芹叶大学的梦想与杀人(2 / 2)
每个月一次,我在周末拜访雄大的住处,我们的男女朋友关系就像这样,后来又持续了两年。
我毕业以后,他依然专心准备医学系的考试,但坂下老师的研究室却是去得有一搭没一搭。「事到如今,我不想换去别的老师的研究室,可是也不想看到他。」他在我毕业那年的春天说。那一年的医学系考试,他落榜了。
「就算没毕业,只要先考上医学系就没问题了,真不甘心。」
虽然曾经受到不合理的责骂,但毕业的时候,我和圾下教授在良好的关系中道别了。毕业后,我去找雄大时顺道拜访大学,教授很担心他。
「如果他更常来研究室就好了。他不肯求助,我也没法帮他。如果你见到他,可以帮我劝劝他吗?」
教授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应该完全是出于善意而这么说的。「好的。」我答道,这么转告锥大,但我不记得雄大是怎么回答的了。
渐渐地,我越来越像个高中老师了。
常有人说教师的视野狭隘,但小小的教室里,包括学生的家长背景在内,就像个社会的缩图,我常为此烦恼不已。因为自己开始赚钱,我有了理财观念,也学会奉陪任性上司的一时兴起,还有在组织中不得不的压抑与隐忍。
我在职场上碰到的事,雄大大抵都用一句「真辛苦」带过,然后耸耸肩说:「所以我觉得我没办法做那种工作。」
如果成为医生,组织与人际关系的复杂与压力,绝对不是我现在的工作可以比拟的,但我不知道他对这部分的想法是什么,没有吭声。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经常计算起接下来的岁月。
现在要进医学系,要花上几年?毕业要花上几年?就算顺利考上医学系,毕业也要六年。医师的国家考试也不一定可以一次就考过。实习两年,然后,然后……。
——二木老师觉得宝井老师怎么样?
同期进学校的宝井是个认真和善的男老师。他教化学,总是穿着白袍。
感觉出生以后就从来没有修剪过的粗眉跟底下的小眼睛格格不入,土里土气的大镜片眼镜与那身白袍的印象加在一起,塑造出一种外星人般的样貌。然而一拿下眼镜,又让人联想到螳螂那类复眼昆虫。眼睛之间的间隔太开了。
——二木老师会很想结婚吗?
认识没多久,宝井就毫无技巧、开门见山地这么要求交往。如果跟我交往,未来就有保障罗——我觉得仿佛被这么暗示,难受极了。宝井完全不是我喜欢的型,但工作疲惫的心,让我虽然只是偶尔这么想,却因为不过一时软弱就禁不住动情,而觉得自己很窝囊。
上司都是上了年纪的乡下人,似乎觉得把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放在同一个地方,有所发展是很自然的事。宝井老师人很老实,而且有份稳定的工作,以条件来说无可挑剔。宝井或许是被这份自信推动,才向我告白的。
我想大声说不是的。
我笑着闪躲上司们的调侃,好想让上司和宝井看看我的男友、看看雄大那漂亮的侧脸。
我不属于这里。
我不是想和雄大结婚。我没有那么具体的感情,只是都跟他在一起那么久了,单纯地觉得今后也会一起走下去。
我第一次动念:如果他肯放弃梦想就好了。
如果他能把耗费太久的梦想做一个了结,选择宝井或我那样踏实的人生,不管是我还是雄大,都不晓得能有多轻松。
我听身边的人说过,有些情侣因为一个出了社会,一个还是学生,金钱观和价值观都不合了,因而分手。我和雄大也开始出现这种情形了。全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让有收入的我付帐,或是不去学区的廉价居酒屋或家庭餐厅,而想去更高级一点的酒店。
持续投稿的我的插图被登在一本小美术杂志时也是。
篇幅很小,而且虽然上了杂志,那内容也不会立刻为我带来工作,不过编辑在旁边评论道:「这是只有她才画得出来的温暖世界」。我在书店看到杂志,觉得体内仿佛亮起了一盏明灯。我一次又一次重读那栏文字,回家之后哭了一下。
我连络雄大,他说「恭喜」,几天以后他说:「每次我去大学合作社,都看到那本杂志。」
昨天也看到了。今天也看到罗。
这是件微不足道、根本用不着放在心上的小事。可是我就是在乎了。雄大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掏钱买下那本杂志的念头。
「我会在新的一期出来以前再去看一次。」
他询问杂志发售日的天真语气让我再也忍不住,终于问出口了:「你不买哟?」雄大很吃惊。
「可是我买了要干嘛?那杂志是专门书,很贵耶。出版册数应该也没几本吧。」
我不知道他对我们的关系感觉到多深的嫌隙,可是提出分手的是他。
当他用不同于平常的紧张声音在电话另一头说「我有事要跟你说」,用不着警戒,我觉得我早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我们分手吧。我现在这种状况,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以前那样轻松地跟你见面。」
「如果你念书很忙,像现在这样暂时不见面也没关系。」
如果他不挽留的话就死心吧。我难过得不得了,但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结果他接着说了:
「老实说,我跟我姐商量过了。就是现在的状况还有你的事。……结果我姐说,如果人家已经在工作了,接下来一定会提结婚,与其让对方心存期待,跟人家分手才是为了对方好。」
他满不在乎地这么说时,我在脑袋深处同时听到冰冷的耳鸣还有全身血液沸腾的声音。
我头一次尝到这样的侮辱。
就是不愿意被他这么想,就是绝对不要被他这么说,我才努力用自己的双脚站立,用这种交往方式和他走到今天。我以为他懂,原来他竟全不明白?他宁愿相信甚至连见都没见过我的姐姐做出来的结论吗?
雄大的家人对于都已经超过二十岁的儿子的出路和恋爱,都毫不保留、摊开来大家一起讨论吗?
包括他毫不内疚地揭露第三者言论的无自觉在内,我恨极了,停止呼吸地答道:「好哇,那我们分了吧。」结果这下似乎换成雄大吃了一惊。或许他以为我会更坚持一点。
「可以吗?真的吗?」
不要发出那种寂寞的声音。你的父母、姐姐,还有围绕着你的环境,一直以来都是用多么纯净美丽的事物呵护着你?光是想到这一点,不是比喻,我真的一阵头晕目眩。
难怪我对你这种程度的纵容,甚至换不来一丝感谢。
「就算分手了,我们也要继续当朋友哟。我想要继续支持你的梦想。光是想像几年以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在做什么样的事,就真的好期待。然后回想起其实我们以前交往过,那不是很棒吗!」
我连回话都没办法,挂了电话。
我掩住眼睛,总算一个人静静地流泪,结果雄大似乎被我的拒绝吓到,马上打电话来了。手机画面上不断地闪烁着他的名字。手机仿佛不曾考虑过无人接听这回事,震动个不停。
「对不起我甩了你。」
听到这话的瞬间,我后悔接了电话。
听起来就像小朋友误用了刚学到的诃。什么「甩」,我碰上的才不是那样单纯可爱的事。我遭遇到的是更激烈的别的东西。是丧失。
我一直以来交往的对象到底是谁?
我省悟到那个人根本不存在,茫然自失。
「我爱你。」刚交往的时候,我曾这样呢喃过。
睡在我身旁的雄大毫无防备的睡脸忽然令我无比怜爱,我伸手触摸他。那一瞬间,我发现自己认定除他以外什么都可以不要了。他的梦,我的插图梦,这些没有实现都无所谓。只要今后也能在一起,只要被他需要,这样就够了。我想要变成你所嘲笑的平凡情侣之一。
觉得光用「喜欢」无法形容而使用的词汇,令雄大困窘地蹙起眉毛。
「我喜欢你,可是我不懂爱这种感情。我不想用我不懂的词汇。」
不会撒谎,清洌正直的男朋友。「这样啊。」我喃喃说,为了隐藏涌出的泪水,把脸抹在被子上吸掉。
7
雄大提出分手时,身边还没有什么人结婚的消息。但是过了二十五岁以后,结婚在我周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我觉得大学以前的恋爱,是不能在老师和大人面前提起的禁忌游戏;但出社会以后的恋爱,是预期将来要结婚的大人公认的生活的一部分。当然会有更多的束缚,但是和另一个人成为一家人就是这么回事吧。再也没有十几岁时的恋爱那种背德之感了。
雄大说他去参加高中朋友的婚礼,报告说:
「吓死我了,红包要包那么多钱哟?——还有四下看看,跟我同年的家伙每个看起来都像大叔,没想到他们老那么多,我好吃惊。」
雄大给我看的照片,在我看来全是些符合年纪的年轻人,完全不是雄大所说的「大叔」。
我想他是不会明白的。
因为没有见过真正的大人是什么样子,才无法觉察到他们的年轻。
与雄大的「分手」是虚有其名。
当时我也还太幼稚,会去相信遵守「继续当朋友」这种自私的要求才是成熟的表现。
对彼此的义务和责任都减少了,我应该可以去交新的男友,也可以不再继续等待雄大的梦想实现,为他担忧烦恼了。可是我眼里只有雄大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我无法想像去触摸他以外的人,或是与别人接吻。
我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笨拙。「喜欢」这种恶魔般的感情仍牢牢地纠缠着我。聊胜于无的感情也是一种恶魔,我会接他牢骚埋怨的电话,还是一样搭新干线和慢车,去早已毕业的芹叶大学附近的他的住处。偶尔也会在中间地点的东京的爱情宾馆见面。
交通费三万,宾馆钱一万,餐费三千,茶水费一千五百。
与他上床后踏上归途时,我想到原来我花了这么多的钱跟雄大做爱。这岂不是形同因为没办法跟其他男人上床,所以花钱买他吗?
什么继续当朋友,听了教人笑话。
我跟他从来就不是朋友。我们不是情侣,连是否曾是朋友也很难说。
我开始觉得或许我该考虑一下宝井的事。我听研究室的毕业学姐说过,工作以后就没有邂逅的机会了,实际上真是如此。在我身边,未婚的男人就只有宝井一个。
私立高中有别于公立学校,没有调职这回事,宝井在被我拒绝以后也以非常自然的态度面对。当然有过尴尬的时期,更重要的是他没事有事就暗示他还没有放弃的态度让我觉得麻烦,但他并不是个坏人。
虽然不是我喜欢的型,但他喜欢我,我觉得如果交往,或许能渐渐喜欢上他。和雄大那时候澈澈底底地不同。可是像那样爱上一个人,结果我得到了什么样的下场?
大学最多可以留级四年。雄大一直没有考上医学系,现在还留在大学,如果今年不毕业,他就要被退学处分了。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拜访坂下老师的研究室,却被这么宣告,然后他的不平不满变成简讯和电话倾倒到我这儿来。他一再地说「我没办法承受」。
雄大今年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一点教授也很清楚。坂下老师的话,即便过去有过那么一段,但只要雄大交出该交的功课,应该也会给他最低限的分数,让他毕业才对。我像个母亲般谆谆勤说,叫雄大总之要去找老师,结果他完全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可是那家伙莫名其妙啊。……结果我还是把我的梦想告诉他了。」
听到雄大说出他最珍惜的秘密,我哑然无言。
「我明确地告诉他,虽然等我当上医生,独立开业的时候已经三十五左右了,但我还是不会放弃。我啊,才不要过他那种悲惨的人生哩。虽然我也不晓得我会不会结婚,可是你说说,那家伙活在世上究竟有什么乐趣嘛?」
他不可能把这段话当面对老师说的。我想要这么想。我怕得不敢问明白。
他把自己的梦想告诉教授多少?总不会连足球的事都说了吧?我也想要这么去想。
我答应吃饭,宝井开心得几乎把我吓到了。
约好吃饭那一天的放学时间,我一个人在美术室改期末考卷,结果有人轻声敲门。进来的是我任教的一年二班的真野同学。
他点头行礼,动作很僵硬。真野仍是个孩子,皮肤光滑,没有长胡子,也没有冒痘子,泛着淡淡红晕的脸颊长着透明的汗毛。瞬间我一阵心惊。因为那锐利的眼神和淡色的浏海看起来跟雄大有点像。
「怎么了?」
我佯装平静问。我一直觉得这孩子很可爱,也知道他在女生圈中很受欢迎。「老师,我可以问一下吗?」真野以紧绷的声音问我。
「将来我想从事跟绘画有关的工作。」他这么说的时候,我觉得有股怀念的风掠过耳边。是柔软地悄悄溜近,有点寂寞的,揪心的夏末凉风。
「绘画。」
「对,绘画。」
我模仿似地呢喃说,把真野逗笑了。我也微笑。我觉得自己的笑法应该十足成熟。
「你说绘画,具体来说是什么样的工作?」
「我最想当的是画家,可是要当画家很困难呢。而且听说也很难养家活口。」
真野叹息说。
「可是我想当插画家或画家。我想知道要实现愿望,现在要开始做哪些准备才好。还是该上美大比较好吗?我完全没有头绪,所以想找老师商量。」
「这个嘛,我们学校以前好像没有学生考过美大,不过如果你是认真想走这条路,老师会帮你查查看。」
「谢谢老师。」
「你喜欢画画吗?」
「喜欢。」
「这样啊。」呢喃的瞬间,我的脸违背我的意志,浮现无力的笑。
「要考美大的话,或许你应该去绘画教室上课,老师也帮你看看哪些地方不错。」
「不能请老师教我吗?」
「我?」
我吃惊地回看真野。真野的眼神强劲有力,让人联想到表面张力。看到他的眼睛,我的内心某处猛地失去平衡,就要被看不见的力量吞没,但我在越线之前撑了下来,摇了摇头。
「我不行的。我帮你找个可以从更基本的地方教起、有能力的老师。」
「这样啊。」
他点点头,看起来还觉得遗憾,让我不合宜地感到内心一暖。谈完之后,他也没有立刻离开美术教室。一阵短暂的沉默,我看他的脸,同时他抬起头来。
「……老师当然有男朋友了吧?」
听到那紧张而有点沙哑的声音瞬间,我瞪大了眼睛。
下定决心从正面注视我的那张脸底下,紧捏着制服长裤的手微微颤抖着。强装若无其事,却仍流泻而出的感情透过空气传染了我。
「有。」我当下答道。
脑中浮现的不是接下来要一起去吃饭的宝井。
紧张从真野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浮现的是「果然」的断念,看起来也像是松了一口气。「说的也是呢。」真野回答,垮下肩膀,离开美术室。我假装迟钝,道别他说「再见」。
我一个人留在教室里,瘫坐着无法起身。
我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事。
他说的话、纯真无垢的表情、淡淡的梦想,一切都好慢好慢地涌了上来,在视野底部张起又白又热的一层膜。
为什么呢?
我觉得我再也得不到任何清洁的、美丽的、憧憬的事物了。我觉得我再也无法选择了。
做梦,是一种才能。
做梦,是只有无条件相信正确的人才能被允许的特权。毫不怀疑、相信正确。强迫自己走在正确的路上。
那是一种只能活在水缸里,有如观赏鱼般的生活方式。可是我已经无法奢望干净的水了。今后我能得到的水,不管多么微量,一定也都掺杂着泥沙。即使觉得窒息,我也只能喝下它活着。
当上老师以后,我从氛围中察觉女学生在背地里直呼我的姓。二木的课好烦哟。警告不认真的学生以后,被悄声咒骂「去死啦」,我也只是假装没听见。我知道教师这种以小孩子为对象的职业就是会碰上这种事。——不管再怎么受欢迎、漂亮又温柔的老师,我自己当学生的时候,确实就是用这种态度对人家的。
沉溺于过度强烈的梦想世界的我,有一半现在仍停留在大学时代。从今而后,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得拖着剩余的另一半走下去。
——雄大。
我出声唤道。雄大。
我一直瞧不起他。觉得他是个烂人,在心中不断地咒骂他,也曾沉浸在优越感中,觉得他是个没出息的家伙。
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我才总算确信了。
他做着梦。甚至没有想过梦想或许不会实现。甚至没有自己在逃避的自觉,深信梦想绝对会成真,毫不怀疑。从一开始就是,坚定不移,直至今日。
我是不是输给了雄大?
「未玖。」
坂下教授被人发现陈尸研究室,打电话来的雄大声音虚弱极了。
「对不起。我怎么样都想在最后见你一面……」
那个时候,如果他没有说出那个关键字眼,或许我已经挂了电话。可是他说了。用因为恐惧和紧张而颤抖的声音,仿佛这就是最后。
「我爱你。」
理性烟消雾散。
我什么都没有。连做梦的力量也没有。清洌的水的气息散发出近乎危险的光辉在电话另一头呼唤着我。
「你在哪里?」
我压低声音问。
8
虽然察觉不到有人监视或跟踪,但为了预防万一,我决定先去高中上班再前往。「我觉得不太舒服,可能感冒了。」我对同事这么说后,便早退了。
「我没办法自己开车,我请人来接我。」
连丢下车子都编了个借口,我偷偷溜出学校,跑到车站,跳上电车。
换乘新干线抵达的盛冈车站与我所知道的任何一处车站都不同,陌生极了。离开高崎时晴朗的天空现在看起来一片阴霾,应该不只是因为从上午变成了下午的缘故。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穿过鼻腔的空气好冷。一阵刺痛提醒了自己来到了季节和天候都截然不同的地方,瞬间不安到差点尖叫。可是我已经来到这里了。
在我找到的旅馆房间里,雄大一脸苍白。头发变长了,胡碴也变得醒目,比什么都明显的,是眼神磨耗了。脸颊消瘦,皮肤粗糙。我们一个月没见面了。
我大学毕业以后,雄大的外表变了很多。过去纯粹的年轻和漂亮销声匿迹,只有那种拼命停留在原地不肯改变的人才有的疲惫和幼稚浮出表面。
「未玖。」
他没有表现出哭求的丑态。
他看到我,露出甚至让人感觉从容的微笑,呢喃说:「幸好你来了。」
旅馆的照明很暗。淡粉红与米白色直纹的壁纸、室内的床铺、枕边的面纸和保险套,全部都像梦境一般,罩着一层迷蒙温暖的空气,没有现实感。
雄大饥饿地吃着我买来的超商便当,用力举起保特瓶,茶水从唇间溢出,滑过下巴。雄大连嘴也不擦。浴室传来放浴缸热水的声音。
我们一起泡澡,雄大在浴缸的热水中呢喃似地说:
「摸我。」
雄大的阴茎又硬又挺。第一年因为只有杂志和影片的知识,所以他一直想拿我试遍世上被视为「舒服」的一切误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做爱的模式固定下来了?
他插入,我高潮,然后他一定会把我带去浴室。「射的时候最爽了,却要戴套子还射在外面,太莫名其妙了,或许你是很爽啦,可是我——」他说着,把买来的润滑剂挤到我手掌上。我的右手抽动得都快麻痹了,如果没听到他的声音,我甚至不被允许入睡。
我想要忆起美好的回忆,脑中浮现的却净是这些。
「——我要忍住不射。未玖的手真舒服。」
听到那甜美的呢喃仿佛赞美般从他口中吐出,我毛骨悚然。拜托,我累了,快点射了吧。冬天寒冷的浴室里,拧开喷洒的莲蓬头水声中,我却微笑着奉陪到最后。
疲倦的日子,我的手停了下来,雄大便把自己的手覆盖上去,强硬地上下滑动。在他自己的手底下夹着我的手掌,这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你杀了坂下老师?」
我抚摸着雄大问,他慢慢地抬头看我。
他没有动摇的样子,眼睛也看不出表情。温暖的热水中,我的手从他身上离开。雄大没有阻止。倦怠而甜美的迷蒙空气散去,彼此的脸清楚地显现出来。
「我没有杀他。」他说。
他的声音隐含着许多矛盾,但我不知道他对此究竟有多少自觉。
「我没有杀人,却蒙上嫌疑,才会像这样四处逃亡。就算被抓,我也会坦白说,说我没有杀他。」
「那你为什么要逃?」
「因为照这样下去,毫无心理准备就被抓,我会被当成凶手的。所以……」
「你骗人。」
脱口而出的声音很冷静。好悲伤。他大概甚至没有自觉到他在对我撒谎。在他心中正确的事才是真实,对雄大而言,除了自己的真实以外,即便是现实,也都是邪恶。
雄大一下子就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说出来的话并不是认罪。
「应该没有确实的证据可以证明是我干的。没有人看到,指纹也擦掉了。……喏,那间研究室我为了毕业的事去过好几次,就算查到指纹,也根本不能当成证据。就算警方拿它压我,我也绝对不承认。开什么玩笑,我的人生怎么能被那种家伙搞砸?就算被抓,也绝对会因为证据不足被释放。而且我绝对不会自白的。」
「绝对」,这是他自己也知道走投无路时总会挂在嘴上的话。说着说着,他的脸颊泛出血色,说话也渐渐没那么有气无力。
「被侦讯拘束的时间虽然可惜,不过也没办法。哎,我都得花比别人更多的时间才能进医学系了,这到底是在搞什么啊?」
「……杀人嫌犯能进医学系吗?」
雄大恶狠狠地瞪我。
「我就说我不会认罪了,不会有事的!而且只是杀了一个人罢了,不会判死刑的。」
即使演变成这种事态,他依然贯彻着泅泳在透明梦想中的态度。我已经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会再感到惊讶了。可是不管是一条人命还是杀了人的命案,都是无可挽回的一线,然而当事人却完全不这么认为,我觉得真是讽刺。
「那你不能逃呀。」我说。「如果一直逃,光是这样就会坏了检警的心证。你得回去才行。」
「……让我考虑一下啦。」
看到他不高兴地抿紧嘴唇的脸,我意外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如果劝我筑梦要踏实,让我回到故乡的母亲知道我交往的对象是这样的一个人,她会作何感想?见到他之前,我毫不踌躇地只想到要来这里,然而现在我却搞不懂他所在的世界与母亲所在的世界哪一边才是洁净的了。我不懂哪一边才是我的归宿了。
那天晚上,雄大就像第一次那样软了好几次。
他的阴茎想要上我,充血膨涨得几乎发疼,却突然不行了,即使如此,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努力。我假装高潮,说不要再做了,雄大咬牙切齿地说「我还没射」。我呆呆地看着乍看之下新颖、细看却处处渗出污渍的天花板,感到从学校早退冲到车站的喘息记忆,还有当时怀抱的决心就像盛开的花朵慢慢凋萎似地崩解而去。
啊啊,眼睛睁着,视野却一片漆黑。
落入浅眠,夜半醒来,身旁的雄大身体微微摇晃着。我听到衣物磨擦声。我微微睁眼,注视着独自背对着我,用单调的动作烦躁地搓弄生殖器的他的后脑杓。
我闭上眼睛,想在退房前勉强再睡一会儿,然而那神经质的摇晃声却没完没了地持续着。
9
我真的没有想过见面以后的事。
只要见到他,接下来的事我甚至没有决定的权力,但情况一定会有所发展。他会带着我一起逃亡,或是答应我的劝说,向警方投案,我预期了这两种情况。
可是他要求我的却是第三种选项。
他说他还要继续逃亡。然后要我借他钱,甚至居然催我回去。
他没有明确地叫我回去,可是显然为了该如何处置真的跑来的我而不知所措。一个人落单的寂寞,以及被我责备的徒劳感在他内心混沌地融合、冲撞。
我不知道他要逃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他真的以为自己逃得掉吗?——可是来见你的我,确实会蒙上罪责。
「我也一起去。」
声音脱口而出。一想到这就是来到这里的途中所下的决心,我就窝囊得快掉眼泪。再也没有退路了,我也一样。
你想在最后见我一面、说你爱我,只是因为想要做爱吗?一旦知道爽不起来,就不要我了吗?
听到我说要一起去,雄大没有更积极地赶我走。
而我则是在下定决心之后立刻就后悔了。
这家宾馆的钱,一定就像之前那样由我来付。一想像我从钱包里掏出一万圆——还有今后也将继续掏出钞票的景象,光是这样,我就顿时忍无可忍了。
「……你觉得钱全部让我出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对走出房间,深深戴上帽子的雄大说,他愣住似地看我。就算他怪我事到如今还争这干嘛,我也无法反驳。可是我就是克制不住。
「之前也一直都是我付钱。」
「可是我又没在工作。而且现在都什么节骨眼了?」
「累计起来是很大的一笔钱。其实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想了。我……」
「那就算了,别付就是了。」
雄大不高兴地说,走向走廊尽头的逃生门。他推开沉重的门扉。
「你也不用一起来。」
寒风从满是铁锈、许久无人使用的逃生梯底下席卷上来。雄大打算不付住宿费,从这里溜走。
如果跟他一起逃,今后连我提款带来的一点资金一定也会一下子就见底了。不付钱直接逃走或许是个好主意——然而我赶上去,踏上逃生梯的平台,看到他准备下楼的细瘦背影时,忽然冷静下来了。
「等一下,最好还是付钱。与其被起疑报警,付钱更安全多了。我来付……,对不起。」
雄大回头看我。他的眼睛还在闹别扭似地瞪着我。
在近处看到他惹人怜爱的端整容貌,还有用全身表达不快、想要我取悦的站姿,我赫然一惊,咬住下唇。
——为什么我要道歉?都这种状况了,我还对这个人。
雄大折回楼梯。「那就麻烦你了。」他看也不看我的眼睛说。
「我说……」
风吹了过去。
攫住我的侧发、让脸颊绷紧的风既尖锐又冰冷。就像被它刺激似地,喉咙深处越来越热。站在只是一片金属板的楼梯平台的脚突然颤动不安起来。
「我不行吗?」
我头一次问出口。
雄大大概不明白意思,讶异地看着我。
「你的梦想就不能抛弃吗?没办法的,没法实现的,雄大,你没有才能。都念了几年书了,还沦落到这种地步,你不可能进医学系的。你的人生已经完了。没办法照你梦想的走。」
他睁大眼睛,冻住了似地僵在原地。我不肯罢休。
我知道他应该怎么做。
只要做一件事就行了。只要执著于他以外的人就行了。只要有一个除了梦想以外不愿失去的重要事物、只要去爱别人,一定就可以感到幸福。
那个人不能是我吗?
一开始犹豫着要不要休学时,雄大说他想要跟我在一起,可是后来的人生,他却不怪罪于我。他杀害莫名其妙把我当爱徒看待的坂下老师,理由也与我完全无关。
他明明可以把一切怪到我头上的。
我想要雄大骂我、责备我,说都是我害的。不怪罪别人,不是因为他正直清廉,而是证明了他对我毫无兴趣、毫不执著。
我不知道自己对雄大而言,是不是值得去执著的唯一对象。而且对我来说,我也不知道雄大是不是我的唯一。可是即使如此,难道就不能把这样的情感、这样的愿望称为爱吗?
「一起去警局吧。就算你被捕、就算被判刑,我还是最喜欢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所以不要再沉迷于只有梦想和理想的纯净世界,看看现实吧。」
「罗嗦!」
雄大吼道,下一瞬间,他的手逼近眼前,在视野中横越而过。被猛力掴掌的脸颊好烫。我退缩,头发被扯了过去。雄大的右手伸到我的下巴底下,用力一掐,我像青蛙似地「咕」一声叫了出来。
被掐住脖子的瞬间,一切的事物像慢动作般流逝而去。
每一阶楼梯的轮廓、瞪住我的雄大的脸、凶恶的眼神、龇牙咧嘴的样子、伸长的手臂痉挛般的每一下颤动,都是那么样地浓烈、鲜明地映入眼帘。
我听见胸口深处吐出长吁的声音。好痛苦。好难过。当然有感觉。然而在开始麻痹的意识中,我祈祷着:是啊,这样就行了。
因为我也只能这样了。
就算被雄大杀了也无所谓。
就算不是爱也没关系。我的世界被这个人支配着,我的心永远被抛弃在大学时代的梦想之中。我只有雄大。我只看见雄大。
——雄大吓了一跳似地松手。
被狠狠掐住的喉咙微微松开。空气进入的瞬间,我发出连自己都吓到的猛咳声,就这样呛咳不止。雄大就像被我激烈的呛咳压倒似地缩回了手。我跌坐在楼梯的平台上,极尽所能地呼吸空气。
雄大俯视着这样的我。即使知道,我仍止不住地咳。下一瞬间,从头顶落下来的声音让我怀疑我听错了。我绝望了。
「对不起。」
雄大道歉了。他为了自己做出的事困惑似地杵在原地,然后把我丢在这里,逃也似地,这次真的冲下了楼梯。
「等……!」
声音断了。因呛咳而溢出的泪水这次带着明确的感情泉涌而出。我澈澈底底不属于他的人生吗?
清洁纯净而理想的,他的梦想。做梦的才能与力量。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地方容得下它成长茁壮。你没有办法活在任何地方。
突如其来的冲动充塞了胸口。
「雄大!看着我!」
我使尽全力大叫,楼下的雄大停下脚步。原本铿然作响的踩踏金属声消失了。风不停地呼啸着。我觉得如果就这样往下看,我一定会退缩。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我叫着,抓住楼梯扶手站起来。
「看着。——因为你就要杀了我。」
雄大露出倒抽一口气的表情,总算叫了我的名字:「未玖!」他想从楼下上来,但我的动作比他快了一步。
我踏上平台的矮栏杆,闭上眼睛。
屏住呼吸,从楼梯采出身子时,我觉得雄大朝我伸出了手。可是我的身体滑过他的手指,坠落下去。
只不过杀了一个人,不会判死刑的。
我一边想起雄大的声音,一边祈祷。我好久没有浸淫在这样纯粹无瑕、清净安宁的心情了。那是我过去无数次沉迷想像的,梦想世界的舒适。
神啊,请让他被判死刑吧。
请让他被判死刑。
这个世界,没有你容身之处。
我睁开眼睛向上望,与他四目相接了。他的眼神凄惨,求救似地从上方朝我伸手。那或许是幻想,又或许是我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