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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1 / 2)



1.坂口孝文



制道院的图书馆收藏的大半是硬皮书,文库本只占三个书架,放在房间的角落。在那里面,没有早在半个世纪前出版的文库版福尔摩斯探案集。新出版的硬皮译本放在其他书架,那套旧的估计被处理掉了。



我来到海外文学的书架前,从福尔摩斯探案集系列中抽出一本,翻开重读以前读过的短篇。译文应该不同,但想到祖母也读过这个故事,就觉得静不下心。祖母房间里的书全都是对她来说实用的书籍,比如时令书或者茶道礼仪相关的指南,感觉一本小说都没有。我无法想象祖母读福尔摩斯的样子。



(译注:时令书是日本诗歌按“季语”分类的注释书。)



不久后临近闭馆时间,我来到借还书的柜台。坐在柜台后的是两名初中部学生,中川老师正坐在更里面的桌前干什么活。我向初中部的两人简单打过招呼,走到柜台里面。



“这之后可以打扰您一点时间吗?”我向老师开口。“我想商量一下剧本的事。”



中川老师继续低头看着手上的资料——那是毕业生捐赠的书籍清单——轻轻点头。



“修改还顺利吗?”



“正陷入苦战。不过,说不定转眼间就能解决问题。”



“那真是太好了。你们想到了好主意?”



我摇摇头。



“如果孑然一身,就只能凄凄独歌。”



这是茅森回想起的《海豚之歌》里的台词,但在那之前,我听过同样的内容。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听到这话,中川老师从手上的资料抬起头。



“我们闭馆后再谈吧。”



她说道。



八月已经过了十天,还留在制道院的学生少了很多。从明天起,图书馆也要闭馆两周左右。



闭馆后,图书馆里一片安静,只听得到窗外的蝉鸣。中川老师带我来到资料室。走进那个保存清寺作品以及相关资料的房间,便闻到一阵淡淡的柠檬芳香。



看到老师站在放着清寺时生的剧本和关联书籍的柜子前,我朝她开口:



“如果孑然一身,就只能凄凄独歌。这句话是听桥本老师说的。”



“哦。”



“但听桥本老师说,这原本是中川老师说过的话。老师您还记得吗?”



“不太记得了,有可能说过吧。”



“最近,我知道《海豚之歌》里也有同样的台词,是茅森想起来的。我不觉得这是偶然。”



“就算你不觉得,一样有这个可能。”



“这就是老师的回答吗?”



如果这个人说一切都是偶然,那么认为是偶然也没什么。如果那是老师带着诚意的话,我可以相信。我继续说:



“听说清寺先生的著作权由家人继承,如果他的剧本还留在制道院,那也是应该被继承的东西。”



“是啊。”



“而且,《海豚之歌》对茅森来说是特别的作品。虽然我只能靠想象,但一定非常特别。”



茅森的身世并不幸福。想到她本人会不高兴,我才时常注意不表现出来,但心里怎么也忍不住同情。因为有些东西我生来就有,她却没能得到。



但另一方面,茅森也拥有我想得到的东西。比如悦耳的嗓音,比如坚持自己信念的生活方式。清寺先生的存在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海豚之歌》对茅森的意义,想必与祖母对我的意义相近。虽然形式完全相反,但有类似的功能。



祖母始终是我的指针。这是指和那个人背道而驰。但如果可以,我更想要更直观的指针。不是反面教材,而是能够尊敬的大人。



所以我羡慕茅森。她打心底对清寺先生的死感到悲伤吧,而不是像我一样,抬头望着火葬场的天空,强迫自己想些不合时宜的东西。而在茅森心中,始终有《海豚之歌》的存在,有颗星星可以让她抬头望着径直前行。



这简直太美,也太令人羡慕。我对她感到同情,同时也感到嫉妒,两种感情都爱着茅森。



“我觉得谁都不能从茅森手中夺走《海豚之歌》。因为那一定是她没能得到的东西的代替品吧?家人也好,爱情也好,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叫,但就是那种她本来应当拥有的东西的代替品吧?”



中川老师眼神冷淡地盯着我。



“不该把你的价值观强加给她。”



“可是,还能怎样爱一个人吗?”



除了用我的想法来考虑她,还有什么办法?



至今为止,我一直想理解茅森,应该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视线。我们一点点积累信赖,慢慢接近对方。



“我比老师您更了解茅森。这个我有自信。”



我知道她哭泣的面容,也知道她的笑脸;知道她会对什么发怒,也知道她能原谅什么。



——那么,我可以相信自己已经理解茅森了吧。



就算不安也要挺胸断言。否则,爱情也好恋慕也罢,要怎么才能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如果现在我对茅森良子的认识仍然是自以为是的错觉,那到底要怎样才能真正理解一个人呢?



中川老师相当冷淡的脸上忽然露出微笑。



“要表白去找她本人啊。”



听到这句话,我感到脸颊发烫,但不觉得自己失言。



我再次确认:



“说出和剧本中相同的话,是偶然吗?”



中川老师摇头。



“那部剧本我的确读过,现在也在手上。”



我吐出一口气。不知不觉中已经相当激动的心情忽然松缓,感觉脚下一阵摇晃。



“为什么,要瞒着茅森?”



“因为喜爱清寺时生啊,喜爱他创作的所有作品。”



“这是什么意思?”



“我能说的就这么多。”



真是无法理解。老师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我硬是继续说下去。



“可以把剧本交给我们吗?”



“我做不到。”



“为什么?《海豚之歌》是茅森的东西。至少是清寺先生家的东西。”



“我想再犹豫一下,希望你能给我些时间。”



到底要犹豫什么呢?老实说,时间已经不多了。到了月末,就要为章明节上演的剧作开始排练。



“要等到什么时候?”



“下个开馆的日子,你到这里来。”



“那时可以拿到剧本吗?”



“我还没有决定。可以给你读,但是有条件。”



条件。我重复道。



中川老师严肃地点头,脸上就像流泪前一刻的模样。



“《海豚之歌》在我手上,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今天就说到这里,老师说道。







回老家的两周里,我和茅森见了一次面。



名目是为了完成剧本。



我家和茅森住的清寺家之间有段距离,坐电车大概要花三十分钟。我们约好在刚好位于中间的一座大型车站见面。



再三犹豫后,我还是决定穿朴素的白色长T恤加上深蓝色裤子前往车站。站在检票口前,没过多久茅森就出现了。她穿的衬衫仔细看去形状复杂,搭配着沉稳的绿色长裙,恐怕是昂贵的品牌。刘海少见地被她用发卡别到上面,露出可爱的额头。



我们来到咖啡馆,各自点了午饭。我选了蛋包饭,茅森则是三明治。以前别说是单独和一个女孩,就算是和同龄的朋友,也没有一起来过咖啡馆,心里有点紧张。



剧本已经基本完成。



其实还有一些遗漏吧,到处都不够好。但无论我还是茅森,都不知道接下来还能怎么改。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仔细地重读剧本。就像较量耐力一样,不服输地找到几处可以改善的地方。



“可以拜托你做最后的修改吗?”



茅森说道。



我反问说:“可以吗?”因为本打算问她同样的问题。在最后,这部剧本不是应该交给茅森完成吗?



“如果你愿意写,我会很高兴。”



“知道了。我当然愿意。回制道院之前应该能改好。”



我们离开咖啡馆,走在附近的商店街上。



两人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随便聊着。比如刚上映的电影大作的评价、众议院上个月解散后的去向、对今早新闻的感想。在偶然逛到的精品店里各自选一副墨镜戴上然后互相笑,又在大型书店介绍自己推荐的漫画。



穿过商店街来到车站前的街上,再走一会儿便是座宽敞的公园。公园前有块纪念碑,上面写着我们还没有记事时发生的地震。我们走进公园,并肩坐在长椅上。



刚刚还面带笑容的茅森忽然收敛表情,变得平静。



“章明节后再过两天,是清寺伯伯的忌日。”



我记得清寺先生去世是在四年前的九月。那件事在当时成了大新闻,制道院也举行了追悼会。但我不记得具体的日期。



“所以,我讨厌九月。”



“有一个不喜欢的月份,也没什么不好。”



“嗯。我本以为会一直讨厌下去。但是现在,我也会想起和你一起吃过的杯装炒面。”



三年前的九月。在那次拜望会拍下的模糊照片,被我放在书桌的抽屉里,打算什么时候找一副风格沉稳的相框来装饰。



“这座公园,我也和清寺伯伯一起来过。”



“哦。”



“那是刚搬到他家不久的事。他带我逛过车站前的几栋楼,给我买了几套衣服,然后吃着31冰淇淋在这里休息。”



“那时开心吗?”



“嗯。能和清寺伯伯一起买东西就很难得。当时我还感到紧张,但回想起来果然很开心。”



我也有过和家人去买东西的经历。父亲平时很忙,但一起出门的次数还是多到数不清。



“在能回忆起清寺伯伯的地方,我偶尔会感到难过。不是每次,真的只是偶尔。但或许下次来这里时,我也会想起你。”



“那就到处都走走吧。今年的章明节肯定也会成为九月里的美好回忆。”



茅森听了点头。但这样的话语,一定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安慰。每当她听到九月,首先想起的永远会是清寺先生。



尽管这个时节白天还长,但已经能看到夜晚的序幕。因为打算晚饭前回家,我无可奈何地起身。但茅森仍在长椅上坐着。



“要牵手吗?”



听了我的话,茅森轻轻歪头,露出微笑。



“因为没找到清寺伯伯的剧本?”



我不是忘了中川老师的“条件”,但想尽量安慰她,于是说:



“剧本一定会找到的。”



“嗯,早晚会。”



“不是那么远的事。很快就会知道在谁手上。”



茅森没有笑。她漂亮的额头下眉毛轻轻一跳,要说变化也就这么多。



“骗人的吧?”



“真的。但我还不能具体解释,因为答应过那个人。”



“答应?”



“应该是有什么缘故。总之希望你能相信我。”



“能拿到剧本吗?”



“还不知道,但应该没问题。我会尽力赶上你的生日。”



茅森“哦”地嘀咕一声,然后皱紧眉头。她应该在高兴,但总觉得这个表情很真切,似乎相当紧张。明明她在全校学生面前问候时都没有露出这副模样。



为了尽量让她露出笑容,我伸出手继续说:



“要是找到剧本,我想向你表白。”



茅森不可思议地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轻轻笑了。在开始带上暗红色的夕阳下,她的笑脸很漂亮,几乎让我把街上传来的任何声音都抛到脑后。



“我很期待。”



茅森说着握住我的手。



和八月的夕阳相比,她的手心稍有些凉。



2.茅森良子



在车站和坂口挥手道别后,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像是站在云端。久违地对自己感到厌恶,总觉得想哭。为了忍住眼泪,我与电车窗玻璃中映出的自己互相瞪视,不知不觉便到了离清寺伯伯家最近的车站。



虽然从家里出来时说过晚上七点回家,但好像要晚十五分钟了。天色已经变暗,路灯亮了起来,我快步踏上归途。这片街区平地不多,附近的山邻近海岸。清寺伯伯家在漫长的坡道上头,在那儿能瞭望海面。



抬头朝那栋房子看去,发现几扇窗子正透出光亮。我喘着粗气经过玄关和走廊,打开起居室的门。



清寺夫人正和两名佣人在桌上吃饭。那张桌子可以轻松坐下八个人,上面铺着白桌布。只有夫人面前放着红酒。我开口说:



“非常抱歉,我回来晚了。”



夫人微微笑了,伸手拿过红酒回答:



“别在意,再晚一点也没事的。还没吃饭吧?”



“是的。”



“那快坐下,给我讲讲约会时的事。”



两名佣人从座位上起身,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一人前往厨房,另一人从我手里接过包。我在夫人对面坐下。



夫人似乎心情不错。



“我们打赌来着,赌你七点之前会不会回来。赔率有三倍,不过结果是我独赢。”



“对不起,错过了一班电车。”



“被原谅过的事情,就不要重复道歉。这是成为优秀大人的重要准则。”



“明白了。谢谢您。”



接着,我没有再出声。很快一名佣人把玻璃杯放在我面前,倒好矿泉水。夫人说:



“约会不顺利吗?”



“不,过得很有意义。”



“可你的表情有点僵。”



“因为发生了不愉快的事。”



“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还是有什么该做的他没做?”



“和坂口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今天的我有些奇怪。走进那个公园时,心里的确因为忽然想起清寺伯伯而伤感,但没必要说出口。只要愿意,我能轻易露出自然的笑容,然而那时却经过精细的算计,故意在坂口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这不符合我对自己的要求。



我可以拿绿色眼睛博得教师同情,用过去在福利机构的经历来掩饰现在富足的境遇也不违背自己的原则。可是,和坂口相处时用上清寺伯伯的事就不对。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就是违反规则。



“你总是对自己生气。”



“是吗?”



“是啊。从一开始到我们家来的时候就没变过。无论吃到好吃的东西,还是穿上漂亮的衣服,你都会生气。”



我倒没这么想。不过,不靠自己努力就得来的东西的确让我惭愧。夫人喝了口红酒说:



“明明可以多耍一些心眼的,你要学会偏袒自己。虽然不能完全当成习惯,但多少还是必要的。”



我自认为已经把自己看得足够特别了,不如说自尊心可能还强得过头。但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反驳夫人,我只是简短地回答说“我会的”。



不久后,开胃菜和沙拉被摆在面前,接着是面包、汤还有盛着主菜的盘子。尽管菜单考虑了西餐的流程,但夫人喜欢和两名佣人一起吃饭,所以清寺家会把几道菜品一次性端上桌子。今天的主菜是油封鸭。



从摆盘像抽象画一样漂亮的开胃菜中,我用叉子插起嫩煎西葫芦放进嘴里。很好吃,意外地甜。但我仍皱着眉头,心里还没能好好消化今天的事情。



见此,夫人闭着嘴轻轻发出笑声。



“美妙的约会过后,就该笑一笑。他夸你的衣服了吗?”



“他不是那么机灵的人。”



“啊呀,这可不像话。”



“不,就是这样才好。”



老实说,今天真希望他能夸我穿得漂亮。能给坂口看便服的机会有限,所以今天很宝贵,连衬衫都是我新买的。



但平时的我不会这样。虽然会根据场合选择穿扮,但那和穿上铠甲上战场一样,不是用来吸引对方。坂口的心思应该没有机灵到能分辨为数不多的例外,而且我也没有这种期待。



只要我们真诚相待就够了。所以,果然我不该因清寺伯伯的事对他显得软弱。那不是我本来的战斗方式。



“你们都去了哪里?”



“咖啡馆,然后在商店街逛了一会儿,最后到了公园。”



“就这么多?”



“今天的目的只是完成剧本。”



“那不是借口吗?”



“是真的,很重要。这是我和他的第二份合作作品。”



“还有第一份吗?”



“我当上学生会会长就是。”



虽然不觉得我要靠坂口才能当上学生会会长,但靠他的力量,我在选举战中赢得相当从容。去年这个时候我们正一心忙着选举,反复讨论如何让紫云舍放弃参选,最后获得了完美的胜利。



“今年的章明节,我也要赢得彻底。”



“也不是要和谁交战吧?”



“是的。没有敌人,但还是要战斗。”



夫人放下了刀叉,她的油封鸭还没吃一半。



“章明节说白了不就是文化节吗?多放松点享受一下不是更好。”



“我很享受啊,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



“整理剧本还顺利吗?”



“基本上顺利。不过,说不定会在临近期限时做很大改动。”



“哦。为什么?”



“因为有可能找到清寺伯伯的剧本。”



光是把这句话说出口,内心便一阵雀跃,但同时也感到紧张。我对《海豚之歌》的本质理解得充分吗?有没有准确领会清寺伯伯的想法呢?海豚星永远是我的理想,但如果我误解了那部剧本,果然是件遗憾的事。



夫人皱起眉头。



“如果这话要是真的,估计又是不少麻烦事吧。找我说要拍电影啊出书之类的。”



“那不是很好吗?”



“可本人没有那么做吧?我还怎么允许。”



“清寺伯伯的作品应该向世间公开。”



“那是粉丝的想法吧?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所了解的那个人不是什么电影导演,而是一个叫清寺时生的人。”



我认为清寺伯伯的所有作品都应该让更多人知道,无关他本人的意志。但如果夫人说不想公开,那就应该尊重现在著作权所有者的心情。



“我要演《海豚之歌》这部剧,夫人其实是反对的吗?”



“那个不错。女儿把父亲的作品搬上文化节,不是很棒吗。”



“但是这样,《海豚之歌》会被人们知道。”



“是啊。果然你希望我说不能演?”



“不。那样我会很难办——”



如果是夫人的指示,我只能接受。但如果现在再准备其他作品的剧本,时间完全不够,而且靠清寺时生的名字吸引校友会和社会关注这个计划也要破产。



夫人轻轻笑了。



“刚才我也说过,得到允许的事情,就不要再重复了。”



“好的。真不好意思。”



“按你的想法来做就好。无论户籍上怎么写,你都是我们的孩子”



“知道了。谢谢您。”



“可是你这个语气呀,怎么都改不过来。”



“对不起。”



夫人反复和我说过不需要用敬语。有段时期我也曾朝这个方向努力,可换成随便的语气后,感情和措辞无论如何都不协调,让我不舒服。



“哎,算了,这就当成你今后的课题。”



“好的。”



夫人一手拿起红酒,愉快地笑了。



“比起这个,我对和你约会的那个人更有兴趣。以后可以正式介绍给我吗?”



“好的,一定会。”



那一定会比我不再对夫人用敬语更早。



他说找到剧本后会向我表白。那句话让我非常混乱,甚至稍稍化解了“能找到《海豚之歌》”那句话带来的冲击,也淡化了我对自己的厌恶。



我忍不住想笑,于是用力绷紧嘴角。



剧本一定会找到,章明节也会获得成功,最后我们将成为恋人。



无论脸上装得再平淡,我的未来还是充满幸福。







在卡布奇诺的泡沫上轻轻撒上糖粉,静置一会儿,泡沫上的糖便融化再凝固,变成咖啡味的酥脆甜点。我喜欢用勺子盛起那份甜点送进嘴里嚼碎。



在暑假回家的最后一天,我来到了若草之家。礼物带的是烘焙点心。虽然主要看重数量,但还是选了蛮高级的种类。



和孩子们玩了一个小时左右,我被院长叫到她的房间,说一起喝杯茶。就是在那个院长室,我第一次见到了清寺伯伯。当时他坐过的那张沙发,现在是我坐在上面。



记得院长今年六十二岁,是一名优雅的白发女性,个子不高。



“那个爱哭的茅森如今会这样来拜访,真是想不到。”



每次我来,都会听她说同样的话。



“有那么大变化吗?”



“当然了,那时你是个感情细腻的孩子。”



“最近变得相当粗线条了。”



“不是说这个。现在该细腻的地方还是细腻呀。不过每年都带着点心来好几次的孩子,除了你就没有别人了嘛。”



总觉得有点难为情,我加快语速回答:



“这是在播下种子。”



“种子?”



“我会在二十五岁获得被选举权,但实际上参选,最早也是二十七八岁。到那时候,现在和我玩的孩子们有一半都有选举权了。”



院长拿过咖啡杯笑了。



“你总是这样装坏人。”



“这是真实想法。”



“不过,真实想法不止这些吧?就算没有任何理由,我想你一样会时不时来露面。”



“那可不好说。说不定不会买这么好的点心。”



毕竟用的是夫人给的零花钱,没什么值得骄傲。



我用勺子试探泡沫上的糖粉有没有凝固,然后问:



“孩子们怎么样?”



“都是好孩子。哭着从学校回来的孩子也比你那时少了。”



“不过还是有吧。”



“无论什么家庭都一样吧?就算不是福利机构,或者不是绿色眼睛也一样。”



我在若草之家时,这里的职员统一是绿色眼睛,但现在已经有了变化。新来的职员中出现了黑色眼睛。



我用勺子盛起凝固的糖粉,送进嘴里。院长看着我的动作,但什么也没说。如果我还住在这里,一定会被她提醒要注意形象吧,想到这里,心里便有些寂寞。



“若草之家没遇到问题吗?”



“嗯,事情都很顺利。”



“真的?”



原本是强力援助者的清寺伯伯去世后过了四年,应该不是完全没变化。从以前起,就有声音在指责若草之家,因为这里只接受绿色眼睛的孩子。



院长露出苦笑。



“偶尔会听到些无聊的话,不过我都没放在心上。”



“是的。但就算只是听听也很累人。”



因眼睛颜色带来一定程度上的区别是有意义的。这份意义无法只靠宣扬理想来跨越。但我早晚会成为只谈理想的人吧。因为我想代表的不是绿色眼睛,而是这个国家。



“再过十年,我可能就没法随便过来了。”



“你还没到动不动就谈十年后的岁数吧。”



“但想到不能回家,心里果然还是难受。”



老实说,现在我仍觉得若草之家才是我的家庭。虽然对不起把我当女儿看的清寺夫人,但我不觉得清寺家是自己家。



灰姑娘和王子结婚,开始在城堡生活后,要过多久才会觉得城堡是自己家呢?感觉无法从时间上来估计,而是需要什么具体的契机。但另一方面,我也能接受时间可以解决一切的说法,所以或许再怎么想也是白费力气。



院长带着笑容摇头。



“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



我露出苦笑。



“这话可真够过分。”



“如果你还是那个只有细腻感情的茅森,我就不说这话了。不过,现在你既细腻又粗线条。”



“嗯,我就把这话当成是对我的鼓励。”



“既然已经有了其他的家,你回那里就好。偶尔能来玩我就很高兴了。”



“暂时当然没问题。”



我喜欢到若草之家来。



看到孩子们接过点心露出笑脸,我很开心。



如果可以,真希望若草之家永远是绿色眼睛的孩子们的后盾。但在未来,我或许会说出完全相反的话,比如“用眼睛的颜色来挑选孩子真是岂有此理”。为了稍稍加快这颗星球的自转速度,我或许会说出自己根本不认同的话。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啊”地一声轻呼。



“怎么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



我回答说,什么事也没有。真的没什么。或许一切都是错觉,但我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明白了《海豚之歌》的真相。



读过我们写的剧本后,中川老师说:



——最大的问题是太理想化。



缺乏真实感,没法让人有切实的感受。事实正是如此。但或许这正是清寺伯伯的用意。



毕竟是从弱者的视角描写现实,清寺作品会不可避免地带上苦涩。本以为《海豚之歌》中没有那样的苦涩,是个例外,但或许我想错了。



关于那个故事的舞台,清寺伯伯特地设为并非地球的某颗星球。明明说成是地球上不久后的将来也一样成立。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把《海豚之歌》描绘成现实,这不正是那部剧本的苦涩之处吗?



故事情节保持理想化就够了,只需要在作中强调这个故事不是发生在现在的地球上。换句话说,海豚星是还没有被我们发现的世界,传达这一信息便是剧本的主题,也是切实存在的苦涩。



意识到这点,我便接着想起清寺伯伯在剧本中写下的一句话。不是台词,而是一句简单的舞台提示。



——在这颗星球上,太阳从西边升起。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忘了。但偷偷跑进清寺伯伯的书房时,在《海豚之歌》中读到这句话曾感到不可思议。那时我不觉得这一设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没能准确领会清寺伯伯的想法。



但现在我懂了。



重点是海豚星的自转方向与我们正居住的这颗星球相反。如果时间按现在的速度流逝,现实世界一定无法触及海豚星。指出这一点,便是那部剧本的意义。



我笑了。



“怎么了?”



院长又问了一次。



“我第一次觉得能正面反驳自己尊敬的人了。”



这颗星球的自转速度很慢,慢得令人烦躁。



尽管如此,它还是在脚踏实地地向海豚星靠近,应该没有朝相反方向转动才对。所以我才和坂口相识,也认识了其他朋友,就连清寺伯伯也在这颗星球出现。



海豚星简直像是长夜过后天亮的地方。但就算现在这颗星球,只要自转不停,早晚会迎来黎明。



证明我们也站在和海豚星相同的地方,永远是我的目标。



3.坂口孝文



给茅森的生日礼物,我选了在古董店发现的座钟。



座钟是黄铜材质,风格怀旧。倒过来的U字形边框下挂着圆形表盘。表针只有两根,没有秒针,表盘上也不是数字刻度,而是每九十度有一个小小的海豚浮雕。



第一眼看到它,我就觉得送这个或许能给她留下不错的回忆。就算再过十年,看到座钟应该还是能想起“哦哦,这个东西来自沉浸在《海豚之歌》的那个夏天”。



我买下座钟,拜托店员包装成礼品。包装纸和缎带都有几种不同选择。本打算选绿色包装纸和红色缎带,但发现配起来简直成了圣诞节礼物,于是换成沉稳的蓝色包装纸配黄色缎带。



但到头来,那份包装却是由我自己打开。



和选择带海豚浮雕的座钟当生日礼物一样,其理由还是《海豚之歌》。







中川老师一脸苦恼地站在书架前。



八月二十六日,茅森良子过生日的前一天。



老师要我下午六点到图书馆。下午六点是图书馆的闭馆时间,这时已经没有任何其他学生,图书馆里一片寂静。我面前正放着《海豚之歌》。



剧本用A4尺寸的白纸打印,没有一点装饰。第一页右侧印着标题,旁边是演员表。演员部分大半空着,只列出登场人物的名字。但我知道写在最前头那个女演员的名字。月岛渚。我忽然想,这部剧本会不会只是为了她一个人而写呢?



“有三条规矩。”中川老师说。“第一条,剧本只准在我面前读。第二条,如果周围还有其他人,果然还是不能读。第三条,除非你把剧本全部读完,否则不能带走。”



总觉得心里紧张,我吐出一口气,稍稍放松精神。



“为什么有这些规矩?”



“你很快就会明白。”



“读完以后,可以随我处置?”



“交给你来判断。”



“为什么要藏起这部剧本?”



“我没什么可说的。”



中川老师的回答冷淡而生硬。我不知道她有过怎样的烦恼,或许她现在仍在纠结。



不过,总之只能读了,把清寺时生的《海豚之歌》读完。



总觉得相当过意不去。最先读这部剧本的应该是茅森,接着是真正喜爱清寺作品的人们。当然我也喜欢清寺先生的作品,但算不上忠实粉丝,他的电影只看过一半左右。为什么要我第一个读呢?



我又吐出一口气,然后翻过封面。手指微微发抖。



中川老师一动不动地在旁边盯着。读文章时被人看着,总觉得静不下心,可刚读过开头几行,我就把老师忘到了脑后。



眼前出现了熟悉的海豚星。



那是茅森用她悦耳的声音反复讲述的温柔的世界。



我以前从没读过电影剧本,但光从文章上看,也能明白清寺时生这个人的才能。每句台词节奏精巧,让人感受到不只停留在表层的深刻含义。换句话说,是句子间的关联。台词与台词联系在一起,构成生动立体的含义。罗列的文字仿佛化为声音,将只有在电影中才能听到的月岛渚的声音呈现在耳边。



但真正触动我的,并不是对清寺时生的感想。



茅森。真不知道她对这部剧本产生了多大共鸣。



早在六年前,她才十一岁时只读过一次。然而她对剧本的见解令我吃惊。当然细节上有差错,不是一模一样,但理解极其深刻。在十七岁的我眼里,有些不起眼的台词本来只会被草草略过,但听过茅森的解释,才明白那句话在整部作品中扎根多深,又是如何与其他部分产生关联。她才十一岁时,就已经理解到这部剧本的本质,而且过了六年也没有忘记。她的头脑简直太聪明,对这个故事的爱也太炽热了。



我拿出笔记本,用自动铅笔记录原版和我们一起写下的剧本之间微妙的差异。哪怕用意相同的台词与场景,在清寺时生笔下就比我们写得更加具体,没有一丝无用之处。字里行间气氛浓厚,吸引读者沉浸到海豚星的世界里。我敢肯定,只要以这部剧本为基础,章明节的剧作一定会变得非常精彩。而且修改应该不难,因为茅森所讲述的海豚星和清寺时生的海豚星一致。两人站在同一条地平线上。



正如茅森所说,《海豚之歌》是个只描写温柔的故事,没有悲惨的现实。但我在其他清寺作品中感受到的一切温馨的成分都包含在其中。爱、希望还有救赎等等一切,都让人感到触手可及。



快点读,再快点。明明不是推理也不是悬疑,只是不断描写日常,我却按捺不住一行接一行读下去的心情,同时字迹潦草地不停记录。茅森和我的剧本正急速接近完成,这一体会带来快感。



我读得完全入迷。发现这点,已经是意识被拉回现实的时候。



“时间到了。”



听到中川老师的声音,我从剧本上抬头。



“时间?”



有一瞬间,我真的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已经这么晚,必须给图书馆关门了。”



我这才看了看表,发现就快到晚上八点。



“拜托了,我再读一小会儿。”



因为进度已经过半,刚到茅森还没读过的地方。而且也有章明节的因素。原本寻找《海豚之歌》是为了舞台上用的剧本,但现在,我单纯想知道故事的结局。



中川老师微微笑着摇头。



“不行。明天再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