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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话 五分钟的欣喜也都破灭——三好爱(1 / 2)



自大相一家决定买下山丘上的地块那天起,短短一周左右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我精神的承受范围,像是有自来水势不可挡地倾泻到刚有些破裂的水气球里。



最初发生的事情是佐代里女士联系我说“决定买下那块地”的第二天——十月三十一日那个周日。那天,大相一家再次来到店里,签了几份合同。我作为销售人员的工作自此就基本完成了。虽然签约之后销售人员一般还有机会在和设计师商谈时在场,不过大相一家的情况是已经准备好了详细的设计图,剩下的只是需要和法务谈贷款和登记的事情。



佐代里女士和雅史先生各向我说了句“非常感谢”,我自然也以“非常感谢”作回应。



两人看上去都很和睦,花费4300万日元的紧张感自然应该也有,不过看上去更多的是结束一项工作的安心感。虽说不知道他们四岁的儿子了解到怎样的程度,但他笑着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好耶”。



我目送大相一家离开,并低头行礼。如果只是到这样就结束了,我想就会是个没什么可抱怨的周日,可以带着十全十美的幸福心情回到家,看着冬明的面颊入睡。但是,那之后——哎,要是口不择言地说就是发生了麻烦事。



由于颇受帮助,我向邻桌的园田先生表达了谢意。毕竟多亏了园田先生我才及时了解到山丘上那地块的情报,在谈优惠时还给了我一手公司情况相关的好牌。更何况,大相一家初次来到我们工程公司时,要是园田先生先站起来接待,这合同就应该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园田先生腼腆地摇了好几次头,然后邀请我吃晚饭,说是想两人一起庆祝取得了合同。



我在这时候第一次感觉园田先生可能别有用心。毕竟我们没有每次签约后举杯庆祝的企业文化,而且我不能理解他特地限定“两人一起”的意图。



我带着内心略微的不安,用尽可能礼貌的话语谢绝了。毕竟不管怎样,冬明还在家里等着我,我不能脱离行程安排在外吃饭。如果没有特别例外的事情,也会尽可能不把晚饭之约列入行程安排。



——园田先生之所以会周到地支援我,是因为这背后有类似恋爱情感的什么吗?



这个想象,要说是好是坏的话,自然是不好的。话虽如此,却也不是什么让人气恼的事情。如果是二十多岁的我,倒可能会很烦躁——把私人感情带到工作里,无论这是哪种的感情,我都觉得不太公平,应付不来——但我倒也不是会为此而闹别扭的年纪。



或者说,在工作的事情上,他大概都只是出于善意。我不是要无故贬低园田先生,但不管怎么说,这事情要是朝着古怪的方向复杂起来,那我在今后工作中的心情可能会变糟。得稳妥地和他保持一定距离才行,我这样思忖着。



然而事态远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我回去时在停车场看到本应早在我之前离开公司的园田先生等候在那里,向我递来一束花。



他的求婚非常唐突,而且很不妙。



对此我别无他法,只能明确地拒绝了他。







关于再婚,我至今为止也不是完全没想过。



然而,无论怎么考虑,答案也都是“不可能”。



英哉先生的死是我的伤口,至今仍是。而我想象不到有什么其他人能够愈合这个伤口。只有冬明和枫是例外。我想主动称作家人的,只那两个孩子而已。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恋爱之类的事情只是单纯的压力。工作、处理家务、考虑冬明的事情、偶尔考虑枫的事情。光是这些我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哪儿也没有向其他什么人倾注爱情之类的余裕了。特别是一旦脑海中闪现职场恋爱的可能性,就得在多余的事情上消耗精力。



从今往后,在工作上受什么人帮助的时候,我都不得不一一怀疑“对方会不会别有用心吗”吗?不得不持续做好万一的可能性准备,无视每次向我伸出的援手,摆出一副声称“我一个人也没事”的姿态吗?这显然就是负担。工作上的感激之情和对异性的爱情,二者就像豆腐和自行车那样不同,很难寻找共同点。



在周一周二的连休中,我埋头处理家务。收拾堆积下来的换洗衣物,久违地连卫生间也打扫了一番,为冬明准备平日里颇难烹饪的家庭菜,区区四十八小时就转瞬即逝了。称得上变化的,也就是触摸中指上的戒指次数增加罢了。



即便如此,周二夜晚一觉醒来的那个早晨,我尝到了许久没再体会过的忧虑苦涩。







十一月三日,那周三发生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想回忆起来。



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痛苦类型。——不对,至今为止也有过类似的痛苦,但规模相去甚远。



那天,我一到公司,就看到桌上放着一份没见过的文件资料。严格来说我不知道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准备那份资料的。但对于作案者及其动机自然也还是有所猜测。而如果正如我想象的那样,是对我的攻击,那就未免也太有效了。



放在桌子上的,是“建筑计划概要书”。在造房子时,要审查接下来要建造的房子是否符合法律规定。而这个审查被称为建筑确认。审查结束后,会得到建筑确认完成证明,然后在市政府登记接下来要建造的房屋信息。登记的这个就是建筑计划概要书,其他人也能够查阅或打印副本。



桌上的建筑计划概要书涉及的是我们工程公司并不会接手的钢筋混凝土公寓大楼,离建设开始日期还远着,是一份崭新的计划书。资料内容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然而,那栋公寓大楼的预定建设地点是个问题。



我打开桌上的电脑,立马输入那地址。



二维地图上,那地方就在“山丘上的地块”北面很近的位置,实际是在离它约二十米的山崖下方。然而,那公寓大楼计划造十层高。要建的十层高公寓大楼不该在那二十米范围内,顶部的两三层部分大概会突出到山丘上方。



——这意味着,那地块过不久就会失去宽阔的视野。



这就和在他们家跟前建造民房无异。如果真是这样,大相一家决定买那地块能做什么?我和他们的沟通到底又算什么?



我看向邻桌的园田先生,但没向他搭话。



——你是知道的吗?



像这样的问题,现在就算追问也无济于事。我拿起建筑计划概要书从座位上起身,走向科长——松冈先生的桌边。松冈先生好像才刚到公司,他打开桌子后面的文件柜,把脱下的外套挂在衣架上。



我略去打招呼,举起建筑计划概要书,问:“这个,请问您知道吗?”



松冈先生用他那狭长的眼睛看向这边,忍住了一个哈欠,说“早,能给我泡杯咖啡吗?”。



“之后会给您泡咖啡的。这个就在大相一家签合同的那地块北面不远处。请问您知道那里要建公寓大楼吗?”



“你不知道的吗?”



“那是……”



不知道。然而,理所当然的是,我应该要知道的。在处理地块事宜时,注意周边环境的变化是基础中的基础。这问题上,要论谁与过失,首当其冲的就是我。



“非常抱歉,没能掌握清楚。但我听说那山丘上的地块为了视野开阔,特地连行道樱花树都砍了……”



“这种事情,是砍完之后下的工程才定下来的吧?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嘛。”



“是的,不过,这是我们的过失。”



“不是你的过失?”



“当然是我的过失,但我所属的公司是安居工程公司。”



“嗯,然后呢?”



“我这就和大相女士联系,因为我们这边的说明有误……”



“等等,还是泡杯咖啡吧。气压问题吗?今早莫名很困啊。”



我瞪着松冈先生,但他不以为意地伸了伸懒腰。



我冲他猛地背转过去,走向茶水间。咖啡机里已经有温好的咖啡,因此没花多大功夫。我一股脑地倒进杯子里,一直单手拿着的建筑计划概要书碍手碍脚。



回到松冈桌边,就看见他已经坐在座位上了。我放下咖啡杯,他就事论事道了句谢谢之后,说:“那么,你有什么问题吗?”



“向希望地块视野开阔的顾客推荐了符合要求的地块,但得知眼下会建一幢公寓大楼。”



“话说那是在山崖下面,虽说楼顶是会突出来,但天空还是很宽阔的。”



“可是签合同之前没能说明这一点。”



“说到底,合同上根本就没有写任何关于眺望视野的事情啊。地块的价格里也没包含眺望视野的费用,毕竟周围地块也照样卖同样价格。”



“那我们集团早就知道这幢公寓大楼要建的吧?请问为什么不信息共享呢?”



“那块地的价值不在于视野开阔,是热门地区地基坚固的分售地。离车站也很近,步行范围内有便利店有超市还有邮局,那块地有足够与它价格相称的价值了。”



“土地的价值是由买家决定的。”



“嗯,是这样,土地性质和顾客的要求都是千差万别的。没法全都在备注上罗列清楚吧?调查符合顾客要求的地块那是你的工作。”



“是的。真的非常抱歉。”



“然后呢?”



松冈先生总算才喝了口咖啡。‘



不是什么“然后呢?”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肯定用不着说。



“我要联系大相家,向她们赔礼道歉。对方有意愿的话,就无条件解除合同,请问这没问题吧?”



“这可就麻烦了,按照现状得根据出于顾客方面原因解约的规定。”



“请问这是顾客方面的问题吗?”



“合同里没有关于瞭望视野的内容。我们这边按照合同内容诚实地履行合同义务了呀。”



“口头说明也算约定,也能成为法律依据。我们的说明不公平,这一点是没错的。”



“风景这东西棘手啊。视野开阔作为卖点的公寓住户要是看到眼前有别的公寓大楼要建,倒是会跟出售方发生争执,有这样的先例,结果还是住户败诉。视野开阔这种要求别人可以爱怎么改怎么改,并不是公寓所有者能够排他、独占享受的利益。判决是这样的。”



“这要看情况。像这次的,我们应该事先就已经掌握了会建公寓大楼的情况,那就有违说明义务了。”



“哎?你是明知道却还出售的吗?”



“我是当然不知道的呀,可是……”



“那不就是没法证明的事情了嘛。我们集团里的什么人或许确实知道那幢公寓大楼的建造计划。不过,不是刻意隐藏信息的,只是没顾得上共享信息而已。只要没有欺诈的意思,就不是我们的过失。”



“说到底,在谈论法庭审判时对哪方有利之类的时候就已经是对顾客的不真诚了。”



“我印象里,是你提起法律话题的呀。我只是在说‘瞭望视野这档子事情很难’这种稀疏平常的杂谈吧?”



松冈先生的反应,很奇怪。



像这样的事情,口头上再怎么絮絮叨叨地争执也不是办法。毕竟公寓大楼总归会造好,这事离让大相女士她们知道也不远了。要是大相家的房子开始建造之后提出索赔的话,事情就会闹大。要以企业利益为首还是以顾客利益为首,答案只能有一个。



“总之,我会向大相女士报告公寓大楼的事情。这总比让她们从其他人那边得知情况要好得多。”



“还太早了。那块地反正卖得掉,那我们等找到下一位顾客再说。”



我明白了松冈先生的打算,不由得屏住呼吸。



这个人对集团内的竞争很上心,因此,打算利用大相家的名义抢占销售前景广阔的地块。为了不把那地块转让给集团内的其他公司,就想姑且先继续维持合同。



“请问您打算把顾客为了家庭而建房子的心愿用于集团内部的竞争游戏吗?”



“不是游戏,这是工作啊。”



“请问欺骗顾客是我们的工作吗?”



“只是针对游戏说的。既然对方已经签了合同,那就有法律效力了。对于公司来说也是,要准许例外会很繁琐,还可能会在某处把事态恶化,这样的话真要发展成到法庭上谈了。但要是找到了下一个买家,我向上头也好交代些。”



“但是……”



“没有但是吧?我们不把合同签名放在眼里那要怎么办?销售的工作价值就在只于那签名。”



不是这样。怎么回事,这种难受的感觉。不是在说这种事情。



我深呼吸,尽力设法压制烦躁情绪。这次的事情是我的过失,这毫无疑问,不容争辩。但是,就算如此,继续在对顾客不公平的情况下推进工作并非好事。



松冈先生喝了口咖啡,继续说:“所以,你做得很好了。不管怎么说,让对方签了字,你的工作就到此结束了,后面我们来接手。下次的合同签约也有劳了。”



回过神来时,我右手已经狠狠地拍在了桌上,发出一阵巨响,杯子里的咖啡都跳了出来,手掌心没感到疼。



“在这公司里,和大相一家沟通最密切的是我。而我,现在在说这是对顾客的背叛。然而这些被这么轻蔑对待,请问我接下来到底要怎么继续工作?”



松冈先生的视线落在洒在桌上的一滴咖啡,一言不发地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用餐巾纸擦掉了。



“那么,要离开我们公司吗?”



如果我是二十多岁的年纪,那可能会叫喊着说要辞职。又如果英哉先生现在还活着的话会这么做。然而现实并非如此。我脑海中浮现出冬明的面孔,噤声了,只感到气血上涌、身体像是有摇摇晃晃的不适感。



松冈先生把餐巾纸扔进脚边的垃圾桶。



“要让事情顺利地进行下去,多多少少的秘密也是有必要的。你不也是瞒着过去的经历,在这里工作的吗?即使知道那要是曝光了就会对公司产生不利影响。”



感觉眼泪就要出来,我咬牙忍住。



——啊啊,果然,这人……



这些人,知道英哉先生的事情。



无论做什么,我都没法处于工作状态了。



再次回过神来时,我跑出了工程公司。



过了马路就是一条护城河,前面是建在旧城址上的公园。我什么也没法思考,就那么进了公园,在第一眼看到的长椅上坐下。



——不能辞职离开现在的工作。



毕竟,那很可怕。



一鼓作气之下辞了职,我能有下一个工作吗?回首至今为止的职业生涯,我不觉得自己能做的工作有多少。而如果找同样是工程公司销售人员的工作,那找得到吗?安居工程公司——我们集团是个巨头,因为纠纷而辞职这种事,就算会在业内迅速传开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到时候,很难说不会围绕着英哉先生的名字生事。追随着顾客自杀的建筑师,其妻子到底有哪里会雇佣呢?



那逃得远远的?在失业的状态下搬家,租借下一间房屋,冬明也从小学转出。我觉得那也不现实。



关于英哉先生,我至今依然自信还爱着他。但他的名字对我来说是个诅咒。他的死亡一定也带着要抹消那诅咒的意思吧,然而还不够。



在安居工程公司,我从没提过英哉先生的事情。但为什么这件事会被知道呢?



我双肘架在膝盖上,抱头苦思。



——答案已定。



我不得不向松冈先生低头,不得不道歉说为自己独自跑开、情绪化的行为赔不是。为了以后也能继续抚养冬明,我不得不把什么磨钝。



我右手指尖摸了摸左手中指的戒指。



——类似的事情,英哉先生也经历过了吗?



与如今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巨大压力一样的事情。他是想象着冬明或者枫的面孔,又或者是我的面孔,然后背叛了他自己的正义吗?



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从不觉得他做出对顾客不诚实的工作这件事是事实。他对工作有一种自豪感,对造房子这件事思考得很深。我们以前一定共有着同样的正义。



然而,他为了家庭丢弃了那份正义,导致一名顾客死去,而他自己也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吗?我现在,也要重蹈覆辙吗?



直到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我才注意到自己在哭。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哭不可。不是伤心,真的不是。要说悔恨自然是有的,但这和因为悔恨而哭又不一样。只是情绪变得脆弱,外壳般保护我的东西遭到破坏,内部裸露了出来。



用力闭上眼,我下定决心。



——再过十分钟,我就从这里起身吧。



为了支撑冬明生活的家庭,我不能脆弱。必须要像混凝土浇筑的地基、粗壮宏伟的梁柱、以及稳当地由它们所支起来的墙壁和屋顶那样坚固才行。那必须是经受得住风吹雨打、即使在寒冬中依然温暖、能够让那孩子无忧无虑欢笑的地方才行。



我突然想起得知英哉先生死亡那天夜晚,枫喃喃自语的一句话:



——是类似撬棍的东西,那是凭人力瓦解家时使用的东西。



英哉先生的死亡给这个以守护冬明为目的的家造成了巨大的伤口吧。一定就像是撬棍般的东西挥舞着砸了下来。



那么我不得不迎头抗住。



持续守护坚固的家,是属于我的战斗。







我照预演的那样向松冈先生低头,之后就只是在自己桌边动手工作。周三顾客很少,倒是处理周一周二休息时积攒的待联络事项很花时间。而这对我而言是值得感激的事情了。



回到家后,就该像往常那样表现了。这倒不是演出来的,只是一到冬明面前,就很自然地打开了母亲身份的开关。



然而冬明或许从哪里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又或许只是心血来潮的吧,总之,那孩子少见地提了这样的事情:



“我名字是谁决定的呀?”



夜晚沐浴过后,就在餐桌边,他这么问道。我在洗厨房洗剩下来的碗筷。那孩子在座位上喝着麦茶,读着一本深绿色的硬皮精装书。没有见过的印象,所以大概是从图书馆里借来的吧,不过封面上没印书名。



我洗完后,冬明从那本书上抬起头,问出了刚才的问题——冬明名字的由来。



“是爸爸和我商量讨论后决定下来的哟。”



“怎么个样子?”



“没记错的话,我挑了一些备选的字……”



不知道是不是受工作上的打击所影响,一回忆当时的事情,就觉得有些感伤。倒不至于要泪珠盈眶,但就像是察觉到背后的气氛那样,像是根据云层轮廓边缘略微漏出的光察觉到躲藏在厚重云层下的月亮。



“和爸爸一开始定下来的前提有三个。”



“这样啊。”



“首先是不往名字里加太夸张的含义。想尽可能自然,或者说是取个可以和原模原样的你一起成长的名字。”



“嗯,听哥哥说过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