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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 2)




「也对。」



吃完饭,马缔提着行李袋准备出门,走了几步回头,看到香具矢还站在玄关处,手里抱着的虎郎正打着大大的哈欠。



「对了,我们部门的岸边小姐和曙光制纸的宫本先生交往了。」



「果然,他们来店里时,聊得很投机。」



「嗯,你的观察力始终这么敏锐。」



马缔和香具矢微笑着互相挥手。



流传许久的「神保町玄武书房地狱留宿总动员」,事实上长达一个月。



马缔和岸边几乎整个月都住在编辑部,偶尔回家拿换洗衣物又马上进公司,连和妻子及恋人好好说句话的空档都没有。



马缔对佐佐木和工读生们叮咛了好几次「不要勉强」,要大家回家休息,但没什么人照办,总是住上好几天甚至一星期,默默赶着进度。



「我来核对就行了,你们回家去,快回去。」荒木因为太太过世,一个人在家只剩寂寞,索性揽了最多工作在身上,整整一个月没有回家。



问题是编辑部里累积了薰天臭气。此时的辞典编辑部成员众多,窗户却因为被书架挡住而无法打开。人的体味、纸张散发出的大量粉尘味,以及油墨味掺杂在一起,让办公室的空气变得很混浊。待在编辑部时,因为大家共处一室而没有察觉,一旦外出吃饭再回来,每个人都会皱起眉头:「哇,这空气也太可怕了。」



虽然快入冬了,但不洗澡、不洗衣服还是不行。



玄武书房本馆设有小淋浴间,大家会轮流去那里洗澡。结果其他部门向公司告状说「从早到晚都被辞典编辑部占用」,于是马缔等人改去绅保町仅有的一间澡堂。一时间,那里俨然变成辞典编辑部的专属澡堂,老板也乐得开怀。



「就是没办法洗衣服。」



用毛巾包着洗好的头发,素颜的岸边回到编辑部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学校附近常见的投币式自助洗衣店,在神保町却完全看不到。



「虽然附近有好几所大学,但住在神保町的学生其实不多。」



「就是啊,而且没有人会在逛旧书店时顺便洗衣服呐!」



「喜欢古书的人比较像植物,对洗衣服没有兴趣吧!」



岸边和佐佐木一来一往地说着。



我喜欢古书,但我不是植物,而是杂食动物;马缔在心里嘀咕着。逛古书店时脑袋里当然只有古书啊,这还用说吗?这种时候若去想洗衣服的事就太散漫了,是不及格的古书爱好者。马缔偷偷闻了袖口,自认没有异味,但也没有把握就是了。



最后成立了「洗衣小组」,大家把衣服放进大袋子里,轮流负责拿到春日或本乡的投币式洗衣店,整批洗好再带回来。洗衣服费用平均分摊,内衣裤则尽量买新的或在厕所洗。玄武书房别馆的女厕多了晾内衣裤的架子,男生则把内裤晾在架在书柜间的长棍上,像万国旗海般形成一排排内裤旗。不用说,女生们抱怨连连。



「现在是非常时期,大家将就一下。」



马缔向大家鞠躬致歉,并要求干了要立刻收起来,总算平息了众怒。



全员忙着四校的空档,马缔跟着曙光制纸的宫本及技术人员去了几趟印刷厂。辞典的页数多、印量大,又因为使用很薄的纸,印刷上需要精密的技术和细腻的操作,印刷厂用「极致的纸」反复试印着。



油墨调配上的细微差异,会影响纸张的着墨程度、色差和浓淡。什么样的油墨配方最适合「极致的纸」?机器要如何调整才能印出易读又精美的效果?印刷厂、纸厂和马缔一再讨论,甚至亲自到工厂直接向熟练的印刷师傅请益。



印刷方式才刚敲定,又被社内美术设计叫走。《大渡海》的装帧是由玄武书房装帧部一位四十几岁的男同事负责,因为他无视季节变换,总是和《少爷》里的主角一样穿着红色T恤,所以大家叫他「红衫男」。这位红衫男虽然是也是个怪人,却开朗又活力洋溢。



在西冈的努力下,《大渡海》的宣传计划成了玄武书房的大案子。配合出版时间,张贴在车站的大海报、放置在书店的传单等都要统一主视觉,再委托广告公司提出宣传计划。红衫男负责《大渡海》最重要的装帧设计,一副跃跃欲试、斗志高昂的神态。



「麻缔,」马缔才踏进装帧部,红衫男立即靠上前:「完成了、完成了,《大渡海》装帧的最终提案完成了!」



马缔被拉着袖子带到红衫男的办公桌前,桌上摆着以高性能印表机印出的《大渡海》装帧设计稿。包括书盒、书盒上的书腰、书衣、封面、蝴蝶页,甚至还有书头布的样本。



「尽管辞典在使用时,书盒、书腰、书衣多半会被拿掉,我还是很用心地设计了每个环节。」



顾不得一脸想炫耀的红衫男,马缔的眼光早已被桌上的设计提案吸引。



《大渡海》的书盒、书封和书衣,都是夜晚海洋的深蓝色调,书腰是月光般淡淡的奶油色。翻开书封,蝴蝶页也同样是奶油色。装饰于书册上下、遮住装订痕迹的书头布则是银色,在夜空中闪闪发亮。



书名「大渡海」三个字也是银色,厚重的字体在靛蓝的底色衬托下,仿佛浮在大海上。细看之下,书盒和书衣下方,有着像波浪般的银色细线。书脊绘有一艘古帆船小图,正航行在起伏的海浪上。封面和封底印着小小的上弦月和舟的标志。



《大渡海》想表达的主旨,红衫男如实地办到了。感谢之情塞满胸臆,马缔对着设计稿看了又看、停不下来。



「怎么样?」红衫男似乎有点不安,忍不住打破沉默问道。



「很精准,而且有温度,」马缔突然回过神来:「我觉得这个设计非常好,业务部的人怎么说?」



「他们还没看过呢,我想先给麻缔看啊!」



红衫男总是把马缔叫成麻缔。



「谢谢。但这是烫银吗?」



马缔指着书盒和书衣问,烫银可以展现出华贵的质感,却要花不少钱。



「别担心,印刷技术可是日新月异唷!麻缔,我会要求印刷厂『做出像烫银的感觉』。不过封面的确是烫银,但是在预算之内。」红衫男得意地说:「这些我都考虑进去了。」



「真是太感谢了!」马缔感激万分:「就这么定案吧!要是业务部有意见,我会全力护航的。」



装帧拍板定案,感觉双肩背着的重担,好不容易卸下了一边,脚步变得轻盈的马缔回到辞典编辑部。



桌上堆满了检查完的四校稿,一部分准备送回印刷厂,要请印刷厂开始印第五校的稿子。



一山又一山的稿子。



马缔重新整顿心情,拿起红笔,开始仔细检查四校稿是否有行数变动的地方。



全员出动的四校检查进入尾声,一个月来发现,除了【血潮】外,没有其他遗漏。当然,因为全部重新校对的关系,也找出之前没校到的错字和漏字,同时针对有争议的释义进行讨论,也算有成果。



「不过,还真是雷声大,雨点小啊!」



就像荒木说的,结束长达一个月留宿编辑部的大工程后,大家已经累得人仰马翻。



「让大家做了许多白工,真是对不起。」



马缔看着大家疲惫的脸,再三道歉。



「别这样说,谨慎永远不嫌多。」



「因为仔细检查过了,反而放心。」



学生们接二连三地这么说,虽然身心疲惫,却充满了成就感。大家开心地整理行李,准备回到久违的家。



《大渡海》能遇到一群这么好的工作人员真是太幸运了,马缔站在编辑部门口,目送回家的学生们。



历经「地狱留宿总动员」后,马缔对《大渡海》的具体样貌有了踏实感。被那么多双眼睛检查过的稿子,几乎没有错字和缺字了。「血潮事件」尽管耽误了整体进度,令人懊恼,但也让《大渡海》免于出版后才被批评的最糟状况。同时在这次修正中,补齐了其他词汇,充实了释义的内容。



《大渡海》是一本内容完整且精确度高的辞典,应该会成为使用上或阅读上都让人乐在其中的辞典。经历了留宿总动员后,马缔更加确信这一点。



看到岸边还留在编辑部,马缔对她说:



「岸边,辛苦了。今天早点回家好好休息吧!」



「好。那……马缔你呢?」



「我打算和荒木一起去松本老师家探望。」



当初说是住院一星期做检查,但留宿期间始终不见松本老师来到辞典编辑部。师母打过一次电话来,说「老师还没完全恢复」后就音讯全无。虽然心里一直很挂念,但当时实在抽不出时间。



趁着《大渡海》的编辑作业再次回到预定的轨道,马缔和荒木打算去松本老师家看看。岸边原本也想一起去,却掩不住疲惫脸色。马缔说服岸边回家休息、确认隔天的上班时间后,在玄武书房别馆的门口和岸边道别。



松本老师住在千叶县的柏市,荒木似乎也没去过老师家。马缔和荒木一起从神保町搭地铁,对照地址,往东边出发。



离下班的尖峰时间还早,马缔和荒木并肩坐着,膝上放着公事包和蛋糕盒。公司附近有家老字号蛋糕店,松本老师很喜欢这里的巧克力闪电泡芙。



马缔买伴手礼的时候,荒木一直默默不语,终于在电车里开了口。



「刚才我打电话过去,说我们现在去拜访,刚好是老师接的电话。」



「老师怎么样?」



「嗯,声音听起来满有精神。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来编辑部呢?我想不通。」



因为不知道路,所以从柏市车站搭计程车,约五分钟后抵达老师家,是一栋小巧古老的独栋民宅。



按了对讲机后,师母随即开门,带他们来到客厅。不出所料,老师家满是藏书。所有墙壁都设成书柜,书柜前的地上,书本也堆到半个人高,走廊、楼梯等通道只剩下一个人勉强可通过的空间。



师母和老师的小孩不会抱怨吗?马缔叹为观止,不由得看傻了。带着些许霉味的屋内,或许是因为纸的吸音作用,有种静谧的气氛。



师母端来三人份的红茶和巧克力闪电泡芙。



「谢谢你们带这么好吃的甜点来,直接拿来招待你们,真不好意思。」



师母鞠躬致谢,马缔和荒木觉得很不好意思。客厅的门被打开,松本老师走了进来。



「让你们老远跑来,真抱歉。」



见到松本老师,马缔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原本就很瘦的老师,一阵子不见又瘦了一大圈,穿着平常的西装外套,打着绳状领带,衬衫领口松得可以放进两根手指。似乎正在家里休息,因马缔与荒木来才特意换上衣服。荒木用手肘碰了碰马缔的侧腹,马缔才回过神来,为突然来访表示歉意。



老师跟师母道谢后,示意师母先离开,在马缔和荒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看着桌上的巧克力泡芙,脸色沉了下来。



「啊,谢谢你们带来这么好吃的甜点。」不愧是夫妻,讲的话都一样。「检查结果是,食道里有癌细胞。」



老师的话虽然传进了耳朵,却到不了大脑。一旁的荒木微微吸了一口气,马缔不知该如何反应,只知道事态严重。



荒木小心翼翼地询问病况,老师回答现在服用抗癌剂,并到医院接受放射治疗。虽然肿瘤变小了,但因为副作用的关系,几乎每天都躺在床上。今后要持续观察,若状况恶化可能要再次住院。



面对词汇,马缔和荒木总能应付得又快又好;面对病人,却完全不知所措。想破头也说不出恰当的话,又不敢随口说「一定没问题的」、「请加油」,只能沉默着。



或许是看穿了马缔和荒木的不安与担心,松本老师刻意用开朗的声调询问《大渡海》的进度。马缔没提留宿的事,说明作业顺利进行着,同时也把装帧提案带来了,准备让老师看看。



「这装帧和我们打造的船实在太契合了。」



老师把装帧设计稿摊开放在膝上,爱怜地触摸着银色的海浪:「真的好期待!我只要身体恢复就可以去编辑部了,在这之前,有什么状况或疑问,都请跟我联络。」



「一定,无论哪个环节,都请老师不吝赐教。」马缔这么说。



《大渡海》可说是老师的命脉。如果顾虑老师正和病魔对抗,而不让他参与《大渡海》的编纂作业,无异于夺走了老师的生命。



马缔和荒木决定走回车站,于是在黄昏时分离开了松本老师的家,老师和师母一起在门口目送两人离去。转弯前回头一看,老师还站在门口,瘦弱的身影轻轻地挥着手。



三个巧克力闪电泡芙原封不动地留在客厅茶几上。



马缔被五校的进度追赶着,全副心思都在校对作业上。



赶不上了!不祥的预感在马缔心头浮现:要是老师发生什么事,就看不到《大渡海》的完成。虽然知道这念头太不吉利太悲观,但就是怎么样也乐观不起来。马缔和荒木到访不久后,老师再度住院。年底虽然出了院,和师母一起迎接新年,但新年一过又随即住院。荒木常常去医院探视,并将五校遇到的问题带去,请老师判断该怎么处理。



再这样下去,或许会赶不上预计的发行日,马缔内心焦急万分。寒假回老家的学生比暑期多,不容易掌握工读生人数。为了赶上因「血潮事件」而延宕的进度,马缔、荒木、岸边、佐佐木连新年假期也把工作带回家做。



到了一月中,工读生终于全员到齐,总动员进行第五次校正。因为辞典不但页数多,印量也高,印刷装订需要更长时间,校对完的部分要立即送回印刷厂,开始印刷。也就是说,最晚一月底要校完,否则赶不上发行日。



马缔接连好几天都忙到深夜,香具矢结束店里的工作后,回到家常会遇见刚下班的马缔,两人便一起在早云庄的起居室里吃着香具矢做的宵夜。平时,晚餐由马缔负责,一个人用完餐后,把香具矢的那一份用保鲜膜包好放在冰箱里;香具矢回家吃完后,清洗盘子顺便为马缔做隔天早餐。这是作息不一致的两人,互相配合的生活方式。



很少能一起坐下来吃晚餐,马缔心里很高兴,但话并没有因而变多,因为太疲倦,又担心松本老师的病情。香具矢知道马缔的状况,刻意准备了鳗鱼茶泡饭和蒜味骰子牛排替马缔补充营养和体力。香具矢店里的工作已经够劳累了——每想到此,马缔就忍不住内疚,只能以感恩的心把饭菜吃光,回报香具矢的体贴。



因为半夜吃鳗鱼和牛肉,小腹周围好像增加了一圈。再这么下去,至今无缘的中年肥胖也会上身吧!在香具矢爱心晚餐的鼓励下,马缔坚定决心,加紧脚步完成《大渡海》。



马缔忙得无法离开编辑部的日子里,香具矢抽空探望了松本老师。毕竟从梅之实时代起,老师就很喜欢香具矢的料理,也常光顾店里,不可能不担心的,于是特地做了老师喜欢的菜色送到医院,帮老师打打气。但问她「老师是否吃了料理」、「身体状况如何」,香具矢却答不上来。



「老师总是满脸抱歉地说:『是我连累了马缔……』」



「不,您对他的提拔,我很感激。他要我转达:『《大渡海》进行得很顺利,请您安心养病。』」



这样的对话一次次地重复。在灰色云层低垂的严冬里,《大渡海》的编纂作业到了最后一刻依然缓步前进。老师的病情没有明显好转,一月就这么溜走了。



不论怎么缓慢,只要前进,总有一天能见到阳光。一如唐朝玄奘到遥远的天竺取经、顺利把带回的经典译成中文的伟业;一如禅海和尚每天挖一点岩石,历时三十年终于挖通的隧道。辞典也一样,不只是把词汇集结成册,更透过历经长久岁月仍不屈不挠的精神带给人们真正的希望,说是众人智慧的结晶也不为过。



印刷机的转轮终于启动,开始印刷《大渡海》的内页。和荒木、岸边一起初次来到印刷厂现场的马缔,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刚印好的纸张。



这是尚未裁切的一大张薄纸。页码的顺序和上下左右的阅读方向零零落落地排列着,但一面十六页,正反两面共三十二页的内容,已经确确实实地印刷完成了。



把这一大张纸对折四次,就变成十六张内页,页码顺序和阅读方向也一致了。留下装订用的书脊那一侧,将其他三边裁切整齐后,就是所谓的「一合」。换句话说,三十二页为一台。《大渡海》有二千九百多页,也就是九十几台,要把这九十几台全部集结起来才是一本,才能进行装订。



裁切之前的大纸,留有微微的热气。虽然明知是印刷机的热度造成,但马缔相信里面一定隐含了荒木、松本老师、岸边、佐佐木及自己对《大渡海》的炽热情感。此外,协助过《大渡海》的众多学者、工读生、制纸公司和印刷厂相关人员的心力,也一起浓缩在里面。



眼前柔和淡黄的纸张上,清楚浮现宛如夏夜的深色文字。细看正好是【明】,马缔刻意眨了眨眼,因为眼框泛出的泪水让视线变得模糊。



「明」这个字,不只指光亮或灯火,还有「证明」的意思。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花费十五年和词汇缠斗,绝没有一丝白费,终于具体成形的《大渡海》,是大家努力的证明。



「真的好美啊!」



岸边像看着宝石般望着纸,用手帕按着眼窝。旁边站着曙光制纸的宫本,感慨万千地点着头。荒木则是小心翼翼、用微微颤抖的指尖触摸着。



「马缔,」确定这不是作梦后,荒木说:「马上拿给……」



「是,马上送去给松本老师看。」



编辑部选在进行「や行」之后的五校。将工作交给岸边后,马缔拿着卷成筒状的纸,和荒木一起前往位于筑地的医院。



松本老师吊着点滴,鼻子插着辅助呼吸的管子,靠坐在床上,就着枕头在写什么,似乎是用例采集卡。发现马缔两人进来时,立刻露出笑容,将铅笔放在枕头旁的桌子上。



「唉呀,看看是谁来了。马缔,好久不见啊!」



师母正巧回家的样子,在老师沙哑声音的催促下,马缔和荒木两人坐在床边的折叠椅上。



和去年在老师家相见时相比,老师没有变胖也没有变瘦,气色和心情似乎好了些。马缔谨慎地询问老师的身体状况,老师刻意表现出开朗的样子。



又被荒木的手肘轻碰侧腹,马缔才突然回神。不能待太久,老师要休息。



「其实,我们有东西想给老师看。」



马缔把纸摊开,放在老师的膝上。



「喔……」



松本老师发出呜咽声。不,应该是用尽全身力气,从心底发出的喜悦之声。



「终于、终于要印制《大渡海》了……」



老师细细的手指疼惜地抚摸着页面上的每个字。是的,终于能印出来,呈现在大家面前了。马缔说完后很想紧握老师的手,又觉得不得体,所以没有行动。



「老师,《大渡海》预定三月发行,」荒木沉稳地说:「样书一印好,我们马上送过来。不,到时候请您和编辑部同仁一起庆祝吧!」



「好期待啊!」松本老师抬起头,像抓到美丽蝴蝶的少年,微笑着说:「荒木、马缔,真的很谢谢你们。」



松本老师等不到《大渡海》完成,在二月中过世了。



接到荒木从医院打来的电话,马缔错愕地一句话也说不出话,默默打开编辑部的置物柜,确认黑领带是否在里面,又觉得只顾着找黑领带的自己很怪。情绪和行动连不上,完全不能控制。



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的成员们,协助师母处理守夜祈稻和告肘式等后事。马缔这时候才终于知道,松本老师享寿七十八岁。还不到退休年龄就辞掉了大学教授的职务,全心投入辞典的编纂。没有收弟子,也和学校的派系保持距离,只将一生奉献给辞典。



松本老师还在大学任教时,就已经和荒木一起编辞典了。荒木是松本老师的好伙伴,近半世纪的时间里,以编辑身分协助老师、鼓励老师,合力完成了好几本辞典。这样的荒木没有流泪,反而招呼着前来上香的宾客。尽管举止和平常一样稳重,脸颊却因悲恸而削瘦,失去血色。



丧礼结束后,马缔在黄昏时回到早云庄,很不情愿地在玄关洒盐净身。如果老师真的跟来了,希望能一直保佑我们。



早一步到家的香具矢已经换下丧服,一身便服等着马缔。因为担心马缔,香具矢延后了开店时间。两人默默地朝二楼起居室走去,香具矢泡了焙茶,和马缔不发一语地喝着。



「我……来不及……」



马缔喃喃自语,没有让松本老师看到《大渡海》。如果在辞典编辑部的不是我,如果是其他编辑,《大渡海》一定能早一点完成。是我没用,不能让老师在离开人世前看到等待多年的成果。



马缔发现自己正在啜泣,在香具矢面前掉眼泪实在太没用了。虽然这么想,却克制不住泪水与野兽般的呜咽声在瞬间溃堤。香具矢在马缔身边坐下,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地轻抚马缔颤抖的肩膀。



《大渡海》的庆祝酒会在九段下的老牌饭店宴会厅举行,那是樱花正含苞待放、三月下旬的前夕。



辞典的执笔学者、制纸公司及印刷厂的相关人员都在受邀之列,出席人数上百。玄武书房社长上台致辞,为热闹华丽的宴会拉开序幕。



会场内侧设置了及腰的桌子,放着《大渡海》和松本老师的遗照,装饰着鲜花,还供上二合日本酒和酒杯,宛如祭坛。来到会场的师母凝视着老师和辞典,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可惜没办法招待工读生,马缔这么想,一边在会场内向每位出席者致意。超过五十名学生如果来到会场,肯定会像蝗虫过境稻田,把所有料理立即扫光吧!玄武书房的经费没有这么充足,还是另外在居酒屋慰劳学生好了。



今晚也邀请了主要书店和大学图书馆的相关人员,二周前发行的《大渡海》好评如潮。书店的销售比预期好,这场宴会是追加订单的好机会,玄武书房业务部的每个人都卯足了劲。特贩部和宣传广告部的人也忙着替来宾斟酒、寒暄,接待相关人士。



「马缔!」



听到叫唤声回过头,看到西冈正离开谈话的人群,朝马缔走过来。服贴的西装前胸口袋露出红色手帕,还真是盛装打扮。衣着和平常一样的马缔,不由自主地盯着口袋里引人注目的手帕。



「《大渡海》的最后一页,有我的名字呢!」西冈感激地说。



「是的。」



「是马缔的意思吧?」



「松本老师住院后,由我代笔。事先当然和老师商量过,老师也同意。」



西冈曾是辞典编辑部的员工,也为《大渡海》尽了许多力,当然应该把名字放上去。不知道西冈为什么感激的马缔,歪着头说:



「不会是我把你的名字写错了吧?」



「不是啦,是……我其实没做什么……」



西冈轻拍马缔的背,再度回到人群中。他刚刚似乎小声地说了「谢谢」,但也可能是马缔听错了。西冈已经眼尖地发现广告代理商的人,正油嘴滑舌地和对方打招呼:「多谢多谢,荻原先生,这次真感谢您的帮忙啊!」荻原先生笑得很开心,看来西冈还挺有两把刷子的。



打了一轮招呼后,马缔走到祭坛前,师母正怜惜地翻着《大渡海》。



「松本第一次住院时,似乎心里就有数了。」站在马缔旁边,师母平静地说:「当然,他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到最后一刻都还挂念着《大渡海》。」



「无法让老师看到《大渡海》,是我不好。」马缔深深鞠躬。



师母摇摇头:「别这么说,松本很开心,我也是。因为他花费一生心血的《大渡海》,终于出版了。」



师母把《大渡海》轻轻放回松本老师的遗照旁,点头示意。目送师母离开祭坛后,马缔对着遗照默默合掌。



「辛苦了!」



以为是老师的声音而讶异地抬起头,不知何时荒木来到了身边。



荒木也变老了啊!这也难怪,为了编一本辞典,转眼就过了十五个年头。



「你似乎很沮丧。前几天我去月之里,香具矢很担心你。」



「很对不起松本老师,我能力不足。」



虽然羞于启齿,马缔还是吐露了心情。



「我猜到了你的想法,带了好东西给你。」荒木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白色信封,说:「是松本老师留给我的信。」



马缔目不转睛地盯着信,接下信封,拿出信纸。



看惯了用例采集卡上老师的笔迹,意外发现信上的字特别有力。



在最后关头,我无法尽到监修者的责任,谨向辞典编辑部的各位致歉。《大渡海》问世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吧!但是,我没有不安,也从不后悔。



因为我已经可以想像《大渡海》被众人当成宝物,横渡文字大海的模样。



荒木,有件事我要更正。我曾说过「今生再也找不到跟你一样优秀的编辑」,我错了,多亏你找来马缔,让我能够再度在编辞典之路上前进。



能遇到你和马缔这样的编辑,我真的很感激。因为有你们,我的人生过得十分充实。有没有什么词汇比「感谢」更能表达我的心意呢?如果在另一个世界有这样的词,我在那里也会制作用例采集卡的。



编纂《大渡海》的每一天,我都过得很快乐。在此祈求大家的《大渡海》能永远幸福地航行下去。



马缔细心地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里。



看着松本老师的遗照、印着老师名字的《大渡海》及会场每一个人的面孔。



词汇有时如此无力,不论荒木或师母怎么呼喊,也留不住老师的生命。



但是,马缔这么想,我们并没有完全失去老师。正因为有词汇,最重要的东西将一直留在心底。



即使生命结束,肉体化成灰。对老师的回忆仍将超越肉体的死亡,印证着老师的灵魂永远长存。



老师的模样,老师的言行举止,为了将这一段又一段大家交谈、分享的往事传达给后人,词汇是不可或缺的。



马缔突然想像,自己的掌心握着那只不曾碰触过的手。和老师见面的最后一天,在医院里没能握住的,又瘦又冷但应该光滑的手。



为了与死去的人相系、与尚未来到人世的人相系,人们创造了词汇。



岸边和宫本正吃着蛋糕,明明庆功宴前才宣告既然是编辑部的一员,就要贯彻招待的任务、绝对不吃东西……这会儿却开心地和宫本分享着彼此手上的蛋糕。佐佐木靠在墙边喝着白酒,西冈依然长袖善舞地和会场内的人交际着。



每个人都打从心里为《大渡海》的完成而高兴。



我们完成了编舟计划,编纂出一艘坚实的辞典之船,载着古往今来想传递心意的灵魂,航向丰饶的文字大海。



「马缔,明天要开始进行《大渡海》的修订作业罗!」



荒木说着,边催促着马缔往会场中央走去,脸上闪现百感交集的表情。也可能是马缔的错觉。



人还在庆祝的晚宴上,心已经开始思考《大渡海》的未来了,不愧是荒木,简直是松本老师的灵魂伴侣。



辞典编辑没有结束的一天。乘着希望之舟在文字大海上的航行,永远不会结束。



马缔笑着点头:



「趁今晚多喝一点吧!」



留意着杯里的酒泡不让它溢出,小心地往荒木的酒杯倒着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