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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沉睡深渊之刃(2 / 2)


「真是的,负责接电话啦。知道启动特权法之后,嫌犯的家长打电话来抗议了。到时得要接电话的人就是承办检察官的我啊。」



「谕吉,我们走吧。」



犬饲带着怒气小声说,天童寺检察官至此不断拒绝出席罪犯侧写师的侦讯,因为只要出席,就代表他认同导入这个制度。这男人真的有够自说自话。



「我明白了,有个万一时我会负起全责。」



「You are an idiot bonest……」更无言了。



为什么要说出那种加倍把自己逼入绝境的话啊,这又让犬饲更加愤怒了。



高中女生绑架杀人案,嫌犯——稻垣大和——



眼下的黑眼圈让人看了痛心的稻垣大和被警卫带进办公室。



犬饲坐在原本属于承办检察官的正面位置上,谕吉以列席事务官身分坐在为嫌犯准备的折叠椅旁。



「请坐下。接下来将以侦讯笔录为基础,向你确认犯罪事实。你有权保持缄默,并可以选任辩护律师。」



就算是嫌犯也保有人权,谕吉郑重其事地阐述开头说明。



「昨天没睡好吗?和我们一样,我们今天也没睡。」



稻垣是黑眼珠偏小的三白眼少年,偶尔从长浏海间偷窥的眼睛里没有光芒。不是这年纪的孩子会有的眼神,谕吉感觉背脊爬过一阵凉意。像是斜眼看世界般——你也这样想吧?谕吉和犬饲一瞬间对上眼,又立刻转过头看稻垣。



硬要说的话,他沉稳的气氛与资优生相近,感觉与「不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个子娇小,肩幅也窄,弯腰驼背。肌肤白皙,有张娃娃脸。身穿整套灰色运动服。



谕吉再次说「请坐」催促他坐下,稻垣脚步不稳地坐下后,并拢双脚,仿佛想要强调他因为警方的侦讯疲惫,立刻垂下视线。



「那么,就让我们立刻开始吧,可以请你说出名字和出生年月日吗?」



「……」



(……?)谕吉不可思议地交互看着静静对看的两人。



「……」



又持续沉默了一段时间。



「……保持缄默啊?你脑袋真好耶,也是啦,祸从口出嘛。」



犬饲突然用力挤出谄媚的笑容,或许可说甚至让人感觉某种诡异感的可爱地——不对,是恶心地——轻轻歪头。



「如果你打算那样,那我就自己继续说啰。要是有错再纠正我,可以吗?嗯~~稻垣大和,平成十三年四月二十五日出生……好年轻啊!已经不是昭和年代出生了啊。北海道出生,小时候也待过福冈啊,就是父母到处调职的那种吧?」



(自己说个没完……是小秀「惯例的那个」吧,但是啊,其中一方长时间沉默下去的话,哈……糟糕……好想睡。)



在只有犬饲声音响起的室内,谕吉手遮住嘴巴偷偷打了个哈欠。



「——所以说,你在诸星渚回家路上,威胁并带走她。到了田中房间,她发现自己会被强暴后,于是激烈反抗,」



「我没有威胁……」



嘶哑低沉的声音打断犬饲,犬饲和谕吉的视线同时离开笔录,抬起头。



「喔,说话了耶。」



「是检察官说有错再纠正你啊。」



「事实上,我不是检察官耶。」



「那是警察?法官?算了……是谁都无所谓。」



稻垣丝毫不感兴趣地看着远方。



「感觉你和田中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耶。」



「别把我和那家伙相提并论……」



「你们不是朋友吗?」



「不是……我也对警察说了,我只是被他敲诈而已。」



「听说被要了三次啊,但我不会同情你,霸凌这种事,屈服的人就是输家。田中四个月前遭逮捕时,你顺便告发他就好了啊,你却没有说出来。时至今日才来装被害者吗?该不会实际上你和田中很要好,是自愿给他钱的?」



「怎么可能啊……霸凌应该是霸凌者有错吧……」



(我也持相同意见喔,稻垣。)



田中的行为是犯罪,就算没有报警,也不能肯定他的行为。



「是这样吗?但我觉得你看起来不像是会把泪水往肚里吞的小孩耶。」



「……」



「话说回来,你从刚刚到现在刺了我几次啊?」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这里的那把刀。」犬饲说着,用拳头敲敲自己胸口。



「这个人脑袋没问题吧?」



稻垣「傻眼感」表露无遗的视线看着谕吉,但谕吉早已决定不理会他。



(……因为我不想要打扰小秀的Introduction啊……)



「很遗憾,这位大哥哥不会和你说话喔。」



「因为你要他闭嘴吗?」



「他没有那么能干,没办法边讲话边写字。」



「那回答我问题的时候停下手也没有关系吧……」



「别看他那样,记录对话内容的人很辛苦的。可是得把我们说的每一字、每一句全都写下来才行。」



「什么时代了还这么老派……拿摄影机录下来不就得了吗?」



「可视化啊。」犬饲露出看似温柔的笑容,回应这个理所当然的提问。



「我们是无所谓啦,但最后在笔录上签名的可是你。如果你愿意把说过的每句话、甚至于表情变化全部记录下来,我们也可以准备摄影机。但老派做法对你我来说都有好处,这是因为,只要我现在说『别把接下来说的写下来』,这个大哥哥就可以忘了写啊。」



「那什么啊……总觉得……好像非法交易……」



「大人的世界很有趣吧?」「也还好。」稻垣露出了些许孩子会有的表情。



(这应该是让对方失去戒心的「Inside」对话,但也差不多该进入主题了吧。)



利用毫不相关的热络对话来放松对方戒心,这是犬饲擅长的Introduction模式,但这也离题太远了吧。谕吉清清喉咙拉回正题,三白眼少年厌烦地叹了一口气。



「是叫物证吗?那家伙的房间没有发现我的体液吧?这样应该就知道了吧,我平常没去过那家伙家里,那时是第一次去,我也没碰那女生……我也是被那家伙威胁,心不甘情不愿陪他的耶?」



「警方做的侦讯笔录上是这样写没错。」



「这类事情,证据就是一切吧。」



「你连续剧看太多了,物证不过只是呈现事件表面的一块拼图。实际上发生过什么事,有怎样的交互,不问当事者就没办法知道。有时候,从物证完全无法想像的真相可是会吓人一大跳。没错,假设动手的人是A,指使他的人是B好了,那么杀人的物证或许就只会出现和A有关的东西喔?」



(小秀,有点强硬地动摇对方了呢。)



现在这个就是典型的「Yes Set」,提出对方只能回答「对」的问题来动摇对方,但犬饲现在的举例,仿佛直指A是田中,B是稻垣啊,这是不是太露骨了啊,谕吉皱起眉来。



「我什么也没做啊。」



「OK,我就想听你说这句话,首先,这点相当奇怪。」



稻垣有气无力的表情,稍微抽动了一下。



「假设拥有绝对权力的霸凌者是田中,你是被霸凌的人,应该是田中的立场比较有利吧?」



「当然啊,因为我被他欺负耶。」



「霸凌这种事情相当不可思议,就算平常霸凌者危害被霸凌者,但当矛头变成造成他人危害时,就会让心理胁迫起作用。霸凌者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所以会让被霸凌者去做坏事,从中享受。霸凌就是这种控制与服从的关系形成过程,说是人类社会缩略图也不为过……把话题拉回来吧,你说田中霸凌你吧?既然如此,田中就位于控制你的立场上,反过来说,你是服从田中的立场。对吧?」



「啊……算吧……有点不一样就是了。」稻垣小声说「我并没有服从他」。



「那是他强迫你服从?」



「对啦,就是这样……」



「因为田中很恐怖吗?」



「对,我不想被他打。」



「你被田中打过吗?」



「没有……因为我有给他钱。」



「你没有找父母或是老师商量吗?」



「没有,反正说了也没用。」



「谢谢你给出被霸凌者的标准答案。」



似乎听到期待的答案,犬饲相当满意地「嗯、嗯」点头。



「那么,让我们回到事件上吧。田中绑架诸星渚之后,带着你一起回家。一进房间田中就想非礼诸星渚,遭诸星渚激烈抵抗,所以打了她好几次。最后,情绪激动的田中掐住诸星渚的脖子,杀了她。五分钟后,田中家的电话打出一通一一○报警,根据消防本部的录音纪录,他第一句就说『我好像杀了人了』,这应该是田中本人吧。那么,你听到这里,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没什么不对劲啊。」稻垣眼睛突然往左斜下方看。



(唔……该不会……这个事件……)



谕吉第一次看事件概要时,就已出现鱼骨哽喉的感觉。听完两人对话后灵光一闪——田中的言行与霸凌者会有的言行相互矛盾。犬饲在出租车中低喃的「弱点与轻睨」的轮廓也逐渐浮现了。



「稻垣大和,你只是在旁看着诸星渚被殴打吗?」



「我根本没想过反抗那家伙啊。」



「你没想过要救她吗?」



「有想过……但我办不到。」



「为什么?」「因为我很害怕。」「回答还真是一致呢,那再问一个问题。」



听见一个紧咬牙根的声音,「也太烦了吧……」稻垣相当不耐烦。



「从诸星渚离开学校的下午六点到推测死亡时间的晚间十一点过后,至少有五小时。田中家离学校不远,也就是说,你们三个人在田中房间里待了将近五小时,就玩乐来说也太长了吧。地板上只有微量唾液,感觉也不是吵架吵太久耶?」



「因为诸星同学想要逃啊……」



稻垣才开口,突然屏住呼吸。



「因为想要逃?然后田中就抓住她了吗?接着把她压倒在床上。喔,这么说来,田中折磨她相当长一段时间呢。」



「就……就是这样。」



「那时你在干嘛?」「在旁边看。」「旁边看,从哪里看?」



犬饲把笔录翻到背面画出房间格局图,接着递到稻垣面前。



稻垣畏畏缩缩指着房间角落,那和床铺距离相当远。



「从遗体的状况来看,从第一拳强力殴打到被掐住脖子,推测大约一小时……好奇怪啊,这样还多了四小时耶。先别管这个,这段时间里,你一直待在这里吗?站着?蹲着?」



「蹲着……」



「这种感觉吗?」犬饲起身走到稻垣旁边,双脚大张,双手垂放身前蹲下来。从上往下看的稻垣不悦地说:「不是这种感觉。」听到他的回答,犬饲问:「那是这样?」接着并拢双膝,双手抱着脚。稻垣立刻回答:「不是。」



「那么,是这样啰?」犬饲转过身去,双手摀住耳朵缩成一团。「对、就是这样。」稻垣有点兴奋地回答。



「那么,你岂不是看不见吗?诸星渚真的尝试逃跑了吗?」



「唔……因为她喊了『救命』……」



「对谁?」「谁……对哪个谁。」「不是对你说吗?」「我怎么可能去救她啊。」「为什么可以这样断言?除了你以外,没有其他人可以救她吧,田中爸妈并不在家啊。」



「因为她觉得我不可能会救她!」



稻垣眼睛睁大,现场气氛仿佛蹦开来。



「不可能救她?这也太奇怪了,你可是同班同学,认识她的男生耶。我找不到让她觉得你肯定不会救她的理由……这可真有趣了,从诸星渚指甲里留下的皮肤碎片可知她相当激烈反抗田中,但完全没任何物理证据表现出你与这件事有关。再加上你的供词,诸星渚喊着『救命』尝试逃跑,但你没有去救她,她也没有向你求救。那么,你在那个现场的角色到底是什么?」犬饲又愉快地加上一句「四小时的空白也让人在意呢」。



「我、我才不知道那种事情,你去问那家伙啊。」



「所以我可以信任田中的供词啰?」



犬饲坐回位置上后,拿起谕吉「上午」写下来的笔记。



「那、那家伙,说了什么啊……?」



「这我不能讲耶,但他说的东西,对你来说相当不利喔。」



「什么,你们……竟然相信那种家伙说的话吗!杀死诸星的人是那家伙!我连碰也没碰她!我发誓绝对不是我杀的!那家伙别开玩笑了!他绝对在说谎!」



怒上心头的稻垣踢开椅子站起身。



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眼睛也开始充血。



「我刚刚提过心理胁迫的话题吧。这就是众所皆知的精神暴力,用言语及态度向对方施加精神上的暴力,将其置于自己的控制下。特征就是加害者们毫无例外都主张自己才是被害者,还有讲着『我是为他好才这样说话』装作伪善者的家伙。这个嘛……你应该是属于前者吧?」



「你想说我在精神上控制着田中吗?相反吧!」



「因为田中没有想对诸星渚动手动脚的理由啊。」



「不!那家伙可是只要是女的谁都好的混帐耶!」



「什么啊,你不知道喔?田中有女朋友耶,那个大哥哥刚刚才和她通完电话而已,听说是事实喔。」



「咦?欸?骗、骗人……」



惊人的事实摆在眼前,稻垣动作缓慢、全身无力地在椅子上坐下。







上午时,谕吉单独侦讯田中大约三十分钟。



『暑假那时开始打工,我和上班认识的女大学生在交往。她肯定……已经讨厌我了吧……』



他的声音因为泪水沙哑,明明有张眉毛很淡的冷酷脸孔,却相当胆小。



『我……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



『你可以告诉我你女朋友的联系方法吗?』



获得天童寺检察官的许可后,谕吉打电话给对方。



那个女大学生,语气比谕吉想像得更加坚定。



『是的,没有错,那个狗狗玩偶是我送给他的礼物。请告诉他,我没有讨厌他,请他好好赎罪后出来……副检察官,您知道吗?他一直说他不想要去上学。说有个男同学很恐怖——他还说,要是对方知道我们的关系,我可能也会被牵连,他非常害怕。所以我为了让他安心,才会送狗狗玩偶给他。对他说,没事的,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她不知道田中畏惧的男同学的名字。



另外,侦讯田中过程中,谕吉不经意说出「夺取」这个词的瞬间,田中像是被水淋湿的幼犬般全身发抖。



谕吉立刻把这件事告诉待在吸烟室里,边重复阅读稻垣笔录边吸烟的犬饲,犬饲朝谕吉吐了一口慰劳的白烟说着:「这样一来,就确定田中长期且长时间持续承受某个人物施加的心理压力。」



「稻垣,你的言行还有好几个令人在意的点。首先,第一点是,你总是带着被害者意识说话。像『不是我的错』、『我根本不愿意』、『和我没有关系』之类的,没办法接受不讲理的事情,把责任往外推,认为自己才是有常识、正确的人。借由贬低他人来正当化自己。」



「……」



「另外一个,就是知道对自己不利时,态度大为转变这点。才觉得你阴沉、叽叽咕咕说话呢,你就像刚刚那样突然大声怒吼,这也是心理胁迫者的典型特征。而最重要的是,你的眼睛。我在你走进这房间的瞬间就确定了,你至今在心里杀过几个人?」



「……我没有杀人……」



「我换个说法。你用什么方法、夺走了什么?不是在讲现实,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你在妄想中怎么做的。这和侦讯无关,只是我好奇才问。你眼睛里倒映出的凶器太美了……」



犬饲上半身往前探,用有点恶心的声音称赞他的杀意。



「大叔……你是什么人物……?」



「啊,我还没自我介绍。我是罪犯侧写师,懂一点犯罪心理学,是对你们这种超越那条线的人相当感兴趣的奇妙生物。」



「既然你不是检察官,那我也没说话的必要了……」「什么啊,连我都怕了吗?」



(小秀的坏习惯跑出来了。)



谕吉已经有长期抗战的觉悟了。犬饲最擅长的恶魔对话术(Evil Technique,恶魔技巧)终于让少年沉睡在深渊中的刀子冒出头来了——谕吉没有停下手,偷看犬饲。



犬饲对稻垣做出的「Inside」和「Yes Set」都是恶魔技巧的一种,就某方面来说,他滥用心理学,运用各种对话技巧和凶手对战。



——原本是不可以把心理学用在这种目的上的啊。



——为什么?



——因为强硬揭穿对方想要隐藏的心理,本来就是个不好的行为。



——所以才会说是恶魔……「邪恶」的技巧啊。



——我和你们正义的检察官不同,是运用邪恶话术的恶魔。



否定「只能由天使来审判罪恶」这种正道就是他的犯罪心理学。由恶魔来审判恶魔也不为过吧。他说,这就和黑道找违反组织规定者算帐相同。



立场上,谕吉无法接受这种事情,但现实中,嫌犯们因为信任犬饲而开口,可说恶人当由恶人治——他觉得这种方法也是可行吧。



「我想要多听一些你的事情,别客气,说真心话吧。」



就算对方中途投降,犬饲也不会停止追赶。一旦咬上目标,在满足好奇心前绝不放开。



因为犬饲对犯罪心理的执着,让他在这个业界被称为黑妖犬。谕吉曾听过其他检察官及大学高层揶揄似地说出这个绰号。



「真心话……啊……大叔,你是已经了解我了才这样问我吧……」



野兽般沉重急促的呼吸声从稻垣口中泻出,在地上爬行。



与前一刻的他截然不同,用出鞘刀刃般的私怨对着犬饲,谕吉感觉到汗水滑过脸颊。



「你是看见田中杀人而兴奋吗?还是——」



犬饲漫无目的在空中挥动的食指倏地定在他身上。



「看见自己喜欢的女人被杀而兴奋呢?」



「……这个问题……我非得要选择一个回答不可吗?」



这个应答比先前任何一个都来得更加执拗。



(这孩子心理扭曲了,这不是单纯的事件,我的直觉中奖了……)



想像看着田中扼杀诸星时的稻垣,谕吉不禁不寒而栗。



「空白的四小时,是你的『胁迫』和田中与她的『演技』,但因为你心理胁迫升级,造成田中的『演技』崩溃。」



就这样,他只是一直、一直……甚至忘了眨眼地凝视着真正开始夺取、被夺取的两人。



或许他是在当时才第一次理解自己心中的高潮。



超越自恋的快乐,大概远超于他想像的甜美吧。



稻垣将上铐的双手夹在双腿间,没打算撩起掉在眼前的刘海,只有嘴唇扭曲露出歪斜的笑容。



「开心时光也只有最后那一小时啊……大叔,你早就猜想到了吧。」



「比起逼真的演技,真实情况更让人兴奋嘛。」



「那两人的表情都超棒……声音也很棒……鲜血的气味,不管几次,每次回想起来都让我兴奋。看啦,啊啊,又来了……」稻垣弯曲自己的身体。



最后,他用糊成一团的语调,开始谈论起犯罪发生为止的「欲望」真相,犬饲大为称赞——对我来说,你是个相当优秀的情敌。







稻垣大和的十七年人生,任谁来看都是平凡,毫无纪录可留的人生。



考试成绩平平,运动神经没特别好也没特别坏。



也没有可以称得上是「死党」的朋友,只是随便找个仅此当下一起玩闹的人聚在一起的团体加入。



不是领袖,但也不是空气。



他不曾霸凌过人、不曾遭受霸凌,也没出过让老师个别指导的问题。从旁来看,他过着相当和平的学生生活,可说是极为普通的高中男生。



直到他与田中、诸星渚相遇……



今年春天升上二年级,班上同学也大幅更动。



和关系不错的男生们分散到不同班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当他环视教室,想着今年要加入哪个团体度过一年时,突然和诸星对上眼。那真的是偶然。诸星只是满脸微笑,对着同班的男生打着别无深意的招呼,稻垣却感觉,至今不曾萌芽的樱花在自己心中瞬间盛开。他突然心跳加速,慌慌张张别开眼,毫无意义地握住制服第二颗钮扣。



远远看见这一幕的人,就是田中。



田中第一次敲诈稻垣,是在黄金周休假前夕。



连假放完后,田中又来要钱。在那一周后,被狠抓胸口衣襟,稻垣把整个皮夹都交出去了。总计三次,稻垣把至今一点一滴辛苦存下来的零用钱全拿给田中。



从一年级开始,田中就是个众所皆知的问题儿童。反抗他会被打,乖乖听话给他钱才不会受苦。



稻垣捡起抽空后被丢到一旁的皮夹,不断说服自己「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但他实际上也不是真心觉得「没有办法」。



为什么他能随心所欲做出这种不合理的事呢?只有我被他敲诈吧?班上有谁被他敲诈、有谁没被他敲诈?只有男生吗?女生呢?或许诸星同学也曾被他威胁?或许他夺走的东西不只是金钱而已。如果对方是女生……是啊,那家伙会那样做也不奇怪……夺取金钱以外的东西也不奇怪。



他没有责难田中的行为,反而感到羡慕。



真好……我也想和那家伙一样……想成为夺取的人……



六月后,田中终于因为把同班男生打成重伤而遭到逮捕。



『欸,我有话要对你说。』



稻垣主动找不起诉获释的田中说话,偷偷靠近在校舍后方睡觉的他。



『如果我跟老师说被你敲诈,你的未来会变成怎样呢?我手上有证据喔,你以为我真的会默不吭声给你钱吗?』证据什么的,当然是谎言。



『只要我想,连你宝贵的东西也能夺走……你给我记清楚了。』



开玩笑的口气却搭配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田中感到恐怖的寒气。「呵呵」鼓动喉头笑着说「我会全部夺走」的稻垣,看在田中眼里,简直像个恶魔。



稻垣对田中的精神控制并非物质上的索求。每次在走廊上擦肩而过,稻垣都会扬起嘴角凝视田中,接着轻声细语地说:『我随时都能夺走你的希望。』每天不停重复之下,田中渐渐开始恐惧。



因为当时,田中有相当珍视的女友。他没让班上同学知道自己有交往对象,女友的存在对田中来说,是心灵支柱,同时也是他的弱点——难不成,稻垣知道我和她在交往吗?



另一方面,不知道内情的稻垣,陶醉在优越感与情绪高扬感中。



「虽然没人察觉,我其实是比田中更强大的男人,明明随时可以夺走一切,但我没那么做。只要我认真起来,我也能把诸星找到暗处侵犯她,连她的处女也能夺走。」稻垣相信,「故意」不这么做才是强大的象征。



稻垣在妄想中,因为「自己才是真正的强者」这个错觉而满心陶醉。



但是——



『……你午休在走廊上说的是真的吗?』稻垣把田中对伙伴虚张声势的发言当真,放学后把田中找到学校后院,面无表情逼问他。



『你为什么能断定诸星不是处女了?』



『因为,我上过她了啊。』这当然是谎言,青春期男生最常做的夸大。



一直在稻垣脑海中美丽盛开的樱花瞬间凋零,真的是轻而易举的一瞬间。



自己是随时都能补食他们的猎捕者,不只田中,连诸星也能捕食,该是如此才对啊。



——是怎样……是怎样、是怎样、是怎样、是怎样啊!



——你们自相残杀个屁啊,要吃掉你们的可是我啊!



『让我看你和诸星做爱吧,咦,不行吗?你说你上了她是撒谎吧?』



『才、才没有撒谎。』



『那就能办到吧,办得到对吧?』



『……当、当然可以。』



稻垣邪恶的诱导,加上田中平常对他怀抱的忧虑、畏惧,田中气势完全趋于弱势。



事情到途中还照着稻垣的计划进行。



田中强把诸星带回家里,逼近她,且对着无比恐惧的她说:『你应该知道吧。』稻垣愉悦地紧盯着这一幕看,眼眶泛泪的诸星比他想像的还要可爱。



『我、我去洗手间……』



稻垣对诸星使眼色,假装「我也是被田中威胁带来这的,我现在就去求救」后,走出房间。但真相并非如此。稻垣试图冷静一次,边妄想着因恐惧而发抖的诸星,边在洗手间里爽尻一枪。



想着「应该要正式上了吧」回到房间时,田中和诸星的样子明显不同。



既没有要开始做爱的迹象,两人只是闲聊些无聊的内容消磨时间,在床上嬉闹,磨蹭个没完。稻垣咬着拇指指甲想:『不就只是在聊天而已吗?』



『还没吗?喂,为什么还没啊!田中!你应该很清楚吧!』



不耐到极限的稻垣用着粗暴的口吻大喊。



此时,诸星对着田中小声说『配合我』,而稻垣没有错过这句话。



『我要全抢走!抢走你的希望!全部全部一个也不留啊啊啊!』



『呜啊、啊啊啊啊、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田中想要守护好不容易找到的容身之处。



不需要虚张声势,软弱、窝囊也没有关系,愿意接受所有自己的恋人,他不能让恋人被稻垣夺走。



打工认识的女友送他的礼物——如果黄金猎犬的玩偶没有掉到床下,只要稍微闯进田中的视线里,他或许还有紧急刹车的可能性吧。







「喂,黑妖犬。」



天童寺检察官粗野的声音呼喊下,老烟枪叼着抽到一半的烟屁股转过头。



谕吉为了重写文档留在办公室里已经过一小时了。犬饲一个人单手拿着无糖罐装咖啡在东京地检署内的吸烟室里休息。每几分钟就打了个大哈欠,等着儿时玩伴待会儿要带他去吃慰劳晚餐。



「那是我的绰号对吧?是因为我的姓里有犬字吗?那至少也取作小汪汪之类可爱点的绰号啊,虽然我不知道是谁取的啦,但那个人也太中二了吧。」谕吉现在不在旁边,所以犬饲尽全力嘲笑。



「你可别太嚣张啊,你肯定有天会因为特权法吃大亏。」



天童寺检察官无比挖苦地说,往自动贩卖机投零钱,买了瓶装柳橙汁。犬饲手指夹着烟,又打了个大哈欠。



「这一次明明多亏有特权法,才得以隐瞒你的无能啊,还敢说咧……」



「哼,学者就该乖乖去待在研究室里安静读书才合适啊。」



大概就是想要抱怨一下吧。天童寺检察官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转身脚步沉重地往办公室走回去。犬饲只能「哎呀哎呀」地喀啦转动脖子。



到此为止,不管看到损伤再怎么严重的遗体,不管面对怎样凶恶的犯罪者,犬饲从不曾畏惧过。反而无比想知道,人类到底可以黑到什么程度,那个深渊到底能有多深。这个好奇心,到底是源自性善说呢?抑或是源自性恶说?不论何者,人类或许是因为想触碰一次黑暗的好奇心,而探求更深处究竟有什么的生物吧。



「因为特权法吃大亏……啊……」



犬饲轻咬Garam甜腻的滤嘴,如果真有这种事,虽然没创意,应该是如尼采所说「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自己犯罪时了吧。



「小秀,让你久等了!」轻快的脚步声接近。



犬饲窃笑想着「算了,只要有这家伙在,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一口气喝掉剩下的咖啡,把空罐丢进垃圾桶。



「话说晚餐啊,好久没来我家了,来我家吃吧!」



出乎意料外的提议让犬饲狂眨眼,发疯般惊声大叫:「什么?」







「哎呀,秀树吗?哎呀哎呀啊,骗人的吧!」



「好久不……」「都长这么大了啊!」「欸、呜、呜喔。」



无法忍住对感动再会的兴奋,女佣真壁响子打断犬饲打招呼,她丰腴的手臂强抱住犬饲。被胸腹早成一体的体格压迫,犬饲牙签般的身体看起来都要断了。



而谕吉呢,虽然推着才下出租车,就抬头看着自家巨大正门前说着「这个家还是这么大啊……」而对久违的造访不知所措的儿时玩伴背部,护送他进家门,现在只是待在他身后窃笑不止。



……谕吉家,在高级住宅区的正中央拥有超乎异常的广大腹地。都过二十五年了,这段时间当然会多少有所修补,但只有大门那滑顺的琥珀色比他记忆中稍微浓郁点,与小犬饲几乎每天造访的当时相比,几乎没有太大变化。



走过正门后,是宽广围绕着主宅的庭园,远比都市任何一个公园宽敞。种满感受四季风情的花朵,因为很像植物园,附近的人都把这里叫做「Garden」。



主宅仍是记忆中相当夸张的英式「白色巨塔」,就算犬饲已经长大,仍旧看不见屋顶顶端。



两个佣人合力打开超高的双开门,大理石地板上铺着深褐色地毯,犬饲相当不自在地踏进大厅一步后,早等在那里的真壁就扑上来了——以上就是几秒之前发生的状况。



「不、不能呼吸了……」「啊,哎呀哎呀,真对不起啊!」



真壁慌慌张张放开痛苦呻吟的犬饲,差点要因为热情拥抱而呼吸困难。犬饲咳个不停顺气,包含谕吉在内——满脸微笑在旁观看这一幕的三位年轻女佣和一位应该是执事的年长佣人,一同优雅地呵呵笑着。这是豪华绚烂且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谕吉宅的日常。



「二十五年不见了吗?秀树那时可是小小一只,好像个小女生呢。」



真壁抓起围裙衣摆擦拭感动至极而不停滑落的泪水,大概是小时候几乎天天见面,有种亲戚般的感觉吧。但是「像个小女生」对犬饲来说,可不是讨喜的往事啊。



白皙又比身边男生长得慢的犬饲,虽然现在已经高谕吉几公分,但当时可是常被误认为小女生。他到美国后才终于迎接生长期,所以回国后与谕吉见面时,谕吉吓得问:「你该不会长得比我还高了吧?」



「咳……我也已经完全是大叔了啊。」



「说什么大叔啦,你还很年轻啊,几岁啦?」



「请别装傻啦,我和贵宅的少爷同年耶。」



「哎呀!这么说来也是呢,你们是同班同学啊,呵呵呵,你瞧我这记忆力!」



不自觉转过头去看几步远的谕吉。对上眼的瞬间,谕吉露出有点不可思议的表情后,立刻轻轻歪头加深笑容说:「真壁阿姨,真是太好了呢。」邀请犬饲来的理由,是为了让他见见今天就要卸下女佣职务的真壁。在出租车里也对他说明「今天是真壁阿姨的欢送会」。



「是啊、是啊,少爷,谢谢您……怎么这么令人怀念啊。」



真壁说着「那我先去温热浓汤」后,带着年轻女佣们急急忙忙朝厨房跑去。谕吉语气亲昵地大喊:「那我们先去餐厅喔!」接着听到像是真壁的女性声音回应:「好~~」



「少爷……这么说来……你是少爷耶……」「小秀,怎么啦?」



边带着兀自苦恼的儿时玩伴,边歪头说着「好奇怪喔」的谕吉,才是真的奇怪吧。在美国生活惯的犬饲早已习惯进家门也不脱鞋生活的空间,但这里是日本。而犬饲只是普通家庭长大,一点也不富裕,双方家长更是毫无关系。只是学区相同,刚好同班又坐旁边——两人会认识仅仅因为这个理由。



要是身处不同时代,两人身分可是天壤之别。如果今天是明治或大正时代,根本不可能认识吧。犬饲像个老人似地感慨着现代真是好时代呢。



于舞厅里举办自助式的豪华餐会中,乘着三角钢琴的琴音,谕吉和女佣打扮的年轻女性不自在地跳华尔滋。



犬饲单手拿着小盘子,靠在窗缘(这里是日本吧?)发呆看着这一幕,真壁朝他伸出手:「秀树也一起来跳吧。」



「我不会跳舞,因为我是个与英国绅士无缘的男人。」他慎重拒绝了。



「哎呀,真遗憾。如果玛丽亚夫人还活着,肯定会很温柔地教你吧。如果是秀树,她肯定会很乐意教你跳华尔滋。」



玛丽亚……犬饲在脑袋角落反刍着这个既怀念又不敢轻易说出口的名字。



「这么说来,当时在这里工作的人也只剩下你了对吧,其他人我都不认识。」犬饲一说完,真壁单手撑住脸颊叹了一口气。



「发生很多事情啊。二十年……应该是二十四、五年前吧……一口气全辞光了,我也稍微犹豫了一下,但就是放心不下少爷啊。」



这带着哀愁,如波浪般弹奏的旋律,应该是惠妮•休斯顿的〈Greatest Love Of All〉吧。谕吉温柔领着舞步令人忧心的新人女佣在舞厅中央不停旋转。看似华丽地带领着女方,但很遗憾,视线游移暴露出他仍是个清纯少男,这点显得相当可笑。



听着令人感受「超越每晚夜里梦见的孤独,对自恋感到骄傲吧」这强而有力消息的歌曲,犬饲觉得把这个往事交叠或许有点自虐,但真壁今天就要离开谕吉邸了。他想听知道当时事情的重要人物说这件事,关于藏在谕吉邸长达二十五年的无底黑暗。



「因为玛丽亚阿姨在这栋房子莫名自杀之后,大家都辞职了,对吧。」



真壁的脸色立刻刷白,很不好意思地垂下双眉。



「呃……啊啊……是啊,是秀树……」



「叫救护车的人是我。」



「对、对,我当时人在厨房里,是救护车来了,警车也来了之后才知道发生事情。真可怜……秀树,你肯定留下心灵创伤了吧。」



看见真壁朝他投射的同情眼光,犬饲突然扬高嘴角,轻轻摇动黑发。



「没有,更该说是相反,我现在还会梦到呢。」



「那不就是心灵创伤吗?」



从心理学上来看,犬饲的状况并非心理创伤。因为外在或是内在冲击造成心理受创而产生负面影响时,一般称为心理创伤。但犬饲的情况是反而出现正面影响。



「话说回来,真壁阿姨,那家伙的父亲今天去哪了呢?」



「老爷吗?啊、啊啊……他和夫人,今天……在外用餐。」



从真壁吞吞吐吐的回答,已经足以理解。



「……请你别对那家伙说我提过玛丽亚阿姨的事情喔。」



犬饲小心不让真壁发现他对谕吉夫妻的厌恶感,对她说着:「多谢款待,我好久没吃这么好吃的饭了。」把用完的小盘子和叉子交给她。



边拿百元打火机点燃Garam的Surya Mild,犬饲边走出户外。



除了佣人们开始自己的续摊聚会,他觉得不相关的人应该要离开之外,加上屋子里全面禁烟。他肚子已经填饱了,所以要来摄取饭后的尼古丁。



日落后昏暗的花园里,水花闪耀舞动着。



「你干嘛啊,明明是少爷却要负责浇水吗?」



「今天只是刚好,大家喝了酒都醉了啊。」



背后传来巨大笑声。确实,这种开心过头的气氛中,会出现忘记自己工作的家伙也不奇怪,今天似乎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不分地位。



谕吉从刚刚起一直朝着同一处树丛洒水。无法吸收大量水分的周边土壤开始变得泥泞松软,他的鞋底也往下沉了几分,再这样下去就要变成小水池了。



「喂,你水浇这么多,植物会淹死吧。」再怎么说也太过头了。



「其实这种植物很难死耶,生命力似乎非常强……欸,小秀很久没来我们家了吧。为什么不来了啊?」



犬饲没回答,只是静静吸烟,谕吉背对他又说「算了」。



哼着歌的白色衬衫身影,仿佛正在对犬饲倾诉什么不清楚样貌的东西,但他完全没办法看清那个「什么」。是有意图的诱导吗?或是显意识呢?犬饲叼着还没点火的第四根烟,双手插进口袋,把谕吉当作临床研究对象细细观察。



再怎么说,除了背对着看不见表情外,他的回答也没有特别起伏。但从谕吉平常中规中矩的行动来看,犬赐也不认为这是偏执狂性的行动。



「……别继续了。」



极限了。



只要在这里,益发想起那个事件。



就算是在玩水,这个水量也太过头了,犬饲看不下去而转紧水龙头。



「早不是小孩了,再怎样都知道该浇多少水吧。」



拿着失去水势的水管前端,谕吉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



那一刹那——犬饲感觉心脏紧紧缩了一下。



玛丽亚……阿姨……



在随着夜风飘动的白色衬衫上,看见梦中出现无数次的白色洋装幻影。



带金的浅棕发柔顺抚触谕吉脸颊,深受那位美丽英国女性基因影响的他,用平静的表情看着儿时玩伴。



犬饲几乎快要昏倒地眨了两次眼。



「小秀,要再来我家玩喔。好吗?」



明明声音和嘴唇都带着笑,带蓝的眼睛却毫无笑意。



黑暗中,泥水飞溅的「扑通」声响起。水管被丢到复数个小水洼上,谕吉高级西装裤的裤管也被泥水染脏。



犬饲怎样都无法回答「我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