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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者的心得(2 / 2)




「她说你是她的挚友,很想见你一面,她好像一直在找寻使者的联络方式,费了一番工夫。」



「这样啊。」



她嘴角再度浮现笑意,但这次的表情有点僵硬,带有些许落寞。



「没想到步美同学你是使者,吓了我一大跳。我们是同届,但我却都不知道。啊……」



御园突然噤声。



「怎么了?」



「真是抱歉,我从刚才就一直叫你步美同学,这是我的习惯。」



「没关系,我们男生之间都是直接叫名字,而不是以姓氏相称。」



「真的?谢谢你。」



她说的习惯,指的是什么?虽然心里纳闷,不过步美这番话,再度令御园眉开眼笑。在她的注视下,步美有点不知所措,于是他再次转移视线,不过这次并非是因为看了难过的缘故。



御园所呈现出的气氛,总觉得与之前那两名死者不大一样。似乎不光只是因为认识她的缘故。她神情平静、率真,时哭时笑,感觉得出她心中已有所觉悟。仿佛早已做好准备,静静等候重要时刻的到来。



与岚美砂约定的时间已近,步美看了手表一眼说道「时候快到了」,御园这才以略带怯意的声音说了一句「步美同学」。



「我会变成怎样?」



步美很希望她圆睁的双眼可以转向一旁,他不由自主地紧抿双唇,御园可能是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旋即又低下头去,低声抱歉。



「我一定会消失对吧,对不起,步美同学,让你感到为难。」



「没这回事……」



「你要好好过你的人生,别留下遗憾哦。」



御园突然抬起头来,露出不可思议的微笑,不确定是不是强颜欢笑。



「因为大概就只有我可以这么说,有想做的事,最好趁在世时全部做完。像我就没办法,心里满是遗憾。」



「……嗯。」



步美以前和她几乎没说过话,所以他对御园一无所知,她应该也是,所以这时候也只有点头了。



「步美同学,我……」



步美即将步出房外时,御园突然叫住他。又是泫然欲泣的神情,可以看到她手指微微颤抖,步美装没看见。



「什么事?」



「我……」



国中时,有位学妹曾在毕业典礼结束后,向步美要制服的第二颗钮扣。他想起当时的情景。那时候,那位学妹如同在强忍打嗝似的,一再重复说着「我对学长……」,说到一半又把话吞了回去,最后像是找别的话语替代似的,说了句「请给我您的钮扣」。



御园感觉就像当时那位学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你这件大衣真帅气。」她以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



步美这才想到,自己在室内还穿着大衣。他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伸手摸向大衣,这时御园以哭笑难分的表情,皱着眉头说:



「我以前就觉得这件大衣很帅,常望着你瞧,例如早上一起上学的时候。所以才会擅自叫你步美同学,真抱歉。」



「没关系。」



「不好意思,你去忙吧。」



御园嫣然一笑。



「最后还可以这样和你聊天,我很高兴。你这件大衣是渡边淳弥对吧?」



「没错。」



步美伸手摸了一下肩上的皮革部分,御园接着说:



「如果是少男服饰的话,我比较喜欢川久保玲的设计,不过,看你穿上它之后,我这才觉得渡边淳弥的设计也很帅气……我一直很想告诉你这件事。」



「岚同学也说过同样的话,说她喜欢川久保玲。」



步美原本想笑着对她说,他手摸大衣,本想接着说一句「因为你们是好朋友对吧?」



但他说不出口,御园一听步美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之前圆睁的大眼,转为空洞无神的黑洞,双唇微张,一脸愕然。



「御园同学?」



步美对此相当诧异,不禁窥望起她的脸。她原本微张的嘴唇改为紧抿,脸部肌肉像结冻般,不自然的缓缓抽动。



「岚真的说过?就像你刚才那样说吗?」



「是啊。」



「在我死后吗……?」



她的声音宛如光滑的寒冰,受寒气笼罩,清澄透明,不带任何表情的声音,努力在找寻情感的出口。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那往负面去的声音,似乎没有终点。



尽管被她的怒颜震慑,步美仍旧不忘点头:



「她为了见你,而前来委托我。之前和她见面,问她一些事情时,她是这样对我说的。」



御园空洞的双眸,甚至没半点动摇。她紧抿的双唇里,暗自咽了口气。步美还没回答,她已经抢先一步开口,就像是要缓缓润湿干燥的双唇般,说得极其缓慢。



「……步美同学,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那是不容拒绝的口吻,她重拾光芒的双眼,看得出相当受伤,令人看了难过,反而是刚才双眸空洞时,看起来还比较明亮。



「可以帮我传个话吗?只要把我说的话转告岚,她应该会明白话中的意思。她和我见完面后,要是问你『有留言吗?』你就转告她。如果她没问,你就忘了这件事吧。」



御园后来只请步美转告一句话。



步美为之一愣,但还是回了句「我明白了」,他不懂话中的含义。



「拜托你了。」



御园嫣然一笑,接着她低头行了一礼,送步美走出房外。



之后岚的模样令人不忍卒睹。



「让我去!让我再去见御园一面,一下子就好!」



打从步美懂事以来,几乎没看过这种嚎啕大哭的模样。她豆大的泪珠扑簌直下,步美伸手想制止她,却被她甩开,努力想要挣脱,一再叫唤御园的名字。



和上次一样,步美将御园所在的房间钥匙交给前来赴约的岚。岚虽然一样容貌憔悴,但在那之前举止一直都很正常,当天边渐露鱼肚白时,结束会面的岚也回到了大厅。



她表情变得开朗不少,虽然两眼泛红,像刚哭过似的,但反而显得很神清气爽,看得出整个人变得积极乐观许多。



结果却因一句留言整个翻盘。



步美只是依言传话,但这句话却令岚的表情骤变,眼看血色逐渐从她脸上抽离。她纤瘦的身躯一阵摇晃,紧接着下个瞬间,就像被风吹跑般,猛然想往电梯的方向奔去。



御园的留言究竟发挥了什么功用,步美不清楚。但那似乎与她丧命的那起事故有所关联,如果没和御园见面,岚便不会问及留言的事。



「求求你,求求你!」



御园、御园——



岚以断断续续的声音叫喊着,步美虽然慌乱,但仍死命按住她的手臂,支撑住她几欲瘫倒的身躯。



祖母吩咐过,委托人只要一旦结束会面,步出房外,就不能再走回房间。步美很认真的告诉岚「没办法」,但岚还是不死心。



「既然这样,那请你代替我去。请你去陪御园,在她消失之前,请你陪在她身旁。」



对不起,对不起。



岚表情扭曲,放声叫喊。任凭泪水奔流而不擦拭的脸庞,由白转红,长发紧黏在脸上。



步美什么忙也帮不上。



感觉得到玻璃门外的阳光逐渐由淡转强。他眯起眼,旭日升起。在他臂弯里的岚,可能是哭泣的缘故,感觉无比温热。



「你要好好过你的人生,别留下遗憾哦」。



脸上挂着澄澈微笑的御园奈津,她的手臂感觉得到体温吗?真想碰触看看……望着变亮的面积逐渐扩大的天空,步美心中充塞着这个念头。



岚的哭声久久未歇,也许是双腿使不上力,她就这样跌坐地毯上。像诵念咒文般,不断反复说着对不起。



不知道御园到底对岚做了什么,也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不过,唯独有件事步美相当清楚。



御园奈津让岚美砂背负了一辈子都无法抹灭的懊悔。



「让我再见御园一面。」



不顾一切的岚,她的哭声听起来就像音乐盒突然中断时的声音。之后她两眼无神地望向门外,宛如被夺走行动能力般,久久不肯起身。



9



步美说完岚美砂与御园奈津会面的情形后,祖母低语一声「这样啊」,露出凝望远方的眼神。



「真是可怜。」



步美不明白该如何处理她们两人的事。



「我想起奶奶你先前说过的话。」



步美意志消沉,祖母听他的声音不带半点起伏,急忙抬头问道「我说过什么?」



「那时候你第一次提到平濑小姐委托的事,你说,你不认为死者和想见的人见过面之后,就都能心满意足地升天成佛。」



「我是说过。」



「我认为这对委托人来说也是一样。」



御园,对不起。



岚美砂今后会怎样?之前她找步美委托时,那种非见对方一面不可的气势已荡然无存,她瘦弱的身躯已无半点活力。岚在透过使者与御园见面后,好友的死,似乎更令她感到懊悔。就像从枯木夺走所剩不多的水分般,岚活力全失,落寞的离去。



是因为我没转告她真正需要的事吗?



还是我帮了倒忙?



尽管会觉得没见面反而好,但她应该还是会继续过日子,直到人生结束.



昨晚步美彻夜难眠,自己日后或许也会有会面的机会,他被迫思考这个问题。他有自信在见过某人之后不会后悔吗?有把握不会像岚那样吗?



就算与父母见面,步美也没有什么非告诉他们不可的事,也没把握自己不会说出没必要讲的事。



他只记得父母感情融洽。



脑中连结的总是开朗欢乐的影像,以煎蛋包裹的饭团、阳光、向日葵、母亲感冒时父亲做的蛋包饭……步美记忆中的父母,全部在明亮的黄光下紧紧串连在一起,清楚鲜明。



之后发生的那起事件,对步美来说,无疑是入侵的异物。对他们两人的死亡真相,说不在意是骗人的,但他害怕面对。没人可以保证他绝不会后悔。



「差不多该准备正式交接了。」



祖母的声音滑入步美耳中。



看到步美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后,祖母接着问了句「你觉得怎样?」尽管声音听起来若无其事,但步美觉得她那沙哑的声音,是事先特别精心准备,看准时机才说的。



一旦接受使者的能力,步美就没机会与死者会面。换言之,步美眼下已经必须做出抉择。



「……使者这工作真的很辛苦,本以为只是很单纯的旁观者,但没想到自己也会受到波及。」



「没错。要见证别人的人生,不能用马马虎虎的心态去面对。」



「奶奶,你也没跟我说明清楚,就要由我来继承,未免也太狠了吧?」



「就算这样,我还是想由你来继承,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何?你要就此罢手吗?」



「我愿意担任使者。」



祖母爽朗地笑了,虽然看起来笑得有点刻意,但步美也在她的影响下,紧绷的双颊略微放松。



「……下次从接受委托,到与死者交涉,你都和我一起进行吧,我会示范给你看,你在一旁观摩,之后再自己作决定。下次还是由我担任使者的角色。」



「我明白了。」



「我会去找适合的委托人。」



「想找就找得到吗?」



「等到你像我这样的时候,你自然就会了。」



祖母故弄玄虚地说道,接着旋即又转为笑脸。



「到时候我会问你想和谁见面。接受你的委托,大概是我最后的工作。」



「……你想和我爸爸见面吗?」



步美觉得现在问这个问题正是时候。



祖母的表情几乎没任何变化,就只是瞅了步美一眼后回答「这得由你决定」。尽管口吻平静,但声音坚决。



步美闻言,发现自己竟然想将选择的责任丢给祖母。关于他父母的死,平时家人之间几乎都不会提及。就像是要隐瞒那起事件般,叔叔和婶婶总是刻意说些无关紧要的事,例如「我哥他是这样的人」、「大嫂她做过这样的事」。



冷静地说完这句话后,祖母的眼神转为柔和。



「等你拿定主意后,再和我说一声。」



我哪拿得定主意啊!步美默而不答。



两周后,祖母找到了下一位委托人。



土谷功一,于东京一家影像相关机器的公司里任职的上班族。



「他今晚应该会打电话来,你在我房间接听。」



祖母悠哉地剥着橘子说。步美说自己会剥,但她还是陆续将除去白丝的橘瓣递给步美。橘子并不甜。



10



与土谷功一约见面的前一天放学后,步美结束社团活动,在脚踏车停放处将包包放进前车篮时,背后突然有人朝他唤道「涩谷同学」。



他转头看,吓了一跳。



岚美砂就站在他面前,肩膀上下起伏,微微喘息。



她披着一件淡紫色和服,腰间以绳子系住。没附衣带的简便和服底下,露出学校的体育服。



「我正准备从练习室回家时,刚好看见你。」



听到练习两个字,步美突然想到她是话剧社的成员,这件和服应该是戏服吧,她就以这身打扮跑来追步美。步美抬头望向校舍,可能是因为时间已晚,只剩三楼的一扇窗还亮着灯光。



「今天我拿到票了,话剧社的公演……毕业典礼结束后演出的《鹿鸣馆》。」



她苍白的脸颊益显消瘦,更突显出她凹陷的眼窝所散发的光芒,呈现出不太自然的存在感。她递出的门票,上头盖的印章油墨尚未干透。



「要记得来看。」



离那次会面已将近一个月之久,两人从那之后一直没交谈过,不过岚还是老样子,说话语气强硬,充满戒心。就像硬把责任推给别人似的,把票递到步美手中,不过她的手在颤抖。



她如同在逞强般,以尖硬的声音说道,但是却克制不了身体的颤抖。她旋即把手放下,想加以掩饰。



「我知道了。」



步美低语似的回答,这时,岚的眼睛变得扭曲。看起来像在责备,也像在压抑。她旋即低下头,以略微化解紧绷气氛的声音说了一句「再见」。



她低垂的脸浮现安心与感谢之色,步美觉得这并不是自己多心。不过,接着岚还是神情冷淡,像先前一样,全身紧绷地离去。从她走路的模样看得出来,她连对自己的背影都很在意,没半刻松懈。



本以为她是个盛气凌人,说话很不客气的女孩,不过,无法率直地传达自己的感谢和好意,她自己一定也深受其扰。



委托人士谷功一想见的人,是他七年前失踪的未婚妻。



步美觉得此人一定是一直在等待对方归来,同时也对生死未卜的恋人做诸多可能的猜想。



他是个看起来很亲和的正经人。



连对步美这样的高中生也礼貌周到,不会刻意掩饰自己心中的犹豫。他在来这里之前,或许付出很大的勇气。盘起的双臂,始终不曾放开过。



那天夜里,步美在医院里待到天黑。



「那我们开始吧。」祖母取出一个紫色包袱,接着从里头拿出一个青铜制的东西,同手掌般大,步美从没见过。



「那是什么?」



「只有使者才能持有它,是一面镜子。」



祖母将它包覆在手中,盖住镜面,以强硬的语气告诉步美「你现在还不能看」。



祖母带步美来到常去的中庭,毫不迟疑地穿过无人的餐厅,打开上锁的门,来到户外。



明月高悬,夜里的中庭比想像中还要明亮。



由于四周是病房包围,还亮着灯的房间,光线一路照向中庭,远方传来电视声,应该有不少人看同一个节目,同样的声音一再重叠,传遍开来。窗户的亮光相当热闹,但现场却只有步美与祖母两人,感觉很不协调。



「冬天你也是一个人在这里与死者交涉吗?」



望着身穿病人袍的祖母瘦弱的肩膀,步美有点担心。祖母摇着头,刻意转移话题道「现在还算不上冬天」。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重要的使者心得。」



摆在长椅上面朝天空的青铜镜,似乎只能勉强折射月光,发出昏黄的光芒。



「你不可以偷看。听好了,首先使者会用这面镜子召唤出死者。不过,唯有持有镜子的使者才能办到。在移交能力时,新的使者会与镜子缔结契约。从那时候开始,旧的缔约者便会丧失使者的资格。」



「嗯。」



「镜子随时都得拥有缔约者,就算失去缔约者,也得马上找到下一个缔约者才行。否则从古延续至今的使者能力,将就此中断。」



「好重大的责任啊。」



虽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但还是不小心脱口而出。因为过去一路交接的镜子和能力的接力棒,即将在自己手中停下。祖母眼角浮现鱼尾纹,笑着说了一句「是啊」。



「所以你也要负起责任,将它延续给下一个人,明白吗?」



「明白。」



「等缔结契约后,便要镜不离身。就算是家人,最好也别让他们知道你持有镜子的事。像我就处理得很好吧?」



「嗯。」



步美甚至不知道家里有这么一面镜子,祖母命令不准偷看那面镜子,愈教人想看个仔细,但打从刚才起,祖母便充满戒心,与步美保持固定距离,不让他靠近。



「接下来要讲的是更重要的事。」



祖母的声音转为严肃,步美应了声「嗯」,祖母直视着他的双眼。



「要是镜子持有者以外的人偷看,当事人和镜子的持有者都会丧命。」



感觉包覆月亮四周的青光,顿时往自己周遭洒落,祖母露出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



步美的视线差点就往摆在长椅上、面朝天空的镜子望去,他知道这样的姿势很不自然,但还是急忙低下头去。



「你说会丧命?」



「没错,所以非得镜不离身,自己妥善保管不可。我出嫁时,父亲和哥哥告诉我,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镜子的事。他们说,此事非常危险,就连对我的先生,就是你爷爷,也不能说。」



祖母就像要缓和紧绷的气氛般,微微叹了口气,「不过,就算我告诉他,他可能也不相信,」



「因为你爷爷原本就对我娘家祖传的事业抱持怀疑的态度。」



「……奶奶,偷看的人会丧命这件事,我明白。不过,连镜子的持有人也会死吗?两个人都会丧命?」



「没错。」



祖母明确地点头。



「一旦持有人以外的人偷看,镜子的持有人似乎就得从头来过。为了让持有人对自己的管理疏失负责,他会和偷看的人一起丧命。」



步美原本想保持镇定的神情,但吞口水时,喉咙发出声响。



「会怎样丧命?」连步美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很紧张。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我没亲眼见过,所以不清楚,但一定很痛苦。」



祖母说话时表情看起来很痛苦,她垂眼望向地面,接着又再望向步美。



「所以才会一直都需要有镜子的缔约者存在,若是长期都没有缔约者,将没人可以控制这面镜子,一旦有人看它,便会丧命。」



「你现在才告诉我它是这么可怕的东西,算不算欺骗?」



步美当自己是在开玩笑,但其实有一半是真心话。尽管心里明白现在已经没办法抽手,但刚才他不敢看镜子的行为,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祖母不为所动地摇了摇头。



「要交由你继承时,会按照规定的步骤,进行铜镜主人的交接,所以不会有问题。只要遵守规定,就没什么好怕的。」



「可是……」



「就从这次开始吧,你离远一点,好好看着。」



祖母抬起脸来,感觉她眼中满溢着白天时在医院里看不到的力量。



土谷功一委托要见面的日向辉梨,目前下落不明。而且那可能是她捏造的名字。正当步美心中暗忖该怎么办才好时,跪坐在长椅前的祖母朝镜子伸出手。



她手指摆在镜面上,就像在搅拌饮料中的奶油般,缓缓画圈。从步美所站的位置,无法看清她手中的动作,而且在听过祖母充满恫吓的那番话后,步美更是不敢跨越雷池一步。



祖母口中念念有词,那宛如嘴里嚼着口香糖的轻声低语,并非什么特别的咒文,似乎是在诵念委托人土谷功一的名字、日向辉梨的名字,以及她失踪的日期。



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



祖母手指摆放的镜子,突然有一瞬间像是清楚承受了月光的照射。恍如在电影院里,看着银幕接收放映机从背后的小孔所投射的光线般,那月亮与镜子之间相通的光线,好似会引来周遭的粒子汇聚,逐渐变大。宛如发光的萤火虫,或是相似的白雪,朝某个点聚集。



以镜子为中心扩大的光线,旋即连结成一个影像。现场突然出现一名女子的身影。



是个女人,一名与土谷功一的描述相当吻合的女子,就站在现场,全身散发着光芒。她缓缓望向四周,以及自己的手掌。



步美看傻了眼。



他原本以为在召唤死者时,是透过镜子,从看不到的「阴间」召唤死者,把人从里头带出来。不过死者并没有从镜子里出现。那人就像萤火虫汇聚而成的光线粒子,在镜子上凝聚成一个形体。



感觉此时出现的她,与其说是死者的灵魂,不如说是她仍残留在这世上的「昔日身影」。



也许是因为祖母的喃喃声中,包含了委托人姓名的缘故。感觉像是土谷功一的记忆,以及想见日向辉梨的心愿,透过镜子将她的记忆引来这个现实的场所,



「你好。」



就像在指引道路般,祖母呼唤着她,女子的目光这才投向位在自己下方的祖母。



「有个人想见你。」



就像在看两个人隔着声音无法穿透的玻璃在对话般,一脸错愕的女子,圆睁着双眼,她迟迟没出声。步美想起他看过一出卡通,剧中人物是失去声音的人鱼公主。光粒持续在黑夜中浮现,如同海中的气泡。



祖母的表情祥和。



「日向辉梨小姐,你记得自己发生什么事吗?」



在光芒中,她紧按着自己喉咙,向后退去。她脸部表情僵硬,再次以难以置信的眼神望向祖母。



「真对不起。」



祖母低下头,恭敬地行了一礼。



「土谷功一先生想见你,不过他还得再等一段时间才能到这里来,可以先询问你的本名吗?」



「我叫锹本辉子。」



在真实的声音传进耳中的瞬间,她身体四周飘荡的透明亮光全部一扫而空。她手抵着嘴唇,另一只手再次按住喉咙,眼中泪水扑簌而下。



那天晚上祖母告诉步美,光有光的通道。



那条通道与品川这家饭店相连,就如同是在透过镜子与月亮相连的通道中途下车般,委托人想见的死者,得以在饭店里的房间现身。



「所以满月是最适合的日子。月光愈强,能相处的时间也就愈长。」



锹本辉子消失后,祖母和步美回到可以看见中庭的餐厅。营业时间老早就结束的餐厅,暖气早已关闭,不过与外头相比,还是感觉得到暖意,就像空气轻柔的包覆全身。



「你是指灵魂的通道吗?」



如果是这样,这种概念步美曾在一些鬼故事或解释灵异照片的电视节目中听过。但祖母却是侧着头应道「与其说是灵魂,不如说是像猫所走的通道那样」。



「就像地盘一样,一定有个限定好的范围。」



「嗯。」



这譬喻步美不太能理解,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夜里的餐厅,自助式绿茶和饮水机仍旧运作中。准备好两杯温茶摆在桌上后,冒出的白茫热气比白天更显眼。



祖母旋即询问:



「感觉如何?」



「就像是捕捉记忆。」



刚才目睹的景象,深深烙印在眼里。那名女子全身为白光包覆的身影,仍残存于步美眼底,但随着时间经过,觉得它存在于现实中的真切感受却逐渐转淡。



「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从模糊不明的地方带出死者来。与其说是从阴间召唤死者,不如说是从各个地方收集死者遗留在人世间的碎片和记忆,勉强凑成人形。」



祖母沉默不语,步美接着说:



「可能是因为你使用镜子召唤死者时,喊的也是捏造的名字,所以才会给我这种感觉。即使喊的不是真名,却还是能召唤死者,更给人这种感觉。老实说,我不太觉得那召唤的是死者的灵魂。」



「够敏锐,我也曾经这么想过。」



祖母这才噗哧一笑。



「不过,我是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想到这点,所以你算很快了。」



「我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然后忍不住就这么想了。」



这是看到那光粒汇聚的模样后,自然涌现的想法。刚才祖母召唤的那名女子,以及先前的人们,该不会都是因为有人「想见一面」,才形成由记忆汇聚而成,拥有自我意识的残影吧?所以死者的模样才只能维持一个晚上,只能和一个人会面吗?



祖母以不带情感起伏的声音说:



「因为我只从哥哥那里听到做法,继承了这面镜子。我召唤的某人,是否真是对方的灵魂,其实我也不清楚。」



「这样的话……有意义吗?」



步美自言自语。



刚才被耀眼白光笼罩的中庭,此时一片阒寂,高处的窗户透射出的灯光,也大多熄去。走进餐厅后,连电视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也不知道祖母是否有听他说话,她静静坐在步美面前,神色不定。



「如果死者就这么死了,根本没有什么灵魂的话……或是早已升天成佛,在那个世界过着安稳的生活……那么,想和死者见面的这种心愿,不就是活人单方面的一种自私的呈现吗?」



由影子汇聚成的死者,就算拥有生前的自我意识和记忆,出现在人们面前,一旦到了早上还是会消失。之前步美一直相信他们是死者的灵魂,但如果在这里会面的记忆无法带往他处,那么,召唤出的「死者」,将只能留在委托人在世时的记忆中。



这样有任何意义吗?



「秋山家代代都从事占卜。」



隔了半晌,祖母才这么回答。这么长的时间以来,她见证过什么场面,看过些什么?就算祖母自己没说,从她的声音中也听得出历经漫长的岁月。



「感到迷惘的人们,为了寻求引导而前来,这就是占卜。」



「你的意思是,使者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吗?这不是对死者的一种亵渎吗?死者明明完全没任何改变,但自己的复制人却和活人见面。」



如果记忆和想法完全一样,那么,比起单纯的复制人,应该更接近本人才对。尽管如此,步美还是无法释怀。



「死者为了活人而存在,这样好吗?」



祖母没回答。



有人借由和死者见面,而得以继续面对人生。就像仰赖占卜一样,借此给自己的生活带来色彩,消除心中的遗憾。但这不就像是若无其事地消费死者,蔑视死者的存在吗?步美觉得这种想法实在过于傲慢。



有时并不会带来好的结果,就像岚美砂的情况一样。



此刻自己就像是在拿别人出气,步美自己也有这样的自觉。他一直很犹豫,不知道自己该和谁见面。



有人想念自己,非常开心,这是受儿子召唤的畠田老太太说过的话。那声音就像刺一样卡在他心头,至今仍挥之不去。



问题不在于步美想不想见他们,而是他爸妈究竟如何看待他。还有,他这么做是否有意义?如果他们只是遗留在这世上的记忆,那么,步美想知道事情真相,想和他们见面,终究也只算是借此聊以自我疗慰罢了。



如果步美和父母的其中一方见面,一定会为自己没能和另一方见面感到懊悔。这首次在他脑中掠过的念头,化为清楚的预感。



「这次交涉花了不少时间,平时都会比较快。」



祖母说。她似乎不想回答步美刚才的问题。



「不过,好在锹本小姐决定要和对方面见。」



「……嗯。」



祖母召唤出的锹本辉子,原本很犹豫要不要和委托人见面。



她的模样也是令步美停下来认真思考的原因之一,她的恋人不知道她已经过世,至今仍深爱着她,等候她归来,一旦和对方见面,这次她在对方心中将会真正的死亡。



锹本辉子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做出答覆,她说,就算会被遗忘也无妨,她还是想见他一面,她下定决心的声音,听起来哀痛欲绝。



她说,希望对方能继续过往后的人生。



完全以旁观者的立场守在一旁的步美,默默观察她的模样。死者究竟是为了谁,为了什么目的而出现在这里呢?



步美自己作抉择的时刻也快到了。



11



祖母说,你只要带束花去就行了。



这不合步美的个性,而且要是被他的朋友们撞见,肯定会引来讪笑。祖母不理会步美心中的排斥,仍旧很不负责任地说「现在这个时节,应该是送香豌豆花或郁金香吧」。



「毕业典礼不也是同一天吗?既然这样,那有什么关系?你只要假装不是要送女孩子,而是要送学长或其他人,那样就行了。」



「问题不是这个,男生带花去学校,会显得很突兀。」



「可是小岚一定会很高兴的。」



就只是因为接过对方电话委托,有这个缘分,祖母便像在叫亲戚家的孩子般,以此称呼岚美砂。步美不理会祖母的话,隔天前往学校。



毕业典礼结束,用完午餐后,留在体育馆里的学生比想像中还来得多。演出的剧名为三岛由纪夫的《鹿鸣馆》,步美从没看过这本书。



他在入口附近换上体育馆的室内鞋时,恰巧听人提到追悼公演的事。他急忙抬起头来,发现有两名看起来像学妹的女生并肩走去,其中一人选开心地叫着「我们去那边坐吧」。两个人看起来长得很像。



步美没告诉其他朋友,自己悄悄前来观看。之前直呼岚很可爱的那位同学,今天去庆祝社团里的学长毕业,下午有场聚会,已经先回家,或许那位同学原本关心的程度就仅止于此。步美在入口处领取节目表后,发现演出角色列在第一个的便是岚,看来她是主角。



节目表左上方写有一篇标题为「关于公演」的文章,文中提及御园那起意外事故,并不是由岚执笔。



在舞台正前方最好的座位,坐着一对像是学生家长的夫妇。步美不经意地望向他们,视线定住。那对夫妇手中拿着照片,那看起来价格昂贵的木制相框里,是那天在饭店见过的御园奈津面带微笑的照片。



步美屏住呼吸,望向舞台。布幕放下的舞台上,似乎正在进行舞台道具的摆设,不时从布幕内传来担任顾问的老师催促的指示声。步美不经意地从舞台中央望向舞台边,视线再度定住。岚和上次在脚踏车停放处追步美的时候一样,穿着一件淡紫色和服,正望着观众席,今天她很正式地绑上腰带。



她注视着御园遗照的眼神无比炽热,连在一旁观看的步美也感觉得到。御园的父母并没发现。岚就像下定决心般,下巴往内收,就这样走进布幕后。



岚所扮演的主角相当出色。



其他社团成员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她的演出流畅自然,愤怒、迷惘、喜悦、恳求、悲叹,演来入木三分。她说起台词行云流水,并以鬼气逼人的气势责骂她剧中的丈夫。不论是和服还是礼服,英姿挺拔的岚穿起来都分外好看。



看着看着,步美多次很想臭骂他那位老是夸赞岚外表漂亮的同学,这么精采的戏,怎么可以不来看呢。



只有岚不一样,现场只有她是认真的。她站在舞台上,说出最后一句台词。



「咦,有枪声……」



布幕放下,掌声不绝于耳。



接着在谢幕时,所有社团成员皆笑得灿烂,就只有岚完全不笑,看起来宛如仍沉浸在剧中那位夫人的角色中。不过,拉着礼服下摆的她,看起来像在朝某人低头行礼。



公演结束,体育馆的人潮散去后,步美几经犹豫,决定到舞台后方探望。



可能是在一片好评声中结束舞台表演,有种使命达成之感,社团成员们听前来拜访的朋友们发表感想,因受到夸奖而脸泛潮红,相视而笑。也有许多社团成员奔向留在前方观众席上的御园父母,红着眼眶和他们说话,想要替他们打气。



到处都不见岚的踪影。



在舞台道具后方,她独自站在还没人来整理的舞台上,默默将小道具装进纸箱。被厚厚的布幕遮蔽的舞台后方,感觉外面的声音无比遥远。



她没发现步美的存在,已经换下戏服。外头的成员们全都还陶醉在余韵中,仍穿着戏服,但岚已换回运动服。梳理得很讲究的头发,以及化好妆,充满成熟韵味的脸蛋,配上这身运动服显得特别突兀。



她紧咬着嘴唇。



在众多小道具中,她紧握着那件淡紫色和服。纤细的颈部,骨头浮凸,从她眼中完全感觉不到其他成员那种喜极而泣的气氛。



步美本想和她说话,但还是决定作罢。



「岚——」



担任顾问的老师在外头叫唤,岚表情不变,就像是她职责所在似的,应了声「在这里」,往舞台的另一侧走去,完全没发现步美的存在。



步美心想,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岚应该还会继续下去,包括话剧和其他一切。尽管失去了一些东西,有心事尘封心中,但她还是得继续下去不可。



走出体育馆后,步美发现岚的单车遗留在脚踏车停放处。他把花束放在岚的单车前车篮里,由于之前他把花藏在书包里,有几片花瓣已被压烂。



他祈祷千万别被任何人看见,转头张望,在并排的单车中,就只有岚的单车有鲜花点缀的颜色。望着随风摇曳的香豌豆花,他心想,春天到了。



季节即将更迭。



祖母住院,第一次听闻使者的事情时,是刚入冬的十一月,如今风向已逐渐改变。亮光通过灰蒙的天空。



12



土谷功一会面的日子,不巧是阴天。从前一天便一直关注天气预报的祖母,不断低语着「真伤脑筋」。在看不到月亮的夜晚,会面的时间会比平时更短。该改到下一次满月吗?至少也要等到放晴的夜晚吧?步美受祖母之托,打电话前去询问,但土谷在电话中回答「就今天吧」。



他那空洞的声音教人担心,但步美还是就此挂上电话。



到了约定当天,在饭店房间里等候的锹本辉子虽然神情紧张,但看得出相当高兴。



她一再把玩着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发现步美正在看她,微笑着说道「因为我才刚收到这个戒指不久」。



她真的是那名过世的死者吗?还是镜子汇聚成的影子呢?步美思索着,一种无来由的不舒服感再度浮现。



「您是为了让他继续过自己的人生,才和他见面吗?」



他自认已经相当小心,不让自己露出不高兴的声音,她点头回了声「嗯」。那是爽朗、不显一丝阴沉的面容。



「见了他之后,他或许会忘了我,但我还是想见他一面。」



「……这样啊。」



死者的愿望有可能实现吗?



那该不会是活人和跟在一旁见证的使者在自我满足吧?



可是,看到她说「真期待」,并一再向镜中映照自己的戒指,令步美无话可说。



「那我走了。」步美如此低语,走下大厅去迎接她的未婚夫。



「请慢走。」锹本辉子以开朗的声音应道,步美心想,她或许只是在强颜欢笑,但他不敢转头确认。



约定的时间已过了十分钟,步美拨打对方手机,但连一声也没响,就直接转进语音信箱,这时步美开始有不祥的预感。



每次正面的玄关门开启,车子轮胎驶过湿亮路面所发出的声响便会传进饭店内。每次他都会抬头查看,但前来的人都不是土谷功一。



步美暗自咒骂。



不应该这样吧,声音从他口中逸泄而出。



他一再拨打那无法接通的电话,大厅的壁钟每三十分钟便会传出钟响,已经七点半了。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电梯的方向。



想到人在房里的锹本辉子,此时不知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等待她迟到的未婚夫。回想起刚才她在镜中照着手中的戒指,频频整理头上发型和仪容的模样,步美不禁满腔怒火。



透过使者与死者见面,借此继续过往后的人生,或许这的确是活人自私的想法。但对方下定决心,为此现身,结果他自己却临阵脱逃,这未免太怯懦了。



步美打电话到医院,请护理站转接祖母。说完情况后,祖母长叹一声「怎么会这样呢」。



「奶奶,现在该怎么办?」



「等等,步美,对方一定会来,否则一开始他就不会来委托我们了。」



「可是我不能原谅他这种行为。」



步美的声音充满怒意,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用手机拨打电话的这段时间,每次饭店大门开启,走进来的人都不是土谷,这令他益发焦躁难耐。在房间里不知发生何事,一味枯等的辉子,此刻心情一定更为焦急。



等今天结束,不论她是灵魂,还是生前遗留的碎片,都将真正的消失。



「他应该已经来到附近,就算得等上一整晚也没关系,你还是要继续等。」



「可是……」



「步美。」



「他今天要是没来,他委托使者这件事,会令他后悔一辈子的。」



不知为何,岚独自默默在舞台后方整理道具的侧脸浮现他眼前,与外头飘雨的街道重叠,他挂断电话。他明白祖母想说的话,但还是将手机放进口袋里,步出饭店外。



步美懂得对方胆怯的心情,就算他临阵脱逃,步美也能明白。



他穿过大门,走过前方的斑马线时,这才发现自己把伞忘在大厅里,他不想折返回去拿。现在要是往回走,便再也提不起劲出外找人了。现在唯一能仰赖的,就只有祖母说过的话和自己的直觉。



土谷应该已来到这附近,如果是步美,一定也会这么做。



从这里到车站短短的一段路,两旁的咖啡厅和餐厅映入眼中,我岂能就这样让你逃掉!这是步美此刻唯一的念头,我岂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在我面前陷入不幸的深渊。步美并非当事人,但是像岚美砂当时那种教人难受的感觉,他已经不想再重来一遍。



步美此刻想做的事,一定违反规矩。



口袋里不断震动的手机,应该是祖母打来的。



为什么我要这么多管闲事呢?步美自己也觉得很急躁,在大雨淋湿身体的这段时间,他突然有种想要放弃的感觉,什么都不想再管了。找寻土谷,感觉就像是一种很单纯的作业,只为了给某人一个交代。



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



大雨下个不停,雨势和声响都比他傍晚抵达品川车站时还要猛烈。放弃吧,如果再找下去,就得到车站对面去了,有必要这么做吗……他已经提不起斗志。



步美甚至往回走到饭店前的斑马线,是要回饭店,还是往车站找寻?无数把雨伞从呆立原地的步美身旁通过,这时,突然正面传来一个声音说道「不好意思」。



步美抬起脸,目光停在眼前的一把红伞,以及位置比它矮上些许的黄伞。过了几秒,他才感到惊讶。望着步美的人似乎也颇为吃惊,嘴唇微张。



是他的第一位委托人,平濑爱美。



与艺人水城沙织会面后,在朝阳下离去的那名女子。



她感觉像是突然唤住步美,自己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平濑爱美发出一声惊呼后,才朝步美跑来。「你会淋湿的。」她说,接着踮起脚尖,把自己的伞靠向步美。



她身旁站着一位小女孩,小女孩撑着黄伞。她斜斜地撑着这把像玩具般的小伞,抬头望着平濑爱美与步美。



「爱美姑姑,怎么了?」她以尖细的声音,像在撒娇似的问道。



步美说不出话来。平濑发现步美正望着那名少女,急忙说道「她是我侄女」。



「我人在国外的大哥大嫂,最近刚回国,就住在那家饭店里,我今天来和他们一起吃饭。」



比起去年十一月和她见面时相比,她的声音显得沉稳许多。虽然一样给人很没自信的印象,不过先前她和步美说话,战战兢兢地说着敬语,此时则是一改原先的口吻。



她抬起视线望向前方的斑马线,有两人站在前方,似乎是她的大哥大嫂。他们已早一步走过斑马线,一脸诧异的望着他们,等候妹妹跟上。



「你是那位使者对吧?」



平濑语带顾忌地问道。



从步美隔着湿发望去的视线中,可以看出她的容貌在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里,有了很大的改变。没涂口红的双唇,泛着亮泽,两颊显得红润。



她那因诧异而睁大双眼的侄女,抓着平濑的裙摆,伸手想和姑姑牵手。



……因为那女孩可能想寻死。



之前出现在饭店房间里的水城沙织,她说的话盖过雨声。紧接着下个瞬间,步美向平濑反问一句:



「平濑小姐,你向我提出委托,觉得庆幸吗?」



平濑阖上嘴,似乎颇为惊讶。先前在委托的过程中,步美像是套上面具加以隐藏的内心,此时已经完全显露。



步美感到迷惘。



使者究竟是什么?死者为了在世者而存在,这样对吗?想和死者见面,根本就是单方面自私的想法吧?



她一定觉得我怎么会说这种奇怪的话,不过,平濑却接受了步美这番话。她紧闭双唇,沉默片刻后深深点头。



「我觉得很庆幸。」



由于替步美撑伞,雨水打向平濑的额头。尽管强风吹拂,她的手臂仍保持原样,笔直地伸向步美。



此时是什么在支撑着她的手,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岚美砂为何还能继续演话剧,也是同样的情形。



某人失去的生命,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存在于眼前,无从改变、无法摆脱的失落感,我们又该如何去面对?



尽管岚闷闷不乐,但应该也是因为御园,她才能站上舞台。御园如果还活着,会如何看她?她大概心中一直很在意这位已故好友的目光,即便御园已不在人世,再也无缘与她相见。



此刻站在雨中的平濑爱美心中,或许也有水城沙织的影子。偶像真的很了不起……她中心保有这句赞叹,代替水城原本可能拥有的生命,认真地过日子。



或许这确实与消费某人的死是同样的意思,是在世者的自我欺瞒。不过,也许每个人都需要处在死者的目光注视下。就如同不论身在何处,做什么事,都觉得举头三尺有种明,有时会因此而决定一个人的行动。比起相信从未见过的神明感觉来得更真切,有个具体的身影,无时无刻都跟在自己身边。



心里想着「如果是他,会怎么看呢?」甚至希望能被他们训斥,以这样的心情度日。



步美突然觉得眼前一片开阔,天空转为湛蓝。



原本觉得模糊的父母脸庞,就这样浮现眼前,昔日和他们一起生活的屋子和庭院,常在家里进出的祖母,那个时候……



一股想呐喊的冲动涌上喉头,步美惊呼一声,睁开眼,他突然有新的发现。关于自己对那个家的记忆,还有他自己所认识的父母。



「不介意的话,伞就借你用吧。饭店离这里很近,我和这孩子同撑一把伞就够了。」



平濑爱美就像老朋友似的,对步美说道。她朝站在身旁的侄女蹲下身,侄女就像在同她嬉闹般,喊了一声「啊——」笑着扭动身躯,把伞拉至胸前。



「拜托啦,小千。」



平濑也笑了。



「你爸妈在等我们喔。」



看到她的表情,步美立即作出决定,从平濑手中接过伞。他已经能毫不迷惘地说出心中想说的话。



「平濑小姐,谢谢你。」



「嗯。」



「今天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步美朝怔怔地站在原地的平濑点头行了一礼,快步朝车站走去。



来到车站对面后,在他看到的第一家咖啡厅窗边,找到了土谷。步美沾满雨水的前发,水滴流向鼻端,接着再滑入口中。



「土谷先生。」



他走进店内出声叫唤,土谷听到声音后,缓缓抬起头。他的任性,游移不决,与步美的心情颇为雷同。如果他真的不想被找到,只要回家就行了。他选了这家离饭店这么近的咖啡厅,而且还坐在靠窗的座位,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你不能不去见她。」



步美焦急地说道,就算要动手打架也没关系。他和步美一样,都以害怕当借口,犹豫不决,只会逃避,一样即将感到后悔。



别再任性了!步美这句话有一半是对自己说。



「请您和她见面,拜托您。」



就算这只是为了在世者着想,留在世间的人还是有义务面对他人的死。就算是为了自己好,而利用已故的死者,日子还是一样在过,无可奈何。



活在世上的人们,是如此无可救药的任性,而这也是必然的结果。不管你是悲伤难过,或是不为所动,结果也都一样。



13



时节迈入三月,中庭在阴雨的洗礼下,原本干枯的树木和草地都展现了活力。



接连呈现枯黄色泽的地面,逐渐转为浓密的褐色,取得充分的湿气,以迎接全新季节的到来。



天气突然放晴,昨晚的雨就像没下过似的。



「我们去散步吧。」



来到病房后,祖母对步美什么也没问。就只是说了这么一句,邀他一起去中庭散步。



关于后来成功带土谷前去会面的事,昨晚步美已经打电话告诉祖母,当时祖母就只是在电话那头低语一声「这样啊」。



叔叔婶婶今天傍晚会再来探望祖母。



今天在叔叔婶婶来的同一时间,舅公定之也会前来。步美和定之说好,今天等大家探望完祖母后,他要随同定之回秋山家。最近他常对叔叔婶婶提到秋山家,以此作为他执行使者勤务,在饭店过夜时的借口。



就叔叔他们来看,步美将接连两天在外过夜,不过这次步美并没说谎。他心想,自己今天将正式成为秋山家的一员,定之应该有话要对他说。



「……奶奶,你之所以选中我,把使者的身分移交给我,是想让我成为秋山家的一员对吧?」



中央的长椅没人坐,那是先前步美与委托人见面交谈的场所。他让祖母坐下,从高处低头望着她的脸,祖母以颜色变淡许多的双瞳回望步美。



「这是我最近发现的事。」步美接着说,「因为我没有父母,你替我担心,只要把使者的力量转让给我,这样秋山家就不会弃我于不顾,日后不管怎样,他们都会助我一臂之力。你想让我和他们保有这样的关系,所以才挑选我当使者,对吧?」



祖母沉默不语,她显得很不积极,就如同无视于他的存在般,就只是望着脚下绽放的小花。水蓝色的阿拉伯婆婆纳,没被昨夜的雨给淋垮,依然朝天空绽放娇小的花瓣。



就像当初祖母出嫁时,她的哥哥让她拥有这个能力一样。定之为她设想,想让她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家人,而祖母也希望自己的孙子能有富裕的秋山家在一旁保护。



「如果是我误会了,我先向你道歉。」步美先做此声明,



「奶奶,你也曾经把力量传给我爸爸对吧?」祖母的脸为之一震,她挺直腰杆,望着不再出声的步美。步美心想,果然不出我所料。



这次非得提到最尴尬的话题不可了,这个预感重重压向步美胸口。他祈祷自己尽可能用冷静的声音说话,以此向祖母说明。



「……奶奶,你给我的那本使者指导手册,因为很老旧,所以令人在意。里头有些不是你写的字,我曾经看过那个字迹。」



那以片假名居多的文字,笔迹看起来明显比祖母还要年轻。



是父亲的字。叔叔家收藏有父亲用过的文件、书本、遗物,上头的文字与指导手册里的文字很相似。那本手册交到步美手上,已经算是第二代。



祖母为何将使者的身分转让给父亲,步美很清楚原因。



父亲与祖父疏远,后来还断绝父子关系,就此离家,想必祖母是替儿子担心吧。尽管父亲自由业的工作后来已逐渐上了轨道,但是就祖母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在经济方面应该还是会不放心才对,而且步美的母亲一直无法和公公见面。



既然这样,至少也希望娘家秋山家的人可以保护自己的儿子和他一家人。



「都是我害的。」



不久,祖母这么说。



那虚弱无力,几乎快听不见的声音,与她平日的形象很不相称,一股闷痛在步美胸中扩散开来。他一方面心想,可以不用再说下去了,但另一方面又想继续听下去,想知道更多。他未加以阻止。



感觉祖母的身影?然萎缩许多。



「你说得对,我把使者的能力转让给你父亲,并告诉他,关于这项能力以及他的职责绝不能跟任何人说,包括家人在内。就像当初我出嫁时,我父亲和大哥对我说的那样。」



「……嗯。」



步美的父母过世前,父亲疑似有外遇。



命案现场,父亲的手提包摆在地上,完全敞开,母亲的模样则像是在偷看手提包内。而就在那一阵子,父亲传出不好的传闻。例如有人曾在某家饭店目睹他与某个女子独处,虽然他说是工作,但显然很令人怀疑。



那该不会是在品川饭店里发生的事吧?月亮与镜子间的光之通道,使者的工作地点。



「都是我不好,那孩子应该跟香澄把事情说清楚才对。要是能事先向她说明使者所扮演的角色,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不会被香澄误会,也不会就此双双丧命。」



「奶奶,告诉我。」



祖母的声音颤抖,带有些许感伤。步美进一步问:



「命案现场,爸爸的手提包敞开,里头的东西散落一地。例如手机、钱包。当中其实也有那面镜子对吧?」



今后祖母将交接给步美的那面青铜镜。



镜子持有者以外的人要是偷看,将连同持有者也一并丧命。母亲喉咙破裂,父亲咬舌自尽,这些都是步美听人说的。但这种不自然的死法,他至今仍无法理解。



连叔叔也说,就算是自杀,用咬舌的方式未免也太奇怪了。



那应该不是自杀命案,而是意外事故。



会不会是母亲偷看父亲的镜子,而引发不幸的结果呢?



祖母眼皮末端连在一起的双眼,此时眯成一道细缝,变得扭曲。眼中开始蒙上一层泪膜,尽管已经覆满眼皮底下,耝母仍不伸手擦拭。迟迟不溢出的水滴,一直卡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有,」祖母回答:「我发现他们两人时,它就摆在桌上。我马上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把镜子藏起来的人也是我。」



都是我害的……祖母不断重复同样的话。



「我不能再把别人卷进来了,我当场与失去持有人的镜子订立契约,再度从那孩子那里取回使者的能力。」



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就像故障的机械般,不断发出声音,却又不是要放给谁听,不知这当中暗藏了多深的懊悔。她又说了句「当初我真应该让他讲清楚的」。



「亮和香澄的感情一直都很好,既然这样,当初就应该不要藏着秘密,打从一开始就全部跟香澄讲明白才对。等到被怀疑后才发生那种事,实在太不幸了。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不过,他们两人一定都很痛苦。」



步美试着想像。



母亲怀疑父亲有外遇,想查探他的手提包,寻找证据,因而打开手提包,发现那面镜子。就在她往内窥望时,悲剧就此降临两人身上。母亲喉咙破裂,父亲咬舌,就这样意外死去,镜子将它的持有人归为一张白纸。



「我一直觉得,日后一定要找机会告诉你才行。」



那是使劲从内心绞出的声音,祖母身子微微颤抖,转头望向步美。



要直视她的脸,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打从决定将使者的身分转让给步美的时候起,祖母便打算坦白告诉步美自己所应负的责任,她老早就有这样的觉悟。一想到这里,步美又感到心痛了起来。祖母和她的娘家秋山家,一直都对步美充满慈爱。多亏有他们,步美几乎从不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人。



「奶奶。」



步美柔声叫唤,当他把手搭在祖母颤抖的肩上时,不禁觉得,自己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小时候,总是牵着他的手,得抬头仰望才看得到的祖母,是那么的高大,但现在步美早已比她还高。



他深吸一口气。



他仰望清澄的蓝天,想起自己昨晚呆立在大雨滂沱的马路上时,突然感觉眼前出现开阔的蓝天。



当时他确实看到了父母的脸,忆起昔日和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个家,步美自己所知道的父母。



没有任何事可以确定。或许见面后,全部都会明白,也许步美的父母也在等他提出见面的要求。



这或许是傲慢、骄纵的想法,不过,他希望死者所拥有的故事,能对留在阳世间的人们有所助益。



死者为了活人而存在,这样好吗?



先前他问祖母的话,此时又回到自己身上。如果是以前的步美,一定会感到迷惘,其实现在也同样迷惘。不过,倘若是为了让眼前的祖母不再颤抖,不管事实是如何都无所谓。



死者就是为了留在世间的活人而存在。



「……我认为,爸爸应该向妈妈说过自己是使者的事。」



祖母脸上表情顿时停住,她眨了眨眼,静静望着步美的脸。



步美确认,这句话只有他能说,而且这也是事实。



「尽管奶奶向爸爸下封口令,但爸爸应该还是告诉了妈妈,而且一定很早就说了,妈妈应该是不会怀疑他才对。」



「如果是这样,又为什么会……」



「我不知道爸爸向妈妈说了多少,也许他只是提醒妈妈绝不能看,而没提到偷看镜子就会死这件事。」



先前在一旁看着祖母召唤出锹本辉子时,听祖母提到「丧命」这个强烈的字眼,步美不禁感到脚底发冷,也许父亲不想让母亲感受到这种恐惧,只要自己保管妥当就不会有事。况且,母亲也不会擅自取出那面镜子。



若是这样,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一种无可撼动的信赖关系。他们不会怀疑彼此,两人是在信赖关系下结合。



「妈妈可能是在得知使者的事情后,想代替爸爸来使用那面镜子。她一定知道,使者无法召唤自己想见的人。」



祖母发出一声惊呼,恍然大悟的惊奇之色在她脸上扩散。因大受震撼而表情僵硬的祖母,张开了嘴。



「你爷爷……」



她双唇颤动发出的声音,是对步美以外的其他人发出,她望着空中的双眼,闪烁着白光。



步美发现,他似乎已经不必再多说,于是默默点头。



他的父母双亡,是与父亲感情不睦的祖父过世后半年的事。



看着父亲意志消沉的模样,母亲一定很心痛,因而想替他想想办法。父亲与祖父之所以会父子决裂,与母亲结婚也是原因之一。母亲一定对父亲和祖父感到很歉疚,如果有办法让他们见面,她一定很想这么做。



「妈妈她想做的事,应该和奶奶一样。就像当初你让定之舅公和你们的母亲见面一样,我妈也想让爸爸完成心愿。」



这是步美知道的父母真实的一面,不是他们丧命后,人们所谣传的那样,而是父母生前在他心中的形象。



死亡的事实无法改变,失去的事物依旧无法重拾,不过他的父母并未彼此猜疑。倒不如说,就是因为相互信赖,才会有这样的阴错阳差,引发不幸。



发现尸体时,父亲紧握着母亲的手,就像要留住她,不让她离自己远去般。



祖母早已泪眼涟涟。流着泪的脸部皱纹,更加深邃、清楚地浮现出线条。她伸手掩面,旋即有一阵呜咽声从她十指并拢的掌中逸泄而出。



步美轻抚着她的背,双唇紧抿,手中使劲。真相究竟为何,他不知道。但在步美心中,这就是事实。



爸爸,是这样没错吧?



他抬眼仰望,从树丛间透射而下的光线,像点点雨粒般,光华熠熠。他眯起双眼后,阳光变得细长。犹如填满步美幼时记忆中的景象一般,耀眼的黄光将视野两端串连在一起。



当步美说出自己决定不和父母见面时,祖母先是一阵沉默,接着才说了一句「这样啊」。



她已经停止哭泣,瘦削凹陷的两颊因泪水而显得苍白,但感觉得出舒服的温热。



「奶奶,你觉得以后我什么时候和你见面适合呢?」



步美接着说,祖母顿时停止眨眼,侧面定住不动。由于这时对望会觉得尴尬,步美索性一口气把话说完。



「虽然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不过,日后我要是把使者的能力转让给别人,我会拜托对方让我和奶奶见面。只是,到时候我可能也是个步履蹒跚的老头子了。」



「我可没有步履蹒跚哦。」



祖母又恢复成平时冷淡的口吻。



「只是比喻啦。」步美回答。



「我决定要和奶奶见面,我先跟你预约了,在那之前,你可别跟其他人见面哦。」



「这么重要的机会,怎么能用在我身上呢。你的人生才正要开始,根本还什么都不懂。你会结婚生子,今后可忙着呢,到时候你就不会想到我了。」



「就算是这样,我现在还是要选你。」



不知道祖母刚才那番毒舌的话语,是不是在掩饰自己的难为情。不过,步美还是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我上了年纪之后和奶奶见面,这证明我的人生过得很平顺,所以你要等我喔。」



「……嗯。」



「和叔叔他们一起生活,我很快乐。」



尽管明白现在讲这种话有点奇怪,但我觉得还是非说不可。



「因为我的家人只有奶奶和叔叔一家,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所以我现在没必要委托奶奶让我和任何人见面。」



「我明白了。」



祖母的回答还是一样冷淡,步美望着她的脸,心想,她还是老样子。



当初知道自己父母双亡,始终有一些口无遮拦的谣言在自己四周流传时,步美大感错愕,不知如何自处。每次有人在背地里窃窃私语,步美便无法抬头挺胸,就像时时都得抱持着愧对某人的心态度日般,那毫无根据的罪恶感,几欲一把攫获步美的身心。



当时留住步美慌乱的心,让他能有今日的,是祖母的一句话。



那时候是因为什么原因而一同外出,步美已不记得,大概是出门买东西吧。和祖母两人一同返家时,他们坐上公车。车内有名女子抱着小婴儿,婴儿有只鞋从女子的臂弯中掉落。步美向前捡起,递给对方,并说了一句「这是您的」,后来女子请步美帮小婴儿把鞋穿上。



女子向步美道谢,接着望向祖母夸赞「您的孙子真可爱」,也许另外还夸他很有礼貌之类的。



祖母闻言后,很开心地回应:



「他是我内孙,不是外孙,是内孙哦。」



当时步美还不懂内孙与外孙的分别,不过,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他觉得很新鲜,在他明白这个字的含义之前,他心中一直牢记此事。



内孙这个字,表示祖母连同步美的父母也一并认同。



「以前爷爷曾向人夸耀过你的事呢。」



祖母突然冒出这句话。就像之前一直忘了此事似的,显得很唐突。



「幼稚园时,你不是有幅画登在报纸上吗?」



「……嗯。」



当时画的是煎蛋饭团,他的爸妈也都围在报纸前看那幅画。



「你爷爷向他的棋友炫耀那幅画,对方明明就已经夸你很厉害了,但你爷爷就像还要对方再多说一点似的,一再拿给对方看,不断强调。说你不是他的外孙,是内孙。」



脑后有一阵暖风吹过,祖母接受步美的目光注视,眼角浮现几道鱼尾纹,接着说:



「我猜,他当时没注意到我正在看他,这个人就是这么不坦率。他现在在另一个世界,可能被亮和香澄他们当成讨厌的老头呢。」



「这样啊。」



自己的父母是否知道这件事,祖母是否告诉过他们,步美觉得用不着问。祖母在自己丈夫的影响下,曾在公车上这么称呼自己的孙子,就跟她丈夫一样,这件事她或许已经不记得。可能也不曾忆起。



不过这样也没关系,因为步美还记得。



「你要抽手也可以喔。」



祖母突然说,以无比认真的眼神望着步美。



「如果要移交使者这项工作,我确实认为你是最适合的人选。一来是关于你父母的事,我想先告诉你,二来,你成为使者后,秋山家的人也会助你一臂之力……不过,就算你要抽手也没关系。」



「没关系的,我愿意。」



步美回答得很干脆,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祖母什么也没说,就只是静静望着步美,像在等他回答般。



「我愿意做。」



步美再次说。



与之前第一次在祖母的病房表示同意的时候相比,这次他已经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回答。祖母松开紧抿的下唇,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那我们开始吧。」



祖母悄悄从病人袍的下摆取出装有青铜镜的那只包袱,令步美大吃一惊。



此时还日正当中,而且是在人来人往的医院中庭。



「在这种地方没关系吗?」步美问,祖母神色自若地应道「没关系」。



「没人规定它得多郑重其事才行。」



她将镜子连同紫色包巾一起递给步美,以温柔的声音加以引导,「放在手上。」



「等你继承后,详细的交接做法我会再教你。现在你先闭上眼睛,等我说好才能睁开。」



步美缓缓让祖母的手掌搭在自己的手上,彼此默不作声。



阖上眼后,刚才还看到的蓝天残影仍烙印在眼中。



在步美继承的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置身在一处温暖的场所,就算闭上眼睛也感受得到光的存在,而今天就是那关键的日子,仿佛有人为他献上祝福。



手中隔着镜子,感觉祖母的手愈来愈热。



「现在要抽手还来得及喔。」



那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不知道说的是否为真心话。不过,祖母的语气中似乎带有些许兴奋,而且微带笑意。



「你不后悔?」



「都这个时候了,哪还会后悔啊。」



「说得也是。」



在紧闭的眼皮外,感觉得到黄色、红色、橘色的太阳,甚至连阻隔眼睛与空气的眼皮薄度,也都清楚感觉得到。步美竖耳聆听,等候祖母下达指示。



睁开眼晴吧!耳边传来了这声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