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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即使是已无法恢复的羁绊(2 / 2)


「喔喔,好恐怖,我根本才是菜鸟啊。这家伙的经验值可是超强,不需要担心。没问题,我也会好好听,真有万一,我也会冲出来。」



「又讲那个?所以那个经验值到底是什么?啊……」



——「叩、叩」。



谕吉被敲门声吓得赶紧坐下,琉衣狠狠瞪着眼前门扉,摆出横眉竖目的表情,犬饲迅速躲进置物柜关起门。



警卫带着比前几天更憔悴的久坂部百合子进办公室。



看见眼前坐着的不是检察官而是小孩子让她一瞬傻了一下,但立刻抿紧唇。



包含脸蛋和体型在内,她明明是个美女,肌肤却没有水润感。大概因为突然变瘦,眼角和嘴角有不符年龄的多数细纹。



谕吉事前已经听说,看起来,她不只不吃看守所提供的餐点,连水也坚持不喝的传闻是真的。



……这常在坚持沉默的嫌犯身上见到。不愿自白,也就表示不只深藏心中的真相,连犯案前的苦恼与纠葛等全都累积在自己心里。但人类的精神没那么强大,心中的容器最终会碎裂,无法承受罪恶的重量而走上自杀一途。因此,看守所为了防止嫌犯自杀,会严格确认他们的衣物以及带进去的物品。



不吃——也就表示拒绝活着。



或许她根本不想赎罪,想要就这样饿死吧。



(你得要活下去才行……)



谕吉加重握住铅笔的力道,在心中对久坂部百合子说话。



(赎罪不是抛弃过去的自己,而是承认。)



警卫走出去后,沉重的寂静顿时弥漫房里。



久坂部百合子毫无生气的眼睛盯着地板看。



随时都要脱口而出「好想死、杀了我、干脆快点判我死刑」的表情。



「就让我省略开头说明吧。我名叫西城琉衣,是罪犯侧写师。这里只有那个副检察官和我,让我们……慢慢说话吧。」



琉衣细小的声音真的有传进她的耳中吗?好不安。果然还是让小秀来比较好吧,谕吉静静瞄向置物柜。但犬饲没采取任何行动,就表示还不是插嘴的时候吧。



「我第一次杀人是十四岁……」



(什么?)



「咦?啊……」



琉衣突如其来的告白后,久坂部百合子的动摇和谕吉的震惊交叠。



置物柜里传来憋住气息的轻笑,这只有谕吉听到。



「我杀了我爸,然后还有妈妈,和放学回家的姐姐……」



「你也……杀了家人吗……?」



久坂部百合子沙哑的声音颤抖,目瞪口呆看着琉衣。



难以置信,久坂部百合子开口说话了。



虽然和这次的事件无关,但光是她出声,就足以让谕吉吓傻了。



「不是单纯地杀害家人,我杀了爸爸还吃了他,也杀了目睹这一幕的妈妈、吃了她,连放学回家的姐姐也一起,我全……吃了。」



听见「吃了」,久坂部百合子微微绷紧肩膀。



「我没说谎,是七年前的事。我当时才十四岁,大概是害怕对社会造成的影响吧,似乎有限制媒体报导。如果你觉得我说谎,你晚一点可以问看守所的人,就算不知道详细状况,肯定也会有还记得的人告诉你确实有这件事。」



久坂部百合子的视线没有从琉衣身上移开,成功吸引她的注意了吗?



「你听过成年孩童这个名词吗?」



大概是想表示不知道,她轻轻摇头。



「是指因为家长虐待,或是在有问题的家庭里,承受心理创伤,也就是精神伤害而长大的孩子。我就是成年孩童,而且发病得很早,会做出非常残暴的举动,成了一个会有破坏性冲动的小孩。」



(琉衣……是、是在讲你自己耶?)



琉衣的语气相当冷静,仿佛在谈论一个第三者。



谕吉在此感受到某种恐惧。



成年孩童——在没办法让孩子像孩子一样长大的环境中成长,也就是「被迫得成为大人」的孩子。缺乏喜怒哀乐,非常成熟,社会上一般当成「好孩子」看待,个性也有听话的倾向。谕吉想起自己大学时代学到的知识,想着「原来是这样……」放下铅笔。琉衣超越她年龄该有的沉着是因为有这样的背景啊。



(这是不需要记录的内容……)



听她说话吧,谕吉决定在旁守护两位对看的女性。



「我爸很易怒,妈妈眼中只有自己,他们两个很常吵架,让人完全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结婚。他们两个每天、每天都大声互骂,姐姐上国中后就开始翘家、和不良少年打混,整个变坏了。就算我年纪小,也能轻易想像理由。因为在家里……也不开心啊。」



「那你怎么做?」



「我只能发抖、哭泣……我是家里最弱小的一个。就算痛苦,就算不想待在家里还是只能忍耐。想哭的时候就在浴缸里哭;想大哭的时候就把莲蓬头开到最大掩饰哭声。只要这样,爸爸、妈妈和姐姐就不会对我说『你干嘛哭』来找我出气。我想到这个方法时,才小学一年级。」



(这根本不是小学生该思考的事情啊……)



说到这里,琉衣慢慢站起身。她脱掉套装外套,卷起左手袖子。手腕内侧有数也数不尽的自残伤疤。还有如静脉粗大,肿成蚯蚓般的伤疤。



近距离看见这个,久坂部百合子倒吸了一口气。



(……是自残的伤痕。)



一想到当时还年幼的琉衣,在父母激烈争吵中发抖、畏惧,最后无法忍受这份痛苦而拿刀割自己手腕时的心情,怒气便涌上谕吉的心头。也无法原谅身边人不够关心,让她走上这条路。被逼入绝境的她,真的无处可逃吗?学校呢?邻居呢……都没有人发现吗?



「做这种事情也不是因为想死,我只是,希望爸爸和妈妈可以发现而已。我们家已经怪到我会做出这种行为了,我也在这个家里耶,所以,希望爸爸妈妈可以再更喜欢彼此。肯定是有什么理由,才会下定决心结婚的啊,还生了我和姐姐两个女儿,所以我好希望他们两人相爱。希望他们可以好好看着我、爱着我……」



琉衣整理好衣服后坐回位子后,加上一句:「说来话长了呢……」







迎接十四岁生日的琉衣,胸口怀抱着「至少今天肯定会——」的期待,一放学就急急忙忙跑回家自己烤生日蛋糕。



她想着,就算爸爸、妈妈和姐姐不会说好吃,也会因为彼此说笑「你手艺也太差了吧」、「有够难吃」,然后一起笑着吃蛋糕吧。只要这样就好了。就算父母从明天开始又大声互骂,至少今天想要一家人一起度过。希望可以和家人一起欢笑。



『欢迎回来!』



妈妈结束兼差回来了,琉衣努力开朗迎接她,但妈妈视若无睹。



丢下一句「我累了要去睡」的母亲,把袜子和外套随意一丢,在起居室榻榻米上倒下。



接着,父亲终于下班回家了。虽然有不好的预感,琉衣还是没有抛弃希望,全身抖个不停还是努力想挤出『欢迎回家』。妈妈,快起床,爸爸回来了——即使知道喊了也没用。



但是琉衣还没全部说完,就先听见父亲大喊大叫的怒吼。



『你这家伙!是母亲吧!你那什么不像样的样子啊!』



『……怎样啦,我也很累耶。又不是只有你去工作。好啦好啦,我起来收拾总可以了吧,明明都不做家事就只会出一张嘴,有够了不起啊!』母亲厌烦地抓头发起身。



『不过只是一周三天,一次几小时的兼差,是在累什么啊!我可是正式员工耶!比你工作多了不只几十个小时,你还有脸要我做家事?』



『什么叫做不过只是啊!不就是因为你赚不够,我才只好出去兼差啊!等你赚够多了再来讲这种话!』



歇斯底里的母亲抓起近在身边的遥控器,砸到地板上。遥控器大幅反弹后,超级不凑巧打上父亲额头。啊啊……琉衣因为恐惧缩起身体。『开什么玩笑啊!』这声怒吼大声响起,几乎让人的头要裂开似的。



住手、住手啊。拜托,今天就好了,好好相处啊。



只要今天就好了啊!今天是我生日耶……



『啊啊,我已经受不了了!我要杀了你!』



被父亲抓住头发的母亲,发出怪声的同时甩开父亲的手,冲到厨房来,推开琉衣,抓起琉衣摆在一旁要拿来切蛋糕的刀子。



琉衣跌倒还擦伤膝盖,但双亲丝毫没有留意。



明明因为吵架而让女儿受伤了,但他们眼中还是只有彼此。不,或许连彼此也没有看见吧。怒气冲昏头的两人,神色相当恐怖,紧张的气氛中,琉衣连一声痛也喊不出口。



『你老是这样感情用事!什么杀了我啊,快把那种东西放下!』



看见父亲与母亲挥动刀子纠缠在一起的样子,除了恐惧之外还能有怎样的情绪呢?琉衣觉得自己快疯了,她想要闭上眼睛、摀住耳朵大喊「不要~~」,但这声尖叫不是出自自己口中,这是母亲的声音。



『老、老、老公!喂,别吓我啊,骗人的吧,老公!』



以奇怪姿势倒下的父亲,口中吐出大量鲜血,全身痉挛。



刀子插在他的胸口,母亲惊慌失措,又哭又喊慌了手脚。



『琉衣,你在干嘛!别发呆,快一点叫救护车啊!快一点!』



救护车……?



为什么?刚刚不是还大喊着要杀了他吗?



让他去死不就好了吗?



可以救他吗?不行啦,就这样,杀了他吧。



因为,要是得救了,他们两个,又要开始吵架了啊。



『……Happy Birthday……to you……』



歌声自然从琉衣口中脱口而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唱歌。



或许是想要唱首祝贺歌曲,给从压抑中解脱的自己听吧。



『Happy Birthday……dear……琉衣……』



琉衣无力起身,踢飞母亲,给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父亲最后一刀。父亲再也不动了,即使如此,琉衣还是一刀、又一刀,无止尽地挥下刀子。碎裂的肉片溅到琉衣脸上,她捏起肉片往嘴里送。虽然细细咀嚼得稀烂,但只觉得腥臭、油腻。



第一次果然不好吃,但自己做的,就是这样啊。



『蛋糕……好好吃喔……妈妈也一起吃吧?』



姐姐也快回到家了,全家人一起吃吧。







听完琉衣惊人的过去,久坂部百合子连一声应和也说不出口。



琉衣突然低下视线。



「遭逮捕之后,不管哪个精神科医师,都诊断我有重度精神疾病,建议我住院。不管是哪个医生,不管是谁,都不想治疗我。亲戚改名换姓搬家,拒绝收养我。我在少年观护所里,一直想着,我应该会这样孤单死去吧。去住院,打会让我意识蒙眬的点滴,吃一大堆药,像个活死人一样活下去吧……」



突然,她的眼角绽放了一点笑意。



「那时来找我的人,是一个自称是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二的年轻男人。他开口第一句话就对我说。」



——下一次生日时,准备巧克力蛋糕吧。



「我笑出来了。我拥有的早就不是可以吃生日蛋糕的人生了耶。因为年纪受少年法保护而得以免除极刑,但接下来的食衣住行没一项自由。我一直到死……都是杀害家人的西城琉衣。没有人会祝福我活下来。我想着,这人是在说什么啊。」



接下来,根本没人问,这个罪犯侧写师却开始热切谈论起,为什么日本人说到生日蛋糕就会想到草莓奶油蛋糕呢。对当时的琉衣来说,是很无关紧要的事情,所以根本没仔细听。



但他每天缠人地,跑来对她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琉衣移送矫正学校之后,也来问她「过得好不好」,完全不碰触事件的内容,只是有趣地对她说着人类深层心理的话题。



「奇怪的人……我虽然这样想,不知不觉中却开始期待他的到来,期待和他说话……」



时间流转,事件发生即将满一年。



——我今天带了个好东西要来给你。



——什么?



——生日蛋糕。



因为禁止送食物,所以他隔着玻璃给琉衣看了三张照片,琉衣着迷地盯着照片看。



第一张是个完整的蛋糕,上面还摆着用黑色巧克力笔写上「生日快乐」的白色巧克力片,歪七扭八的蛋糕上插着十五根蜡烛。



第二张是切分好的蛋糕,摆在两个盘子上的照片。



接着第三张是……



——这是我第一次烤蛋糕,超级辛苦,还真困难耶。



是他穿着围裙吃蛋糕的自拍照。



——喂……如果是你……愿意听我说话吗?



听我说那天的真相——琉衣一字一句慢慢说,渐渐地无法忍住涌上来的东西,终于放声大哭,呜噎和泪水都止不住。



已经不再会有人指责她哭泣了,她已经没有用水声遮掩哭声的必要了。



家人,已经不在了。琉衣只是把所有的痛苦全告诉他。



他想要知道琉衣的心情,所以一直到会面时间的最后一刻,都只是点头说着「这样啊」,听她说话。



「在那之前,我一直觉得……没有任何人能理解我的心情。仿佛只凭杀害家人的这个事实,就判断我异于常人。他对我说,我想知道你到底怀抱着什么,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如果你自己不明白,我也还只是半吊子,所以我们一起思考吧。」



(登录序号○○二不就是……)



谕吉偷偷看了置物柜一眼。



说起七年前,就是犬饲刚从美国回来的时候。登录序号○○一是日本犯罪心理学第一人的山田教授,他的徒弟就是○○二,不管怎么想都是犬饲。



(这么说来……)



犬饲前几天才说过。



『蛋糕体没能好好膨胀起来……做甜点真的很难耶。』



终于知道在说什么了。那也不是他酒醉胡乱说出口的话。



第一次做蛋糕,他肯定失败好几次吧。和食谱大眼瞪小眼,陷入苦战,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为家人做这个蛋糕呢?二十八岁的年轻男性罪犯侧写师,尝试理解犯案前的「西城琉衣」是怎样的人。



「不好意思,说了这么长的故事。我今天啊,和你说话是我身为罪犯侧写师的第一个工作,就和那天的他相同……」



「……」久坂部百合子低下头。



「一起跨越难关吧。背负罪恶活下去是很痛苦的事情,现在为了安慰自己哭泣也没有关系。不管是今天还是明天,我们都要活着,背负着这一份后悔才行。而且,只要哭,就会肚子饿……」



久坂部百合子消瘦的脸庞滑过一道泪水。



「回去后要好好吃饭喔。稍微打起精神来后,再和我聊聊吧,下一次,请让我听你的故事,好吗?」



「嗯……不……好的,谢谢你……罪犯侧写师小姐。」



谕吉紧咬嘴唇,低头看着空白的笔记本。



因为她的外表幼小,让人完全忘了,琉衣可是那个犬饲的徒弟呀。



(这除了琉衣以外谁都办不到,真是漂亮的恶魔技巧……)



犬饲先前曾经说过「自我披露」是相当难以运用的高等技巧。暴露出真实的自己,让对方产生「竟然对我说到这种程度」的想法,是打破对方心防的一种恶魔技巧。



(原来我们的视线得和久坂部百合子等高才行啊。)



下一次,久坂部百合子肯定会开始叙述这个事件吧。



延长拘留期限的理由,用「为了等虚弱的久坂部百合子恢复体力」申请就可以了吧。







隔天,久坂部百合子提出如果是琉衣,她愿意说出一切的要求。



在看守所好好吃完当天提供的早餐后来到地检署的她,和前一天判若两人。



……久坂部百合子总计三次的侦讯就这样结束了。



谕吉三人背对着夕阳,在东京地检署的休息室里稍作歇息。谕吉买了草莓牛奶,慰劳结束长时间侦讯而筋疲力尽的琉衣。师傅则是说着「就第一次来说相当出色呢」拍拍徒弟的头。



「你说的琉衣的经验值,是指她对自己犯下的罪的心中纠葛吧。」



「不,我单纯在指她杀的人数耶。」



谕吉喷出口中的红茶,单手拿着饮料罐擦拭嘴巴。



还以为他说了好话对他另眼相看咧,真是吃大亏了。



「这样一来,感觉可以好好整理久坂部百合子的侦讯笔录了。」



「我如果能得到她的临床检查协助,就能写成论文了。」



「对我们罪犯侧写师来说,酬劳就只有这个了啊。看你论文内容的好坏,迟早会带你去参加学会。山田老师会带你去吧?」



「呵呵,秀树还是一样讨厌学会呢。」



受到心爱的犬饲依赖,琉衣开心地晃动双脚。



「那么,谕吉,我也差不多该认真起来了。琉衣,你明天开始回去打工。要是请太多假会被开除吧?」



「我也想要列席……」



琉衣嘴巴抵着草莓牛奶的罐口,怨恨地抬头看谕吉。



「明天将再次展开和天才诈欺师的Introduction,那么,该怎么攻击呢?单调攻击也赢不了啊,拿珍藏的必杀绝招出来用好了。」



「必杀绝招?我也不知道的恶魔技巧吗?」



「嗯~~如何呢?」



(这样啊……)



谕吉狐疑地盯着儿时玩伴的侧脸看。



犬饲「咚咚」地敲Garam的烟盒底,敲出一根烟,下唇抵着滤嘴。



久坂部一家分尸杀人案,嫌犯——滨幸三——



因为犬饲在大学有课要上,所以滨幸三第二次侦讯在隔天下午进行。先别说久坂部百合子,滨幸三的拘留即将在今天期满。大概是连续几天进行了冒险攻防战的关系吧,谕吉紧张到连午饭也吃不下,引颈期待犬饲到来的心情胜过一切,让他在室内来回走着。



「连房间外都可以感觉到你的不冷静耶。」



敲门声轻轻响起后,房门打开。谕吉对犬饲的打扮吓一大跳,全新的白袍,双手戴着黑色手套,还戴上黑框平光眼镜的犬饲现身在办公室中。



他昨天确实说过「要攻击」,但没想到竟然是从服装进攻,谕吉有点混乱地问他:「你那身打扮是怎么了?」



「看起来很有学者风范,很帅气吧。」犬饲得意地把眼镜往上推。



「……不知道你本性的女学生们应该会尖叫个不停吧。」



「外表超越我们想像的重要,据说人类从视觉获得的信息量超过八成。虽然是非常遗憾的事情,不过我认为日本的求职活动就是最简单明了的例子。在书面审查时,人事负责人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履历上面的照片。不管有多丰富的学、经历,都可能因为一张照片被刷掉,从心理学的观点来看相当合理。」



落座的犬饲边靠上椅背,边说出谕吉不太想听到的现实。



「但也不需要因此盯着镜子悲观,我想说的不是指脸蛋美丑,只要在笑容、发型、胡子、表情、妆容、服装……各方面下功夫,妆点自己,带给看的人诚实的印象就可以了。我都建议没办法通过书面审查而烦恼的学生这样做。」



他平常似乎意外地认真当一个老师呢,谕吉觉得有点感动。



「那么,这和戴眼镜的学者有什么关联?」



「滨幸三是个高超的诈欺师,肯定记得只见过一次面的人的反应。而且都过了这么多天,肯定也想好几个攻略我的公式了吧。」



「小秀,没问题吧?」谕吉老实一问,犬饲耸肩回:



「哎呀,副检察官先生,别这么担心。我说我这次会认真了吧?为了这样才穿这身装扮,我想要稍微操作他从视线中得到的信息。和上一次看见我时的外表不同,光这样就可以打乱他的步调。」



这似乎是心理学中的新近效果与印象操控。



「这一次就是真正的麦拉宾法则了吧。」谕吉原本只打算在心中想,却脱口而出了。



「嗯?从你口中听到这个名词还真新鲜。说来说去,你很认真学习嘛。但是,在旁看了我的恶魔技巧将近七年,再怎样也该记起来了吧。但很可惜,麦拉宾法则只能用在第一次见面。我这次要用『错误标签化』。」



(好像听过耶。「标签化」是指固定一个简洁的印象,所以「错误标签化」就是把曾经固定的印象重设的意思吧。确实对已经想好攻略法的对手来说,或许很有效果吧……)



谕吉手抵住嘴,沉浸在思考中,犬饲对此抱持着「仍然对工作充满热诚且认真呢」的肯定态度。



但是,恶魔技巧要让精通心理学且个性邪恶的罪犯侧写师来用才有意义,诚实且正义感强烈的谕吉没办法完美驱使。被一知半解的知识耍得团团转反而有出现漏洞的危险性,所以犬饲转了个弯警告他:



「你这个蹩脚演员可别用啊,你就在旁当观众就好,我接下来就让你看一场精采的秀。」







滨幸三带着柔和的微笑走进办公室,和久坂部百合子正相反,他似乎相当享受看守所内的衣食住,健康的氛围与上回无异。



白色衬衫上有淡蓝色直线,为他增添爽朗气息。眼睛所见的大概就这样,他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在走进办公室后,一瞬间露出奇妙的表情,谕吉和犬饲都没有错过这点。



「咦……犬饲先生,你先前有戴眼镜吗?其实视力不太好吗?」



滨幸三看似关心地询问,不知为何有点踌躇地在椅子上坐下。



(他在警戒小秀耶……肯定发现恶魔技巧了吧。)



只是穿上白袍、戴上眼镜而已,滨幸三却因为眼前的男人一瞬间绷紧身体。



犬饲彻底露出极坏的笑容,冷淡安抚他「别太在意」,那也是上次隐藏起来没让他看见的表情,滨幸三脸上的和蔼渐渐变淡。



「为什么不让我和百合子见面?」



滨幸三十分缠人地要求和久坂部百合子会面,这当然不可能允许。谕吉回想起刚刚才和犬饲聊到的内容。



『如果他开始说想见百合子,那就是推他进陷阱的机会。』



『为什么?』



『那家伙的绝对自信,就是久坂部百合子的存在。』



看见机会如此快来临,谕吉情绪激动,但犬饲完全不回应滨幸三「想见百合子」的要求。



没有应和,也没有否定,只是满脸笑容看着滨幸三滔滔不绝说个没完。



「你是怎样,从刚刚开始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他抖动着绷紧的厚实颊肉,瞪着犬饲。



「让我见百合子!至少让我确认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遇到什么痛苦的事情。我想听她的声音,这太奇怪了吧,根本是侵犯人权啊。就算只有一眼也好,让我见见她!」



谕吉明显感觉到两人的节奏与上次不同。犬饲双手环胸、满脸笑容,看似游刃有余,与之相较,滨幸三逐渐失去从容,说出口的话也开始混杂歪理。



「久坂部百合子自白了。」



「……什么?」



滨幸三的表情僵住。



但那也只有一瞬间,接着仿佛威吓对方般挑高粗眉。犬饲说出的新消息让滨幸三突然改变态度。他摆出一副「别开玩笑了」的样子,堂堂挺出胸膛。诈欺师到底有几张脸啊?



「你要说她是自白了什么?杀人?弃尸?警方老早从物证来判断是她杀了人并埋尸的,不是吗?」



(喔,完全如小秀所说耶。他也会使用恶魔技巧!)



滨在第一次Introduction时的态度明明那般配合,现在却不断正当化自己的行为,激动地大声斥责。这也是犬饲常使用的恶魔技巧之一,利用心理胁迫的「道德高压」。



如此也能理解为什么警方在侦讯时会被他耍得团团转。至此,已经搞不清楚滨幸三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了。



「犬饲先生,你为什么不说话,回答我啊,百合子到底是自白了什么?我们现在就来逐一确认,那和我的供词到底吻不吻合吧。」



这男人可是相当严谨地仿真过侦讯状况。



他准备好各式各样武器,以备可以对犬饲的每字每句立刻做出反击。如果不是这样,不可能如此迅速回击。久坂部百合子自白了——检方会做出这种攻击大概早就在他的设想范围内了吧。



过了一会儿后,犬饲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开始说:



「比起这个,我得要先道歉才行,我认同你们两个人的爱。」



「咦?啊、啊啊……是这么一回事啊。」



滨幸三一瞬间露出疑惑表情,接着「哎呀哎呀」表现出成就感似地用力吐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犬饲先生能理解了啊。走到这一步真的花好长时间,警方没一个人相信我,唉,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啦,因为我是结婚诈欺的男人啊。如果连最后希望的罪犯侧写师也是没血没泪的人,否定我们的爱,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男人还真多话啊……)谕吉内心相当佩服他。



滨幸三滔滔不绝,都让人想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换气了。



「那么,百合子到底说了什么?是说想要见我吗?」



「你认为久坂部百合子是爱你哪一点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全部啊。我爱着百合子的全部,喜欢一个人还需要理由吗?」



「喔,理由啊……」



至此应该表现出同情他立场的犬饲,态度突变,对他嗤之以鼻。



「提问的人是我,我可不记得我有给过你提问的权利。」



犬饲突然「锵」的站起身,与之同时,他丢出自己的眼镜。



比谕吉和滨幸三两人的眼睛追着眼镜在地面弹跳的动向更早一步——



「你在这里拥有的权利,只有缄默权,以及选任辩护律师的权利!从现在开始,你只能用『是』、『不是』来回答我!只要说出这之外的任何一个字,我就全面采用久坂部百合子的自白作为足以起诉的笔录,就从现在开始!你想保持缄默也可以!我们有久坂部百合子的自白笔录就够了,赏给你的这段时间,不是让你用来主张,顶多只是确认久坂部百合子的自白内容而已!」



犬饲突然开始怒吼,不只滨幸三,连谕吉也吓一大跳,脸上失去血色。



他平常总是摆出冷淡或是高傲的态度,就连儿时玩伴的谕吉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大声对人怒吼的模样。



「听懂就回答。」



「是。」两人声音低沉得仿佛在地面爬行。



前一刻明明还那样笑着,这短短时间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现在犬饲脸上,只有喜怒哀乐的「怒」字。



犬饲抿紧唇,冷淡地低眼看滨幸三,缓缓坐回位子上。



(这是……「道德高压」!)



终于找回冷静的谕吉这才发现。



他拿道德高压对峙道德高压啊,而且还是压倒性超越滨幸三的态度落差。滨幸三也没想到犬饲认同他与久坂部百合子的关系后,会突然如此激烈地朝他露出獠牙吧。



接下来是仿佛以法律界为目标的新手们参加研习时的生硬交互。他到底有怎样的作战计划啊?对记录对话的谕吉来说,只以「是」、「不是」进行的对话容易纪录,但这真的可以称得上是使用特权法的罪犯侧写师的正确侦讯吗?



滨幸三似乎也有相同想法,对谕吉使了好几次眼色。



「你和久坂部百合子是高中同学。各自就读不同大学,高中毕业十五年后,你从毕业纪念册上找到久坂部百合子老家的电话,并打过去。理由是你在九州的事业失败,虽然回到东京来,但身边没有认识的人很寂寞,所以想着,如果初恋情人久坂部百合子还单身,愿不愿意和你一起吃个饭,所以才打电话。对吗?」



「……是。」



「你当时有想要和她发展成男女关系吗?」



「……没有。」



「你有和高中时要好的男同学们联系吗?」



「……没有。」



「你有和五个女孩子联系啊!我们也已经取得她们的证词了。你还记得其中一个叫做今泉明惠的女性吗?你在之后和今泉明惠吃饭时,也对她说『你是我的初恋』,你还记得吗?」



「那个,请问这和这次的事件——」碰!



犬饲大掌用力拍上桌子,让滨幸三的嘴角抽了一下。



「是、不是,哪个!」



「唔……是……」



滨幸三颤抖声音,又偷偷看了谕吉一眼,那是寻求协助的眼神。



(该阻止吗?还是……)该相信犬饲呢?



如果通过律师对「近乎威胁的侦讯」提起告诉,且被认定为事实后,就会让法官对检方留下不好的印象。犬饲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为了要登录为特权法的罪犯侧写师,有个可与司法考试匹敌的「登录资格考试」,他可是一次就过关。



(我们在侦讯中绝对不能做的事情……)



否定嫌犯们的人格和侵犯人权——但这个基准非常暧昧不清且困难。



两人到目前为止的对话还算过关,虽然犬饲的态度极度高压,但他有慎选用字,谕吉冷静的脑袋如此判断。



相信他吧。这不是对滨幸三的言行不耐而做出的粗暴举动,这肯定也是他口中的恶魔技巧之一——不管滨幸三朝谕吉使出怎样求救的眼神,谕吉不带感情滑动铅笔的手都没有停下来。



「你和久坂部百合子是从四年前开始交往吧?」



「是。」



「去她老家打招呼是交往三个月后的事情吧?」



「是。」



「你对她的双亲说你们想以结婚为前提交往,她的双亲也同意了。你们两人订下婚约,也开始和久坂部一家人密切往来,正确吗?」



「是。」



「但你没有带久坂部百合子到滨家打招呼。你老实对久坂部百合子说,这是因为你与几件诈欺事件相关遭到通缉,所以没有办法到老家露脸,她百般烦恼之后,还是决定接纳你的过去。久坂部家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只有百合子和她妹妹,对吗?」



「对……是。」



滨幸三的脸色越变越奇怪。



犬饲至此一边翻阅久坂部百合子新的侦讯笔录,一边问问题,但他此时阖上笔录,双肘静静撑在桌上,十指交扣。



「你和久坂部百合子的妹妹有性关系吗?」



「没、没有!」滨幸三不停摇头强烈否定。



「这样啊,那我告诉你来自警方的新消息吧。警方认定了部分子宫和胎儿从久坂部百合子妹妹的身体被取出,且犯行者企图隐匿这个事实。」



——只有妹妹遗体的切面,很不自然……



和琉衣一起利用纸黏土做出的遗体侧写时,她曾指出,妹妹遗体的某个部分呈现出相当不可思议的切法。



——没有子宫……



女性的腰部是在「肚脐」之上,凶手不是朝这个最细、最容易切开的部位,而是朝比腰部更下方的部分,连骨盆一起强硬切分开。



犬饲在一整面墙的遗体照片上用红笔加上记号,补充「切面附近完全没有犹豫或踌躇造成的伤痕,这也相当不自然」。



——根据我的推测,只有妹妹被伤到骨盆,就算削断骨头也要硬切开身体。妹妹缺少的器官是子宫和……大概是,胎儿。



「之所以分尸,容易搬运大概也是理由之一,但分尸双亲也包含混淆视听的意图。真正的目标,是要处理掉妹妹肚子里的胎儿。对吧?」



「不、不对、唔……不是!」



「慢慢看见杀人的理由了呢。你对久坂部百合子的妹妹下手了。因为这样,所以久坂部百合子拿起刀,不,是你让她拿刀了吧?」



「不、不是!不是!不是!」



滨幸三瞪大的眼睛充血,放在双脚上的拳头冒着冷汗,都染湿深蓝色西装裤了。



「你巧妙操控她杀了自己的家人,好不容易从妹妹体内拿出胎儿,但你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所以就切成碎肉冲进马桶里。你期待胎儿能不腐烂,完全冲进下水道里,再怎么糟糕都希望拖延被发现的时间,但同时,你也需要让三人的遗体早点被发现,让久坂部百合子立刻遭到逮捕。所以你才会提议在远离久坂部家的地方,刻意醒目地掩埋三人的遗体。你打的主意是——」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滨幸三大吼大叫试图打断犬饲追问,犬饲只是「哼」声嘲笑回应后站起身,唰地一声俐落脱下白袍。



变成全身黑的他单手撑在桌子上,探出上半身靠近滨幸三。



「不、咿……!」不断重复大喊的「不是」堵在他的喉咙。



别想要在心理战上赢过我——漆黑的双瞳抓住了滨幸三迷惘的双眸。



(脱掉白袍了……)谕吉傻眼。



「人类的心容易忘记罪恶,因为你自己的经验,你肯定很清楚这点。所以需要在久坂部百合子因为杀害家人的罪恶感责备自己时让整件事情曝光,要是她随着时间过去而冷静下来会让你头大。要趁着检警做出『久坂部百合子之所以杀害家人是因为你劈腿』这个结论之前。」



「不……不是……」



「这是什么『不是』,我现在可没有问你问题。」



「那是——」



「我说过我不接受『是』和『不是』以外的回答!」



随着怒吼一起喷出的口水喷在滨幸三身上,完全缩成一团的滨幸三泪眼往旁边看,对着谕吉微微开口说:「帮帮我……」



(还没……还没有问题。冷静一下啊我,还没有触犯可视化法……)



就算是一根睫毛的细微动作,也不能让滨幸三看见谕吉的同情,身为列席者,谕吉只能装作毫无感情,静静承受他的视线。



犬饲没有要求往旁边看的滨幸三转过头看他,因为这个姿势能让犬饲的声音直接传进滨幸三耳里。



『谕吉你听好了,诈欺师最害怕的就是被害者的反击。这个事件中,从物证来看,对被害人下手的明显是久坂部百合子,但是……换个想法,这次事件中的被害者到底是谁?只有被杀的人吗?和滨幸三这个诈欺师犯下的多起结婚诈欺没有关联吗?滨幸三现在最害怕谁的反击,思考后,答案只有一个吧。』



如果不想听,逃走就好了,但滨幸三还坐在这里,连起身的意思也没有。



虽然喊着「不要,我不想接受侦讯」跑出去也会被警卫拦下来,但其实他心里深处,无比想从犬饲嘴中听见「被害者」说出的话。



(因为他需要知道被害者——久坂部百合子到底做出怎样的反击!)



「你知道,不可以让久坂部百合子正常思考。你用『婚约』这个词操控久坂部百合子的心,和她约定,结婚后就能有身为女性最棒的幸福未来,对她诉说幻想般的精采梦想。但是,看穿你过去的人出现了,就是久坂部百合子的妹妹。女人对男人的场面话很敏锐,她妹妹大概查出你是被通缉的『结婚诈欺师』了吧。她知道姐姐被骗了。于是,你想到偷偷和她妹妹见面,用巧妙的话语欺骗她。接着,你连她妹妹也想要控制,利用肉体关系来控制。」



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



——我妹妹,竟然怀上幸三的孩子了。



昨天——久坂部百合子满脸泪水,在琉衣面前吐露压抑于心中的苦恼。偶尔会在想起时茫然自失,琉衣好几次鼓励她,她终于说出整件事的真相,脱离滨幸三这个男人的控制。



——妈妈……从以前就比较疼我妹妹……



百合子,放弃吧,难道你要妹妹堕掉孩子吗?还是要她生下没有父亲的小孩?因为母亲试图说服她,让久坂部百合子的未来笼罩在黑暗之中。



「利用女人活到今天,最后被所爱的女人逼入绝境的感觉如何?」



「……不、不是……」



这个「不是」包含着「你在说什么啊」意思的憎恨,滨幸三脸面向谕吉,只有黑眼珠转过去瞪着犬饲。



「看你的表情,似乎还没发现啊,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从杀人到逮捕的速度超乎异常这点,反而将你一军了。」



这个事件从搜查第一天开始即已适用特权法。



谕吉接到承办案件的电话后,从他口中听见事件概要的犬饲,立刻建议他这个事件适用特权法。犬饲关注的是遗体的损坏与损失状况,拍完照片后,犬饲在离开前对指挥现场的杉浦刑警说:



——记得采集嫌犯们的粪便。



因为久坂部百合子不愿意进食,所以很难采集,但精神充沛每天吃完三餐的滨幸三排便顺畅,搜查小组就偷偷采集了他的粪便。



「科学搜查小组现在正以事件的重要物证调查你的粪便,可别小看日本的科学搜查小组,你吃掉遗体一部分这种小事立刻就能查明。而这代表了什么意思,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



滨幸三在椅子上缩成一团,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



「但是……犬饲先生,杀人的人是百合子耶……」



「我没允许你说『是』和『不是』以外的话。」



「杀人的是百合子,这是事实,只有这个我不会认罪……」



「侦讯到此结束。久坂部百合子杀害家人的罪孽沉重,但你的罪更重。」



犬饲最后绕过桌子站在滨幸三面前,抓住他的领口。



谕吉焦急地「啊」了一声站起身,落地的铅笔在他脚边喀啦喀啦响着。



「……爱不是剥夺,而是保护。久坂部百合子接纳了你的过去,不管你是怎样的人都爱着你,你却束缚住她的心并加以控制,甚至还让她杀了自己家人,我无法原谅这样的你。男人啊,不只是喜欢上的女人,连她的家人也要一并爱着、保护,那才是真正的爱——你给我记好。」



(小秀……)



最后这段不是以罪犯侧写师身分说出口的话,而是犬饲个人的心情。



蕴含他的信念与想法的台词,终于让滨幸三沉默了。







「事件发生的一周前,妹妹对我坦白她怀了幸三的孩子。吓到我的不只这件事,还加上,妈妈要我放弃和幸三的婚约,说为了孩子的将来着想,要我放弃幸三。妹妹坐在妈妈身边,满脸爱恋地摸着肚子。我太过震惊,连之后和妈妈、妹妹说了什么,怎样道别都不记得。接着,我回到和幸三同居的公寓,逼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后他仿佛……该说按下奇怪开关吗?突然变了一个人,怒吼着把我骂得狗血淋头。那和豁出去的态度完全不同。他责备我这个人的个性、态度、价值观、对未来的蓝图、我的存在,包含女人依赖男人到底有多愚蠢在内,好几个小时……激动地骂我骂到天明。」



最后,久坂部百合子被情绪激动的滨幸三软禁在浴室中。



不分昼夜监视她、限制她的行动。



滨幸三有过去当诈欺师从女性们手上骗来的充足储蓄,所以没有出去工作的需要,日出到日落,再到附近的野猫们开始活跃的深夜时分都待在公寓里,一直对着久坂部百合子破口大骂,强化对她的精神控制。久坂部百合子可以安心的瞬间,只有滨幸三到厨房拿食物,或是为了上洗手间离开时的极短暂时间而已。



当她疲惫不堪不小心睡着时,就会被他以「起来!你根本没打算听我说话吧!」骂醒。



「一般来说,一周的时间并不会让人感觉很长,对我来说却是一段没有尽头的疯狂时间。他的话……很有道理,我根本无法否定他说出口的话,甚至还给他过度评价。深切感觉自己愚蠢、悲惨,不断重复批评自己。不仅如此,甚至开始觉得,勾引幸三这个出色男性的妹妹下贱又贪婪,而我的母亲竟然袒护这种妹妹和那个肮脏孩子,我开始为自己有这样的家人为耻。如果你问我不觉得很奇怪吗?现在的确会觉得那明显相当奇怪……但当时的我没办法做出正常的判断。对他唯命是从,他说出口的话都是绝对。最后,他对我说出了恐怖的话。」



——如果你觉得活得那么痛苦,也有反省,那要不要去死?



「他打开浴室门锁,把刀子、大的开山刀、锯子丢在我面前。他温柔抱住我的肩膀,让我握住凶器,对着我说了好几次『我爱你』,还说『真正该死的不是你啊,百合子,全都是你妹妹的错。她骗我、威胁我。她拿我和你的婚约当筹码,所以我只好无奈配合她啊』,他十分痛苦、哀伤痛切地阐述他为了我弄脏自己,我开始没办法原谅妹妹和袒护妹妹的母亲。」



久坂部百合子就在精神错乱的状况下回老家,最先攻击妹妹。



母亲听见尖叫后从厨房跑出来,她追着母亲到浴室,刺杀了母亲。滨幸三就在久坂部百合子背后监视她。为了在邻居听见声响跑来查看时,说些「似乎是有点激烈的家庭争执」这类借口。



——这样一来,你就能保住我和你的爱。



看着眼前已丧命的母亲与妹妹的尸骸,不可思议的,久坂部百合子感到一股成就感。



——把尸体分尸吧。得把尸体处理掉,为了好搬运,把尸体切开吧。



滨幸三在背后说着「来,好好握着」,让久坂部百合子握住锯柄,他的大手接着从上方温暖包住她的手。当她将锯刃避开骨盆抵在妹妹腰部时,他说着「不是那里」,要她切更下方,那是子宫的部位。



她不知道自己分割家人花了几个小时,走廊和久坂部家的浴室染成一片血海。



——处理好之后,我们两人一起逃走吧。



——别担心,我陪着你。



——百合子,我爱你,我只有你一个人。



「就在大致分好,正在厨房里物色大塑料袋时,幸三突然大叫『百合子!』接着听到两个男人激烈争论的声音。我立刻发现对方是回到家的父亲,一看墙上时钟,那比他平常回家的时间还早。我这才想起,父亲不久前曾提过公司也订定了零加班日的事情。我觉得是我自己太蠢,不想要怪罪在幸三身上,一心想着得要救幸三才行,冲出走廊,朝着父亲背部举起开山刀。就在那瞬间,父亲转过头看我的眼神……像是遇见恶魔一样……」



女儿对父亲的感情很特别,反之亦然,父亲会把女儿当成这世界上最重要的存在,其理由也在心理学上获得证实。



对女儿来说,父亲担负提升「自我肯定感」的任务。



「被割喉的父亲虽然身负致命伤,但还活了一段时间。他倒在地上,抓住我的脚踝,明明已经发不出声音来还是张大嘴,抬头看着我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我的视线没办法离开父亲的眼睛。感觉那似乎是要我『别走』,那本来该是在结婚典礼上看向我的眼神啊。我背叛了父亲的爱。理解失去的东西有多大时,我好悲伤、好悲伤,最后我……后悔了。」



给久坂部百合子父亲最后一击的人是滨幸三。



深夜三点左右,两人偷偷把遗体搬到公园。观光景点的枝垂樱旁最近刷新,所以土壤很柔软,他们才会选定这里。



——你就那么害怕你爸爸的眼睛吗?



滨幸三边埋遗体,边问久坂部百合子。



——可以让爸爸的眼睛,变成没有看见这一切吗?



——我明白了,我也当你的共犯,你爸爸的眼睛也正好有两个。



——你要说把后悔吞下去吧。



滨幸三暂且把埋尸工作交给久坂部百合子,走回座车到附近的量贩店买灯油。



正巧就在此时,流浪汉看见她挥动圆锹掩埋尸体的这一幕。故意让车子发出巨大声响,吵醒正在睡觉的流浪汉也是滨幸三的策略之一。



在滨幸三「再怎样也没办法生吃吧」的劝说下,久坂部百合子也回应「是啊」。



放火烧遗体,等到遗体开始噗噗冒烟后,滨幸三拿起两把刀,用力朝遗体刺进去,把父亲的双眼挖出来,将其中一把刀交给她。



——那么,百合子,这就是我们的结婚典礼……



「我可以如此客观说这件事情,是不是代表我已经脱离他的精神控制了呢?即使如此……我对自己犯下的行为,还是无法全面认为是他的错,没办法打从心里恨他。这是因为我爱他吗?现在,我已经搞不清楚了。我在看守所思考了各种可能性,嗯……可说是『或许』这一类的假设。其实不是他让我变得奇怪,而是我让他变得奇怪,也有这种可能性吧?因为他欺骗了许多女性,躲匿生活到现在啊。不觉得他没有执著于我的必要吗?要是状况对自己不利,就和以前一样,抛弃女人……抛弃我逃跑不就得了吗?」







不管发生了多重大的凶杀案,都会随着时间过去被人类淡忘。



从犬饲研究室的窗口可见茶梅的粉红色花苞,当它们开花时,世间肯定又会因为其他事件而骚动吧。



时光流逝的速度比时针更快速,只要一发呆,回过神时已经被抛在后头了。还以为才夏末而已,冬天立刻就到来了,根本不记得有过秋天。谕吉向犬饲寻求认同时,犬饲笑他「这就是你已经是不折不扣大叔的证据,这是『贾内定律』啊」,似乎随着年纪增长,对时间的感觉也会越变越短。



与叹气说着「越变越冷了耶」的两个大叔相比,享受留有夏日回忆的发热青春的大学生们还穿着短袖。谕吉往下看着广阔的校园摩搓手臂说:「看了就觉得冷。」「光是年轻,日常生活就充满了兴奋与感动。情绪的高扬也会影响体感温度喔。」犬饲肩膀扛着看上去很艰涩的原文书,淡淡说道。



……差不多要到学生们交论文的时期了,所以谕吉被迫陪着犬饲一起打扫研究室,犬饲整理书柜,谕吉则负责分类垃圾。



关于久坂部一家分尸杀人案,确定起诉久坂部百合子与滨幸三了。



久坂部百合子不仅承认所有犯行,还自行请求极刑,谕吉在理解这点的情况下,也在文档上加注「她情堪怜悯,多少有量情减刑的余地」。不知道法院会做出怎样的判决。



至于滨幸三,又因为新出现的罪状遭到再次逮捕,官司似乎会拖很久。



证据和数据已经离开谕吉手边。虽然这是个可以期待平步青云的案件,但不知为何,谕吉把功劳让给气势凌人想出人头地的前辈检察官,谕吉龙一郎的名字也从临时办公室上消失,他又变回流浪副检察官。



就在事情告一个段落后,因为谕吉个人想感谢犬饲协助侦办适用特权法的案件,问他想要什么谢礼,他边别开眼边小声说:「……打扫。」



请了特休的谕吉一大早就到研究室来。



太阳都已经西下了,脏乱房间的打扫仍处于极困难的状况中。



……终于看见地板了。



平常就超级讨厌整理的犬饲,很快就会厌烦打扫跑出去抽烟,所以谕吉只能边提供能吸引他兴趣的话题,边拿抹布擦地板、拿吸尘器吸地。「再加油一下啦。」如此鼓励儿时玩伴也是谕吉的任务。



「小秀,你觉得滨幸三啊,真的爱久坂部百合子吗?」



「爱有很多种形式,我觉得他应该爱着她吧。只不过,那个男人只能在控制女人的情况下爱她。我之前也说过吧,从基因上来看,男人比女人脆弱且孤独。但也不能把这个当理由就是了。」



「这样啊……但是,你那段话中,有一点我无法认同。」



谕吉粗暴地把抹布丢进不锈钢水桶中。



「啪沙」的水声响起,犬饲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转过头去。



「没必要连喜欢的人的家人也一起保护吧。」



「谕吉?」这不像他会说出口的冷漠说词,犬饲感到不太对劲。



犬饲无言看着蹲着缩成一团的谕吉后背。



「保护那个人就好了吧,为什么需要连喜欢的人的家人也一起保护啊?」



拧干湿抹布的手指力道逐渐加重,抹布都快要被扯烂了。



挤干抹布最后一滴水,把抹布丢到地上后,谕吉站起身:



「这么说起来,你的初恋对象啊……」



「谕吉,你怎么了,不太对劲喔?」



「我没有不对劲,不对劲的是小秀吧。你为什么不来我家了?为什么不提起我的母亲?你想要当作二十五年前那件事情没发生过吗?如果这就是你口中『连喜欢的人的家人也要保护』的爱情,那也太让人厌烦了。真的很麻烦。我才不想要因为那种理由而受你保护。」



谕吉抛下这句话,甩干手上的水气,毫不客气地逼近犬饲。



谕吉几乎可说诡异地扬唇微笑,从犬饲手上拿走翻译为《邻居为异常罪犯》的书籍。



「你在说什么啊,玛丽亚阿姨是……是自杀的不是吗?」



「是啊,证据就是事件的全部,如果证据说是自杀,那就是自杀吧。」



「?」



他的措辞明显不对劲,虽然只有一瞬间,犬饲皱起脸。



「我说错什么了吗?」「……不。」「先别说那个,别停手啊。」



谕吉说着「整理着重效率啊」接着把犬饲完全没考虑分类乱塞一通的书全部拿出来,重新排列。还边碎念着「这就是整理白痴的典型排法啊」。



「说什么先别说那个啊……是你先找架吵的吧。」



犬饲装作要去拿其他书,偷看了儿时玩伴一眼,想确认他刚刚的发言和平常的他到底有没有矛盾。



『证据就是事件的全部。』……等等喔,犬饲从屁股口袋拿出Garam烟盒,在手上玩弄……『怎么可以在自己也不认同的情况下,把事件的验证工作丢给该是裁罚的地方。检察官的工作,不是只有大致浏览警方送交的数据后起诉嫌犯而已。』他想起几乎听到耳朵长茧,谕吉那名为正义的信念。要是被否定,他肯定会如烈火般愤怒。



「啊,你又想要抽烟了!不是刚刚才去抽而已吗——」



责备他偷懒拿烟盒在玩的这段话,被激烈拍打研究室门的声音盖过去。



「谁啊……是来交论文的学生吗,哇啊!」



谕吉会吓一跳也是当然,才安静一会儿,「碰、碰」声又激烈响起,与其说敲门,这气势根本要破门了吧。学生来访才不可能这么粗暴。山田教授敲门也更温柔,但又想不出其他有谁会来这里。



犬饲感觉到不寻常的气氛,表情也变得严肃。



「好、好激烈喔……」「你待在那边别动。」「啊,小秀等等啊。」



谕吉没抓到他的黑色衬衫衣角。



「有人来访这么没家教的吗?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警察,快开门。」



「啊啊?警察?我说啊,如果是特权法的『委托』,就要事前先打电话——」



「小秀,我来开门吧。」



谕吉的手覆盖在要转动门把的犬饲手上,有点强硬地抓住他。



「你找不到警察找你的理由,对吧?因为他们要找的是我。」



看着谕吉用清澈的眼直直看着自己点头,「为什么要找你」这理所当然的疑问涌上犬饲心头,但他把犬饲推到身后开门。



是便衣警察,三个体格很好的男人。仿佛早就知道他们会来,谕吉冷静地朝他们致意「让你们久等了。」这让犬饲心头涌上不安。



「你是谕吉龙一郎吧?」肌肤浅黑的警官从胸口拿出工整折好的白纸。



「你们还找到大学来啊,我还想和他稍微多说点话耶。真希望你们至少等到我回家。」



「你想被怀疑你伪造证据吗?我们也可以把那家伙一起带走喔。」



警察朝犬饲投射锐利视线,但谕吉甩动浅棕色头发说:「别这样说,他虽然是精通犯罪心理学的罪犯侧写师,但我今天只是单纯以儿时玩伴身分来玩而已。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关系。」



「有话等到警署再说。」无情的警察根本不想听谕吉说话。



虽然警察马上收回怀里,但「逮捕状」的粗大文本一瞬间跑进视线中,只有犬饲完全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只能不停眨眼。



「喂、喂,谕吉?这是怎么一回事?」



犬饲抓住他的肩膀要他转头,谕吉仿佛忽视犬饲的存在,没有转过头。



为什么不看我。说话啊,喂,谕吉,好好对我说明啊。



「十六点二十三分,谕吉龙一郎,现在以杀害早乙女飞鸟以及弃尸的罪名逮捕你。关于二十五年前谕吉玛丽亚自杀的案件,也请你到警署详细说明。」



见惯的钝银色手铐。



毫无抵抗伸出的双手。



喀嚓——犬饲怎么可能轻易接受铐上手铐的不讲理旋律呢?



「喂、等等!你说『早乙女飞鸟』,和『谕吉玛丽亚』?」



两个警察靠紧谕吉身侧,要将他带走。



犬饲试着阻止他们,一位警察抓住他伸出的手。



「你……竟然隐瞒我可能发生这种事吗?」



「……」



为什么不转头,为什么不找借口、不道歉也不辩解啊!



从早上到现在,不就有让你说话的机会和时间,甚至是多到有剩啊。



「唔……够了喔,快点……放开,你这家伙!」



犬饲连追上背影逐渐变小的儿时玩伴也不被允许,他理智线崩断,甩开抓住他双臂的警察,气息粗乱对警察拉开嗓门:



「你给我说明是怎么一回事啊!那家伙可不是会去杀人的家伙啊!我每天都在思考犯罪心理学的事情,要说谁最近有可能杀人,我杀人的可能性压倒性地高啊!」犬饲大喊着客观的自我分析。



那种直率到几近笨蛋,跟正义感聚合体没两样的男人,难以置信他会去杀人。而且被害者还是「那个人」耶。



和机器人没两样的警察眉毛动也不动,像是没听见犬饲响彻走廊的反驳。瞥了一眼大喊到喘息不止的犬饲,以一副「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的态度歪头看他。



「黑妖犬——犬饲老师,你难道不知道吗?证据就是事件的全部。因为找到了杀人的证据,我们才会逮捕凶手。」



抛下「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后,警察转身离去。







(没必要连喜欢的人的家人也一起保护吧。)



「那是……什么意思啊……」



犬饲搔乱一头黑发。



「难不成你……真的『杀了』那两人吗?」



最近,他有时会觉得谕吉有点不对劲,而种种微小却明显的奇怪言行,竟是发展成今日局面的前兆,犬饲身为心理学专家却没有发现。就算后悔仅仅几个月的过去,也没办法避免事态发生,但谕吉或许曾发出求救信号啊。自己到底是怎样回答他的呢?——好丢脸,什么也想不起来。



「可恶,谕吉这个混帐。为什么不跟我说啊!就因为我不是警察、不是检察官,连律师也不是吗!连你也要说『一介普通人』吗……」



脑袋和心理都跟不上,光站着就用尽全力,视线开始摇晃,脚步不稳。



「不、不对!冷静下来,证据才不是事件的全部,好好思考……」



身为罪犯侧写师的自尊,不允许他跪地哀叹。



——对了,我的梦……我的「潜意识」是不是还记得什么?



犬饲背靠墙壁拚了命思考,尝试挖掘更深、更遥远的记忆。



「我那天……看见了玛丽亚阿姨的遗体,和全身是血的那家伙。」



那天,东京下起第一场雪。



美丽的红,为包裹在纯白雪花中的儿时玩伴和他的母亲染上鲜艳色彩。



吐出白色气息后紧接着吸入铁锈臭,年幼的犬饲,只能将两人悚然却也妖艳的愁美深深刻印在眼中。



『啊,小秀,你好慢喔,已经晚上了耶?』



一半身体染红,头发被雪花染白的谕吉——笑着转过头。



因为还是孩子,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犬饲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呆呆在旁看着身边的大人们兵荒马乱。



「唔!」意识如唰地掀起沙尘暴般一片模糊。



不行,没办法想起更多了。



……犬饲抱着头蹲在地上。



明明所有事情都起因于那天啊,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甚至不惜前往美国,到底想学什么、想得到什么、想要保护谁的什么啊。



就算能改变未来也无法改变过去,明明清楚明白这点啊,为什么会如此愚蠢。



谕吉母子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