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贤也〉暴力(2 / 2)
姐姐是在墓町被鬼众杀死的。
难道是因为他们认为不需要两个来自俗世的孩子吗?还是有其他的隐情?
和久嘴上说着:『好好享受,好好享受』,配合节奏踢我的身体。
我哭着哀求:『对不起,我下次不会再来这里了。』但他毫不理会,根本不愿意放过我。他发自内心地轻视我,而且我还在他行凶现场附近晃来晃去,一看到他就逃走,想必更令他不满吧。
和久无情地继续踢我。
『你这种穷小子凭什么和我妹妹交往?我妹还小,不懂事,你以为你这种从俗世来的肮脏鬼有资格和我的家人交往吗?』
和久杀了希娜,没有理由不杀我。
今天应该就是我的死期。
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强烈感情窜入了体内不属于我的部分——也就是风呼呼的领地。
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强烈地感受到风呼呼附身在我身上的这件事。
她透过我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和久。
『我看到了尸体,你杀了希娜姐。』
我终于脱口说出这句话,和久不再踢我。
『你根本是凶手。』
和久的表情露出一丝不安,但随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奸笑。
『没错,那又怎么样?我没有关系,我和你不一样,因为我很特别。』
『我要去告诉别人。』
『谁会相信你这种被妖怪附身的俗世人的话?况且你连小命都不保了,要怎么告诉别人?』
和久把手伸向我。
此时扬起一阵风,吹起漫天沙尘。
和久咂着舌头,眯起眼睛。
我捡起路上的石头,紧紧握在手上,不顾一切地打向和久的手。
和久发出呻吟,把手缩了回去。
我乘隙离开墙边。
有那么一下子,我们瞪着对方。
他看着我,从怀里亮出一把刀子。那把刀子有十公分左右,是用来杀鱼或是割绳子的。
『你不要再垂死挣扎了,即使你活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和久向我逼近,但他才踏出一步,风呼呼便发出猛烈的威吓声音。
被激怒的狰狞猛兽发出咆哮,震撼了空气。
而且,这个声音是从我的喉咙发出的。
一阵风从我的脚下吹起,宛如巨鸟拍动翅膀。就在这一刻,风呼呼不在我的体内,而是我依附在风呼呼身上。
和久脸色大变地往后退。
风吹向他的身体,导致他重心不稳。
和久拼命挥舞的刀打到我手上的石头,迸出火花。
这是决定我生死的一刻。
我立刻接住和久松开的刀子,抓住的那一刻,那把刀子好像变身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这正是变成大鸟的我想要的东西,爪子和尖喙。
和久试图抢回刀子。
我拿着刀子的手自然而然地准备对付他。
当敌人展开攻击时,那只手仿佛处于兴奋状态的野兽,不顾我的意志伸向目标。
我的手感受到刀子刺进肉体的触感。
这种感觉令我回神,我松开了手。
和久的侧腹露出刀柄。
他没有惨叫。
我则叫着跑走了。
我冲进废墟的小巷,拨开蜘蛛网和草丛,毫无目的地向前奔跑。
我冲进一幢倒塌的建筑物中躲了起来。
紧张的情绪平复时,我再度想起自己闯下的祸,浑身颤抖起来。我从来没有杀过人,对这方面的知识十分贫乏,完全不知道自己对和久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风呼呼小声地说。
(别在意,他是罪有应得。)
(他是不是死了?)
(不清楚,但死了最好,刚才或许应该刺他的要害。)
(他……)
我原本想要说什么,思绪却乱成一团。我愤慨、胆怯、叹息,陷入慌乱,刚才被和久踢的地方已经变瘀青,正隐隐作痛。
我对风呼呼已经完全没有芥蒂。
是她救了我。虽然她救我也是为了她自己,但我接受了她。
(上次的事,真对不起。)
(这种小事不必在意。)
我好想睡觉,好几次昏昏睡去,但每次都梦到和久一脸狞笑、满身是血,手拿刀子站在我身后,然后我就醒了。
和久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以后又会怎么样?我一次又一次地思考着这些不回到稳城,就无法找到答案的问题。
以前阿藤曾经说:『一旦踏进墓町,绝对没有好下场。』看来他的话果然是真的,希娜、我,还有和久,所有踏进墓町的人,果然都发生了极大的不幸。
我站了起来。
走出废墟时,天色已经暗了。
3
远远就看到白色的灯笼。
大渡先生坐在桌后,全神贯注地看着大马路。
『你来了,坐在这里吧。』大渡先生单手抓起我平时坐的椅子,隔着桌子递给我。
我坐了下来。大渡先生拿出竹筒,给我水和饭团。当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时,大渡先生说:
『情况很糟糕,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
『你告诉我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今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大渡先生愁眉不展地听着。
当我说完后,大渡先生叹了一口气。
『和久浑身是血,按着肚子跑回稳城。大家立刻围了上来,把他抬上担架,送回家里,也找了医生。和久一直都很清醒,别人帮他包扎的时候,他把发生的事告诉大家,和你刚才告诉我的事有一小部分出入。据他说,他来墓町寻找希娜失踪的线索,刚好撞见你,结果你就攻击他。』
『怎么可能?』我倒吸了一口气,『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知道。他果然是一个狠角色,据他说,你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变得极其凶暴,像野兽一样咆哮,身心完全都被风呼呼占据了。
『而且,他还说希娜也被你在墓町杀了。他试图利用这机会为自己脱罪。
『现在大家都在等你回去。你很聪明,一直躲到晚上,狮子野的人才刚离开不久,还命令我如果看到你,就要把你带回去。』
我不知所措地问:
『这么说,和久还活着吗?』我的声音听起来很蠢。
『至少刚才还活着,虽然已经帮他处理了伤口,但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
『穗高呢?』
『穗高?是和久的妹妹吗?她脸色苍白地陪着哥哥。』
我还想问很多问题,但心情沉重,根本说不出话。
『我要道歉。』
我的鼻头发热。
『向谁道歉?这可不是道歉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事情太复杂了。』
大渡先生叹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
『稳城会相信和久的说词。』
大渡先生眼中闪烁着对稳城这个封闭的共同体所产生的冷漠愤怒。
『我知道你回去后会有什么下场。首先会被问很多问题,不能有半句谎言,他们会用各种不同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问相同的问题,如果有不合情理之处,你就会受到惩罚。我会把希娜幽灵的事说出来,然而,即使你可以洗清杀害希娜的污名——但因为你对和久行凶,所以无论如何都会被判死刑。即使可以进行一场公平的审判,让你不至于在审问中吃太多苦头,也……』
说到这里,大渡先生似乎有点吞吞吐吐。
即使不至于在审问中吃太多苦头,也……?
我把大渡先生难以启齿的话说了出来。
『在雷季的时候,鬼众也会把我干掉。』
『你说什么?』
『这是和久告诉我的,是真的吗?』
来自俗世的少年被妖魔附身,独自在墓町徘徊,而且竟然对家世显赫的名门长子行凶。
无论其中有什么隐情,都已经无法继续留在稳城了。
大渡先生哑然失色,接着点点头。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而且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最糟的是,你说的一切都被视为是借口,除了被诬陷为杀害希娜的罪人,还会被严刑拷打,最后被判死罪。』
大渡先生注视着我。
『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思考,你的未来到底在哪里。我再重复一遍,你已经不可能继续在稳城生存,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活到下一次的雷季。你在稳城没有未来,既然这样,就只能离开稳城。』
『离开稳城。』我重复他的话,脑海中想起拱门外,阳光穿过树叶洒落而下的道路。
『走到墓町的尽头,出了城门后,再一直往前走。我不知道到底有多远,总之可以走到其他的城市,虽然有可能横尸街头,但总比回到稳城好,现在是唯一的机会。』
我回答:『我知道。』
大渡先生点头说:『好。』接着从桌子下拿出一把收在刀鞘中的小刀和一个皮袋。
『我做了准备,里面有水和少许粮食,中途看到有水的地方可以补充水,粮食要省着点吃,吃完以后,可以靠虫子和草木果腹。』
我道谢后,接过旅途装备。
大渡先生说:『仔细听好了。』然后,吩咐我以下的内容:
一旦走出墓町,就不要再想回来,你要做好心里准备,一直往前走。
如果你明天还没有回来,狮子野就会在墓町展开搜索,之后会派出迫兵。
稳城的人不喜欢远行,而稳城外是无法可管的荒野,对大人来说,也是十分危险的地方,我想他们不可能为了追捕一个逃亡的少年不顾自己的安危,所以应该不会持续追捕下去。
如果你可以逃过这一劫——比方说,你顺和到达俗世,就代表你打赢了这一仗。
听好了,接下来才是重点。
如果被追兵追上了,你要毫不犹豫地杀死对方。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问原因,要不择手段,绝对不能心软。
追兵是要去取你的性命。
或许他们也想要抓活的,但即使回到稳城,你也难逃死罪,因此和当场把你杀死没什么两样。
既然他们打算杀你,就代表他们不怕被别人杀,你千万要记住这一点。
我衷心祝福你可以活下去,在其他土地上长大成人。你千万不要忘记,在这里,至少还有一个人为你祈祷。
好了,你上路吧。
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你有风呼呼陪伴,离开稳城,就是你的天下了。
我迈开步伐。
我频频回头,灯笼的白色亮光愈来愈远。
终于,我跑了起来。
墓町的黑夜包围着我。
不可思议的是,我对墓町的黑夜不再害怕。我终于发现,之前是因为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所以才会害怕回不去。
当我穿过墓町通往外界的门时,空气顿时变得不一样了。
一跨过那道门,气温和湿度都同时下降。
这里的空气比稳城更干、更凉。
踩在地上的脚步声也不一样,在稳城时,脚步的声音很长,这里却很短促。
走出那道门,又走了一小段路后,我回头一看,发现背后只剩下暗色的树林。
在树林后方有一个城市,这个事实真令人难以想像,也许是幻术造成的效果,让人一旦离开,就无法轻易回去。
一切都变轻盈了。
在我内心的和久、穗高、辽云、神藏夫妇、大渡先生、学校的老师、稳城的风景、文化,以及所有一切都渐渐抽离,产生了距离。
曾经理所当然地存在于周遭的一切,都留在背后的黑暗中。
前方是树木形成的隧道。
一步、一步,我离开了曾经接纳我的空间。
如今,只剩下没有实体的风呼呼陪伴我。
或许明天我就会遭到杀害,但至少此时此刻要努力活下去。
走得愈远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