这种错,但这话完全无法安慰现在的我。



过去我视为崇拜象徵的你。



那个我希望今后能成为光明,照亮你前途的你。



明明你没有经过任何人的指导便捕捉到了本质,看穿了我的肤浅。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好不甘心────!



如果没有约你一起来,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吧。



不对,我坚定地告诉自己。



这种痛苦不是因为在你面前丢脸或是让你失望,和这种粉红色的心情无关。



是因为我明白了自己的程度。



是因为我看清了与梦想之间的距离。



是因为这是第一次,我在最爱的事物尝到挫折的滋味。



从小我就擅长念书,运动虽然表现得不怎么亮眼,就算输给别人也能接受「输了也是无可奈何」,没有参加社团。



所以没有过赌上一切决心,在走向总有一天会抵达的终点路上,像这样受到自己的不知轻重与不自量力打击的经验。



好可怕,我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握紧了上臂。



爸爸当初那么担心的理由,我现在明白了。



追逐梦想的过程中会不停遇到这样的挫折与后悔,他大概看过很多人在途中就一蹶不振了吧。



就算真的成了编辑。



也许满怀自信推出的书完全卖不出去,或是能力不足,无法继续负责喜欢的作家,也可能因为没有正确引导,折损了发现的才能……



只要走在这条路上,就无法避免这些事。



叽,入口传来开门声。



叩叩,接著有人敲了敲我这间洗手间的门。



「你很厉害,没有当场哭出来。



……我做不到。」



越过门板,听见的是平山小姐温柔的声音。



「你不用回应,可以听我说一下吗?」



只要稍微张开嘴巴,呜咽声似乎就会脱口而出。



叩叩,我从内侧敲门。



「谢谢。我打从内心尊敬现在的西野同学。」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使手上的力道忽然放松了下来。



「你觉得很不甘心很丢脸很羞愧,尤其是无法原谅自己的没用,身体没办法停止发抖,对吧?」



叩,我敲了一下门。



「我第一次有那种感觉,是在进公司差不多一年的时候。那之前我也吃了很多苦。当时的上司是位非常严厉的人,我写的稿子一直被退回来,也曾半夜在编辑部忍著泪水继续改稿。不过……」



叩。



「老实说,没有经验就是这样嘛,我用这样的藉口安慰自己,认为我都这么努力了,他也应该要认同我。我喝酒,找朋友发牢骚,好不容易撑过每一天。」



叩。



「可是,有一次,我得到采访机会,对象是从事这份工作后,我就想著绝对要自己报导的面包店。那间面包店在我家附近,是一对爷爷奶奶开的小店。我很喜欢它的猪排面包、火腿蛋面包和可乐饼面包这些咸面包。小学回家经过时,店家偶尔会把可能卖不完的面包偷塞给我。暑假时,妈妈都会要我绕到那间店买早餐,所以我很喜欢早上出门参加广播体操的时间。」



叩。



「采访的时候,老夫妻已经退休,由儿子继承家业,但是我一心只想报恩,尽力写出一篇好报导。说来很难为情,那大概是我成为编辑后,第一次真正拿出热忱来。采访时我话多到连自己都傻眼,花好几个小时挑选照片,一再拜托设计师修改,并且写出一字一句都经过仔细斟酌的文章,以为做出了最完美的页面。」



叩。



「确认资料送过去后,店长儿子打了通电话给总编辑。在沉著脸的总编辑要求下,我穿著平常不会穿的西装前往店家。到了之后,气得满脸通红的店长儿子这么对我破口大骂。」



叩。



「『你们是在采访我爸的店吗?』他这么说。」



……



「记忆与主观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把焦点放在记忆里的猪排面包和火腿蛋面包,但是在店家看来,那些都是额外的,是过去的产物。店长儿子为了让现在的年轻人也能接受,在种类和陈列上面下了很多工夫。最爱的面包店以新的形式,将意念传承给了下一代,我却什么也没看见。」



…………



「我当场泣不成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总编辑代替我表达歉意,允诺更换负责的编辑,重新采访,好不容易说服对方同意刊登报导。」



……叩。



「现在我偶尔还是会梦到当时的情形。



总而言之,这是一份有可能自己亲手摧毁自己最爱事物的工作。」



叩。



「──即使如此,正因为那天的后悔,我才能努力到现在。毕竟我可不能让事情结束在这里。有一天我要以最精彩的方式,再介绍一次最爱的那间面包店,让面包店的名声远播,传递到福井的每一个角落。」



叩叩。



「懊悔是我们成长的养分。当然你可以对自己负责的页面或是作品有自信,随时全力以赴。但是在那样的心情背后,『这样可以做得更好』、『如果这样那样』……万一不再有这样的心情,必定是编辑的末路。」



「所以说──」平山小姐说:



「──我很尊敬你,西野同学。不只还没有踏入职场,连高中都还没毕业的你,一个人躲起来哭,不让人看见自己的不甘心。我不想说不负责任的话,但是你比我早十年走到这一步。只要不忘记今天的眼泪,你一定能成为好编辑的。」



那句话,那份柔情,终于化成暖和的泪雨倾盆落下。



我很幸运。



平山小姐对一位素昧平生,只是来观摩的高中生,说出自己难以忘怀且懊悔的过去。



总编辑也是,他如果想省麻烦,轻而易举就能避掉。



绝对不能忘记──我按住胸口。



我拭去泪水,压抑住发抖的嗓音,将这一刻牢牢记在心里。



「…………是────!」



也为了传达给未来的我。



我们等你──平山小姐说完,脚步声渐行渐远。



确认只剩下自己后,我再一次……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直到声音枯哑,大雨落尽,我放声哭号。







整理好服装仪容后,我回到房间;准备好离开后,我走出房间。



因为可以挑选URALA出版过的杂志当作纪念,我挑了读书特辑那期,朔同学挑了拉面特辑那一期。



总编辑与平山小姐一路送我们到大门口。



我再次向他们鞠躬致意。



「今天感谢两位的指教,我得到了十分宝贵的经验。」



我也知道自己的声音还有点沙哑,所有人都刻意不提,使我觉得不太自在。



一旁的朔同学也接著说下去:



「我受益良多。」



总编辑温柔地垂下眼角。



先前指责我的严肃气氛已消失无踪。



「明日风打算去东京求学和就业对吧?」



「是!」



「虽然刚才说了那些严厉的话,但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有自信。你只要以现在这个样子继续往前走,一定没问题。我只想说一句话……」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著说下去:



「你的人生今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你会成功实现梦想,也许你会经历许多挫折,也许你会觉得在东京过不下去。」



碰,总编辑把手放在我与朔同学的肩膀上。



「到时候,别忘了福井(这里)随时等你们回来。你们或许会觉得这里是乡下地方,不过最近有很多挑战心旺盛的年轻人,也有能够接受他们的土壤。我这么说不是因为自己在URALA,而是这里已经不再是无聊得让人昏昏欲睡的地方了。」



他漾起了故乡般的笑容。



「所以别认为在东京失败就完了。当觉得无法再前进的时候就回来吧,不要独自承受。我们(URALA)都在这里。」



这么说太做作了吗?──总编辑搔了搔脸颊。



平山小姐随即吐嘈了回去。



「啊,居然对前途有望的年轻人下手。」



「谁教他们两个人都比你优秀。」



「你要是这种态度,下次我不遵守交稿期限了。」



「你先遵守个一次再说!」



「我之后请西野同学担任URALA的封面模特儿好了。」



「……嗯,这个主意不错。」



「你看,这就是你的私心吧~」



我和朔同学在一旁看他们对话,身体忍不住笑得发抖。



玩笑开了一会儿后,总编辑说:



「西野明日风同学。」



接著,他像个小孩子笑了开来。



「我很期待有一天与当上编辑的你见面。」



他强而有力地伸出手。



我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在心里发誓──一定会的。







离开URALA后,天空不知不觉出现牡丹色至红藤色的浅色渲染。



由于四周建筑物高,这幅傍晚的魔幻景象简直像要把人吸了进去。



附近应该有农田。



呱呱、呱呱,青蛙叫声回响著,宛如夏日的后记。



由于平山小姐的好意,她送我们到了福井车站。



我们将朔同学放在小休旅车上的脚踏车拿下来,向她表达谢意后道别。



他们真的是到最后都招待得无微不至。



我们挥著手直到看不见车子,接著朔同学往我看过来。



「怎么样,明日姊。」



我轻轻微笑著回答他。



「稍微走一下吧?」



「赞成。其实我身体有点僵硬。」



于是我们漫无目的,在车站前走了起来。



我喜欢游荡在夜晚的入口。



商店街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白天沉睡的招牌接连变得灿烂。



话虽如此,还是比不上和你一起走过的新宿街头,那种目眩神迷的华丽。



许多店家早已拉下铁门,路上行人也零零落落。



这些人不像是有事到车站前来,看起来更像是急著赶回家。



福井入眠的夜晚也不错呢,我有些伤感地想著。



与白天的界线分明,能够好好珍惜就要结束的一天。



咕咕、咕咕,行人专用号志灯响著。



我记得以前的行人号志灯放的是〈通过吧〉(编注:江户时代的童谣。)的音乐。



那是童谣常见的旋律,小时候我天真地哼著,冷静下来思考后却煽动起了不安的情绪。



如果在这个时间听见,总让我害怕会在不自觉中踏入与这里不同的世界,脚步匆忙地过完马路,我怀念地想起这件事。



我不经意地看向身旁,朔同学正想事情想得出神。



虽然和总编辑的话无关,但我注意到和你在一起时,我并不害怕沉默。



穿过元町商店街拱门,走在安静的巷弄里时。



「明日姊,你看那个。」



朔同学指向前方说。



走近一瞧,在有许多小酒馆看板的大楼一楼,有一个小小的手写立牌。那大概是店名吧,『HOSHIDO』这一排字的旁边写著「书店」。



我和朔互看著对方说。



「在这种地方?」



四周都是大人喝酒的店家。



「我也不知道有这间书店,但是我听过旁边那间『Kumagoro Cafe』,我记得七濑说过有兴趣。」



「……怎么办,我有点想进去。」



「反正也不是之前去过的歌舞伎町,不用怕被吃乾抹净吧。」



我点了下头,战战竞竞走了进去。



那是栋老旧的复合式大楼,气氛就像是恐怖电影里的场景,不过一走进去就可以看见天花板挂著店家看板,稍微能放下心来。



从年代久远的电梯旁边走过去,进门后──



「哇啊……!」



那里就像是出现在童话故事里的奇妙二手商店。



在不怎么宽敞的狭长空间里,包括墙面在内摆满了书、唱片、CD和录音带。店里有些昏暗,稀疏的灯光闪烁著,犹如洞穴里的路标照亮四周。



正中间有一张大吧台桌,就像白天与黑夜中间的黄昏,隔开了这一侧与另一侧。再加上深红色的吧台椅排在一起,使这里比起书店更像一间雅致的小酒吧。



这是故事的起始吗?



暑假结束时,与小时候认识的男孩子误闯进迷境。



回头一看,入口已经堵死,眼前只有一个不知道通往何处的出口。



两人手牵著手,展开冒险──



我漫无边际地幻想时,忽然听见了。



轻抚过耳际的微弱音量,正播放著BUMP OF CHICKEN的〈无聊的歌〉,轻易把我拉回到现实。



「你好。」



在店内闲晃时,坐在入口附近椅子上看书的女性向我搭话。



除了我们以外没有其他客人,她应该是店员吧。



她的发型和我一样是短发,黑框眼镜底下是一双安详的垂眼,酝酿出和善的气氛。



「您好,很棒的店呢。」



我回答后,女性慎重地轻轻放下书,和我聊了起来。



「你是第一次来吧,我是店长铃木。」



「我不知道原来这种地方有书店。」



「这里是由我和负责音乐的男生两个人一起经营,平常只开两天,我这个时间也不常在店里,今天只是刚好过来。」



「这个地方很有气氛呢。」



「这间店本来是小酒吧,这张吧台桌也是当时留下来的直接加以利用。」



「原来是这样啊!这下我终于懂了。」



「不好意思喔。」店长说:「只要有客人到店里来,我都会习惯和对方聊天。你可以一边在店里参观,顺便陪我聊一会儿吗?」



「当然没问题。」



朔同学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后面去,稀奇地看著唱片和录音带。这人真是随意,我不禁苦笑。



我再次观察起店里,对面书架可以看见我也有的小说,但是吧台上面摆放的都是些像是手工制作的小本子。



店长大概是注意到我有兴趣,兴高采烈地开口说道:



「我们这里以二手书为主,也会摆一些新书和音乐相关的商品,不过摆在这里的是独立出版的书刊。」



「独立出版……?」



这个字听起来很陌生,于是我问了回去。



朔同学走了过来,也许是对我们的话题感兴趣,没有再逛下去。



「虽然也有ZINE或是同人志这些名称,但这里先不讨论详细的定义。简单来说,就是个人或少数几个人自行制作的出版品。店里也摆放了像是店里客人制作的书,或是我编辑的小说。」



「咦,小说的编辑!?」



我诧异地喊了出来,店长像是感到纳闷,显得有些吃惊。



「你有兴趣吗?」



我用力点头,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以及我的目标是成为编辑,计画到东京求学。



「这样啊,请坐。」



店长铃木小姐接著解释起开设这间店的经过。



──她原本是在设计公司上班。



生完小孩后,为了能够在抚养小孩的同时工作,她转职为自由工作者。



由于接到的案子不多,她开始成为撰写报导的写手,后来连企划与编辑,也由她一手包办。



从那时起,她就以「爱书者编辑」自称,举办透过书本串联起人们的活动。后来她想如果能乾脆开一间「旧书店兼编辑室」,一定很有趣,所以开了这间店。



解释完后,铃木小姐怀念地眯起眼睛。



「这间HOSHIDO开了之后,最让我惊讶的是不只有单纯喜欢书的客人,还有写小说的、拍照的、绘图的,有很多创作者聚集到这里来。」



一旁的朔同学不解问道。



「为了工作吗?」



铃木小姐缓缓摇了摇头。



「当然其中有些人是正职,不过也有很多是当成兴趣,或是正在努力成为专职人员。这么说也许不太恰当,原来福井有这么多想要有所表现却怀才不遇的人。既然这样,说不定我可以帮上他们的忙,我抱著这样的念头,有时会以编辑的身分审视他们的作品。」



我也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有实际出版的作品吗?」



铃木小姐拿起一本色彩鲜艳,非常厚重的书。



「虽然说就算出版,也是独立出版。比如说这本,这是一位相当高龄的作者拿来的。对方表示『希望利用自己剩余的人生,留下自己的小说』于是我们两个人一起修改,最后完成了这一本。」



「不过……」她又继续说下去:「这件事说来有点哀伤,书终于成形时,作者本人已经住进医院,在书送到的一周后过世。」



「怎么会……」



铃木小姐看见我的反应,温柔地笑了起来。



「但是他在病房拿著自己的小说,天真的表情就像小孩子一样,『能推出这本书,我此生无憾了。』他这么说。后来我前去拜访的时候,太太也说:『他最后开口闭口讲的都是这本书,我想他因此能了无遗憾地前往西方极乐世界。』显得非常开心。」



我想像起他们的对话,不禁眼头一热。



接著,我说出了内心的感想:



「虽然听起来可能很老套,这真的是一份很棒的工作。老实说,我本来以为要成为编辑必须到东京,可是原来在福井这里,也有人像这样努力把别人的故事传递出去。」



铃木小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相较于大型出版社,以现状来说规模实在不大。但是我认为出书这种行为是为了读书的读者,同时也是为了作者自己。」



「作者自己……」



「刚才的例子比较极端,比方说制作一本书的经验,能够成为之后的人生或是面对挑战时的助力。或是将不受人理解的痛苦与绝望升华为故事后,终于能放手前进。或是带来从未想过的缘分。」



出书本身就是有意义的一件事。



铃木小姐的想法相当能让我感同身受。



编撰某人的人生或是内心。



或许这也是编辑这份工作的一面。



铃木小姐目光缥缈地说:



「而且,我觉得像这样制作出来的书本里面,保存了作者自己的人生。他们的成长过程,遇见过什么样的人,有过什么样的经验,这些以什么样的文字表达出来。哪些事物让他们感到美丽,哪些事物让他们流泪。喜欢的天色、喜欢的季节、重视的回忆、心爱的人。就算那是虚构的(小说),偶然翻开的一页、不经意看见的句子,或是在字里行间,有时会令人感觉其中悄悄隐藏著身影……」



「所以说──」铃木小姐说著像是疼爱自己的孩子,抱住那本作者已经逝世的书。



「虽然寂寞,可是不会有寂寞的感觉。



因为就留在这里。」



胸口一阵苦闷,像是被紧紧勒住。



我没有见过作者本人,甚至没有读过那本书,没有资格对那位作者发表意见。



但是,有一天。



如果能像这样两个人齐心合力做书,那想必会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一本书。



忽然间,我不知道为什么想把今天发生的事,所有尝到的挫折与后悔,向这个人倾吐。



「那个……」



话一说出口,我忽而心头一惊,沉默了下来。



几乎是无意识的,我看向你的脸。



虽然现在在乎面子也没有意义,但我不想继续在你面前丢脸……



手指在裙子上面不安交缠时──



「明日姊。」



你像是发现了什么,轻柔的嗓音说著。



「不好意思,我想休息一下,可以去呼吸外面的空气吗?」



「咦……?」



「因为坐了一整天,身体实在很僵硬。」



我愣愣地点了下头后,「我先出去了。」他朝铃木小姐点头致意,接著离开店里。



我目送著他的背影,彷佛软弱的内心完全被朔哥看穿了,感觉有些难为情。



手放在膝盖上的铃木小姐微笑著。



「很贴心的朋友呢。」



「……对,的确是。」



我回答后,她又接著说下去:



「你好像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我轻轻点头,将在URALA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铃木小姐。



──说完后,我低头喃喃说著。



「我觉得得意忘形的自己很丢脸。」



我接受了自己的失败。



就像平山小姐说的,这次的经验以后一定会对我有帮助。



然而,现实与梦想的距离就像夏末虚幻的海市蜃楼摇摆不定,从伸出的手穿了过去。



如果追逐到最后,梦想真的能实现吗?



难道就像爸爸的劝告,我只是在逃避现实吗?



当我正在思考时,平静地附和著我,听我说这些话的铃木小姐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如果编辑有才能,你觉得是什么?」



我烦恼了一会儿,这么回答她:



「如果是小说编辑,是看出好故事的眼光吗?」



「那么什么样的故事是好故事?」



「咦……?」



我不自觉说不出话来,铃木小姐有些戏谑地继续说下去:



「当然我认为的好故事,对你来说不一定是吧?改变我人生的那本书,也许其他人看了只觉得是无足轻重的文字排列。」



她说的没错。



比如说我推荐的小说打动不了朔同学,这种事情一点也不稀奇。



铃木小姐看向吧台桌上的独立出版品。



「没有一个故事能打动所有人,至少我还没看过。在没有绝对善恶标准的世界,我们编辑该靠什么样的想法制作书本呢?」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显得有些难为情。



「──不过是靠直觉罢了。」



她直视著我的双眼说。



「……直、觉?」



「如果我不出版,这个故事很有可能被埋没。



全世界只有我注意到这位作者的魅力,能够把那样的魅力传达出去。



必须由我来,其他人做不到──」



「所以说──」她温柔地垂下眼眸。



「如果有适合成为编辑的才能,那就是凭著一股直觉往前冲的才能。」



宛如在下雨的日子轻轻递出伞来。



「西野同学你觉得丢脸的心情,我很有同感。」



我不自觉紧紧握住胸口。



这话像在说我可以保持现在的我,像在说我没有错,从背后推动著我。



我细嚼一不小心就会说出口的丧气话,一再点头。







朔同学隔了一段时间回到店里时,铃木小姐像是想起了什么事。



「对了,这间店过几年就要收了。」



「什么……?」



「车站附近要进行都更,除了这里,其他地方应该也一样。」



「这样啊……」



虽然是无可奈何,可惜难得遇到了这么有意思的店家。



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摇篮般的安心感,可以窥见背后坚定的意志。在简短的对话里,我自然而然地尊敬起眼前这位女性。



有一天当我成为编辑时,我会听著布谷鸟的声音,循著记忆里〈通过吧〉的旋律,造访这个地方。



就像在故乡令人怀念的前辈,下次我会告诉她自己制作了什么样的书本,虽然这可能是我的一厢情愿……



也许是我不负责任的失望被她发现了,「别摆出那种表情。」她伤脑筋地微笑著。



「──这个地方同样也是我编的一本书。」



夜风从打开的门吹了进来,吧台桌上那些独立出版的书页啪啪拍起了手。



「在营业时间有限的乡下小旧书店,真的有很多人来访,留下了很多故事(人生)。有想成为和太鼓大师的少年,有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呈现福井当下模样的摄影师,有从县外搬到这里来,展开漆匠训练的前公务员,还有目标成为编辑的少女,与在一旁守护的少年……你们不觉得就像一本小说吗?这里就是为了写下这些故事的空白页。」



「所以──」铃木小姐继续说下去:



「我真的一点也不感到寂寞。我相信在这个地方产生的相遇与故事,即使阖上书本,还是会在大家的心里继续写下去。」



这句话缓缓渗透入心里。



可是,为什么呢。



我忽然莫名想哭。



我看向在一旁同样听著这些话的朔同学。



即使阖上书本,故事仍会继续下去。



我去了东京后,你会继续生活在这个城镇。



在西野明日风的名字消失的故事里。



「不用担心。」



铃木小姐说,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会再继续编新的书。



我们下一个故事再会。」



啊啊,原来如此。



我轻轻把手放在胸口。



能让故事延续下去的不只是你。



我可以自己写下去。



──只要你留在我心里。



故事就不会结束。



后来,我们三个人天南地北聊了一会儿,离开了这间奇妙的旧书店。







走到外面后,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



真的是满足的一天,我心想。



不论是在URALA得到的经验,还是在HOSHIDO度过的时间。



今后我肯定会一再回想起这一天吧。



最后的暑假,明年不会再有的、属于高中生的八月。



在结束时,遇见了这些贵人,与长留在心里的话。



不过。我几乎是无意间松了口气。



──幸好是在这个时候。



如果是在犹豫将来出路的六月。



或许我会觉得留在福井当编辑的人生也很好,轻易折服自己的梦想。



折服──我在心里念著。



我绝不是指在福井当编辑的人们做出了妥协的选择。



事实正好相反。



我以为只有到东京能实现成为编辑的梦想,但是因为知道在生长的这片土地,有这些热血、率直而且真挚地面对故事的人,因为他们的生存方式看起来如此帅气。



我的梦想现在也依然在东京,但「如果」这个想法却掠过脑海。



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禁冒出这个念头。



──如果留在福井,也许我能继续追逐梦想,同时陪在你身边。



但是……



那么做和总编辑、平山小姐还有铃木小姐以自己的意志选择留在福井,决定在这里担任编辑的意义完全不同。



爸爸一定会认同,不用和你分开,也不需要完全放弃梦想。



在我心里,那将会是屈服于现实,逃避的结果。



如果是基于这样的理由做出的决定,必定无法像遇到的这些人,过著以自己的工作为傲的人生。



所以,幸好是今天遇到他们。



我伸展著身体,肚子突然发出咕噜声。



走在身旁的朔同学噗哧笑了出来。



「肚子饿了吧,我们去吃点东西。」



我故意气呼呼地鼓起脸颊。



「这种时候假装没听见才是绅士的格调吧。」



「今天你那么努力,饿了也很正常。」



「什么……?」



我说不出话来,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别想歪了,你不觉得我们今天没什么对话吗?」



我回想了起来。



我们的确几乎没有可以称得上对话的交谈。



「对吧?」



朔同学轻轻笑著。



「如果在平常,我们在一起时都会聊个没完。可是我在旁边看著你,心里一直有个想法,啊啊,这个人现在心里没有我。」



「才没有……」



我试著回想明确地意识到你的瞬间。



第一次是我们在URALA结束采访后。



第二次是听见HOSHIDO迟早会收起来的时候。



奇怪──我暗自感到疑惑。



这么说来,两种情形都只是从编辑这份工作产生的联想。



明明最近我不管做什么事,心里都是你。



他揶揄地接著说道:



「我得要再次强调,这么说不是『我难得在你身边,你却不理我』这种无聊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很专注,没有余力理会外界。你正努力从在梦想前方的人们身上多听、多学,并且试著活用在自己身上。在还没有找到梦想的我眼中,今天的明日姊最耀眼且美丽。」



这话说得我很不好意思,自嘲地这么回应他:



「我倒是觉得自己没有比今天更丢脸的了……」



「那和是不是有切身关系只是一体两面。我是抱著观摩的轻松心态,歪打正著罢了。如果下次再经历相同的情形,你想必已经站在遥不可及的地方。」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我注意到他落寞的语气,不自觉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答应一起来?」



我本来只是随口问问,只见他难得吓了一跳,面红耳赤,视线左右游移,接著假惺惺地扬起嘴角。



「……我说过吧。我有点兴趣。」



「喔,不肯说是吗?」



「这种时候不深入追究是淑女的格调喔。」



「哦?」



「拜托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冷眼盯著他后,他总算不再装糊涂,嘟囔开口说道:



「一定是因为听著深夜广播,想写一封寄不出的信。」



「什么……?」



这句话彷佛看透我的内心,使我心跳不由自主加速。



他又继续说下去,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惊慌。



「今年夏天,各种情感在我心里做了个了结。我觉得有点空虚,就像没了气泡的弹珠汽水,又甜又有种缺憾……」



这是你的求救讯号吗?



如果是的话,我希望能对上你的频率。



「呵呵,要久违地来讨论未来出路吗?」



我说起不知不觉变得怀念的话。



朔同学抓了抓头发,把眼神转到另一边去。



「我感觉内心的空洞实在摆脱不了,要重新投入一度回到原点的棒球,还是认真念书,或是虽然青涩,用恋爱与友情填补,或者……」



「──写下属于你的新篇章?」



我慎重转动旋钮,在叽喳的短促噪音后,你的声音变得清晰。



「这么讲太夸张了,明日姊。」



「因为你就是这么夸张的人啊。」



我们往彼此靠近半步,仰望满天星辰的夜空。



信纸飞机现在飞到了什么地方呢。



它轻巧地向前翱翔。



摇摇摆摆地飘游在天际。



如果可以的话,我心想。



希望有一天打开那封信的,是成为大人后的你。



希望有一天读那封信的,是成为大人后的我。



──比如在忽然想听某人声音的夏末深夜里。



叩,两位高中生敲打著窗户。



希望这样的故事能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