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一悟也还是会偶尔想起当年和朔良约会时的往事。



……不过话虽如此，大概也只有一悟自己会认为这是一段略带酸涩的青春，以及，价值非凡的回忆吧。



当时的一悟还只是个孩子，财力和行动力是理所应当的缺乏。



那些所谓的约会，大抵也只是每年一起去一两次附近的游乐场或游泳池，除此之外，就是去购物中心或游戏厅等游乐设施里逛一逛而已，前提是那里可以通过小孩子能采用的交通方式到达。



远行去海边或者深山的户外活动。



连续几天在外过夜的旅行。



甚至是国外旅行。



毫无疑问，以上的这些都是痴人说梦。



囊中羞涩加之没法策划什么特别活动的一悟，只能通过自己的智慧和创意让两人的“约会”尽可能好玩一点。



现在想来，一悟觉得自己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快乐。



倒不如说，反倒是朔良经常给予一悟金钱上的援助。



一悟和朔良曾经在暑假里去过一次附近的奥特莱斯购物中心。



一家在城里很有名的冰淇淋专卖店在购物中心里开了分店，朔良在那里请一悟吃过冰淇淋。



那个冰淇淋和便利店或者连锁店卖的那些不同，在美味非常的同时，价格也是昂贵非常。



说到底，奥特莱斯这样的名字，在小孩子心里本身就会有一种很时髦的感觉。没经过太多思考的一悟便胸有成竹地邀请朔良一起去玩，而奥特莱斯购物中心基本上是复合型商圈，说白了是购物的地方。



囊中羞涩的话，去那种地方也就仅仅是闲逛而已，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由于自己的鲁莽，不仅拉着朔良浪费时间，而且还让她破费了……



看着沮丧不已的一悟，朔良温柔地微笑着，安慰着他。



『没关系的。难得阿悟你带我过来，我也想和你创造更多的回忆』



一悟甚至还记得，在朔良说这话的瞬间，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花香型的香水味。



那是薰衣草的花香和柑橘的果香混合起来的甜美芬芳。



……可是事到如今，回想起来却已沦为令人羞耻的记忆了。



不仅仅是这一次。



仔细想来，家境殷实的朔良总是无条件地包容着年幼无知、行事鲁莽的一悟，在很多一悟不曾发觉的地方，也同样地给予了帮助。



时过境迁，今时今日的一悟对这些事已全然知晓。



也正因如此，每每回想起来，都令一悟深感羞愧。



也许，只有一悟一厢情愿地认为，当时两人共同度过的时光，是独一无二且意义非凡的。



——那个时候，朔良是否已经因为家庭状况而被许下婚约了呢。



——那个时候，朔良是否独自怀抱着无法向人言说的沉重烦恼，瞒着自己装出一副开朗的模样呢。



得不出任何答案的自问自答。



徒留对于当时什么都不知情，什么都不理解的自己，那让人愤怒而又悲伤的自我嫌恶。



周而复始，经久不息。



※



背景音乐从天花板上流淌而下，从一家人、小情侣再到老夫妇，商场里各色人等热闹非凡。



钉山一悟看着陈列在自己眼前的各类商品，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确实，真行啊这个。今天这一趟算是没白来」



这一天，一悟来到了镇上的一家大型购物中心。



和一悟那家位于郊区的店铺不同，这是一个专卖店鳞次栉比的复合型商圈。



地理位置上也离市中心相当之近。



当然，一悟今天来这里并不是出于私人购物的目的，而是工作的一环。



一悟的竞争对手，最近在这家购物中心里新开了一间门店。



对方最近推出了自己的产品，也就是PBnote，在电视的特别节目和SNS上小有名气，备受关注。



注：private brand，自主品牌



为了提高自主品牌的知名度，对方应该就是把这个购物中心里的新门店作为是天线商店note的试点了。



注：天线商店类似于国内的品牌专卖店，目的是用以推广品牌商品，同时，透过这些店铺，企业可以直接观察和了解消费者的需求



像这样地去走访调查其他公司店铺的行为被称为“竞争对手调研”。



除了对热门商品的功能性、价格进行调查之外，还需要对占地面积、商品规模、品种等信息进行全面的了解。



一悟叹了口气，清空了自己的思绪。



现在一悟心里最为苦恼的问题，毫无疑问——是今后应当如何处理和琉奈之间的关系。



在意外邂逅了朔良的女儿——琉奈之后，一悟在她的房间里过了一夜，然后第二天一早就收到了来自琉奈的“恋人宣言”，而中午她更是跑到了自己的店铺里来送便当——在波涛汹涌的一天过后，当天夜里。



把琉奈送到家之后，一悟和她一起吃着顺路买来的晚饭，两人好好地聊了一番。



一悟毅然决然地和琉奈认真地讨论了今后。



可到头来还是在原地踏步。



琉奈很是固执，完全没有要退让的意思。



『我不会给阿悟添麻烦的』



琉奈捧着自己亲手泡的饭后咖啡，在杯中那苦涩香味的氤氲缭绕中，以极其认真的口吻说道。



『就像今天去阿悟店里那样，我会好好地应付过去的，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不是，虽然今天是应付过去了……』



一悟很是为难地挠着头。



『如果……被你学校里的老师或者是警察之类的人看见了的话，要怎么办呢？要是他们怀疑我和你的关系，追问不休呢？』



『要是真的发展到那种地步，我会好好地解释清楚的，我可以打包票说，阿悟你没有任何的责任，也没有做过任何的亏心事』



琉奈的眼神和语调从头到尾都是无比的认真。



而这段对话，一悟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可疑到了极点。



简直就像是在不为人知处偷情的男女一般。



这反而让一悟的担心愈发严重。



可琉奈无论如何都没有退让——无奈之下，一悟只能提出先交换联系方式，等以后有机会再好好聊聊。



于是在琉奈的目送下，一悟悻悻而归。



虽然这件事情应该要毅然决然地去应对，但也并非得不容分说地去反驳。



正确的处理方式应该是在双方面临更加严重的风险之前，找到彼此都不得不接受的妥协点。



这么一想，一悟觉得自己就没见过比她还难搞的人。



于是事情一直拖到了今天。



（……嘛，算了）



出于职业的缘故，对一悟而言，长期战斗和互揭短处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一场和顾客之间的纠纷，从开始到解决，一悟能花上两年的时间。



身为店长，不仅仅是顾客，面对租赁方和合作方，有时也会出现这种情况。



而越是在这种时候，焦虑、沮丧、急躁就越有可能酿成大祸。



如果事情只能从长计议的话，那这也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选择。



「……嗯？」



一悟发散着思维在购物中心里散步时，看到了一辆流动摊贩的面包车。



大概是租来出摊的吧。



这个购物中心的占地面积确实很大，足以让面包车开进建筑物内部。



「冰淇淋啊」



从装饰得花里胡哨的广告海报和菜单板上看，卖的好像是冰淇淋。



甚至还能看到电视和杂志上做过特辑的宣传语。



其人气之高从面包车前排成长龙的年轻人队列中也可见一斑。



「……这么说来，以前和朔良去奥特莱斯玩的时候，她还在那里请我吃了冰淇淋呢，那种从城里开过来的稀奇专卖店的冰淇淋」



现在想来，实在是不堪入目的回忆。



一悟只能苦笑。



「…………」



……不过，最近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起朔良。



十有八九是因为前几天和琉奈的相遇吧。



到今天为止，和琉奈在一起的日子都是些惊心动魄的展开，让人完全无法放松下来。而现在冷静下来了，才终于能真切地感受到朔良已经不在人世的这一现实。



关于朔良去世的原因，琉奈的说法是遭遇事故。



一悟能察觉出，个中事由多少有些敏感。



而既然一悟自己都是如此了，那就更不必说这件事在琉奈心中的分量了。



因此，在和琉奈聊天的时候，一悟都努力地不去触碰这个话题。



……也许正因如此，越是不愿提及，一悟就越是日复一日地回想起和朔良的记忆。



十六岁就结婚生子，成为人母的朔良。



为了挽救家庭，被迫政治联姻的朔良。



虽然琉奈曾经提到过自己的父母婚姻关系很是和睦——可正因如此。



赖以仰仗的丈夫英年早逝，留下朔良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养育琉奈——然后，因为一件极其不合理的事情就匆匆结束了一生。



朔良的人生，是自己完全无法想象的……。



那么，她的人生还能称之为是幸福吗？



「……冰淇淋」



大抵皆因回想起了和朔良的记忆，一悟心中被多愁善感的思绪所完全占据。



一悟嘴上说着“回去之后跟员工们提一下吧”这种工作上的借口，走向了面包车。



就在这个时候，一悟在不经意间察觉到了来自他人的视线。



具体来说，是来自斜后方的树丛。



……一悟有种不祥的预感。



转过身去之后，一悟发现有人从树丛的阴影里探出头来，看着自己。



对方其实并不是想真的躲起来——甚至是想故意暴露自己。



一悟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些许惊讶的表情，朝树丛走去。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啊，你发现了」



琉奈脸上浮现出了喜欢恶作剧的猫咪一般的笑容。



而她今天穿的是便服。



白色褶边的衬衫配以深蓝色的裙子。



并不花哨的打扮依然保留着身着制服时的清纯气质。



可是，琉奈在一悟面前展现出的那种过分欢腾的小动作，以及头发上散发出的好闻的洗发水香味，都能深深地牵动一悟的心。



「要说为什么的话，是因为那天晚上你在我家里谈工作的时候，说过有间竞争对手的店铺你很在意，你还有印象吗？」



「诶？」



这个闻所未闻的消息，让一悟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说的是我在你家喝醉的那个晚上？」



「嗯。然后你还说等到了下一个调查竞争对手的日子，想去那里侦查一下。我问你是哪天，你就告诉我了」



「……然后你就一直在这里蹲着我是吧」



一悟的话语中夹杂着叹息。



一方面是感叹自己的粗心大意，另一方面则是感叹琉奈那多少有些离谱的行动力。



然而，琉奈给出了一个完全出乎一悟预料的回答。



「不是哦。是我拜托阿悟你带我来的。因为今天不用上学嘛，所以我就问你可不可以带上我一起去」



「……哈？」



一悟抬起头，面前是笑容灿烂的琉奈。



「然后阿悟你就答应我说“完全没问题哦”」



「…………」



琉奈的话让一悟感到天旋地转。



她这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对，就算是酒后半开玩笑说的话，如果没有正式决定日期和见面时间，也是不可能这么“碰巧”地遇到她的。



不过，她所说的承诺，很有可能是确有其事。



（……那晚我居然醉到连这种事都说了……）



再次认识到自己那天的行为是有多么愚蠢之后，一悟更加沮丧了。



而琉奈看着抱头苦恼着的一悟，微笑着说道。



「那出发吧！阿悟」



「……出发？去哪？」



「我们约会吧，像是情侣那样」



琉奈天真无邪的发言让一悟更加懊恼了。



※



“我们约会吧。”



琉奈虽然嘴上说得很轻巧，但她也并非是想要攻陷一悟或是让他难堪。从本质上而言，琉奈是没有恶意的。



而这一点一悟也心知肚明。



正因如此，硬是要甩掉她或者是将她拒之于千里之外都是不合理的做法。



……最重要的是，想要和她彻底撇清关系是不可能的。



这是一悟时至今日的经验之谈。



而且严格来说，一悟现在正在工作。



虽然作为主要目的的新店调查已经结束了，但其他竞争店铺的调查还没有。



但是，为了躲开她而跑回家去……也有点不太好。



今天会在这里遇到她，归根结底也是自己的责任。



虽说一悟并不想做什么约会之类的幼稚事情，……不过一起在购物中心的店铺里逛逛倒也是一种选择。



「有言在先啊，我是不会跟你去什么餐厅、咖啡厅、卡拉OK、游戏机室之类的地方的啊。今天说白了就只是你自作主张地跟着我去调查竞争对手而已，除此之外，我不会和你做任何别的事情。明白了吗？」



「嗯，知道了」



「还有一点，和我保持好距离」



一悟和琉奈隔开了好几米的距离，说道。



这也是当然的，如果和街上那些小情侣一样贴得紧紧的，那一悟强调这么多东西也没有意义了。



因此，这种程度的距离是必然的。



「我知道了啦，你放心好了」



琉奈的笑容依旧明亮，她给出了自己的承诺。



明明一悟已经故意用了一种会让琉奈打退堂鼓的说法，但琉奈却没有丝毫的不满。



自己提出的条件，很明显已经让今天这场“约会”沦为了橱窗购物的观察许可……可她为什么还是那么高兴呢？



（……总感觉心痒痒的……）



看着这个简直像只忠诚的小狗一样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女，一悟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路人视角里，两人就像是在你追我赶一样。



如果真的有人注意到的话，也许确实不会把两人当成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不过，应该也不会被认为是什么可疑的关系。



「你说，在路人视角里，我们会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像是完全看穿了一悟的思考，琉奈问道。



「父女？上下级？或者是……情侣？」



琉奈还是一如既往的兴高采烈。



（……还真是开心啊，虽然她不知道我是什么感受……）



一悟在心里唉声叹气。



不过在另一方面，琉奈的话在一定程度上也不无道理。



虽然很在意周围人的视线是事实，但是和琉奈待在一起的话，也许顶多也就会被认为是父女关系而已。



一悟在一家以销售家具和厨具为主的杂货店前停下了脚步。



「我想看看这家店」



这家店勉强也能算是个竞争对手……不过，和一悟的公司相比，这家店还是差了一大截。



虽说一悟本来就是为了调查而来的，不过幸好，这里是两父女一起来也不会奇怪的地方。



至少，如果真的是年龄相差悬殊的恋人，那么应该会去更时髦的地方吧——这是一悟一厢情愿的想法。



「就连竞争对手的店铺也要调查，阿悟的工作还真是辛苦呢」



一悟走进店里，开始四处巡视。



而琉奈则跟在一悟的身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喋喋不休地说着。



「……嘛，作为店长也是应该做的事情」



作为站在店铺顶端之人，一悟必须时刻保持自己的高瞻远瞩，不断地想出新灵感。



为此，外部情报的输入也不能懈怠。



听到一悟的回答，琉奈很是佩服地连连点头。



不知为何，一悟心里多少有点沾沾自喜的感觉。



「阿悟真的很厉害呢。那天晚上还听你说过什么S级门店之类的，这么年轻就当上了销售额名列前茅的店铺负责人，真的很少见呢」



「……我还说了这么自卖自夸的话吗？」



每每从琉奈口中听闻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悟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上次去你店里的时候，店里的员工们好像都很仰慕你呢。工作能力出众，人望又高。莫非，阿悟你其实是个抢手货色？」



一悟感觉类似的话好像也从店里的学生兼职嘴里听到过。



琉奈自顾自地兴奋了起来。



「嘿嘿——说不定我真的是走大运了呢，能成为阿悟的女朋友」



「啊对对对」



一悟一边敷衍着琉奈，一边观察着店里陈列的商品、店内的氛围、卖场的设计等。



「阿悟还真是认真呢」



看到一悟聚精会神地做着侦查工作，琉奈嘀咕了一句。



然后——



「嗯，新灵感，新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