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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樱(1 / 2)



1



「大宫同学是个好人呀!」



不知是谁这样静静地发言了。



「是呀!我还欠他一个人情。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被读国中的流氓找麻烦,如果不是他帮忙,我就惨了。」



另一个人如此搭腔地说。



「他曾经是高中的体育老师吧!而且还是柔道社的顾问老师。」



「嗯,对呀!」



又有另一个人回应。



「他的柔道很厉害。中学时代就经常参加全国比赛,还曾经打进决赛。」



「那么强壮的人,竟然四十几岁就……」



「人生实在无法预测。」



「没错。」



这是位于猫见小路尽头,一家名为「IARA」的酒吧内的深夜一景。此时围在桌子边的,是包括我在内的七名男女。四男三女的我们是同级生。



最初的「谁」开口后,我们之中除了我之外的其余六人,纷纷发言: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实在来得太突然了。」



「他是突然过世的?」



「听说是蛛网膜下腔出血。」



「正月遇到他的时候,当时他的样子看起来还很好呀。这年头在学校当老师要承受很多压力吧?」



「很不容易呀!」



「真可怜。」



「真的是……」



就这样——大伙开始了对「大宫同学」之死的哀悼,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正经,很认真地表达内心的感触。



从一开始,我就像刚刚所形容的那样,一直在发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夜已经深了,这家酒吧是我们这伙人今天聚会的第三摊。平常我不太喝酒,但今天晚上在大家不断劝酒之下,确实喝了不少。或许是因为喝多了,精神处于非正常的状态,所以才会这样……



此外,我对大家现在口中所说的大宫同学的事,原本就没有什么印象。



大宫好像是我小学同年级的同学,三年级和四年级时曾经同班,后来又读同一所公立中学。话虽如此,大家在说的时候,我也只是一味「啊……嗯」地回应,总之……我对小学时的事情,实在是没有什么记忆。大伙说他中学时是柔道健将时,我也没有特别的感觉:至于他现在是高中体育老师之事,更是今天才第一次听说——我觉得是这样的。



但是,来到这家酒吧后,大家突然开始讨论起大宫死了的事情。



我虽然喝多了,脑子呈现不太清楚的状态,但是听到大家这么说时,却讶异得忍不住想说:「什么?」



什么呀?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怎么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不对!



或者,并不是他们奇怪,而是我奇怪。我之所以感到惊讶,是因为我喝醉了,因此对某些事情产生了误解或误认……



我缓缓晃动一团乱的脑子,伸手去拿桌子上的香烟和打火机,视线沿着桌面,斜斜地看向对面的座位。



那个座位前面的桌面上有用过的擦手巾,和还有剩一些余酒的酒杯——刚才确实有人就坐在那个座位上。剐才坐在那里的人便是大宫。



没错。就是那样。



刚才大宫还坐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和大伙谈笑,然后独自离席了。他现在不在座位上的原因,应该是去洗手问吧?所以,他当然没有死。我的记忆与认知,应该是没有错的。但是——



虽然脑子里很乱,但还是在点燃香烟时,想清楚了这一点。



一个理着平头的高个子男人,从位于酒吧深处的厕所里走出来。他的外貌与体格,完全符合柔道健将的「猛者」形象。他——是大宫同学。



啊,果然……



我偷偷留意围着桌子的六个人的样子,他们完全没有惊慌失措或露出惭愧的表情。大宫一回座,之前大伙谈论的事好像从来不存在般,大宫很快就投入大家的新话题,加入谈笑之中。



2



明明才刚进入三月,圆谷公园的染井吉野樱就盛开了。



不只圆谷公园如此,黑鹭川的堤防、Q大学的校园、深泥丘散步道旁的樱花也都开了。这个城市里各个地方的樱花都开始开花了,今年开花的时间比往年提早了一个月。



电视新闻以「古都珍闻」的标题,报导了樱花早开的情形,知名主播或电视评论员纷纷皱起眉头,纷纷地说道「这也是受到地球暖化的影响吗?」。他们异口同声的模样,简直就像品质不良的人工智慧机器人。



是什么暖化了吗?



这个冬天是进入本世纪以来最冷的冬天,雪也下得比往常多;过了立春的现在,还不见气温回升的影子,每天都很冷,根本还不是樱花会绽放的天气。这样寒冷的天气明明还持续着,但樱花却开了……



不过,这似乎不是日本全国性的情况,好像只是这个城市特异的状况。因为除了比较温暖的冲绳之外,日本其他地方的樱花都还没有开始绽放。



据说这确实是观测史上第一个罕见的情况。然而因为不知道这种情况的原因为何,所以专家们也感到愈来愈困惑——但是,除了让以赏花客目标的观光业者感到措手不及外,对本地的居民而言,早到的樱花花期,并没有什么不便之处。



我家后面的白蟹神社社境内,也有大株的染井吉野樱。看到枝头上日渐丰满的花苞,妻子虽然会带着怀疑的语气说道:「真的已经要开花了吗?」神情却显得相当愉悦。至于我,我想的是:没有人会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赏花吧?会不会太傻了?



就在这时候——



我们举办了小学同学会。



国中、高中的同学会以前开过几次了,小学的同学会这还是第一次。不知道这次是谁提议的,是怎么计划进行的,总之,同学会最后是顺利地举办了。



我一方面因为忙,一方面也因为没有意愿,所以以前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同学会。但是,这次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了想去看看同学们的念头。



说起来,小学毕业至今也三十几年了。



我在想不起当时同学们的名字与长相的情况下,填写了愿意出席的回函。



3



大宫同学从厕所回来,立刻毫无障碍地加入大伙的谈笑中。就这样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吧?一位姓乌丸的女生从座位上站起来,她离席了。



乌丸同学结婚得早,有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目前也都已经入社会工作了。据说她的丈夫姓「壬生」,婚后冠了夫姓。不过,在现在这样的场合里,大家仍然以原本的姓氏「乌丸」称呼她。



乌丸同学不是去厕所,而是走向酒吧的入口处。她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快步走着。大概是因为这酒吧位于地下一楼,所以收讯情况不好。



乌丸同学的身影从入口处的门那边消失后不久——



「乌丸同学的事情实在来得太突然了。」



不知是谁静静地这么说了。



「听说是意外呢!太倒霉了。」



另一个人如此搭腔地说。



「听说她坐的计程车被闯红灯的车子撞了,和她同车的丈夫和司机只受了一点擦伤,只有她……」



「真可怜呀!」



又有另一个人回应。



「去年她的大儿子结婚了,听说孙子今年夏天就要出生,她还很高兴地对人说自己就要当祖母了。」



「她的运气实在太差了。」



「她是个好人呐!」



我再度受到惊吓,脑筋又糊涂了。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说乌丸同学车祸死了?可是,就在刚才,乌丸还坐在这里的桌边,和大家一起说着话的。



这开的是什么玩笑?



如果是玩笑的话,未免太不吉利了……



我用力眨眨眼睛,重新仔细打量眼前的同学们——但他们和刚才一样,也是一脸正经,完全看不出是在开玩笑。



「我说……那个……」



我慢慢地插嘴说道:



「你们说的乌丸同学……她不是刚刚才出去打电话吗?」



我才这么一说,他们几个人的视线便同时射向我,表情冷漠而僵硬。



「你在说什么?」



一位女同学说。她好像叫室町,室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小仃吧?那样……」



「乌丸同学死了。」



说这话的是男性。是刚才被大家当成死人的大宫。他也以锐利的眼神注视着我。



「上个月她出车祸死了,所以没有来参加今天的同学会。她现在没有在这里,不是吗?」



「可、可是——」



在他们强大的压力下,我好不容易找到可以反驳的言词:



「可是,她刚才还在这里呀!看,就是那个位子,她刚才坐的……」



难道刚才坐在那里的不是「乌丸」吗?难道是——



那确实是「乌丸」没错,但是,她也确实在上个月的时候车祸死了?



不相信鬼怪的我,却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全身起鸡皮疙瘩了。



同学们一脸为难地面面相观,却谁也不想回答我问题。



我下意识地又伸手去拿香烟。用力吸了一口带着苦味的烟,努力压下自己紊乱的情绪,闭上有点浮肿的眼睑。过了一会儿——



「对不起,对不起。」



一个发音有点怪的女人如此说。另一个女人回应道:



「回来了?打电话给谁?」



「我老公。告诉他最后一班车已经走了,因为还没有要散会,晚一点才会回去,所以等一下会坐计程车回去,叫他先休息。」



「这么晚了,他没有抱怨吗?」



「一点也没有。」



「哇!乌丸真好命,有这么通情达理的老公。」



「啪」地张开眼睛,乌丸已经坐在原本的位子上了。她注意到我的视线,不解地问我:「怎么了吗?」



「啊,那个……」



我惶恐地试着问道:



「那个……你是乌丸同学?」



「哎呀!你终于想起来了。」



「不是这样的……啊,是。唔……」



再暍下去,恐怕会醉得更严重吧!虽然这么想着,却还是拿起酒杯,让杯中的红酒流过喉咙。突然——



呜哇!



强烈的晕眩!就在这阵强烈晕眩袭来的同时,围绕在桌子边的同学们的身影被扭曲的世界吞噬,一下子完全消失了——我觉得是这样的。



4



市立玄武第三国民小学。



三十几年前,我确实从这所位于市中心、颇有历史的古老小学毕业,但是——我连这一点记忆,都不是十分清晰。连「玄武第三国小」这个校名,也是看了这次同学会的手册,才生出「这么说来,好像是这样」的感觉,想起小学时的学校名称。



至于那时的朋友们或导师的事,我更是忘记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尽管努力地去回想,但那时的人、事、物,仿佛都是在雾中摆荡的影子。我曾经想过:或许应该去翻翻毕业纪念册,帮助回忆,毕业纪念册却不知道放到哪去了……



三月的第二个星期六。



这一天从黄昏时分开始,市内某一家饭店的宴会厅里,进行了所谓「玄武第三国民小学,昭和〇〇年毕业生同学会」。这场同学会的规模比我预期中的盛大,来参加的人数更是不下百人。



我在接待处领了名牌,别上名牌后,便在会场里闲适地晃来晃去。不久便有几个人来和我打招呼,但是我看了他们的脸,又看了他们的名牌,还是不清楚对方是谁。有人还说是我六年级时的同学,但我实在想不起来。不过,我很努力地不让对方发现自己不记得他们,老实说这还挺费力气的。



让我颇感意外的是:我用与本名不同的笔名写小说的事,大家好像都知道,还有几个人拿了书请我签名。这本应该是值得欣慰的事情,我却觉得有点不自在,有种走错场合的错觉。好像我愈是试着回想他们过去模糊的轮廓,现在自己的轮廓也会变得愈来愈模糊。这究竟是……



所以……



我原本打算同学会开始后,找个时间早早离开,结果却被劝说参加了第二摊聚会,甚至还参加了第三摊,于是来到这家酒吧……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但回过头仔细想,其实也不奇怪。



仍然像寒冬一样的三月寒空下,「IARA」所在的猫见小路一带,到处可见盛开的夜樱景色。



5



继大宫和乌丸同学之后,又有两人发生同样的情形。



一个是叫川端的男生。



川端同学继承了祖业,是和服店的经营者,住在从小长大的房子里。当他也和前面的人一样离开座位后,除了我以外的其余六个人,果然又开始了「川端同学死了」的话题。这回川端的死因是「胰脏癌」;说是川端去年秋天时觉得不舒服,便去看医生,但是查出病因时,病情似乎已经是回天乏术的状态了……



就在那六个人轮番说着「好人却早死」、「那样的男人死了,实在太可惜了」、「太遗憾了」、「好可怜呀」……等等哀悼故人的词句中,川端若无其事地回到桌边。其他入则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很快地和他开始了别的话题——和大宫与乌丸同学离席时的情形,可以说是完全一模一样。



第二个是叫堀川的女生。



她的情形也和前面三个人一样。堀川离过一次婚,没有小孩,目前单身与娘家年迈的母亲住在一起……;至于她死亡的原因,据说是因为厌世而「自杀」的。她从住家附近的大楼顶楼跳下来,并没有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



堀川很快就回到桌边。不过,从她的外表看来,一点也看不出她会「厌世」,而且,听说今年春天她要再婚了,这个话题让大伙很兴奋……



这样的变化真的让我又惊讶又混乱。



总之——



一定就是会变成那样的情况。



凡是站起来离开桌子边的人,在他离开的时候,一定会被当成「死人」,并且被按上「适当」的死因,其他人便依这「共同」的条件,发表对死者的哀悼之诃——也就是说,大伙要认真地演出那样的戏。依照目前的情形看来,我只能这样理解,不是吗?



只有这么想,才能做出合乎现实的解释吧?——虽然我已经喝到有醉意,但是仍然拥有这种程度的思考能力。



只是——



为什么要演这种戏呢?我不明白。



为什么来到这里后,他们便开始演这种戏?如果这是有某种特殊意义的游戏,那实在称不上有趣——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太过恶劣的游戏,不是吗?



啊,这是为什么……



想到这里,我的脑子里开始浮现几分偏离现实的意念。



——这并不是单纯的游戏,这是……仿佛是某种邪恶的「仪式」,像隐藏着阴毒恶意的「诅咒」……



「那个,可以问一下吗?」



我终于下定决心,问坐在我旁边的他。



他姓朱雀。在今天充斥着种种不现实的气氛里,他是个例外,是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轮廓的人。



小学时,朱雀同学一直和我不同班,但是进入国中后的第一年,我们却成了同班同学。朱雀这个人很守规矩而且很安静,是个瘦小的少年,不知为何,我们初识的时候就很投缘,还数次造访彼此的家。我很清楚地记得他的家像一间图书馆,有着堆满了书籍的房间。



但是,国一的第三学期※,朱雀因为「家里的事情」,突然转学,我们从此断了音信。没多久后,好像在跟随他的脚步般,我也因为搬家而转学了。或许是因为我的脑子里还有这一点点的记忆,所以对他存在着某种同伴的意识。(※日本是一年三学期制。)



货真价实的阔别三十几年,今天和他再次见面了。他外貌和以前一样,仍旧瘦瘦小小的,但是气质看起来成熟了,而且也变得比以前活泼,有社交能力。目前的他,好像是市政府文化财保护课的公务员。



「从刚才开始就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是说,每次只要有人离席,就……」



朱雀听到我的问题,鼻子发出「哼嗯」的声音说:



「咦?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不记得了呀?国中一年级的时候,不是玩过这个吗?」



我不自觉地「啊!」叫出声。



「这样的诅咒……啊,你是说这是在玩守灵游戏吗?」



「你说诅咒……」



朱雀吓了一跳般地皱了一下眉,但很快又「哼嗯」地说:



「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



「……」



「国中一年级的……那一年,一进入秋天后,圆谷公园的樱花呀!」



朱雀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此时低声响了。这里的地下室收得到信息吗?或许是不同电信公司,收讯的情况有所差别。



他立刻拿起手机,好像是简讯。朱雀看了画面一眼后,对大伙说声「抱歉」,便站起来,往酒吧的门口走去。



就在他从门后消失后不久,发生了一件偶发事件。酒吧内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了。



停电了。回荡在酒吧内的音乐戛然而止,但惊恐与不知所措的声音,却在酒吧内此起彼落。



两、三分钟后,停电的状况解除了,灯光回来了,音乐也回来了。「哗——」的欢呼声、松了一口气的叹息声与突然冒出的莫名其妙笑声,代替了刚才的惊恐与不知所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