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4章 祭典之夜(2 / 2)


我简短地回答,凝视正面。道路前方有个巨大的黑影。在远光灯的照射之下,双眼散发红光的魔物就伫立于前方。见了这幅诡异的光景,每个人都脸色发青。



「它绕到前面来堵我们?」



糸川从后座窥探正面,说出了她的推测。它出现在车子的行进方向确实不对劲,不过也有可能是巧合。



影子……魔物动了,笔直地朝着我们而来。人类的动物本能告诉我,不能靠近它。



「不知道。总之——」



这里正好是路口,我立刻将方向盘打到底,往对向车道回转,夹着尾巴——虽然没有尾巴可夹——逃回来时路。幸好及早发现,要是我再晚一点踩刹车,或许就会撞上它。一思及此,我便心惊胆跳。



经历了与魔物的恐怖第二次接触,我们四人开始商讨对策。



「它是不是知道我们的位置啊?我们继续开车逃跑就行了吗?」



「不管刚才的是不是巧合,最好别走狭路。要是不能回转又没有岔路,我们就完蛋了。」



「……我对于魔物知道的并不多,除了之前在教室跟大家说过的那些以外,我完全无法想像那是什么样的存在、什么样的概念。」



由于缺乏信息,我们只能靠目前接触的经验和想像来补足。汇整大家的意见,除了继续开车逃亡以外,根本想不出什么好点子。



之后,我们又平安无事地开了一小时的车。



时间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日期也改变了。



微弱的灯光散布在黑暗的町里,颜色与大小各不相同。我不禁怀疑这些参差不齐又模糊的灯光是为了引发我们的不安。



若是没发现魔物接近,后果显然不堪设想。因此,我们四人全都保持着紧张感,留意外头的景色。这种状态活像是玩捉迷藏一直当被捉的那一方,可是心境截然不同。这可不是儿戏。



「你们看!」



糸川突然从后座探出身子,伸出手指。刚才经过的道路两侧是连绵不绝的水田,偶尔有大型广告看板、大概没多少客人上门的冷清保龄球馆,和随处可见的超商等建筑物。她指着其中一座建筑物。



「屋顶上!」



众人一齐注目,只见前头有道黑影。它就站在中古车行的四角建筑物屋顶上。



「魔物又来了。」



浅井说道,握紧了挂在脖子上的束口袋。魔物再次出现于我们前方,这已经不是巧合了。



魔物为什么要爬到屋顶上去?我略微思考,随即便察觉现在该想的不是这个问题。有件事更加优先,就是我们的安危。



「该怎么办?」



「已经不能停下来了。」



发现魔物和下判断的时机都太迟了,转眼间,魔物所在的建筑物已然近在眼前,现在踩刹车,只是刚好停在它的跟前而已。



既然如此——我做好觉悟,踩下了油门。它并不在道路上,如果我加速前进,或许来得及通过。



我怀着非比寻常的心情,一面窥探魔物的动静,一面前进。它从屋顶上探出身子,双脚弯曲。



它打算跳下来吗?



它的身体前倾,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们,显然是在打我们的主意。它爬到屋顶上,是为了发动奇袭?心脏扑通乱跳。要是那个巨大的身躯猛然一跳,落到了车上……



我还无暇想像,车子便接近了建筑物,而正如预测,黑影从屋顶上跳下来。



瞄准朝着我们落下。



一阵尖叫声响起。接着——



我瞬间加速,错开了时间,魔物在车子的正后方着地,虽然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声,但是并未逮到我们。



「刚才……好险。」



我用即使被开超速罚单也不足为奇的速度驶离了中古车行。心脏仍在扑通乱跳,口干舌燥,我向浅井讨了水来喝。



「刚才真的好险。」



「欸,它是不是在埋伏我们啊?它发现我们不会出町,一直在同样的路上兜圈子,所以就在屋顶上监视,等我们的车子经过的时候……一举杀掉我们。」



说着说着,糸川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大概是想像了自己被杀掉的情景吧。



「魔物有这种智能吗?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或许我们也如法炮制,不要乱跑,停留在视野良好的地方确认周围,监视魔物是否来了比较好。老师,您觉得呢?」



「嗯,是啊,或许这么做比较好。」



和魔物的第三度接触。它的魔掌似乎越来越近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总之,我采纳了浅井的建议,把车停在周围只有水田的道路中央,监视四周。



我对于T町并不熟悉,不过开了这么久的车,倒也渐渐摸熟了。町北是盆地,町南是平原。打从刚才开始,我们一直是待在南边,这会儿更是来到了连栋建筑物也看不见的地方。从这里到远方的住宅区灯火之间,完全没有任何东西屏蔽视野。



如果是白天,铁定可以看得更清楚吧,然而说来遗憾,现在是晚上。四人借着月光看守不同的方位。虽然眼睛渐渐适应夜晚的黑暗,但这里街灯稀疏,能见度毕竟有限。现在才这么说或许太迟了,这实在称不上是个好计划。



「呃,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停下车来不久后,祭火把手放在脸旁边,做出了竖耳细听的动作。后照镜里的她一脸不安。



「什么?什么声音?」糸川询问。



「听起来很像是拉着重物时产生的摩擦声。」



闻言,车里的众人全都仔细聆听,然而,除了外头的虫鸣声以外,什么都没听见。



「你们……听见了吗?」



「没有,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我向其他人确认,浅井和糸川都摇了摇头。



「现在好像停止了。不过,我刚才听到的时间还满长的。」



祭火如此说明。虽然真伪不明,但我有种感觉,不能置之不理。



「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从那边,前方传来的。」



「过去看看吧,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就再好不过了。」



行进方向有条一路笔直延伸至远方的道路。在视线所及的范围里,并没有诡异的影子移动或跳跃之类的状况。我用车灯照路,一面留意,一面开车。



「祭火学姐,你的听力很好吗?」



「我没特别注意过,不知道算不算好。不过,如果在地形开阔的地方,我可以听见远方的电车行驶声。或许是有无意识间注意这种声音的习惯吧。」



我们一面交谈,一面缓速移动,发现有个巨大的物体倒在路上,我战战兢兢地驶近,用车灯照耀观看,眼前似乎就是祭火听到的声音来源。



那是棵倒下的树木,而且是棵大树,枝叶依然茂密,横躺在路中间,宛若要挡住我们的去路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我哑然无语。车里的四人面面相觑,最后决定确认一下。我们把担任替身的浅井留在车上,祭火看守背后,我和糸川下了车。



外头非常闷热。我拿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照耀周围,查探有无黑影潜藏。在如此阴暗的环境之下,要完全确保安全无虞是不可能的,如此一来只能速战速决。我们靠近挡在路上的树木。目测全长约五米,树干直径约有五十公分。



「要把它移开应该不容易。」



「车子大概是过不去了。」



「没办法,至少我们事先发现了。要是到了紧要关头才发现无法通行……我连想都不敢想像。」



若是行进方向在仓皇逃亡的时候被堵住,可就糟糕了。



我用手驱赶靠近手电筒的飞虫,并在此时偶然发现了树干上的怪异痕迹。在好奇之下,我就着灯光,蹲下来仔细查看。只见树皮是裂开的,部分树干往内凹陷,活像被用力握扁似的,还有疑似指痕的痕迹,甚至底部也没有树根,残缺不全,犹如被硬生生扭断的一般。一股新鲜的木头味扑鼻而来。



「我和小夜一样住在隔壁町,对这一带还算了解。附近没有这种树,就像我们现在看见的一样,这一带只有水田。这是长在山里的树,再不然就是从这里可以看见灯光的远处民宅庭院里种的树。」



站在身旁的糸川以略快的语速说道,或许是想快点回到车上吧,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总而言之,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



「如果小夜听到的声音就是搬运这棵树时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代表路是刚被堵住的。」



这显然是不争的事实。这样的树倒在路上,堵住了道路,一定会有工程车立刻前来移走,否则可能会引发车祸。就算这里是人车稀少的乡下地方,白天总还是会有人经过吧。而树现在还在这里,代表除了我们以外,尚未有人发现。



这棵树这么大,绝不是一般的恶作剧。这么说来……



「我快吓死了。」糸川抱住双肩,喃喃说道:「快回车上吧!」



「嗯,回去吧。」



树干凹陷的画面仍然残留在我的脑海里。两人小跑步回到车上,浅井立刻询问情况。



「该不会是魔物做的吧?」



他直接了当地说出魔物二字。我微微地摇了摇头,不是否定的意思,而是不知道、毫无头绪之意。



陷阱——这个字眼浮现于脑海中。



倘若堵住道路的是魔物,事态就严重了。这代表它拥有智能,将猎物逼上绝路的智能。



「还不能断定。虽然不能断定……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我转动方向盘,反复后退、前进,把车子掉了头。幸好我始终贯彻避开狭路的方针。现在已经陷入走错一步就是死棋的状况了。



如果掉头过后,前方又被树堵住,该怎么办?要移开树木很困难,只能找找看有没有其他岔路,改变路线。若是改变路线之后,前头又被堵住呢?



退路逐渐被封锁,走进死胡同的可能性变大。前方的路况如何,不得而知。



这根本是狩猎。



我一面冒冷汗,一面前进。现在走的并不是棋盘式道路,而是一直线延伸、视野开阔的大路,岔路极少,无法东拐西弯地逃跑。



车子行驶片刻,逐渐远离了刚才的地点。我挑选的道路目前没被堵住,似乎没问题。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魔物并未袭击我们,或许是去搬另一棵树了。我们刚才停下车子,在原地停留了好一段时间,它打算包围我们以后再进行袭击,我们却先一步离开了。



现在已经没有出发前那种只要开着车子就能平安逃脱的安心感了。我的神经越来越衰弱。危险逐渐逼近,下次遇上魔物,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看来是决断的时候了。



后照镜里的祭火小夜双手紧紧在胸口交握。或许该向她问个明白。糸川和浅井两人八成不知道弦一郎已经过世,他们是在不明就里的状态之下冒险。



若是祭火主观认定哥哥还活着,或许会因为认知不同而造成恐慌。不过,如今追杀弦一郎的魔物现身攻击我们,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我确认一下,大家还记得教室里的约定吧?」



我问道,其余两人歪头纳闷,只有祭火回答:



「我们说好要是太过危险就收手。」



「对,正确答案。」



「您打算收手了吗?」



我这么说是为了引导话题。现在的事态已经够危险了。



「或许会。」



「可是老师,人命关天耶!」



糸川一脸严肃地说道。受到谴责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要不要收手,是接下来才要决定的。祭火小夜同学,我有件事要问你。」



怎么回事?浅井和糸川一脸不安地看着我们。祭火似乎意会过来了,表情变得很僵硬。我做好了无法回头的觉悟,亮出底牌。



「你的哥哥祭火弦一郎四年前就过世了,没错吧?」



由于一直开车,我的右脚开始发疼,脖子、肩膀和眼睛也蓄积了不少疲劳。不过,这些都不碍事。身体的疲劳我能够忍受,问题在于心灵。



被称为魔物的未知怪物追杀,事态已经够糟了,而我的一句话又让车内笼罩于困惑的气氛之中。



然而,我并没有反省之意。



时间早已过了深夜一点,只剩下三个半小时。考量到目前处于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事的状况,这段时间看似短暂,其实漫长,要撑到早上,我必须问个清楚。



祭火弦一郎四年前就过世了。这一点究竟正确与否?



糸川和浅井都是一脸错愕,似乎在等待其他人做出反应,我也静静地等候答案。祭火小夜的回答是——



「不,老师,哥哥还活着。」



她隔着后照镜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断然说道。我耸了耸肩。



「不对……你哥哥在四年前死了,我查过报纸。前几天,我特别翻出旧报纸确认的。」



我从口袋里拿出好不容易才在图书馆里找到的报纸影本,并将这个证据递给后座的祭火。报纸角落刊登的是与她住在同一个町的人非自然死亡的消息,死去的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简短的十行文本之中,包含了死者的年龄、姓名、死亡时间,以及与过去的强盗案之间有无关联等信息。



「这篇报导是……」



「看到这篇报导的时候,我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我们拟定了拯救祭火弦一郎的作战计划,可是他居然早就已经死了。我今天是怀着不可置信的心情前往车站集合的。我一直试着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老实说,我甚至怀疑是你不愿意接受事实,一厢情愿地认定哥哥还活着。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解释。」



「哦……原来老师已经知道了。」她幽幽地垂下双眼,之后又再次隔着后照镜望着我。「不,并不是我一厢情愿。确实如老师拿出的这篇报导所示,哥哥以非自然死亡的形式离开了人世。不过,不是的,至少现在哥哥还活着,当然,不是活在我心中的意思。」



她的回答很不可思议,像是在慎选词语,又像是语带保留。不过,这套说词根本不合理。已经离开人世,却还活着,简直是荒诞不经。



「什么意思?欸,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糸川一头雾水地问道,浅井似乎也觉得莫名其妙。说来伤脑筋,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不知道祭火肯不肯回答,我只能逐一提出自己的疑惑。



「我换个问题吧。魔物到底在追赶什么?你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们要怎么当死者的替身?我原以为今天魔物不会出现,因为目标若是祭火弦一郎,根本没有袭击的对象。可是,魔物却出现了,而且在追杀我们,为什么?我这么说听起来或许很无情,但这一点不弄清楚,我无法继续开车。要大家冒险,至少要有个可以让人信服的理由。」



「魔物的目标是我哥哥的性命,是担任替身的浅井学弟,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我不奢望您相信,但这绝对不是谎言。」



她用的是说服人的真诚口吻。双方各执一词,再说下去也只是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为什么?



祭火小夜承认弦一郎非自然死亡,却又说哥哥还活着,并不像我猜测的那样是拒绝接受事实。难道我尚未掌握全部的信息?



「你……有事瞒着我们。」



我说出了心中的看法。



「我确实有事瞒着大家,可是我没有说谎。」



「不能告诉我们吗?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说?」



「对不起,我不能……」



祭火垂下眼睛,喃喃地继续说道:



「呃,我说的不多,甚至还有事隐瞒,不敢奢望大家会相信我。我自己也知道这么做很过分,害大家陷入危险,真的很抱歉……是我太任性,也太自私了……可是,能不能请大家继续帮我引诱魔物,逃到早上?至少帮到再也无计可施为止……我只能这样拜托大家了。」



她为何说得如此含糊不清?直接说出实情不就得了吗?或许她有什么不能吐实的理由,在这种状况之下还要隐瞒的理由。



我试着考虑她的性格。虽然相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我知道她是个老实人,在学校素有模范生之誉,听说成绩也是无可挑剔。然而,这是表面上的形象,内在如何不得而知。搞不好她背地里其实是个目中无人、说长道短的人。



不过,现在姑且当她是个表里如一的老实人吧!毕竟真要怀疑起来,根本没完没了。若是如此,她有所隐瞒就不是为了构陷或为难我们,而是有不得不隐瞒的理由。



「欸,小夜,你说你没有说谎,我可以相信吗?」



糸川似乎稍微搞懂状况了,变得比刚才还要冷静一些。



「糸川同学……对,我没有说谎。」



「是吗?对我来说,这就够了,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帮小夜了。老师,我也拜托您,能不能先专心思考如何逃离魔物就好?」



这个提议等于是在询问我信不信任祭火,而糸川选择相信她的朋友。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思索。



「魔物盯上了你哥哥,现在则是追杀担任替身的浅井。这一点你没有说谎?」



「对,我没有说谎。」



为了帮助自己做决定,我问了这个问题,而祭火斩钉截铁地回答。



「浅井,你觉得呢?」



「我还撑得下去。哎,有很多疑问,也很惊讶就是了。说起来对学姐过意不去,要是演变成最坏的局面,我会扔掉这个束口袋。」



浅井轻轻地摇晃挂在脖子上的束口袋。看来他虽然也有疑惑,还是决定继续奉陪。现在只剩我一个人还没拿定主意了。如果是采多数决,这个议题早就结束了。



「没关系,浅井学弟,不必觉得对我过意不去,这么做是正确的。你肯帮忙,我已经很感激了。」



祭火这番话似乎是发自内心的,至少看起来不像在说谎。她自己也一再如此强调。



在这种状况之下,要如何找出折衷方案?



我是个低着头走路的人。不过,这只是一种习惯,并非连心态都是如此——我是这么认为的。



最近呢?孩提时代,我很崇拜特摄片和动画里的英雄,随着成长,这样的心情逐渐转淡。现在我成了教师,过着平凡的日子,以后也只想继续平平淡淡地生活。



我低着头走路,是为了检查地面,检查地面,是为了确认有无威胁。我就是这么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活到今天,虽然称不上抬头挺胸,至少不是悲观消极。



现在,我之所以趟这滩浑水,说穿了是因为被糸川硬拖下水之故。



至于我自己的意向呢?



换作平时,我会避免这种自找麻烦的行为。打个比方,我虽然想知道躲在地板下的「那个」究竟是什么,但我绝不会再次前往旧校舍确认。



我的人生原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不,或许我只是认命了而已。我的脑海中浮现了某个人的脸庞。在记忆中,她是笑着的。东田里美之死对我而言是件大事,但是我无能为力,不管我怎么想,那都是无从抵抗的事实。



有别于这样的我……祭火小夜面临了巨大的困难,而她试图抵抗,虽然详情尚未分明,不过想必是如此吧。她的意志比我坚定多了。



在我的心中,似乎有什么重叠了。



我终于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其实也是种心态上的问题。



我做了决定。



「好,继续吧!」



「老师!」



老实说,我没有自信。我是不是被周围的气氛影响,做了错误的判断?我无法否定这个可能性。即使如此——



「不过,要往哪里走?要是又像先前那样随便开……」



下次十之八九会被魔物连人带车收拾掉。刚才是运气好,才能安然无恙。没有人能够保证我们能撑到天亮,平安逃脱。



「北。」



「咦?魔物来了吗?」听了浅井这句简短的话,我忍不住把脚放到刹车上,窥探周围。



「不是,是北边,东西南北的北。」



「哦,原来如此。」



我的神经似乎太过敏感了。我们刚才是在町南的道路上遇见魔物的,所以浅井提议往北,拉开距离。



「往北走,找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待机,这次不要停留太久,先决定好时间,过了五分钟以后就往东或往西移动,一样再待机五分钟,接着再移动,以此类推,如何?这样一来,魔物就没时间搬树堵住路,也比较不容易埋伏。我们可以趁着这段时间想想有没有其他逃跑的办法,老师也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不用一直开车。」



虽然单纯,就现状而言倒是不失为一个好策略。征得所有人的同意之后,我开车前往北边。



而我的脑袋依然学不乖,又开始冒出一堆疑问了。我的个性就是这样,无法暂且把问题搁到一旁去。



——我没有说谎。



谈话时,祭火一再如此强调,没有丝毫迟疑,斩钉截铁。



既然如此,就假设她没有说谎吧,又或是我解读错误却没有发现。弦一郎已死是事实,所以仅限于一部分就是了——



不,等等——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道。我先前一直是这样假设,却找不出答案来,确实该等等。先入为主的想法只会妨碍解题而已。



比方说,如果她真的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谎呢?



无论是魔物、弦一郎,或是关于作战的事,她都没有说谎。只不过,遇上不方便说的事,她便以沉默代替撒谎搪塞。



就算是这样,弦一郎的部分还是兜不拢。若是没有弦一郎的问题,魔物追赶我们之事就正如祭火小夜所言,没有任何疑点了。



弦一郎还活着……的假设。



弦一郎是在四年前死亡的。



回想刚才的对话,她显然语带保留。刚才那番话中,是哪部分有所保留?



那句话是在我问她是不是一厢情愿地认定哥哥还活着之后说的。她承认弦一郎已经离开人世,又说「至少现在哥哥还活着」。她强调了「至少现在」。我的心中有道声音告诉我,这四个字是有意义的。那不是直觉。活了近三十年,我的直觉从来不曾派上用场。



我重新握好方向盘。我有一种感觉,是问题快解开时的感觉。



我在脑中排列词语。



现在弦一郎还活着。现在弦一郎没有死。他在四年前死了。四年前,他还活着。他活到了四年前。



没有说谎。



该不会……



我不顾自己正在开车,稍微闭上眼睛,打了个颤。



这是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却可以说明一切。



这不合常理。不过,遇见祭火小夜以后,我体验到了常理无法解释的事。



在多年以后,我再度动起了歪脑筋。从前,我在电影院里看到独自观赏电影的东田里美,想找机会亲近她,也曾动起歪脑筋,分析条件,勤跑电影院,以求再次见到她。当上老师以后,我已经很久没动过歪脑筋了。



我努力克制手指的颤抖。不久前,缺了左边的月亮还在窗外发光,但随着时间经过不知去了何方,如今夜空中已经看不见月亮了。不过,不该出现的月亮曾经高挂于空中,是不争的事实。总之,我必须确认。我呼唤后座上的糸川。



「我有事要拜托你。把手机借我,我想借用刚才的APP。」



「APP?」



「就是在加油站说的那个可以查找月亮盈亏的APP。」



糸川感到异样,并察觉月亮形状不同时告诉我们的APP。



「为什么突然想看那个?」



「我对月亮有点疑问。」



「是吗?好吧。」



她似乎并未起疑,把套着红色保护套的智能型手机递给我。我用左手接过,操作依然收不到信号的手机。边开车边做其他事,是徒增风险的行为,大大地违背了我的原则,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



这个APP只要输入日期,就可以知道当天的月亮是什么形状。今天的月亮本来该等到黎明时分才会浮现于空中,是缺了右边的细长晨月,可是夜空中却挂着缺了左边的月亮。为了解开这道谜题,我输入了某个日期。



啊,果然如此。



手机画面上显示的月亮与夜空中的一样缺了左边,形状接近满月。月龄零的时候是新月,从右侧开始转盈;十五是满月,从右侧开始转亏;到了月龄三十的时候,又回到新月,重新循环。现在手机画面上显示的月亮大约是月龄十三。



「老师,看前面啦!」



「哦,抱歉。你还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台手机的吗?」



「两年前。到底怎么了?」



把手机归还主人时,我如此问道。我也顺便问了浅井同样的问题,他似乎是在一年前更换机种的。两年前和一年前,与我的猜测并不矛盾。他们的手机突然收不到信号,八成是巧合吧,视与电信公司签订的合约方案而定,有的手机或许可以正常使用。



「呃,老师。」



祭火一脸担心地呼唤,也许她已经从我的态度察觉了。见了她惴惴不安的模样,我隔着后照镜对她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搞不好反而让她更加猜疑了。



我大概知道了……很抱歉,我知道你在隐瞒什么了。



我没有出声,而是在心里这么对她说。



她八成是担心自己隐瞒之事一旦曝光,大家会打歪主意,所以才吞吞吐吐地加以隐瞒吧。这是因为她对于人性善恶很敏感,性格又老实,无法撒谎之故。



她的做法是正确的。事实上,我的确立刻打起了歪主意。伦理、道德、天理、命运……这些都是我成为教师之前就已经懂得的大道理,可是现在我却想把这些全数抛诸脑后,这样才可以去做某件事。



我擅自决定了目的地,开着车子前往隧道所在的禁山山麓。禁山位于町北,并没有违反刚才的方针。



「有一点我想确认一下。现在挂在浅井脖子上的束口袋中途换成其他人接手也没问题吗?魔物一样会追来吗?」



「这个嘛……应该没问题。」



祭火回答。我放下心来,稍微加快了车速。



「还有,原本挂着束口袋的人拿掉之后,还会受到攻击吗?」



「我不敢断定,不过,如果有另一个人挂上束口袋,而且两者的距离都很近,魔物应该会去找挂着束口袋的那个人吧。」



「那就好。浅井,那个束口袋换我挂吧!」



我朝着副驾驶座上的浅井伸出掌心。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他一脸困惑。



「咦?可是……」



「现在的状况很危险。大人的话虽然不是不听不行,不过大多时候,都是乖乖听从比较妥当。」



我搬出大道理来催促浅井。「您有什么主意吧?」浅井虽然讶异,还是将束口袋递给了我。我立刻把束口袋挂到脖子上。这么一来,魔物就会来找我了。



「浅井,我还要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记得你有带绳子来吧?可不可以借我?还有手电筒。」



「呃,到底怎么了?」



糸川在后头插嘴问道。我什么也没说明就突然做起这些事来,难怪她会起疑。因此,我决定向他们说清楚。



「抱歉,我要请你们三个人下车。」



正好车子也抵达了预定地点——禁山入口。



「从这里开始,我要自己一个人逃。」



我认为明亮的地方比较安全,便在街灯附近拉起手刹车,停下车子。现在是三更半夜,再加上是乡下地方的山里,想当然耳,周围没有其他人车。



「等等,您在说什么?」



「就是说啊!说清楚一点。」



面对我突然的决定,糸川和浅井扯开嗓门质问。我解开安全带,侧过上半身,看着他们的脸说话。



「被那种怪物追杀,不见得能够全身而退。不过,幸好我们是因为当替身才被追杀,随时可以撒手不干。可是这么一来,祭火的哥哥就有生命危险,我们当然不能见死不救,但也用不着四个人一起冒险。替身和司机都是一个人就能担任,所以我一个人逃就行了,你们在这里等我。」



「老师,为什么?您不是已经同意了吗?」



糸川摇摇头。她的脸上浮现疲倦之色。不只是她,在场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我同意了。就是因为同意了,所以我会负起责任,继续实行。」



为了显示我的觉悟,我又加了一句「我是认真的」。作战计划当然会继续实行,除此之外,我还有件事非办不可,是我个人的私事。面对这个上天赐予的大好机



会,我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但是我不能拖他们下水,而且老实说,我一个人行动比较方便。



「半夜被扔在山里也很危险啊!和坐在魔物追赶的车子里没两样。」



「你们留在这里等我。虽然乌漆墨黑的,但只要别离开大路跑到没有街灯的地方就行了。不好意思,手电筒我要带走,手机应该也可以充当照明,就麻烦你们暂时将就一下了。再说,你们有三个人,应该没问题。不对,其中两个是女生,要是出了什么状况,浅井,你要想办法解决。」



「哪有这样的……」



面对我的指示,浅井垂下了肩膀。虽然有点可怜,但我擅自觉得他是个独立自主的孩子,托付他的任务,他一定会设法达成。



「您打算怎么做?」



最需要说服的祭火小夜在最后发问了。我们停下来的期间,魔物正步步逼近,没时间悠悠哉哉地说话。



「我会甩掉魔物,等到太阳出来,天亮了以后再回到这里。前头的隧道就是终点,如果我天亮以后还是没有回来,你们就自己先过隧道吧。」



「老师,您发现了,对吧?」



「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过,我有十足的把握。」



我原本考虑蒙混过去,不过就算我装蒜,大概也会立刻穿帮吧。又或是引发疑虑,造成不必要的龃龉。既然如此,还是老实坦承为宜。



「那我不能让您一个人去。虽然我没有资格这么说,也知道这么做很自私。」



从她的话语中可以感觉出坚定不移的意志。她是顾虑到了人性问题。看来我想如愿,必须先说服她才行。



「看来这不是一句『相信我』就能解决的问题。」



「没错。老师不只是要逃离魔物,还打算做其他事吧?」



祭火在膝盖上握紧拳头。被她看穿了。该怎么说服她?就算说服不了她,只要让她相信我不会做出她猜想的事就行了。



「在这种状况之下,一个人能做的事很有限。这样说还是不行吗?」



「不行。我并不是在怀疑老师,而是这个作战关系到我哥哥,我有责任见证一切,不能让别人冒险,自己却只是在一旁干等。接下来的逃亡过程中,如果真的碰上危急关头,老师可以收手不要紧。我知道事态已经到了这种阶段,也做好觉悟了。不过,我希望能在旁边见证这一刻。」



她比我想像的更有主见,令我大吃一惊,同时也不禁自我反省。她说得没错,我确实想趁着逃亡时去做某件事。我对于自己试图隐瞒感到很惭愧。



此时此刻,我想起了东田里美。



「老实说,从前我有个女朋友。」我无视话题走向,突然如此说道。其他三人一头雾水地看着我。「她是个大美女,我一直很引以为傲。不过,她在这个町遇上桥梁崩塌事故,过世了。」



对于我而言,这是段痛苦的记忆。我努力克制,不让声音发抖。



「亲朋好友,尤其是家人过世,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如果能够救活对方,就算自私一点又有何妨?」这句话是对着祭火说的,也是对着我自己说的。「就这样。早上我会回来的,相信我。」



我巧妙地拣选言词,说完了这段话。浅井和糸川应该尚未察觉到祭火隐瞒的事吧,要不要向他们说明,交由祭火自己判断。对于这件事,她应该也烦恼了许久,我认为她有选择的权利。



众人静默了好一阵子。



祭火大概察觉我的意图了吧,她和我立场相似,察觉的可能性很高。



最先开口说话的也是祭火。



「您一定会回来吧?」



「应该会,不,我保证。」



「……我明白了。」



她不情不愿地答应,并转动纤细的脖子,依序看着糸川和浅井。



「糸川同学、浅井学弟,对不起,接下来就交给老师,请你们和我一起留在这里等吧。」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下了车。「虽然我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现在好像该这么做,对吧?」浅井善解人意地说道,并按照我的请求,留下了自己带来的绳索和手电筒。



糸川虽然不太情愿,但在祭火再次游说之后,她选择相信朋友。「既然小夜这么说的话……」



我向先行下了车的两人道谢,放下手刹车,准备重新出发。



「万一到了早上我还没回来,你们三个可以先过隧道,没关系。」



我再次交代后座上尚未下车的祭火。之所以把车开到禁山入口来,就是为了方便他们在发生这样的状况时,可以自行走回隧道。



她一本正经地叮咛:



「就算早上来不及赶回来,也请您一定要通过隧道。还有,不要勉强,危急的时候,请像刚才浅井学弟所说的那样扔掉束口袋,不用顾虑我。」



「嗯,彼此多小心吧!」



祭火在下车之前又说道:「最后还有一件事。」并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递给我。



那是张小小的白纸。我立刻明白那是什么。对她而言,那是无从辩驳的铁证。



「我想您应该已经知道了,具体的答案就在上头。」



「好。」



我从后座伸出来的手上接过纸张,同时,一阵声音传来。



震耳欲聋,令人不快的声音。



那不是一个吵字可以形容的。硬物碎裂倒地般的劈哩啪啦声响彻了山林之间,最后化为有别于引擎的震动传了过来。



「快逃!」



「动作快!」



外头的两人叫道,匆匆忙忙地离开车边。他们的视线投向了山坡上方。微小的硬物零零散散地落下,敲打引擎盖,不知道是碎石子还是土块?我有股不祥的预感,操作排档杆,反射性地踩下油门。



低吼的引擎,破风加速前进的车子。我微微回头确认,只见有个庞然大物朝着刚才所在的位置坠落。



那是一棵大树。八成不是山崖崩塌。唯独今晚,这一点无庸置疑。



我想起不久前道路被横倒的树木堵住的事。那棵树的底部看起来像是被硬生生扭断的。



刚才的也是那个能够连根拔起大树搬至他处的魔物干的。我们只顾着说话,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被它追上了。



真是千钧一发啊,要是我们留在原地没动……不难想像车身像脆弱的铝罐一样被压扁的情景。莫说挡风玻璃,所有的车窗都会粉粹,车架也会歪曲,就算侥幸未死,也无法逃出车外。



我冷汗直冒,并未停下车子,而是一路前进,单手摸了摸脖子上的束口袋。



我很担心浅井和糸川的安危。他们应该没被掉下来的大树砸到……问题在于魔物。如果魔物也在场,不知它可有忽略他们来追赶我?现在担任弦一郎替身的是我,大树也是朝着车子扔下来的,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刚才祭火小夜没有时间下车,依然坐在后座上。她也一脸不安地确认背后。我不知道该不该立刻停车,让她下车。



祭火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说道:「继续逃吧!」我无法否决。现在连手机也打不通,无法联系,就算被魔物连人带车追杀的是我,把她独自留在这种地方,事后能否会合很难说。虽然目前的事态出乎意料之外,也只能接受,直接下山了。



魔物现在在哪里?我一面留意,一面尽快开车。



「您打算去哪里?」



平安下山以后,我毫不迟疑地选择道路前进。见状,祭火开口问道。



「前往我的目的地。和魔物就在那里做个了结。」



我的目的地离这里不远,就是东田里美的事故现场,换句话说,即是那座桥梁。我告知之后,她不置可否,默默无语。



仔细想想,今晚发生的尽是怪事。



首先,出了隧道之后,众人的手机全都收不到信号。刚才向糸川借用手机时,信号依然是中断的,我的手机也一样。



加油站的汽油每公升单价比平均值高上许多,而祭火小夜不顾我的推辞,硬是付了钱。



月亮的形状不对劲,魔物找上我们,而弦一郎据说还活着。



光是被魔物追杀就已经够折腾人了,还发生了这么多让人伤透脑筋的事。



我转动方向盘,驶离了大路,转向平缓河川流动的方向。沿途,连零星散布的建筑物都不复见,只剩下自然风景。



再过不久就可以看见桥梁了。只要抵达那里,或许就不必伤脑筋了。



答案就在那里。



我带着些许紧张前进,不久后,车子到达了目的地。车灯照耀着前方化为黑影的桥梁和底下流动的浅河。我倒抽了一口气,心脏扑通乱跳。



将东田里美卷入崩塌事故的桥梁依然存在。那并不是新架起的桥梁,而是老旧冷清的混凝土桥。



换句话说,三年半前的冬天崩塌的桥梁依然在原处。



我的猜测化为了确信。



今天是祭火弦一郎的祭日。不,这么说不太正确……应该这么说,是他将死的日子。



我回到了过去。



四年前的七月二十一日。



这是祭火弦一郎过世的日子。



我现在度过的正是这一天。不光是我,祭火、糸川和浅井也一样。听起来虽然很荒谬,但车上的四人都回到了过去。



这不是梦。挡风玻璃的另一头,车灯照耀的桥梁正好证明了这一点。照理说,老旧的混凝土桥应该已经崩塌,不存在了。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事物可以证明这个奇妙的现实并非我的梦境或妄想。



祭火小夜给我的那张小小的白纸。



从刚才就一直被我捏在手里,纸张因为手汗而变得有点潮湿。我拿出白纸打开一看,果然如我猜想。那是被魔物袭击之前,前往加油站加油的收据。



感热纸上用无机质的文本记载着结帐信息。日期是四年前的七月二十一日,星期日。她大概就是不想让我看到日期,才迅速地拿走找零时吐出的收据吧。她抢着付钱,则是为了不让我使用近年制造的钞票或铜板。她应该是用超过四年前制造的旧钞付帐的。如果我从皮夹里随意抽出的钞票是最近制造的,用了以后,未来的钱币就会留在过去,而她要避免这种事态发生。



汽油单价过高,也可以解释了。单纯是因为四年前的油价就是这么高。



还有月亮的形状。



糸川发现月亮本来该是缺了右边的细长形状,夜空中高挂的月亮却是缺了左边,形状接近饱满。这一点我也借用APP确认过了。我将四年前祭火弦一郎过世的日期输入APP,显示的正好和夜空中的一样,是略微缺了左边的月亮。



魔物袭击我们也是理所当然的。



弦一郎现在确实还活着。四年前的他还活着,追杀死者的矛盾就不成立了。我们当好替身,魔物就会前来袭击,没当好替身,弦一郎就有生命危险,难怪祭火小夜会一副坐立不安、心神不宁的样子。



她没有说谎。这就是答案。



旧报纸上刊登的弦一郎死因是非自然死亡,这样的情形应该不多见。他非自然死亡的原因或许正是被魔物所杀吧!为了拯救哥哥逃离魔物的魔掌,祭火小夜寻找愿意相助的人,来到了过去。



夜色也帮了大忙。看不清周围的景色,信息量自然跟着变少。经过几年,街景多少有些变化,但由于天色昏暗,我完全没发现自己回到了四年前。再加上这里是乡下地方,足以推断年月的人造物较少,而我不住在这里,也不熟悉本地的住宅或建筑物。



即使如此,只要认真去找,还是可以找到大量来到过去的证据,只不过,祭火已经事先警告过,要我们尽量别离开车上。她这么做,想必不只是因为外头有魔物很危险,同时也是想隐瞒我们身在过去的事实吧。



那么,我们是如何来到过去的?



我不知道方法,只能猜测,起点和终点都是山里的隧道,似乎与回到四年前有关。原理我不明白,也许那个隧道扮演了时光机的角色吧。通过隧道之后,手机就突然收不到信号,同时传来了疑似魔物叫声的声音,时间点是一致的。



祭火应该知道,不过我很怀疑她是否会老实告诉我。毕竟她一直隐瞒回到过去之事。



大概是怕我、浅井或糸川打什么歪主意吧。回到过去,是种不合常理的事态,一旦接受这个事实,人们往往会开始思考能够利用这种状况做什么。因为身在过去,代表可以改变未来。



这种时候,就算脑中出现了邪念,也不足为奇。即使平时看起来再怎么善良,人类的态度和性质原本就会因为牵涉的对象与事物而改变,呈现出来的面向并非绝对。我不是在提倡性恶说,这样的情况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我想,祭火并不是不信任或怀疑同行的三人,而是本质上不相信人类这种生物。她大概是担心我们一旦得知自己回到过去,就会变了个人吧。外表看来老实的她也为了拯救哥哥而利用这种现象。正因为如此,她才刻意隐瞒。



不过,她把收据交给了我。那是身在过去的证据。是因为知道我已经发现了,还是因为信任我,才交给我的?我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



「您不确认吗?」



祭火询问见了桥梁之后微微愣住的我。所谓的确认,指的是逼问她现在是不是四年前吗?



「有这张收据就够了。再说,没时间了,要确认可以之后再确认。」



没错,现在我有事要做。



我要做一件愚蠢至极的事。



当我察觉自己身在四年前,并斟酌被魔物追杀的状况之后,我想出了这个点子。我想,今后我大概没脸说自己一直活得很谨慎了吧。



「我希望你在这里下车。」



我转向后座,提出了最低条件。对方皱起了眉头。



「您想做什么?」



「把这座桥弄垮,顺便把魔物拖下水。」



这么一来,弦一郎就不会被魔物攻击,能够保住一命。在这个时候把桥弄垮,里美也不会遇上事故。没错……我就可以挽救当初只能认命放弃的她了。



过去会改变。



我不去深思这代表什么意义。因为我想这么做,所以我要做,如此而已。



「把桥弄垮……可是,要怎么做?」祭火难掩惊讶之色。



「那座桥原本在半年后就会崩塌,连一台轿车的重量都无法承载,支柱已经残破不堪了,相当脆弱。所以,我要用浅井借我的绳子拉扯支柱,把它弄坏。不是靠人力,而是靠这台车子。」



「这未免……」



「那座桥的支柱已经很老旧了。就构造上来说,支柱可以承受强烈的纵向施力,却比较耐不住横向施力,我认为应该办得到。」



「您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我希望你下车见证成败。如果行不通,你可以丢下我,去找浅井和糸川,三个人一起回去。现在光靠普通的行动很难摆脱魔物的追杀,不如排除万难,在打倒它的可能性赌上一把。没必要一直当被追杀的一方。」



我在意外的状况下带着她来到这里,既然如此,就顺便让她见证最后一刻吧!



「太危险了。」



「你也很清楚嘛。没错,接下来很危险。」



「那是因为老师打算做危险的事。我不下车。」



「我不否认,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我的语气已经接近恳求了。「把桥弄垮是出于我的私心,魔物只是顺便而已,不能拖别人下水。」或许可以拯救东田里美。我不愿放过这个上天赐予的好机会。



「一开始是我把大家拖下水的。还有,您似乎误会了,我并没有阻止您把桥弄垮的意思,我是说我要同行。事关魔物,我也是当事人。」



「你在山上不是已经同意下车了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我没想到老师是打算把桥弄垮。我还以为顶多是打公共电话联系从前的女朋友警告她而已。总之,都已经来这里了,我要同行到最后一刻。」



当然,正如她所言,我也想过要联系里美。不过,突然之间说半年后桥梁会崩塌,要她小心,她会不会相信很难说。再说,四年前的我毫不知情,如果里美向我确认,我一定会说自己没打过那通电话,到时很可能被当成恶作剧,更何况用公共电话联系也不自然,完全没有足以令对方采信的要素。



除此之外,桥梁早晚都是会崩塌的,就算里美逃过一劫,或许也会有其他人受害。想来想去,还是把桥弄垮最为实际。



不知是不是出于责任感,祭火怎么也不肯妥协。我们大眼瞪小眼。虽然对比我小了一轮的少女用这招有点孩子气,但我决定换个说法。



「你认为我会失败?」



「不是。如果我这么想,就不会说要同行了。」



「既然你觉得会成功,下不下车不都一样?总之,不知道魔物什么时候会来,我想快点进行准备。」



我故意用不耐烦的语气说道,祭火面露不满之色,接着便下了车。我似乎太狠了一点。



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时间?



我一面在脑中整理该做的事,一面小心翼翼地将车子开到桥中央,关掉引擎。我拿着向浅井借来的绳索和手电筒下了车。打开车门,几乎快碰上栏杆,这是座小桥,宽度仅比一台车大一点。夏夜没什么风,来到车外,感受到温热的空气,湿气随即攀上了肌肤。



我打开手电筒,低头看着自己站立的地面,看着桥梁。



一阵晕眩感袭来。半年后,这座桥便会因支柱断裂而崩塌,和东田里美一起坠落。现在支柱应该已经相当脆弱了。



我脱掉鞋袜,卷起裤管,赤脚从桥墩爬到下方流动的浅河里。或许是为了避免杂草丛生,河岸的斜坡有一部分是用混凝土固定的。



我用手电筒确认桥梁支柱的位置,涉水前进。虽然这是个炎热的夜晚,河水却很清凉,水流徐缓,水深还不到膝盖。河底有大量的石头,滑溜溜的,为免打滑,我小心地踩稳脚步,往河中央移动,并从侧面眺望位于桥中央附近的两根支柱。



厚重的混凝土桥,和支撑桥梁的混凝土细柱。我用手电筒打光,小心翼翼地检查,不知是不是因为年久失修之故,柱子被河水侵蚀而有了裂痕,螺丝孔也偏移了,正如事故发生后报纸及新闻所报导的一般。



我拉长了扛在肩上的绳索,选了根看起来较为脆弱的支柱,牢牢地缠住龟裂部位。我绑得相当仔细,宛若在灌注怨念似的。



用力拉了拉绳索,确认已经牢牢固定之后,我便离开河川,返回桥上。长时间的驾驶让我的身体疲累不堪,神经却相当紧绷。不过,只要稍一松懈,搞不好就会因为疲劳而站着昏倒。



我拉着绑在支柱上的绳索,系在停在桥中央的车子的拖车钩上。我在前后方都安装了钩子,将绳索固定好,并在车身上绕了几圈。从前搬家时看到的牢固打结法派上了用场。虽然印象模糊,但在经历一番苦战过后,我还是唤醒了记忆,打好了结。要是开车时绳子卡到轮胎或是挡住车门导致无法上车,可就糟糕了,因此我非常小心。



如此这般,总算赶在魔物到来之前结束作业,完成了准备。



湿掉的双脚在绑绳索的期间几乎已经干了,我重新穿上鞋子,坐进车里,发动引擎。空调的冷空气吹干了汗水。不过,事情还没结束,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把桥弄垮。



我的计划是把车子停在这座只有前后有路的桥梁上,等魔物到来以后,油门全开,朝着魔物的反方向前进或倒车。



这么一来,在车子的拉扯之下,绳索绑住的支柱便会承受强烈的横向施力,等到支柱的耐久度到达极限,桥梁便会崩塌,届时若能把追来的魔物一起拖下水,就再好不过了。桥身很短,或许车子也能够及时脱离。这是个单纯明快的作战计划。



一般而言,在车子的拉扯之下,绳索会先断裂,毕竟攀岩绳再怎么坚固,也只是为了支撑人类的体重而设计的。不过,支柱的损伤相当严重,已经脆弱到半年后仅因一台轿车通过便断裂的地步,如果现在没断,就是诈欺了。



里美在半年后跟着崩塌的桥梁一起坠落,绝不是命中注定。我才不承认那是命运。如果真的有命运这种玩意儿,那我现在把桥弄垮,应该也包含在命运里才对。



对于自己这种自我中心又任性妄为的想法,我不禁露出了苦笑。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或许谦虚一点,作战的成功率会变得比较高。



我竖起耳朵,除了引擎声以外,还可听见虫鸣声。乡下地方,山地附近总是充满了自然。蛙叫声也夹杂其中,宛若在合唱一般。说来不可思议,虽然被追得走投无路,我的心情却相当平静。



我刻意不去想支柱耐住拉力没有折断,或是桥梁没有崩塌时的下场。就算顺利让魔物跟着桥梁一起坠落,也不见得就能够打倒它,一旦未能在这里收拾魔物,我八成撑不到早上,马上就会被杀掉。到时为了活命,我只能放弃替身任务,对弦一郎见死不救了。



自己的选择影响别人的生死。



太沉重了。



虽然是自己制造出这种状况的,但我实在是敬谢不敏。



就在我陷入沉思时,副驾驶座的车门突然打开,天花板上的灯亮了起来。怎么回事?确认过后,我不禁大吃一惊。隔着一段距离旁观的祭火小夜居然坐进了车子里。她关上车门以后,灯光便熄灭了,车内再度转暗。



「等、等一下,你为什么跑进来?」



「准备好像完成了,所以我可以同行了。」



副驾驶座上的她对着慌张失措的我微微一笑。我可没听过这种说法。



「你刚才不是已经同意了,也自己下车了吗?」



「哎呀,是老师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因为老师说想快点进行准备,才暂时下车的。」



她的口吻像是故意唱反调,或许是在生气吧。



「不行,快点下车。」



「不要,我不下车。」



这是无谓的意气之争。在狭窄的车里无法来硬的,要赖着不走很容易。从她坐上车子的那刻,情势就变得不利于我了吗?如果锁上车门,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就在我寻思该如何说服她时,她先开口说话了。



「我讨厌这样……老实说,哥哥死前,曾经剪切我一撮头发,当成护身符带在身上。我一直很疑惑,这种东西有护身符的效用吗?果不其然,哥哥死了,护身符一点用处也没有。我甚至觉得,搞不好正好相反。爸妈也是在我出生以后才死的。要说与我无关很容易,但是没有人能够证明。这种念头或许很蠢,可是我想证明自己不是扫把星,就在现在、在这里证明。」



她吐露心声,或许是为了明确表达自己绝不下车的意志吧。我闭上嘴巴,无法肯定、否定或同情。轻率地开口,只会说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



此时,持续作响的虫鸣声突然一齐停止了。



祭火也察觉了,将注意力转向周围。



「我再说一次……」



「已经太迟了,老师。」



她紧紧握住胸前的安全带,斩钉截铁地说道。虽然不情愿,但她说得没错。最后的说服在中途被打断了。



我提起干劲,做好心理准备。它来了。我的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握着排档杆,交互确认前方和后照镜,维持这样的姿势动也不动——虽然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两道红光浮现于前方不远处,一直线地朝着盘踞桥中央的我摇摇晃晃地靠近。虽然我没看过,或许鬼火就是像那样的光吧。红光的本体进入了车头灯的射程,明明有强光照耀,它却被黑影笼罩着,只有模糊的轮廓在移动。



是魔物。



能够将它引到桥上来,正如我所计划,对我有利,不过,它出现在前方可就对我不利了。到达桥上的路径有两种,分别是前方与后方。车子基本上是向前走的,若是前方被魔物堵住,我就只能向后逃了。如果可以,我希望它从背后出现。



「做好觉悟了吗?」



「当然。」



简短的对话。我一面回忆这是今晚第几次遇上魔物,一面估算时机。与魔物的距离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身旁的祭火脸色发青,呼吸紊乱。怪不得她,就连我这个成年人也因为恐惧而陷入近乎虚脱的状态。



我克制着恨不得立刻踩下油门的冲动,心境宛若狗食就在眼前却被命令坐好的狗一般。等了一会儿,黑影终于进入了桥墩,同时,我打了R档,狠狠地踩下油门。



车子从桥中央开始移动,绳子在一瞬间便被拉紧了,产生一阵猛烈的冲击。身体因为车子往后猛冲而向前倾,又因为车子随即停住而撞上座椅。空气被挤出了肺部,让我咳个不停。不知是不是为了赌一口气,祭火并未发出尖叫声。



车子之所以停住,是因为链接桥梁支柱和车身的绳索。



支柱、绳索与车身——虽然我用上了全速,却没有任何一样毁坏,因为这个缘故,车子停在绳索拉直的位置,无法动弹。我试着往边端移动,但轮胎只是空转,若是桥梁在这个位置崩塌,我们可能会被拖下水。



魔物从前方逼近,不能松开油门,只能继续僵持。轮胎依然在原地持续转动,车身发出了咿咿轧轧的怪声。



引擎低吼,只有转数徒然增加。早知如此,我该开马力更强的车子来。



我看着正面。魔物一面朝着我们前进,一面伸出了手臂。那是只大手,大概一手就可以抓住人类的腰部。用大树堵住道路的果然是这家伙。



散发红光的双眼。我觉得不对劲。循着它的视线望去,竟是向着副驾驶座。



为什么?这个疑问倏然涌上心头。为什么魔物不是看着我,而是看着她?



一道刺耳的声音响起,吹散了疑问。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声音并非来自于车身,而是来自于不远处。是从外头传来的……是桥下。



快崩塌!



我暗自祈祷。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快崩塌!」



我大叫,已经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了。



接近的魔物之手触碰了引擎盖,巨大的头部转向祭火。吱吱吱!金属挤压的声音响起,接着——



车子突然变轻,几乎快飞起来,仿佛卸去了脚镣一般,加速往后迈进。魔物触碰的部位剥落了,引擎盖受到了损伤。



轰隆巨响与流动的景色。



绳索断了吗?



不,不是。以慢动作倾斜的视野。是支柱崩塌了。



桥梁坠落下来。



我的哥哥——弦一郎常说一些不可思议的话。



民间故事或传说里出现的神秘现象与存在。那和幽灵或鬼魂不同,感觉上比较接近妖魔鬼怪,似乎又不是妖魔鬼怪,是用常理无法说明的事物。哥哥时常对我说这类事物的相关知识。



我没有父母,听说他们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就死于惨案了。我对于父母的记忆所剩无几,当时我虽然年幼,却已经懂事了,之所以不记得,或许是因为将记忆自行封闭了。



我有慈祥的祖父母和哥哥,所以烦恼虽然不少,但从来不觉得自己不幸。有时候,旁人会对我投以同情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异类,不过,我终究还是顺利成长,成了祭火小夜。



至于哥哥对于父母之死有何感想,我不清楚。我们之间存在着绝口不提此事的默契,哥哥鲜少和我提起父母。



哥哥跟我说的,通常都是那些不可思议的事。



「有一只大鸟飞到庭院里来,跟我说了很多话。」



记得当时就是以这句话开头的。旁人看不见的大鸟对自己说话——哥哥似乎为了这件分不清是现实或梦境的事烦恼许久,后来终于在某一天向刚从小学放学回家的我一吐为快。



「那是只会说人话的罕见大鸟,从山里飞来的,常停在那棵树上。它只有嘴巴是灰色的,其他部位几乎都是白色,还参杂了一点蓝色,很漂亮,只要一看到我,就会开始说话。」



「你在说什么?哥。」



起先我是这么反应的。「哎,等等,先听我说完——」哥哥一脸不悦地要我坐下,接着娓娓道来。一到黎明就会开始蠢动的树木,在墙壁里移动的「东西」,可以重返过去的夜晚。内容虽然荒唐无稽,细节却很详实,听完以后,我向哥哥表示很有趣。



「那你相信吗?」



「唔,不太相信。」



哥哥问我是否相信,我据实以告,而他面露苦笑,粗鲁地摸了摸我的头:「这样还叫妹妹吗?」看着因为头发被弄乱而不高兴的我,他又喃喃说道:「哎,不管信不信,觉得有趣就好。」



后来,哥哥便时常跟我说那只鸟告诉他的故事。这是我们俩的秘密,连爷爷奶奶都不知道。其中有些故事很恐怖,把年幼的我吓得晚上不敢睡觉,不过我还是很爱听。基本上,都是哥哥一个劲儿地说,我只负责听。这种安详的时光持续了好几年,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日常生活的一环。



我偶尔会看见哥哥待在面向庭院的房间里,抬头仰望栎树,一动也不动,不知是不是在聆听那只鸟说话。或许我没资格这么说,其实哥哥的性情有点古怪,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特别。



我不知道大鸟是否真的存在。不过,听哥哥说着说着,我便自然而然地把内容记起来了。



直到好一阵子以后,我才开始相信哥哥所说的话。



「T町的山里有条隧道,穿过那里以后,更往深处走,可以看见一个古老的祠堂,那个祠堂就是大鸟的老巢。」



哥哥这么说过,同样是大鸟亲口告诉他的。当时我正值行动范围变广的年龄,好奇心十分旺盛,一时心血来潮,便决定去确认是真是假。



我瞒着所有人,悄悄拟定假日外出的计划,坐上了自行车,一路骑到T町,朝着山地前进。如果哥哥说的是真的,就有祠堂,如果是假的,就不会有祠堂,也没有鸟,一翻两瞪眼。其实哥哥若是去过山里,知道祠堂的存在也不足为奇,不过年幼的我却自以为直捣内核,沾沾自喜。



我骑了好长一段距离的自行车,进入山里,穿过隧道,往深处前进。结果,我发现了祠堂。那是个石造的小祠堂,底部长了青苔,内部并没有供奉地藏菩萨或其他神佛,看起来很奇妙。我在那里等了一阵子,始终没看到大鸟,后来觉得腻了,就在天黑前踏上了归途。回到家以后,哥哥对我说道:



「小夜,你跑到山上去了吧?这个时期很危险,你不该去的。」



哥哥居然知道了他无从得知的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要去山上。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是大鸟在山上看到我,告诉他的。



我大吃一惊,从此以后,哥哥说的话我信了一半。而随着之后体验了不少不可思议的事,我不再半信半疑,而是完全相信了。



「我想……我下个星期大概会死。」



四年前,哥哥如此对我说。当时正好是T町每年定期举办的祭典的一星期前。



「你在说什么?哥。」



听了哥哥这番没头没脑的话语,我露出了不悦的表情。我像平时一样,端着茶水和点心去房间找他听故事,却看见他板着脸孔,不禁吃了一惊。



「老实说——」



接着,哥哥说了个故事,内容是关于在祭典当晚下山的魔物,而故事中的魔物居然在追杀哥哥,实在太没道理了。我很害怕,听故事的时候一直坐立不安。



「这也是大鸟告诉你的?」



「哎,是啊。」



「魔物为什么要追杀你?」



「我也不晓得,或许是看上我了,伤脑筋。」



哥哥像是在说笑,可是我完全笑不出来。



「怎么会?有没有什么办法?」



「嗯,活命的方法嘛……有,能不能给我护身符?」



「我没有护身符啊。」



「不,是做一个给我。我想想……用头发好了。小夜,你剪一撮头发给我,当成护身符。」



「我从来没听过这种护身符,是大鸟说的吗?听起来好变态,你该不会被骗了吧?」



「是啊,说不定是骗我的。不过,魔物的事可不是骗人的。你别告诉爷爷他们喔。」



哥哥垂下双眼,悠哉地拿起点心吃了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下个星期将死的人。



「欸,哥,你是说真的吗?其实你只是在吓我吧?」



听了魔物的事以后,我每天都这么询问他,一心想否定哥哥或许会死的说法。



「我没骗你,小夜。我有说谎骗过你吗?」



经哥哥这么一说,我无言以对。哥哥确实从没对我说过谎。我只好尽人事、听天命,把他之前要求我给他当护身符的头发准备好。说归说,其实只是剪掉些许长发而已。我把头发放进束口袋里,交给哥哥。



「谢谢,这下子可以安心了。」哥哥向我道谢。接着,祭典的日子到来了。



太阳下山之后,我越发不安,变得心浮气躁,不住地从家里确认窗外,试图寻找从未见过的魔物。



「小夜,用不着那么担心。」



「可是……」



「有护身符,不会有事的。我先睡了。」



哥哥对着忐忑不安的我如此说道,真的钻进了被窝里。见状,我的不安也缓和了,跟着进入梦乡,一觉到天明。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安然无恙的哥哥。



哥哥似乎在半夜里偷偷溜出了家门。隔天早上,他被人发现倒在通往T町的道路上,身上受了原因不明的重伤,已经气绝身亡。



这件事立刻引起了大骚动,警察来家里问了许多问题,但我一个也答不出来。我受了很大的打击,好一阵子都无法正常生活,茫然若失。爷爷奶奶应该也一样。



而当我表面上终于恢复平静时,我发现了哥哥留下的笔记本。我房间的书桌抽屉里,不知几时间多了一本陌生的笔记本,当然,应该是哥哥放的吧。翻开一看,里头用细瘦的字体汇整了大鸟告诉他的故事。故事明明很多,笔记本却只有一册。



在几则故事之中,有一则是关于魔物的。摆脱魔物的方法——用替身欺瞒魔物。只要另一个人随身携带被追杀者身体的一部分,就能引诱并牵制魔物,条件只有性别相同一项,很单纯。只要备妥替身,魔物就会锁定距离较近的一方。



哥哥是被T町山上的魔物杀掉的吗?



若是如此,为何他不逃出町外,反而坐以待毙?还是他偷偷溜出家门,独自在黑夜里徘徊,正是试图自救的结果?笔记本上并没有记载任何具体的说明或线索。



替代的是哥哥的字迹写下的一段给我的消息。我想,哥哥要给我看的应该就是这个吧。



——笔记本里的这些故事是我特意写下来的,这样小夜以后遇上神秘现象或危险时就可以派上用场,不必伤脑筋了。写这个很麻烦,我的时间也不多,所以只写了一点点而已。哎,就算不特地写下来,我讲过的故事,小夜应该也都记得一清二楚吧?或许我根本用不着担心。不过,魔物很可怕,你要多加小心。



开头是这样的说明。阅读这段文本以后,我下定决心,只要有机会,就要运用哥哥告诉我的这些超自然知识来帮助人。我认为这么做可以纪念哥哥。



接着,笔记本里写了哥哥对于自己之死的想法。他拉拉杂杂地写了一堆,强调自己并不后悔,却又加了句「这个世上充满太多没道理的事了」。



其中有段文本令我特别好奇。



——如果我能活下来,我想鼓起勇气去做一件事。我已经烦恼很多年了。



哥哥有想做的事……我从来没听他说过。我这个做妹妹的,竟然不知道哥哥一直在烦恼……



我的心应该就是在读完这段消息的瞬间烙上后悔的吧!哥哥亲手在笔记本写下的文章之中,多多少少都带有对我的关怀,唯有这段消息不同。这应该是哥哥不折不扣的真心话。



我很生气,气他的自私,也气自己的一无所知。同时,心中充满了无可言喻的悲哀。



哥哥想做的事究竟是什么?一想到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得知,心就隐隐作痛。



四年后。



我成了高中生,不知是出于巧合或是行动的结果,和神秘事物扯上关系的机会变多了。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会想起哥哥,大概是心中的悔恨把两者紧紧链接起来了吧!



某一天,我比平时更加早起,眺望窗外,突然察觉条件已经备齐了。所谓的条件,指的是很久以前哥哥所说的故事中提到的条件,那个故事述说的正是可以重返过去的夜晚。



当我回过神来时,全身都不由自主地打颤。原以为再也不复得的机会降临了。是神?是命运?或是其他存在?无论如何,我决心好好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心浮气躁的我与平时大相迳庭,言行举止想必很反常吧。通过某个事件而结交的朋友也问我:「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直觉敏锐的她名叫糸川葵。糸川同学可说是我唯一的朋友,能够接受神秘事物的存在。



我很烦恼。该告诉她吗?该把她拖下水吗?



我一直开不了口,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心中暗自焦急。不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最后促使我做出判断的,是我的利己心。



我的计划需要帮手,而且有好几个条件。交游并不广阔的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找朋友商量此事。



糸川同学很好心,不但相信了这番毫无根据的话,还立刻替我找到了符合条件的帮手。我对她充满了感激。学校里的坂口老师、一年级的浅井学弟,以及朋友糸川同学都愿意冒险协助我。就这样,为了改变过去,我们迎接了祭典之日的到来。



开一整夜的车。就算成功拯救哥哥,或许到了明年,魔物又会出现,威胁他的性命,不过,只要能够延后死期,或许哥哥就会全力抵抗了。哥哥的死看在我的眼里,实在太过轻易了。



我对协助自己的三人隐瞒了回到过去的事。我知道这么做很卑鄙,也很自私。不过,我对于人心怀有恐惧感,或许是受了爸妈命案的影响吧,我从以前就不认为人类是纯净善良的。



不过,这次的事改变了我的想法。我想,一定是因为受到糸川同学、浅井学弟和坂口老师的帮助而产生的影响吧。



隐瞒回到过去之事,比想像中的容易许多。当时是晚上,看不清周围的景色,再加上乡下地方缺乏信息,需要特别注意的只有加油站而已。不过,最后还是被坂口老师发现了……



我来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独栋平房作客。瓦檐、凸出的缘廊和庭院、低矮但深广的建筑物,是座别具风情的日式宅院。这样的住宅在大都市里或许已濒临绝种,但是在乡下偶尔还是可以看见。



我在面向庭院的和室,听着坐在正面的少女说完一个很长的故事。这个房间日照充足,虽然有点热但通风良好,加上榻榻米特有的蔺草香,给人舒爽的感觉。通过巨大的落地窗可出入庭院,距离窗户最远的地方有张四脚桌,上头摆着两杯茶。



我是高中老师,现在学校刚放暑假,不过教职员还是得上班。



今天白天有个学生打电话到学校约我见面。是几天前一起跨越生死线的祭火小夜,她想和我好好谈谈。当天我正好提早完成工作,决定回家前先去她家一趟。



祭火刚说完,房间的纸门就被打开了。



「坂口老师,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饭?」



从走廊招呼我的是祭火小夜的祖母,她用老人特有的亲切笑容邀请我吃晚餐。



「不,这样太麻烦您了。」我带着与字面相符的情感婉拒了。



「不用客气。」



「我真的待会儿就要回去了……啊,对了,学校有很多没用完的蚊香,我拿了一堆回来,就放在车里,您要不要也拿一些去用?」



「蚊香吗?」



「对,要点火的那种老式蚊香。」



「谢谢,那我就收下了。为了答谢您,请留下来吃晚餐吧!」



我是为了转移晚餐话题,才提前提起原本就打算送给她们的蚊香,谁知只是徒劳无功。推辞,受邀,再推辞,最后在祭火的一喝之下:「好了,奶奶!不要为难客人!」才总算结束了这个无限循环。纸门关上,她的祖母退场了。



「对不起,老师。」祭火一脸抱歉地合起双手。



「我不介意。她看起来是位很慈祥的老人家。」



「岂只慈祥,根本是宠溺。」



她嘟起嘴巴抱怨,随即又露出笑容。想当然耳,她并不讨厌自己的祖母。



「回到刚才的话题吧。」



我带回正题。登门拜访,是为了听她亲口说明祭典当晚的事,并比对彼此对于发生之事的认知,厘清谜团。



「刚才说的几乎就是全部了。」



「你哥哥呢?」



「哥哥的事很遗憾,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祭火垂下了眼睛。我想起那时候的事。祭典当晚,我们回到四年前,在桥上与魔物对峙——



桥崩塌了。



厚重的混凝土一面发出轰隆巨响,一面崩塌,卷起河川的水花和漫天尘埃。桥梁转眼间便毁坏殆尽,毫无真实感,感觉就像隔着画面观赏逼真的影像一般。



我和祭火乘坐的车子在破坏支柱之后猛然前进,及时离开了桥上,逃过了被卷入崩塌的危机,总算是没落到自掘坟墓的局面。



至于关键的魔物,则是与崩塌的桥梁一起消失了,不知是埋在瓦砾之中?还是逃跑了?四处都不见黑影的踪迹。



一切都出奇地顺利。我想,这大概是近乎奇迹的偶然吧!



我和祭火都哑然无语,发了好一阵子的愣。



不久后,我回过神来,开着受损的车子前往禁山,回到途中分离的地点,与糸川、浅井会合。由于两人都停留在原地,我很快就发现他们,四人再度齐聚一堂。



这个时候,距离我们的目标黎明——阳光照射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两小时。



魔物怎么了,不得而知,不过,桥梁崩塌之后,在原地发了好一阵子愣的我和祭火并未再次遭受攻击。魔物消失无踪,没再出现。



我认为没有必要继续开车了,便留在原地不动,一面警戒,一面等待早晨来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疲劳,每个人都闭口不语,反而产生一种奇妙的连带感。



不久后,晨曦染红天空,日出时刻到来了,我们立刻前往终点,穿越隧道。手机又收得到信号了,逐渐变亮的天空中隐隐约约地浮现缺了右边的细长晨月。



如此这般,漫长的夜间兜风闭幕了。



回来以后,并没有发生记忆混乱或忘记事物的现象。



……不,或许我其实忘了什么,只是不自觉而已。



除了在途中察觉回到四年前的我以外,祭火似乎另行向糸川和浅井说明了那一夜发生的事。我不知道她说了多少,不过听说两人都接受了。



过去改变了。



因为我们的行动而有了些微的改变。



世上有所谓平行世界,又或称为并行、并列世界的概念,指的是因为选择或行动而出现的其他分歧世界。



考虑到分歧的状况,在回来之前,我曾担心即使改变了过去,也不会对我们原来的世界造成影响,就算回来以后的世界变了,也没人知道那是不是本来的世界。或许我们只是跑到了其他世界而已。



我想了很多,也操了许多心。



最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既然没人知道,就不用烦恼了。



我不是专家,无从确定,只能乖乖接受发生的事。数学的公式多不胜数,能够完全理解并使用的人却是寥寥无几,两者的道理是相同的。



这就和潜藏于地板底下的「那个」一样——察觉这点之后,我便不再深思。



我知道这是种近乎想置之不理的感情,不过,要厘清神秘事物或谜团,知识是不可或缺的,而没有人拥有这种知识,无可奈何。当然,或许实际上早已有人厘清,又或许过了百年之后,会变成一般知识,广为大众接受,只是我无缘知悉而已。



也许有朝一日,人类终会揭开所有未知与神秘事物的面纱,而一旦揭开,就再也不神秘了。



我觉得有些落寞,闭上了眼睛。



我拉回飘远的思绪,想起现实,恢复原来的表情,重新望着坐在正面的少女。



总之,过去改变了。



然而祭火弦一郎并未复活。



「不过,说来不可思议,我很冷静,也很镇定。」



妹妹祭火小夜把手放在胸口,确认自己的心思。



「冷静?你不难过吗?」



原本该逃过死劫的弦一郎还是死了,她应该受了不小的打击才是。事实上,她看起来确实有些无精打采。



「对。哥哥原本就难逃一死,只是有了些微的改变而已。因为这些微的改变,让我知道了哥哥想做的事。」



些微的改变,指的是什么?



过去改变了,弦一郎不再是非自然死亡。我们的作战成功地达成了目的,他并未被魔物所杀,平安无事地度过了祭典之夜。



那么,他为何还是死了?



回家以后,我强忍着睡眠不足查找,得知他不再是死于四年前,而是变成了三年前,死因也和魔物完全无关,而是和十二年前发生的强盗杀人案有关。



弦一郎与祭火小夜的父母惨死的案子在我们回到过去之前尚未破案,但返回现在以后,却变成在三年前破案了。活过了祭典之夜的弦一郎找出了凶手。



弦一郎回溯强盗案当时的记忆和纪录,犹如侦探一般独自调查,锁定了凶手。他大可以直接去报警,但不知是为了取得自己没有弄错的铁证,或是另有理由,他选择了亲自诘问凶手,而走投无路的凶手狗急跳墙,居然杀了他。



换句话说,弦一郎的死因变得与父母相同。



凶手无从狡辩,被警方逮捕。通过弦一郎留下的数据,和强盗案之间的关联也明朗化了。



「也许哥哥不想依靠警察,想要亲手了结这桩案子。他似乎比我想像的更加执著于过去,或许是一种执念吧。如果他想做的事就是破案,那么他已经达成心愿,也该满足了。只不过,虽然破了案,自己却死了……」



妹妹祭火小夜如此说明。她面带不豫之色,大概是她自己也难以接受吧。弦一郎究竟是怎么想的,永远没有机会询问本人了,这些都只是推论。



「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吗?书信之类的。」



「没有……不过,哥哥的笔记本还留着,内容和我回到过去之前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逃过魔物的追杀以后,他好像没有改写内容或扔掉,而是继续留着。我在哥哥的房里寻找遗物的时候发现的,我去拿过来。」



我并未开口要求,她迳自从坐垫站了起来,走出房间,随即又拿着一本笔记本回来。那是本平凡无奇的横线笔记本。「请看。」她递给我,我翻开封面一看,里头是用细瘦的字体写成的文章。



笔记本上写了许多故事,大概是弦一郎汇整大鸟告诉他的内容而成的吧。后半还有留给妹妹小夜的消息。



「唯一不同的,只有这一段多出的消息。」



祭火从旁窥探我在榻榻米上摊开的笔记本,并指着写有文章的最新页面。我照着她的指示翻阅。



——大鸟跟我说已经没事了。它一下子说很危险,一下子又说不要紧,搞不好只是在胡说八道而已,害我大半夜在外头游荡,睡眠不足。



上头写着这样的消息。之后的页面全是空白的,什么也没写。



「这段消息是事后补上的?」



「对,应该是。从内容判断,八成和我们改变了过去有关。」



「嗯,的确,应该有关。魔物的威胁消失了,你哥哥什么事也没遇上,所以留下了这段文本。」



「我也这么认为。」



她把视线从笔记本移到我身上。如果我的猜想无误,弦一郎并没有察觉那一夜发生的事。说来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我们并未接触他。



祭火小夜回到过去时没有和弦一郎直接碰面,应该是在和没说一声就偷偷溜出家门的哥哥赌气吧。她在加油站确实说过哥哥很自私,让她很生气。又或许两者其实毫无关系,她只是认为未来的人不宜与过去的人见面而已。



「呃,我知道问这种问题会造成老师的困扰,可以问吗?」



她紧握放在跪座膝盖上的拳头。我没有理由拒绝,点了点头。



「哥哥是不是被过去束缚了?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却又急着去送死。我也被过去束缚,甚至想改变过去。结果,哥哥没有回来……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战战兢兢地说道。



我无言以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只能继续翻阅笔记本。



就在我正要下「没有新发现」的结论之时。



我的手在半途停住了。



能够发现,纯属偶然。



我临时改变了结论。



某篇文章之上画了道短短的斜线。



在文本上画线,通常是写错要修正。如果是行程表之类的东西,在文本上画线或许代表该事项已经解决,不过这里的情况应该不一样。被修正的只有一部分。



「这里的斜线是本来就有的吗?」



我无视刚才的对话,向祭火确认,瞬间又想起了祭典当晚魔物的行动、她所说的话,以及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我挖掘记忆,让灵光一闪逐渐成形。



「不……我现在才发现。这是什么?」



她歪头纳闷,长发随之摇曳。



笔记本内画了斜线的文章,是关于欺瞒魔物用的替身部分。只要随身携带被追杀者身体的一部分,其他人就可以成为替身,牵制魔物。这是作战的关键部分。而其中的条件之一「性别相同」被画线修正了。这代表……



「顺便问一下,那天你准备的束口袋里装了什么东西?」



我接着问道。我问的是浅井和我担任替身时挂在脖子上的束口袋。



「那是……哥哥的遗骨。正确地说,是部分骨灰。」



她有些难以启齿地回答。原来如此,确实是身体的一部分。



「这条斜线……」在一股冲动的驱使之下,我开口说道:「代表的或许是错误。这应该是你哥哥画上的,而且是在逃过魔物追杀之后特地修正的。为什么?因为他发现这是错的?当然,也有这个可能。他事后才发现,其实性别不同也能担任替身。这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不过,也可能不是这么回事。」



「不是这么回事?什么意思?」



祭火一脸错愕地望着我。我置之不理,继续说道:



「这是我的想像。虽然只是想像……比方说,如果你哥哥明知道是错的,却故意留下错误信息的话?他知道自己会被魔物杀掉,故意留下替身只有同性才能担任这种不实信息。不过,他没有被魔物杀掉,活了下来,所以他不必留下错误信息了,便修正了笔记本里的这部分。」



「有这个可能。不过,如果真的像老师说的那样,哥哥为何要这么做?」



「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在桥上和魔物对峙时,魔物盯着的不是身为弦一郎替身的我,而是你。这件事一直梗在我的心头。你有没有印象?」



「这个嘛……对,当时魔物确实是盯着我看。不过,那不是巧合吗?还不到梗在心头的程度……再说,这和刚才说的有什么关系?」



「假设一下。」我的口吻活像在课堂上解说证明题。「被修正的是『性别相同』这部分,代表担任替身的其实不需要是同性。这么一来,只要随身携带身体的一部分,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替身。你哥哥隐瞒这个信息与否,是取决于祭典当晚的结果,那一晚有足以左右这个信息的事项,知道了,看法就会改变。」



祭火沉默下来,开始思考。我又添了片拼图。



「身体的一部分也包含了头发。」



她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喃喃说道:



「……护身符。」



「没错。你说过弦一郎把你的头发当成护身符,随身携带。」



「难道说……」



「那不是护身符。你哥哥当了你的替身。」



如果这是真相,那么魔物打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眼前的少女——祭火小夜。



这下子许多事都说得通了。



弦一郎的古怪行动。他一开始就打算代替小夜牺牲,八成是为了保护小夜吧。祭典当晚,他没说一声就出门,正是为了隐瞒这件事。如果他说了,妹妹可能会担心跟来,好不容易离开家里,要是被追杀者也跟来,可就功亏一篑了。他是为了让自己成为魔物的目标才这么做的。他的尸体是在通往魔物所在的T町路上被发现的,想必也是出于这个理由吧。



弦一郎担心自己的行动曝光后,小夜会有罪恶感,这种情况是他不乐见的,因此他在笔记本留下假信息,谎称只有同性才能当替身,这样小夜就不会发现他是去当自己的替身。其实他什么信息都不留的话,小夜根本无从发现,不过从留下的消息看来,他似乎担心魔物日后又找上小夜,因此才写下避劫的方法留给妹妹。



过去改变,他活下来之后修正了笔记本,正是因为已经没有必要留下假信息。



魔物在桥上只注视祭火小夜一个人,是因为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她。



「为什么……我居然没发现?」



祭火喃喃自语,睁大眼睛,摀住嘴巴。



「当然,我的看法究竟正不正确没人知道,这只是我的想像。就像刚才说过的一样,或许他只是事后重读笔记本,察觉错误,修正过来而已。不过,假如我猜对了,就可以说明你哥哥在想什么了。」我想起祭火的问题,回答:「如果他想做的事是替父母报仇,或许是被过去束缚吧。不过,至少在祭典那一晚,他是为了当时还活着的你而行动的。即使长年以来的心愿会因此无法完成,他还是不惜为了你这个宝贝妹妹牺牲自己的性命。比去过去,他选择了现在,选择了你。」



我不知道正确答案。如果是证明题,这个答案一定不算全对,顶多只算半对。



不过,眼前的祭火小夜点了点头。



「是啊……或许真的是这样。」



她拿起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颤抖。



「我一直……一直很后悔。所以才想,至少永远牢记在心,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不过,后来回到了过去,又返回现在……知道了哥哥想做的事是什么……可是,我却不知道……」



我决定让她一个人静一静,而我自己则是回头琢磨刚才的想法。



虽然我是数学老师,但世上多的是我不懂的数学题。



更何况是专业范畴之外的人心问题。



不过,这一刻,我觉得自己似乎解决了某些问题。



这是我的幻想吗?如果是,也是种美好的幻想,倒也不坏。



「我必须整理我的心情,好好珍惜现在。」



过了片刻,祭火小夜冷静下来了,如此说道。



「慢慢来就行了,不用急。」



「我从前一直以为哥哥很自私。」



「或许不必用过去式。隐瞒原本就含有自私之情。」



我随口回答。因为有不能告诉对方的理由便加以隐瞒,是种自私的行为。



「那我也一样自私啊,瞒着我调查哥哥的老师也很自私。」



她用的不是责难的口吻,而是在夸耀自己的新发现,听起来有点孩子气。



「人类原本就是自私的。」



「这是什么格言吗?」



「不是,是每三、四个人里头就有一个人说过的老生常谈。」



「如果要用格言形容这次的事,该怎么说?」



「往后看也能往前进……嗯,好像不太对。我该回去了。」



茶都上了,我便伸手拿来喝,以免拂了人家的好意。



我一面喝茶,一面思考何时送修车子。引擎盖受到了损伤,搁着不管很难看,必须送去修理。



我决定回家以后和妻子商量看看。我和她是在大学时代相识的,交往了很久,我们就住在两个人住刚刚好的公寓里。



「啊,请等一下。我发现了一件事。」



见我打算回去,祭火留住了我。



「怎么了?」



「魔物追杀的是我……这代表——」她一本正经地说道:「那时候,老师要是让我下车,独自行动的话,魔物就不会出现在桥上了。它会来追杀我。」



「那倒是。」



「如果没有我,就不能把桥弄垮,顺便解决魔物了。换句话说,那个作战之所以成功,是托我的福。这刚好可以证明我是个幸运儿,对吧?」



「呵呵!」她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我不知道她也会露出这种表情。或许这是她开玩笑的方式吧。



「不过,要是失败,也是误以为魔物要追杀弦一郎的你造成的。」



「这……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加以反驳,祭火皱起眉头,嘟起嘴巴,露出了明显的不满之色,撇开了视线。



「说到这个,魔物的事已经彻底了结了吗?」



我反省自己的多嘴,改变话题。她也恢复了平时的表情。



「……老实说,魔物怎么了,我也不知道。不过,那一晚消失之后,它再也没有现身了,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年,我和老师都平安无事,应该没问题了吧。虽然有时候也会想,说不定到了祭典之夜,它又会出现。」



「是啊,但愿没事了。但要是又发生什么,跟我说一声,我会尽力帮忙的。」



「可以吗?」



「嗯,我现在觉得这种生活方式也不坏……偶一为之的话。」



我从玄关走到屋外,准备离开祭火家。



时值日落时分,一阵凉爽的风吹来,晚霞染红了云朵,几天前造访的禁山依然矗立于远方。巨大的黑色剪影。黑与红,这样的景色想必自古以来都未曾改变吧。



我横越庭院,走向自己停在路边的车,从后座拿了几卷蚊香,再度回到玄关前。只见祭火特地来到庭院送我。我没忘记把多余的蚊香交给她,并打算开口道别。



「哎呀,有一只鸟飞来了。好大的鸟。」



她突然这么说道。她望着庭院中心,视线追逐空中,指向了斜上方。



「鸟?」



我跟着抬头仰望,但并没有看见鸟,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对,就在那里,停在栎树的枝头上了。」



她伸出细长的手指。庭院里种了棵漂亮的树,刚才我们所在的和室也看得见。



我找了找,还是没看见鸟,只看到迎风摇曳的树叶。



「是什么样的鸟?」



「应该是雉鸡吧!不过,好像太白了一点,而且真的很大。」



两人一起走向栎树。



我又定睛凝视了一会儿。



直到最后,我还是没有发现那只鸟。



回家的路上,我一面开车,一面思考。



祭火小夜看得见,我却看不见的鸟。



真是不可思议。



不过,绝对。



这样也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