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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 2)


瑞纪待在一个不可思议的空间里。



四周昏暗,橙色烛火照亮墙壁。



五斗柜和木箱等杂物堆叠着,她猜测自己是在一个老旧的仓库里。



听得见水滴声。



脚边摆着水盆,水滴是落进盆内。



水滴声在空间里回荡,久久不散。



墙壁上有蜥蜴在爬,一察觉到瑞纪的视线,一溜烟就逃走了。



瑞纪发现一面镜子,映出自己的身影。



好像有人。



从日式五斗柜的缝隙望去,一道看似十分坚固的木制格状栅栏,将昏暗的空间一分为二。



到处都贴满符咒,上头有类似眼睛的花纹和毛笔字。



一个女人端正跪坐在栅栏内侧。



她背对瑞纪,看不见长相。



她的前面有一副小小的人骨。



从头盖骨的大小来推测,应该是婴儿的骨头。



瑞纪倒抽一口气,或许就是这一声惊扰到对方,那女人回头看向瑞纪。



两人四目交接。



那是个很美的女人。



瑞纪从梦中醒来。



F县Y市的医院里,瑞纪悠悠醒转。她的手指滑过自己的脸,确定紧闭的眼皮下方,眼球仍好好地待在里头。按下护士铃,护士很快出现。她接受了几项简单的检查。「铃木春男和间宫幸太呢?」护士听到她的问题,告知两人都平安无事。



距离那场意外已过一晚。原本放在间宫车上的旅行袋,此刻就摆在病房的角落,应该是有人好心帮忙拿过来。瑞纪的掌心有伤痕,大概是下车时遭挡风玻璃的碎片割伤。缠在手腕上的绷带松脱,香奈留下的指甲刮痕变得很淡,几乎快消失。



「瑞纪!」



病房门口响起呼唤声。铃木春男听说瑞纪醒了,立刻跑过来。



「铃木……」



见到他的瞬间,瑞纪放松下来,忽然很想哭。



记得在那条白雾弥漫的山路上,独自与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对峙时,他出现了。接着,背后传来香奈的声音,瑞纪和她交谈好一会。不过,最后的记忆有点模糊,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获救。



春男在瑞纪床畔的椅子坐下。两人四目相对,瑞纪凝视着他,忽然被他一把抱进怀里。瑞纪吓一大跳,却没推开,双手自然地环过他的腰际,紧紧抱住他。对方还活着,升高的体温让这份感受更为鲜明。



春男将瑞纪昏倒后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那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融进白雾似地消失,一名从事林业工作的男子开车经过,春男请求他帮忙。春男的头上缠着绷带,侧头部缝了好几针,他却说只受点小伤实在太幸运。



负责开车的间宫没这么好运,肋骨断了好几根。虽然有意识,但还在加护病房,只有家人能进去探望。他的车滑下山坡,撞得变形,昨天警方前往调查,今天会把车从斜坡拉上来。



下午,警方来到瑞纪的病房,询问几个有关昨天那场意外的问题。警方并非怀疑当中涉及犯罪,全是写报告用的例行问题。警察询问瑞纪怎会在那里,瑞纪解释他们在调查废弃村落的资料。



瑞纪和春男都只受轻伤,不过保险起见,得住院多观察一晚。夜里,一名女子造访瑞纪的病房。从服装就能看出她并非护士。那名美女神情疲惫,深深低下头。



「我是间宫的妻子。」



她自称间宫冬美,是为丈夫造成的意外前来致歉。



二月十日,听闻间宫幸太已从加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瑞纪便与春男一起去探望。他躺在病床上,全身缠着绷带,间宫冬美陪在一旁。昨天她提过,当初得知丈夫发生意外,她就从东京赶来。



「给你们添麻烦了……」



间宫幸太看着瑞纪和春男,一副过意不去的表情。他连发出声音都很困难,光讲这几个字已费尽力气。



「没关系,你好好休息。」



「幸好你没事,真的。」



春男和瑞纪异口同声地安慰他,他露出愧疚的神色。



「我们要先回东京,保持联络。」



「嗯。」



将间宫幸太留在病房里,两人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与间宫冬美交谈。



「出事前一刻,他似乎看到什么……」



间宫冬美神情迷茫地说。两人追问究竟看到什么,她表示丈夫只回一句「我看错了」,不愿多谈。



「我猜,或许他看到女儿。」



她这么推测。



间宫夫妇的女儿,早在几年前就车祸身亡。



「明天你要小心,最好跟你丈夫待在一起。」



春男好意提醒。那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似乎会以每三天一次、间隔两天的频率,去找目标对象下手。至今为止,这个规则是成立的。假设情况不变,下次就是二月十一日,也就是明天,那女人会出现在听过恐怖故事的某人面前。间宫冬美曾透过手机听丈夫讲述SHIRAISAN的故事,已涉入其中。瑞纪不禁揣测,这几天她身边搞不好也曾发生一些奇怪的现象。



「那个……」



间宫冬美神色紧张,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沉默。



「没事,抱歉……」



最后,她只深深低下头。



与间宫冬美道别后,瑞纪和春男背起旅行袋,坐计程车前往车站。搭上往东京的特急电车后,两人眺望着窗外景色,一边交谈。天空乌云密布,寂寥的群山不断从眼前掠过。



「结果什么问题都没解决……」



春男在隔壁座位上随着电车摇晃,这么说道。



「是啊……」



两人千里迢迢来到凑玄温泉,最后只搞清楚富田咏子说的那个恐怖故事是从何而来。那个恐怖故事和目隐村——现今已不复存在的村落,似乎有所关联,但详情不明。现况没有丝毫改变。尽管这次侥幸逃过一劫,还是有可能跟森川俊之一样,某一天,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又出现在面前。一想起在山路上遇见那女人的情形,瑞纪就怕得无法动弹。



「只是,也有一件好事。」



「什么好事?」



「我终于能和香奈说再见。」



那是铃木春男赶到山路后的事。两人一起后退时,瑞纪背后传来香奈的声音。



「香奈就站在我后面。虽然不能回头,但可以讲话。」



看我这边呀……



她不断说着这句话,啜泣起来。



瑞纪累得神智不清,仍努力诉说对她的感激之情。



谢谢她愿意当自己的朋友。为了挥开她的手深深道歉。



「我大概一直很想好好跟她道别。我把想说的话都说完,背后她的气息就消失了。原本我一直心怀愧疚。只有她死去,我却活了下来。」



「我也跟和人讲到话了。他觉得寂寞,要我去陪他,不断恳求我。我拒绝了。我说还想活下去,不能过去找他。」



「我听到的是香奈的声音,可是铃木,你听到的却是弟弟的声音。那是真正的香奈,与真正的和人吗?」



「真正的?什么意思?」



「假设那是我们打从心底渴望听见的话语,就是幻听。不过,如果是SHIRAISAN把他们从阴间带过来,企图转移我们的目光,可能就是真正的香奈与和人。」



「瑞纪,你觉得是哪种情况?」



「我也不晓得。只是我希望香奈听见那些道别的话,所以当然是真正的本人比较好。不过,为此将他们的灵魂从阴间带来人世,感觉有点残酷。」



「对方操控死者的能力究竟有多强大,也是一个问题。说不定我们主动交谈,会减弱那女人的操控力,香奈跟和人就能释怀,满足地回去。」



瑞纪点点头,放松身体随着电车一同摇晃。



抵达东京车站,瑞纪向铃木春男道别。



「那么,明天见。」



「好,明天见喽。」



两人各自回家整理行李。好久没在自家的床上睡觉了。



隔天一大早,瑞纪和铃木春男在新宿车站前会合。还没决定今天要去哪里,总之先选择两人都方便到达的新宿。一看到瑞纪,他笑着打招呼,旋即神情又紧张起来。毕竟今天不是来约会。



二月十一日。自从上次遇见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今天是第三天。只要那女人出现的频率没改变,今天她出现在某个人面前的可能性极高。注视着那女人时,她不会靠近,所以不能独自待着,最好结伴行动。



早上先去咖啡厅讨论今天要做什么,两人很自然地决定去东京铁塔。几年前来东京后,瑞纪就一直想去,却一次都没去过。春男则跟家人去过几次。



两人搭乘地下铁前往,混在观光客中逛东京铁塔。从高处俯瞰东京的高楼大厦,瑞纪在脑中模拟着,万一那女人出现在这里,该怎么后退才能顺利逃离。天气十分晴朗,还有,跟春男一起度过这一天很开心。



两人在连锁家庭餐厅待到凌晨十二点,期间那女人都不曾出现。瑞纪和春男不断与间宫夫妇传讯息保持联系,那女人也没去找他们。



「这是怎么回事?」



铃木春男喝着从饮料吧拿回来的咖啡,一边打呵欠。



瑞纪摊开笔记本,重新检视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出现的日期。



「规则变了。或许『每三天会出现一次』的推测是错的。」



「搞不好是诅咒自然消失。这种想法是不是太乐观?」



「真是那样就好了……」



瑞纪的内心隐隐不安。事情尚未结束,她有这种感觉。



8



沟吕木在以各地域风俗为题材的著作中,提及石森壬生描述的目隐村丧礼。出版后,他带着那本热腾腾的新书去河畔那家老人安养院,打算送给她。



采访石森壬生耗费很长一段时间。她年岁已高,一次没办法讲太久,因此她与仓库里的女人交流的过程,分好几次才述说完整。



安养院员工推着坐轮椅的石森壬生过来,明亮的阳光透进落地窗,照亮那双宛如小女孩的眼睛。一番闲聊后,沟吕木请她继续讲上次那件事。她不记得讲到哪里,沟吕木便开口提示:



「讲到仓库里的女人告诉你一个恐怖故事。」



被关在仓库里的女人是谁?如果石森壬生的话可信,应该就是祈祷师一族的女儿。



石森壬生说,仓库里的女人憎恨目隐村的众人。



「她说自己原本怀着一个孩子,好像是死胎。」



「是谁的孩子?」



「不知道。」



那女人被关在仓库时,肚子里怀着一个孩子,但孩子没能在出生后发出洪亮的哭声。由于生下死胎后,石森壬生才接手照顾她,只见她的小腹十分平坦。石森壬生每天送食物过去,照料各种生活所需,慢慢获得女人的信任,于是她说出往事。



「那是个女婴。」



石森壬生非常同情女人的遭遇,离开前故意没锁上栅栏,方便她随时逃跑。但不知为何,她一直乖乖待在牢里。



石森壬生将女人创作的恐怖故事讲给许多村民听。由于村里少有娱乐活动,故事很快传开。



「不久后,她偷偷告诉我一件事。」



目隐村就要大难临头。



你快点逃到山麓的村子。



「我问她『大难临头』是什么意思。」



女人说,她向山神祈求了。



她会献上许多祭品,换取孩子回来。



那一天,石森壬生跟平常一样去照顾仓库里的女人。先去大宅领餐点,再走向仓库所在的杂木林。穿过注连绳拉出的界线,走进老旧的仓库,经过各种家具及用品堆积如山的那一区后,她正要朝格状栅栏里呼唤,却看见女人倒在地上,动也不动。死因不清楚。女人像是睡着了,双眼紧闭,身体已冰凉。



石森壬生赶紧去叫人,通知他们仓库里的女人过世了。那些人明明是女人的亲戚,听到消息却纷纷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石森壬生一直很同情那女人,不免有股冲动,想向他们提出抗议。但那女人的亲戚是住在村子中央的大宅里,负责在祭祀时向山神诵念祝祷词的人,石森壬生没资格反驳。



依目隐村的风俗,他们将那女人的双手合十摆好,再于左右手的手背上钻孔,穿过红线、系上铃铛后,才放入棺桶。遗体在村外的墓地火化,不是在平常举行祭祀活动的大宅境内的神社。来观礼的人不多,只有几个看起来像亲戚的人,也没邀请村民参加。石森壬生藏身在不远处的茂密草丛里,悄悄观望。



「熊熊大火中,铃铛响了。」



火焰包围棺桶,烟雾和火星逐渐飞向空中。此时,铃、铃、铃!响起好几次剧烈的铃声。石森壬生没听错,她远远看见来观礼的人一阵慌张。铃声在火焰中持续好一会,才渐渐转弱,终于听不见。



仓库里的女人过世后,石森壬生又重新开始帮忙夫家的农活,只是也没持续太久,因为目隐村的居民一个接着一个死去。每隔几天就会有人过世。每一具遗体的情况都很类似,大家怀疑是一种传染病。前一天还活蹦乱跳的人,隔天心脏就停止跳动,痛苦得双眼爆裂。



石森壬生想起女人生前说过的话。



目隐村就要大难临头。



或许是女人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招来恶疾。石森壬生决心逃出目隐村,她对丈夫和公婆的感情十分淡薄,因此天还没亮就独自前往山麓的村子,也没带上任何行李。她迷失方向,花了整整一天才终于走出山里。由于她跟别人去过几次山麓的凑玄温泉,知道大概的方位。



「目隐村一直有人过世,有奇怪的病在扩散。」



石森壬生告诉山麓的居民这件事后,累得昏睡好几天,过了一阵子才弄清目隐村的状况。山麓居民将石森壬生的话转告警方,区公所了解情况后,上报给国家单位。听说,政府派来陆军防疫给水部的人。他们赶赴当地调查时,目隐村的村民已全部离世,但并未发现病菌。之后,豪雨导致山崩,往来变得十分困难。



从此,目隐村成为废村。



「后来,我就在提供住宿的温泉旅馆工作,却发生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石森壬生住在旅馆旁的另一栋屋子里,跟几名员工一起生活,共享一个大房间。某天,在被窝里熟睡时,那女人出现在她的枕边。就是被监禁在仓库里,应当已死的女人。



「她抱着婴儿。我马上发现,是那个夭折的孩子。」



女人把婴儿放在石森壬生的枕边。婴儿身上还连着脐带,尚未穿衣,小手小脚不断挥舞。



我把村民当成祭品。



请神明将这个孩子还给我。



女人说完,一脸慈爱地望着婴儿。



婴儿的哭声吵醒石森壬生,大房间里的其他员工也都揉着双眼,跟着起身。如同在梦里所见,石森壬生的枕边有个婴儿。刚出生没多久,脸还是紫红色的女婴。脐带从中间剪断,正在流血,必须赶紧拿线绑起来止血。那个孩子是真切无比的存在,并不是梦。



起初,众人怀疑那是投宿客人抛弃的孩子,展开调查。可是,那段期间没有怀孕的客人,而且好几件事都透着不寻常。大房间里有数名同事一起生活,要避开所有人偷偷把婴儿放在石森壬生的枕边,简直难如登天。而且,从脐带滴落的血迹,只出现在石森壬生的枕边,其他地方一滴血也没有,仿佛是凭空出现。



「目隐村曾有死者复生吗?」



沟吕木想起,当初半开玩笑地提出这个问题,才促使石森壬生提起这件往事。看来复生的死者,应该就是那个婴儿。至少,石森壬生是如此相信。他无从判断老婆婆的话有多少是真的,想必掺杂着一些想象出来、经过扭曲的事实吧。



那个婴儿最后送到孤儿院,不过石森壬生每天都去看她。婴儿满三岁后,石森壬生决定领养她,当成亲生女儿照顾。那女孩从当地的高中毕业后,与一名担任教职的男子结婚,后来连孙子都有了。在二战后没多久出生的婴儿,如今应该已五十几岁,的确是有孙子也不奇怪的年纪。



然而,出现在石森壬生梦中的女人讲的话,令人难以释怀。



我把村民当成祭品——这是什么意思?



还是,不该探究梦中话语的涵义?



沟吕木满腹疑惑地结束那天的采访。



9



放学后,松坂步美走在高中的校园里。平常这个时间,她都在第二音乐室参加合唱团的练习,不过期末考快到了,最近所有社团都暂停活动。她的朋友近藤雏跟过来,兴高采烈地问「春假要去哪里玩」。她和步美在合唱团都是女高音部。



「你会不会太心急啦,春假前得先准备考试。」



「要趁早计划才行。放春假时,想不想一起去东京?」



「东京?不会太远吗?」



从步美住的小镇搭新干线去东京要花上半天,不是能当日往返的距离。



「我有亲戚住在东京,说不定可以借住。我超想去新大久保,拜托啦,陪我。」



雏非常迷韩国男偶像,听说东京有一个叫新大久保的地方,很多店都会卖韩国偶像的周边商品,她想去买些心仪偶像的小东西。



「我问一下我爸妈,如果考试有考好,应该没问题。」



步美心想,升上三年级,明年就要考大学。趁现在还悠闲时,多陪陪雏吧。



「希望能去东京。」



「嗯。太好了,雏,你终于有点精神了。」



好友最近不时露出阴暗的表情。原本以为是失恋了,似乎不是。「你有没有闻到东西腐烂的臭味?」几天前,她主动说出这句话。最近在课堂上或通学途中,经常突然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不过,闻到臭味的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周遭的人全都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她担心自己的鼻子出了什么问题。



不光是这样而已。她摆在房里的小装饰品,不知不觉间移动了位置,但家人并未擅自更动摆设。在看喜欢的韩国偶像团体影片那短短几分钟里,明明没人进出房间,装饰品的位置却变了。



说不定是幽灵作祟,雏认真地担忧起来。



「不久前,我在网路上看到一则恐怖故事。听说看了那个故事,真的会遭受诅咒……」



步美不太关注网路上的消息,只想着「最近在流行这种东西啊」,没多问那个恐怖故事在讲什么。她最怕恐怖故事了。



走廊尽头的图书馆入口出现在眼前,步美打算去图书馆的自修室准备考试,没想到雏忽然停下脚步,一脸诧异地望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和窗户。



「怎么了?」



「刚刚好像变暗了一下。」



「有吗?我没注意到。」



雏注视着走廊尽头,脸色非常难看。



「雏?」



步美叫唤,但雏没回应。接着,她的唇间发出微弱的声音:



「那是……」



雏伸手指向前方,可是那里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看不见吗?」



雏似乎快哭出来了。步美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她,不免一阵慌张。完全搞不清到底发生什么事,刚才一路上她不是都很开心吗?



雏一步步后退,步美追上去。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雏没回答,一直盯着走廊尽头,单手扶墙不断后退。



「小心!」



步美大喊。雏正要退往楼梯。她踩空了,整个人后仰摔下去。一对情侣不巧在楼梯上,雏撞到他们,三人倒在楼梯中间的平台上。



步美停下脚步,低头望向平台。雏很快爬起,打算离开,一起摔倒的那个男生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喂,你给我道歉!」



雏试图挥开对方的手,但他抓得很牢。



「放开我!拜托你,放开我!」



雏不断恳求。



小情侣中的女生依然坐在平台上,没站起来,脚似乎扭到了。男生一边关心女朋友的状况,一边紧紧抓住雏不让她逃走。雏神情惊骇地望着楼梯上方。她的目光就落在步美旁边,但步美不晓得她看见什么。



「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那个男生站起身,挡住雏的视线。从步美所在的位置,看不到雏。



只听见雏发出惨叫。女高音的叫声响彻整栋校舍,结束在一阵破裂声中。楼梯的平台一片通红,像是装满红墨的水球爆裂。那对情侣的衣服染成鲜红色,细碎的肉屑向四面八方飞溅。



那个男生摇摇晃晃地后退,倒在平台上的雏映入步美的视野。她跑下阶梯,靠近雏的身体,却没勇气伸出手。很快就有学生和老师聚集过来,围成一圈。目睹失去双眼的女学生遗体,现场一片哗然。



× × ×



矢崎弘离开公司后,一如往常在那家店点了一杯酒。外籍店员以生硬的日语复诵一次他的点单,便走回厨房。每天下班去居酒屋看历史小说,是矢崎的生活乐趣。他不急着回家,反正老婆和儿子不会等门,早早就吃完晚饭上床睡觉。即使赶在他们还清醒时回家,彼此之间的对话也没什么内容。



喝到微醺时,矢崎察觉一道视线。店门口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以前的部下市川透。他身躯瘦削,微弓着背,一动也不动。大概是店里灯光较昏暗,他的脸覆盖在浓浓的阴影之下,看不清表情。



这不晓得是第几次了。最近他常出现在矢崎前往的地方。矢崎闭上眼,使劲揉了揉眉间,再望向店门口时,他已不见。



市川透在一年前过世。有匿名者向公司密告,他可能是受不了职场霸凌才自杀。而会在工作上给他压力的人,正是矢崎。矢崎不认为自身的言行有不妥之处,他不过是把当菜鸟时前辈训过的话,照本宣科地对部下说一遍。只是市川不太可靠,矢崎的用词或许更强烈一点。幸好公司相信矢崎,判定他不须为市川的死负责,也相信没有职场霸凌的情况。



矢崎付钱后,走出店家。深夜的小巷里,一整排都是餐饮店。朝地下铁的入口前进时,市川透又出现了,这次是在巷子的暗处。矢崎啧了一声,径自走过,假装没看到。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印象中,是从在居酒屋听到一个奇特的恐怖故事那一晚开始。那天,矢崎和一同坐在吧台座位的男子聊了起来,自NHK的晨间连续剧、大河连续剧,一路聊到历史小说。



后来,男子讲了一个从网路上看来的恐怖故事,内容根本莫名其妙,描述有个男人遭到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追赶,听着十分不愉快。他好像说那女人叫SHIRAISAN吧?经过那一晚,亡者的世界仿佛忽然近在身边。



矢崎刷卡进入车站,跟刚下班的大批上班族一起在月台上等电车。是喝醉的缘故吗?四周一暗,仿佛视野闪烁了一下。



铃!他听见一道铃声。



矢崎揉揉眼睛,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发现对面月台站着一个穿和服的女人,一头又黑又直的长发覆盖着脸,浑身散发出诡异的气息,不过往来的行人似乎都没注意到她。



电车进站后,女人的身影就被挡住。矢崎虽然好奇,也只能先上电车。车内挤得水泄不通,矢崎抓住吊环后,又听见一道铃声。



刚才那女人也在电车里,矢崎在人群之间看见她。方才明明在反方向的月台上,她是怎么搭上这班车的?矢崎略感不对劲,瞥见覆盖在黑发下的那双大得离奇的眼睛,理智瞬间停摆。那显然不是人类。矢崎无法接受自己看见的景象,脑袋一片混乱,惊骇莫名。他求助似地朝周围伸出手,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市川透。他恶狠狠地瞪着矢崎。



矢崎放声大叫,其他乘客冷静地与他保持距离。在大城市的电车里,鬼吼鬼叫的醉汉并不罕见。几秒后,叫声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奇异的爆裂声,矢崎的四周鲜血与肉屑横飞。尖叫与喧哗声充斥车内,情况十分混乱,电车在下一站停靠,门一开,所有乘客都冲上月台。空荡荡的车厢内,只剩失去双眼的矢崎遗体倒在地板上。



× × ×



和田翔真一接到电话就立刻跳上自行车。这是父母为了庆贺他上高中新买的越野车。傍晚的田园地带黑漆漆的,路灯数量极少,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空间仿佛没有尽头。他穿过温室旁的小路,朝成排农家所在的地区前进。两旁的树林茂密,细枝错落交叠,石板路向前延伸。再往前,就是居民尊称为「宫大人」的神社境内。



「和田!」



骑着越野自行车进去,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叫住他。那是好友坂本顺平的声音。神社里没有照明,四周一片漆黑,等眼睛习惯微弱的星光,他才终于看清楚周遭的情况。



「你来啦!」



这次是小西明的声音。



和田翔真凝神一看,发现神社里有三个人影。高又瘦削的人影应该是坂本顺平,胖胖的人影是小西明。两人是和田翔真从小学就认识的死党,上国中后还是每天都玩在一块。



有问题的是第三个人影。



那家伙有着女人的轮廓,一头黑色长发,身上是旧式和服。她合十的双手无力似地往身体前方歪斜,垂下一条系着铃铛的细线。



和田翔真看到她的瞬间,一股寒意窜过全身。不知为何,他很确定那绝非普通人类。



有个恐怖故事从几个星期前就开始疯传,是名叫SHIRAISAN的女怪物的故事。据说,如果遇见化为女人形体的怪物SHIRAISAN,还被她逮住,就会双眼爆裂而死。实际上,眼球爆裂的离奇死亡案接连在日本各地发生,连电视节目也在谈论,蔚为话题。



和田翔真、坂本顺平、小西明,三人都喜欢搜集网路上的恐怖故事。偶然发现SHIRAISAN的故事后,三人轮流看完,也知道传闻看过这个故事,就真的会遭到诅咒,但他们偏不信邪。



连电视上都在介绍有关SHIRAISAN的都市传说,不过他们否认诅咒的存在,认为可能是社会大众对于心脏衰竭造成双眼爆裂的现象感到不安,才会出现这种都市传说。



「你们没事吧?」



「和田,你看得见那东西吗?」



「嗯,看得见。」



和田翔真望着那个女性人影,朝两人走去。



那女人在黑暗中伫立着,动也不动。那画面实在很诡异。她的头发披垂着,把脸都遮住了。三人约好万一SHIRAISAN真的出现,就要一起面对。传闻只要盯着这个怪物,她就不会接近,一旦别开眼,她就会靠近。那么,大家一起面对她,应该能降低不小心移开目光的风险。



「我运气好,原本就跟坂本约在这里碰面。她出现没多久,坂本就到了。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真的撑不下去。」



小西明哭了起来,一边说明情况。他与坂本顺平会合后,一起盯着那女人,同时打手机向和田翔真求救。



三人决定不要轻举妄动,待在神社里,目光牢牢锁在SHIRAISAN身上。夜色越来越深,化为湿黏的触感贴在皮肤上。即使有谁不小心移开视线,还有其他两个人盯着她,令人稍稍放心。跟别人待在一起,不要单独行动,就是应付SHIRAISAN这个怪物的方法吧?



「啊……」



坂本顺平发出叫声。



「有人在我背后!抓住我的脚踝了!」



「是陷阱!不能从那女人的身上移开视线!」



「哇啊!」



这次换成小西明。



「是谁?谁拉我衣服?」



这一瞬间,和田翔真也察觉有人站在身后。



耳朵后方感受到一阵吐息。



有人的嘴巴靠近他的耳朵,悄声低语:



我回来了。



你好吗?



我一直很想见你。



欸,让我看看你的脸。



那是三年前出车祸过世的姐姐的声音。



欸……



看我这边啦。



10



风仍透着寒意,但似乎已过最寒冷的时间点。大学开始放春假,山村瑞纪犹豫着不晓得是否该回老家。按照往年的惯例,她会回老家两周,好好放松一下。但今年情况不同,她不敢离开东京。



诅咒还没解开,目前只是暂时搁置。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仍可能出现。她现身时,瑞纪是只身一人,还是有人陪伴,幸存的机率天差地远。铃木春男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待在他能立刻赶到的地方,会安心许多。如果离开东京回老家,便会失去这一层保障。



自从在凑玄温泉发生意外,已过一个月左右。这段期间,出现好几个双眼爆裂的死者,消息不光在网路上流传,连电视新闻都开始报导。其中有人是在学校那种人多的地方出事,于是一口气传开,引起社会大众的关注。此外,与SHIRAISAN那个女人有关的都市传说,也透过社群媒体扩散出去了。



「那些人双眼爆裂而死,都是SHIRAISAN干的好事。」



「SHIRAISAN是什么?」



「传闻听完有SHIRAISAN登场的恐怖故事,就会遭到诅咒。SHIRAISAN真的会来找你。」



「那个故事在讲什么?」



「听了就会死,没人知道啊。」



从凑玄温泉回来后,隔天二月十一日,SHIRAISAN没出现。以为是每三天出现一次的规则有误,但并非如此,原来有关SHIRAISAN的恐怖故事不知何时已在社会上传开,所以那女人才没出现在瑞纪、春男和间宫夫妇的面前。



名叫SHIRAISAN的女怪物,被社会大众视为一种都市传说。或许是伴随着眼球爆裂的离奇死亡,造成社会上人心惶惶,于是形成容易相信传言的氛围。



幸好,光是知道SHIRAISAN这个名字并不会使人受害,只要没听过那个恐怖故事,便不至于遭到诅咒。目前只发展到,SHIRAISAN就像裂口女和人面犬那些角色一样,为社会大众所知的阶段而已。



「听说就算遇见SHIRAISAN,只要一直盯着,她就不会靠近。」



「听说有铃铛从她双手垂吊下来。」



「有人说她眼睛超大,像整张脸只有眼睛一样。」



开始有人将具有诅咒效力的那个恐怖故事称为「SHIRAISAN怪谈」,还有人撰文发表在网路上的匿名讨论区。发文的是谁,又是从哪里得到消息?这些都不清楚,但网路上的「SHIRAISAN怪谈」是真的。跟富田咏子告诉瑞纪和春男的内容,虽然有几个细节不同,整体的故事结构和情节却是相同的。



「SHIRAISAN怪谈」在灵异爱好者间迅速引起话题。看到故事的人,照理应该跟瑞纪和春男一样,再也无法置身事外。要掌握究竟有多少人遭到诅咒非常困难,双眼爆裂过世的那些人,想必都是运气不好,在网路上看了那个故事吧。



幸而「SHIRAISAN怪谈」并未像SHIRAISAN这个角色一样在社会上疯传,大多数人只知其名,没实际看过那篇故事,受诅咒的人数才没爆炸性增加。原因在于,瑞纪和春男在背后默默付出不少心力。



「听说SHIRAISAN是广告商设计的噱头。」



「听说是为了宣传电影才会散播这种都市传说。」



瑞纪和春男讨论后,在网路上发表一些浇网友冷水、让人们丧失兴趣的资讯。虽然都是杜撰的消息,但毕竟人命关天。



除此之外,他们还编造出各种版本的「SHIRAISAN怪谈」。以那个会致人于死地的恐怖故事为基础,大幅更动背景、出场人物及故事情节,写出好几个不同的故事,匿名发表在网路上。里面都有SHIRAISAN这个角色出现,只是设定上做了各种调整。



「听说只要扯断那条线,她就会放人一马。」



「听说她会变成巨人,发动攻击。」



「SHIRAISAN那女人其实是在寻找她妈妈的坟墓。」



他们添加许多原始版本没有的设定,试图改造成另一个故事。现下根本没时间实验修改「SHIRAISAN怪谈」原始故事的几成,诅咒的效力才不会继续扩散,只能想出各式各样的设定,加上原先没有的情节,让读者看不出故事的原型,不断消费「SHIRAISAN」这个角色。只要不停发表这些粗制滥造的故事,向网友进行疲劳轰炸,总有一天,就算再发表新版的「SHIRAISAN怪谈」,社会大众也会兴趣缺缺,不想多看一眼。他们的策略就是要让不具诅咒效力的无害版本泛滥成灾,淹没真正有害的原始版本。



花点心思搜寻一下,任谁都能轻易找到原版的「SHIRAISAN怪谈」。毕竟曾在网路上公开的消息,没办法轻易抹去。不过一般人不像灵异爱好者那般痴迷,光是这样做,就能大幅减低无意间看到具诅咒效力的那篇故事的风险。



「听说SHIRAISAN是遭受凌虐的女性怨念的化身。」



「可是,我听说那是很久以前遇害的人所下的诅咒。」



「咦,不是封印多年的怨灵,因为出了一些差错,被放出来吗?」



SHIRAISAN为何会出现?为什么要杀人?他们在不清楚前因后果的情况下,捏造角色设定,杜撰许多版本。那女人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过程中,瑞纪回头思考这一点。为了创作出更多版本,瑞纪和春男针对现代怪谈及都市传说进行研究,并分析故事的结构,思考怎样的情节才容易吸引大众。



网路上出现想象出的SHIRAISAN画像,据说是恐怖漫画家以瑞纪和春男创作的各种版本为底绘制出来。



「听说有一把短刀能封印SHIRAISAN。」



「听说二手书店有提到『SHIRAISAN怪谈』的书。」



「听说最初是一个女生先看到,告诉同学后才传开。」



三月十日,瑞纪和铃木春男在新宿碰面。两人先去咖啡厅闲聊。如果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每三天出现一次的规则可信,今天应该会去找某个倒霉鬼。



「听说间宫先生出院了。」



春男啜饮一口咖啡,说道。那场意外发生后,间宫幸太一直在F县Y市的医院休养。由于肋骨断了好几根,他有一阵子不能下床,间宫冬美暂离东京,待在那边照顾他。冬美是个编剧,除了开会以外,在哪里工作都无妨。



「看来没去找他们。」



「应该是没有。要是去了,马上会收到他们的通知。」



两人都没说出主词。不用说也心知肚明。



瑞纪不晓得该不该庆幸那女人没去找间宫夫妇。毕竟没去找他们,可能就是去找在网路上看到「SHIRAISAN怪谈」的其他人。



「对了,那件事我已拜托冬美小姐。」



「我们的秘密行动吗?」



「毕竟我们能力有限。我真的已毫无灵感。职业小说家和编剧到底是怎么创作故事的啊……」



秘密行动,指的就是杜撰不同版本的「SHIRAISAN怪谈」,再匿名发表在网路上。间宫冬美是职业编剧,如果她愿意帮忙,两人应该会轻松不少。



「她会答应吗?这可是无偿帮忙。」



「这倒是没问题,她已答应……冬美小姐似乎觉得自己有责任。」



或许对间宫冬美来说,这等于是在赎罪。「SHIRAISAN怪谈」会在网路疯传,起因就出在她身上。她工作上的伙伴也有人受害过世。



二月五日晚上,她在电话中听间宫幸太转述那个恐怖故事。当时间宫幸太还不相信诅咒的存在,并未要求她保密,造成严重的后果。



隔天早上她去开电视剧的剧本会议,随口向导演和其他编剧说出那个恐怖故事。等间宫幸太明了森川俊之的死因,打电话嘱咐间宫冬美保密已来不及。在瑞纪等人不知情的时候,东京受诅咒的人越来越多。间宫幸太完全不晓得这件事,因为间宫冬美一直瞒着他,不敢坦承其实已将那个恐怖故事告诉其他人。



二月八日发生那场意外后,赶到F县Y市医院的间宫冬美,与瑞纪和春男交谈时欲言又止,最后仍选择沉默。那次恐怕她原本是想坦白泄密的事吧。



咖啡厅里的客人很多,有人在用笔记型电脑工作,也有一群十几岁的少女,还有来新宿购物的外国旅客,各种族群都有。这些人当中,或许有人已看过「SHIRAISAN怪谈」的原始版本。



「春男,你最近有遭遇什么灵异现象吗?」



不知何时,瑞纪开始直接叫他的名字。



「偶尔。有时会忽然闻到腐烂的臭味,或者感到房里有自己以外的气息之类的,不过频率似乎比以前少。」



「我也一样,次数少很多。早知道就做个纪录。如果那是SHIRAISAN即将出现的预兆,搞不好调查灵异现象出现的频率,便能预测SHIRAISAN是否会出现。」



「像紧急地震速报那样吗?」



「或许该透过社群软体呼吁一下。为受到诅咒的人建立一个社群,搜集他们遇到灵异现象的数据。假设出现频率变高,代表SHIRAISAN很快会出现,就能紧急召集其他人,一起度过难关。」



「的确,运用社群软体来应战是不错的主意。如果我担任发起人,瑞纪,你会帮我吗?」



「没问题,只要不影响课业就好。」



想出新的具体应对方案,令人稍稍安心。瑞纪喝了一口咖啡,享受此刻与铃木春男之间流淌的沉默。回想起来,发生好多事情。亲眼目睹好友死去,身陷不得不相信灵异世界真的存在的状况。跟铃木春男一起调查离奇死亡事件的前因后果。遇上车祸,为了求援只身走在山路上,遇见那个非人的怪物。其实,至今瑞纪仍搞不清SHIRAISAN的真面目究竟为何?她为什么会存在于这个世上,夺取人类的性命?



忽然,瑞纪与铃木春男的目光对上了。瑞纪的视线恐惧症并未痊愈,但与他面对面相处比以前轻松。大概是这一个月来,每隔几天就会碰面的缘故。治不好不要紧,你现在这样也很好。对瑞纪说这句话的人,是香奈。以后每天都要重温与香奈的回忆,为她的死哀悼。瑞纪下定决心,要好好努力,希望死后能和香奈笑着重逢。



「对了,间宫先生出院后……」



春男再度开口。相较于第一次见面时,他脸上的黑眼圈和疲惫都淡去不少,想必已接受弟弟过世的事实,设法打起精神。



「他似乎计划下周要去登山。」



「登山?他能去登山了吗?」



瑞纪惊讶地反问。间宫最近才出院,身体都恢复了吗?



「话说回来,他干么去登山?」



「调查目隐村。」



春男压低声音,仿佛刚才说出的是个充满忌讳的字眼。



「他正在准备各种装备,打算前往目隐村。由于半途就没路了,我才会说是登山。其实他曾邀我,并表示会帮我出旅费。」



「你要去吗?」



「我原本有点心动,但还是拒绝了。」



「在目隐村的旧址,搞不好能找到有关SHIRAISAN真面目的线索。」



「可是,你不会去吧?」



「嗯,我不会去。」



「那我也要留在东京。」



看来,春男是担心留下瑞纪一个人不安全才拒绝。每三天一次、SHIRAISAN可能出现的日子,还是两个人待在一块比较好。



11



三月十六日,出现了眼球爆裂的死者。过世的是一名住在东海地区的高中男生,据说他在课堂上突然站起来,发出惨叫而死。由于目击者众多,这件事当天就透过社群软体传开。间宫幸太去看过那男生的Facebook个人页面,浏览上头的日常生活照。他就读的高中似乎是升学名校,照片中有他和朋友穿着制服比出「V」字形手势的身影。



间宫关掉Facebook的页面,叼着烟准备上山的用具。



刚住院时,连打喷嚏或咳嗽都像是地狱的酷刑。手臂和双腿上撞伤的瘀青,还有挡风玻璃碎片划过皮肤留下的伤口都十分严重,不过胸口的疼痛凌驾一切。间宫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一周,第二周才总算能稍微活动筋骨,只是仍要小心护着肋骨。



那段期间,电视节目开始谈论会导致眼球爆裂的神秘心脏衰竭症状。当时首先浮现脑海的念头是,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他早就知道冬美把那个恐怖故事泄漏出去了。她是在间宫刚住院时坦白的。她道歉时,脸色非常苍白。



没多久,那个恐怖故事在网路上快速扩散。有人把冬美说出去的故事整理成文字。得知有人将眼球爆裂的离奇死亡事件与那个恐怖故事连结在一起时,间宫焦躁到极点。原本想第一个发表有关这一连串离奇死亡的报导,他实在懊恼。



不过,间宫翻遍网路也没找到有文章谈及「SHIRAISAN怪谈」的缘由,与目隐村的相关资讯,显然手中的情报仍有价值。于是住院时,间宫着手撰写「SHIRAISAN怪谈」的专题报导,认为一旦公开发表,证明诅咒与离奇死亡事件确实有关,便会翻转社会大众的看法。



这是一举成名的绝佳机会。为此,间宫想找到有关SHIRAISAN真面目的线索,就算只是暗示其真面目的片段讯息也好,如果能在报导中提出,会大大提升内容的含金量。间宫暗自期盼,去一趟现已废村的目隐村旧址,能获得有用的情报。



三月十七日,间宫出发前往目隐村,预定当天来回。他把计划告诉铃木春男,邀请春男同行,不过遭到拒绝了。今天和明天就算一个人行动也不会有问题。虽然不确定山村瑞纪归纳出的「SHIRAISAN每三天会出现一次」的规则有多少可信度,但以防万一,还是遵照这个规则行动比较安全。三月十六日出现过死者,十七日和十八日可能不会再有人出事。



间宫侧眼看着温泉白烟冉冉上升的城镇风光,开车在县道上奔驰。这辆车是去车行租的,爱车已报废。慢慢地,沿途只剩零星的建筑物,眼前全是耸立的青山。转进通往目隐村的道路后,路幅越来越窄,坡度也逐渐变陡。虽然不到万里无云那般晴朗,相较于跟铃木春男和山村瑞纪一起来那次,天空明亮许多,树林的色彩也显得更鲜艳。



驶过先前发生意外的弯道时,朝针叶树林间望去,没发现像是真央的人影。当初那是错觉,还是灵异现象?即使到现在,间宫仍无法确定。



开到通往目隐村的道路尽头,间宫熄火下车,听见从茂密草木中传出的虫鸣。



比对古地图与现今的地图,确认目的地的所在方位。看来,通往目隐村的路会一直延伸到山腰。间宫从后车箱拉出背包背上,背包里装有矿泉水、行动粮、雨具及取材用的相机。消失在地图上的原始路径,杂草已长到腰际,他必须拨开草丛才有办法前进。



根据纪录,二战结束没多久,一场传染病导致目隐村的村民全数死亡。几十年后又发生山崩,毁了通往村庄的道路。



往昔曾是道路的平坦地面越来越狭窄,终于变成草木丛生的坡面。间宫前进时特别留意是否有凹凸不平的地方。如果只是走路,胸口几乎不会疼痛,但要是跌倒,骨折的伤恐怕又会痛起来。



走走停停一小时后,他查看地图及指南针,确定目前的所在位置。只要穿过杂木林,就能走到一块群山环绕的平坦土地。几十年的光阴流逝,杂草覆满四周,但仍依稀可辨别出田埂的痕迹,以前多半是田地。远处有一幢半毁损的建筑物。



终于抵达目隐村。原本以为是山上的一个小村落,没想到住家的数量相当多。历经多年的风吹雨打,木造房屋大半皆已倒塌。绿树和爬墙虎毫不客气地侵门踏户,几乎吞噬了断垣残壁。他朝残破的屋中一看,当时用于日常起居的榻榻米、和服及农机具散落各处。



村子中央有一栋大宅的遗迹,从外观不难想象,应该是地位崇高的人士的居所。周围有沟渠环绕,石墙上爬满植物。建筑物外墙看起来是用灰泥漆成,瓦片屋顶在当年想必十分气派,可惜如今几乎都已崩落,只剩下几个地方的柱子和墙壁依然耸立着。那堆瓦砾远远看,就像一座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小山。



昔日的生活遗迹应该还埋在崩塌的屋顶及墙壁下面,间宫想挖开调查一番。沟吕木弦的著作里提到,目隐村有祈祷师会举行调伏仪式,搞不好会找到仪式中使用的道具或书籍。如果能从中发现目隐村过往的仪式与SHIRAISAN有所关联就太好了。



间宫试着搬开一部分屋瓦和墙壁,却只看到容器的碎片及满是泥巴的和服。没多久,胸口隐隐作痛,间宫不得不停手,坐下休息。乌云逐渐聚拢,这一带变得昏暗,冷风从深山的废村遗址呼啸而过。



蓦地,间宫发现远方聚着一团雾气,位置大概落在村子外围,简直像是只有那里笼罩在晨雾中。原本以为雾气会慢慢被风吹散,但观察好一阵子,那一带仍是白茫茫,雾气始终滞留不散。他心生好奇,决定一探究竟。



间宫走过昔日遗留的道路痕迹。



越靠近白雾聚集之处,未铺柏油的泥土路上杂草越发稀疏。



最后,甚至出现一条怎么看都有人定期维护的小路。



半路上有座鸟居,两侧的柱子矗立在树林间的地上,并拉起注连绳。一穿过鸟居,虫鸣声倏然消失,周遭寂静到像耳朵被捂住。间宫有点迟疑,也许应该回头比较好,最终还是好奇心获胜。白雾笼罩的景色中,头顶上方的树枝相互交错延伸。



走没多久,前面出现一幢颇大的建筑物。是土藏。尽管十分老旧,却不同于其他毁损的建筑物,历经数十载也没有任何一处崩落。入口是一扇对开的沉重铁门,没有上闩,间宫使劲试一拉,门伴随着倾轧声开启。



探头一看,里面很昏暗。天花板附近有一个采光用的小开口,透着微弱的光线。入口附近堆着五斗柜和木箱等杂物。太好了!间宫心想,这下就能找到各种物品,推测出当时村落的生活样貌。



踏进里头,一股线香的气味飘来。真不可思议,间宫感觉内心像去寺院或神社般平静。望着入口附近的杂物,间宫注意到深处有个以木制栅栏隔开的空间,栅栏上贴满数不清的符咒。上面有毛笔绘成的眼睛花纹,还有潦草的陌生文字。



栅栏另一侧,有人生活的痕迹。摆着棉被、矮桌、桶子、烛台等物品,似乎曾有人住在这里。更精准地说,从木制栅栏就能看出,应该有人曾被关在这个牢房。



间宫举起相机对准各个角落拍照记录,再撕下几张栅栏上的符咒收进包包里,打算带回去请教对这方面有研究的学者。



木制栅栏有一部分可以开关,门闩和锁头都掉在地上。原本待在里面的究竟是怎样的人?有没有活着出去?



铃!就在间宫暗自思量时,传来一道铃声。



外面有动静。



间宫赶紧返回土藏的入口,心惊胆颤地往外窥探。



空气急遽变冷,白雾比先前更加浓厚,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连天空和地面都看不见。他定睛一瞧,有人在雾中行走。起初只是隐约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最后终于能看清对方的模样。



一个穿和服的女人,微弓着背,身体前倾,合十的双手无力地下垂,不断移动。她的手上钻了个洞,一条线穿过那个洞,尾端系着铃铛。每当铃铛晃动,便会发出「铃」的声音。长长的黑发遮住她的脸,从头发的缝隙中,可窥见一双大得离奇的眼睛。



一眼就能明白,「她」极不寻常。光是瞥见,间宫便浑身一僵,仿佛站在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渊边缘。虽然外貌像个女人,但恐怕不是原来的身体。大概只是那个言语难以形容的怪物,为了跟人类打交道,才暂时用那副姿态行动吧。间宫寒毛直竖,不禁如此猜想。



间宫小心避免发出任何声音。之前听说只要一直看着她,她就不会靠近。然而,此刻注视着她,她却没停下动作,但也没有要靠过来攻击的迹象。她眼里似乎没有身在土藏中的间宫,笔直走过,再次前往浓雾的深处。这样看来,那女人只是不能接近盯着她的猎物,但可以朝猎物以外的方向移动?或许间宫不是这次的猎物,她才没停下。



间宫松了口气,但那女人刚才走出的浓雾深处,又出现另一个人影。由于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间宫吓一大跳。那是一个约莫高中生年纪的少年,身上的制服似曾相识。那张脸上没有眼球,眼窝成了两个红黑色的凹洞,鲜血汩汩淌下脸颊。



间宫会觉得那身制服似曾相识,是因为在少年的Facebook个人页面上看过照片。那张照片中的少年,比着「V」字形手势。他就是三月十六日在东海地区过世的那个高中生。



理应已死的少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退一百步来说,一个死者居然在走路,未免太不合常理。间宫思绪紊乱地观察着,少年垂着头跟在那女人的后面,经过土藏旁边,又踏进浓雾深处。



间宫下定决心,抓紧相机,走出土藏。浓雾中,两人的背影隐约可见,为了避免惊扰到他们,间宫隔着一段距离跟上。



不行,快回去!间宫的脑中警铃大作,但他实在太想要这个独家新闻,只要能拍到那女人的照片,报导的价值就会立刻三级跳。



不断往浓雾深处前行,不知不觉间,周遭已没有树木,白茫茫的景色里,出现无数石灯笼的剪影,每一个都亮着烛火般的光芒。脚下也不再是杂木林中的泥土地,大大小小的圆石覆盖地面,不禁让人联想到河岸。



这里真的是废弃村落的外围吗?间宫一阵不安。该不会不小心迷失在超脱现实之处了吧?



这时,女人和少年停下脚步。



有几座石灯笼跟间宫差不多高,他躲在后面观察情况。



一阵风吹来,白雾逐渐散去,间宫才发现眼前是一片宽广的水域。水面平静无波,宛如一面镜子。看不出究竟是湖、池塘,还是河川,他试着回想目隐村附近的地图,没印象有这么一个水域。



岸上有个码头,停着一艘木造的船。船上有十几个人影,所有人都无力地垂着头,动也不动。他们全都没有眼球,眼窝只剩下漆黑的凹洞,不停淌着血。



船上有个间宫认识的青年,是森川俊之。由于他失去双眼,间宫没在第一时间认出。不过,那真的是森川俊之。还有加藤香奈、铃木和人,与富田咏子。方才那女人带过来的高中男生,从码头走上通往船只的木板,加入队伍。



受诅咒身亡的死者全聚集在此。把死者带来这里,是那女人的职责吗?



花一天带死者过来,



再花一天去找下一个被害者。



说不定是出于这种理由,才会每三天出现一次,真教人意外。



把他们全带到船上,是要去哪里呢?



白雾中浮现一座大山。对面的山高高耸立着,棱线略微模糊,看不太清楚。不过,光是那座山的存在感,已压得人喘不过气。一直盯着,就会产生那座山步步近逼的错觉,以为山快要压住自己。间宫不禁害怕,尽量避免望向那座山。



驱策间宫行动的,是一颗追求名利的心。他几乎要颤抖的双手举起相机,按下快门。用望远镜头对准那女人,留下纪录。拍了几张船上死者们的照片。就在他将镜头转向岸边时,对岸的景象忽然隐约浮现。对岸也有一个码头,停着一艘船只。如同这边有船航向那一头,那边也有船可以过来。



对岸的船只上也坐着人,身影很小,大概是孩童吧?间宫透过望远镜头观察那艘船,拼命设法对焦,不过雾气模糊了船上的人影,拍不出细节。间宫走出原本藏身的石灯笼后方,没注意到自己十分接近岸边,对焦的手指不住颤抖。他终于看清楚,对岸来的那艘船上是一个女孩。



铃!他的身边响起一道铃声。



回过神,间宫赫然发现,船上的死者全转向他。一张张脸上凹陷的窟窿,排成一整列。



他拍得太专心,没注意到那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一直站在身后。



铃!铃声响起。



女人伸手碰触,间宫的心脏骤然停止。



眼球内部的压力不断飙升,水晶体迸出裂痕,炸成细碎的肉屑,四处飞溅。



不过,在那之前间宫就断气了。他已不在意自己遗体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