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GE 4 谁的红缎带(2 / 2)
「少啰唆。」
「我没办法说明清楚,但真的是超健全的工作。」
我看着佐佐木不正经的笑脸,无法释怀地说:「好吧……」
「所以,我才想问大哥你想不想当英雄。总之,你想不想试试看当图书馆英雄?」
我依旧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用了,英雄是想当就能当的吗?我听不懂。」
「是吗?真可惜,我本来想帮你一把……」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既然如此!」佐佐木拍了一下手掌。
「先不考虑当英雄,我来帮你想想要怎么在图书馆工作吧。」
佐佐木看起来似乎很开心。
「不用了,我满足于现在的生活,只要三餐能填饱肚子就够了。」
「可是也要考虑到将来啊。」
「我胸无大志,上图书馆纯属不花钱的兴趣。我只要养得起自己就好,一直烦恼未来也没用啊,等我有一天无法工作,只能靠国家救济啰。」
「是吗……」
佐佐木霎时面露遗憾,但很快又恢复傻笑。
「没关系,你要是改变心意,欢迎随时告诉我。但其实不是我负责啦,我有一个超级尊敬的前辈,他真的很厉害,保证把你变成英雄。」
「哦,前辈啊……」
他口中的前辈是正派人士吗?
「我没骗你,是前辈把我从沉船底部拉上来的。」
「我继续当沉船就好。」
「你还不是沉船。哪怕是破船,也能正常航行。」
「居然说我是破船……真没礼貌。」
佐佐木「嘿嘿」傻笑。
「……你之前沉船了?」
「沉了啊,沉了好长一段时间。」
毕竟没有父母,想必吃了很多苦。
「是吗……抱歉,我不会再问了。」
「完全没关系,你尽管问,只是可能会让酒变难喝。」
「不,我不问了。不过如果你想讲,我乐意听你说。要说父母的坏话也行,我虽然不聪明,但还懂得当听众。」
佐佐木忽然换上温柔的笑容。
「你果然很善良。」
「谁?」
「大哥你啊。」
我皱起眉头,饮尽杯底残余的酒。
「别再说这种恶心的话了。」
在那之后,虽然没有刻意见面,但我和佐佐木始终保持交流。
我常去的牛丼屋,佐佐木似乎也是常客,我们常在周末偶遇,渐渐习惯吃完饭后去廉价居酒屋喝一杯。
某天我喝茫了,聊起从前的糗事:
「那家伙生日,我哪儿不去,偏偏带她去吃牛丼,还豪气地对她说:『喜欢什么尽量点,点大碗的也可以喔。』有够白痴。」
我讲到前女友。
「她开心吗?」
「白痴,怎么可能开心?当晚她就失联了。我们要进牛丼屋前,她说要去打电话,叫我等一下,然后再也没回来。我在寒风中痴痴地等,蠢得要命。」
「哈哈,好惨喔,你只是想好好帮她庆生。」
我不舍地倾斜空杯子。
「唉,喝多了。我之前没跟人讲过这个糗事。」
「很有趣。」
「哪里有趣!我后来感冒,真的很想死。」
佐佐木笑到岔气。
聊了几个无聊话题之后,他突然说:
「大哥,你之前说想住图书馆,想必你很爱看书吧?」
「是啊,看书是我唯一的兴趣。」
「既然你这么爱看书,要不要写写看呢?」
我吃了一惊。
「怎么可能。」
世界上有那么多作家,我才不认为自己当得上。对我这个没有学问的人来说,写作是远在天边的世界。我没有那么不自量力。
「别说蠢话了,你也喝醉了吗?」
当时,我如此回答便终止话题。
然而回家之后,这句话却在脑中不停打转。
要不要写写看——吗?
我走到狭窄房间的角落,翻找不知放了多久的瓦楞纸箱,从中拿出差点忘记自己有买、和破铜烂铁丢在一起的还未用完的笔记本。我上课虽然不专心,至少还有准备笔记用品,也买了笔记本,但最后我只做了几页掺杂涂鸦的笔记就不再使用,里面还有很多空白页,我舍不得丢,想不到还有机会派上用场。
我用力撕掉前几页和写过的页面,如此一来就变成新的笔记本。我还找到好几枝笔,连红笔都有,相当够用。
写作不需要准备,不需要花钱,只要把至今躲在温暖的图书馆看书的时间拿来写就行了,生活没有任何改变。
接下来,只剩下实际写写看。
我摸过封面褪色的笔记本,放上一枝原子笔。
「写写看吧……」
一旦说出口,感觉事情变得更加隆重,我不由得在老旧的笔记本前挺胸坐正。
隔天我开始写小说,起初抓不太到方向,但写着写着,越来越像一回事。我没有特别热衷的兴趣,没有朋友和情人,有很多时间可以写,所以会进步是当然的吧。
我不停地写、不停地写,终于开始投稿新人奖。
当我迈入写作第三年,第六次投稿的作品竟然获得了小出版社的新人奖。
半年后,我出版了第一本作品。尽管铺货量少,不过确实摆在书店里。
话虽如此,生活几乎没有改变。我是拿到了一点奖金和版税,不过想靠这笔钱维生简直是天方夜谭。
若说这笔钱有什么其他用途,顶多是请佐佐木吃牛丼吧。我想起曾和他说过我被前女友抛弃的经过,于是开玩笑地说了和当时一样的话:「喜欢什么尽量点,点大碗的也可以喔。」接下来的聊天内容,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不会忘记佐佐木单纯地大叫:「真的假的?」看起来很高兴。
除此之外没有值得一提的变化,我一边从事日派工作,一边慢慢写小说。
但我的书卖量凄惨,真的没卖出几本。虽然靠着得奖的名声加持,勉强出了第二本书,销量一样凄惨。过了一阵子,出版社不再来询问新书,说来也算是个有趣的现象。出版社不是慈善事业,没有钱帮卖不出去的作家出书,这我痛彻明白。
我完全丧失了自信,认为得奖只是偶然,自己果然没有才华。这种想法与日俱增。
某天早晨,我为了重拾初心,将笔记本和原子笔放入轻便的包包,睽违已久地前往图书馆。
成排的书架上放着大量书籍,造成压迫感。我缓缓走过如同兽径的小路,抬头眺望逼近天花板、数也数不尽的书海。
到底该写什么好呢?已经有这么多作家道尽言语,如今我还有什么可以写?陈列在此的书籍作家,又是为了传递什么理念才起心动念,留下第一个文本呢?而我究竟还剩下什么可以写?我当初为什么忽然想写书呢?
我花了一个多小时走遍图书馆,再慢慢地离开。笔记本没有打开,依旧躺在我的包包里。
我沮丧地踏上归途,在附近绕了一圈散步。
闲晃到一半,香甜的气味轻搔鼻腔。为了找出香味来源,我四处张望,在公寓角落发现一整片橙黄绽放的金木犀。
「是你啊……」
是我怀念的香气。从前住的简陋小屋前也有金木犀,每逢秋日盛开,便恣意散发清香。母亲厌恶它的味道,但我最爱这股美妙的清甜香气。
回忆苏醒而来,我不知是否该称之为回忆。年少时的我虽然比现在穷困,但是寻求快乐的执着心,也比一般人强上一倍。因为若不努力寻找,就会对一切死心。
放学后前往图书馆的路程上,我总是雀跃不已,因为要去的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可是,每当我离开图书馆,心情就为之一沉,等着我的是夏热冬寒的破旧小屋和孤独的空间。父母为穷而忙,总是工作晚归,我得自己吃着索然无味的晚餐。所以,我会尽量在回家的路上找乐子。冬天太阳提早下山,我就观察浮上空中的星星和月亮;春天要绕过满地的樱花花瓣走路;夏天嗅着烤鳗鱼的香气探路;秋天留意着不踢到枫叶,来到家门前,深吸一口金木犀的甜蜜花香。如此一来,就能用比平时愉悦的心情推开家门。是香气唤醒了我的年少时光。
几片花瓣犹如橘色星尘,落在脚边。
我弯腰想拾起一片,忽然瞥见树荫下落着红色的东西。疑惑地凑上前,发现是条像蛇一样又粗又长的红缎带。是谁遗失的吗?或是丢弃的?这是从前用来绑圣诞蛋糕盒的红缎带,是我童年企盼不已的盒子外所系的红缎带。
我捡起红缎带。说不定这是收到礼物的孩子想珍藏的东西,不如把它挂在金木犀上,让失主更容易发现吧。
我伸长了手,犹豫着该挂在哪里好,正巧看见一根快折断的树枝。
我将红缎带如同绷带一般,一圈圈缠绕在树枝快折断的部位,并且绑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差不多告诉我也无妨了吧?」
那段日子,我边打零工边默默无闻地当个小说家,佐佐木一样在便利商店打工,不同的是,他如愿考进志愿大学了。
「你用本名还是笔名?」
「……本名。」
「咦!什么名字?」
「我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你不是答应我,出书时会说吗?」
我虽然和佐佐木喝过好几次酒,却没告诉他自己的名字。这段期间我忙着过日子,回过神来便以本名出道为作家,一直找不到机会告诉他名字。
「给你看到还得了?」
我一样喝着便宜的酒水。
「咦,为什么~~?」
「我写的书很无聊,你不用看。」
「别这么说嘛,你是真正的小说家耶?」
佐佐木热血地说。
「别以为小说家写的书都很好看。」
「咦,真没有梦想。」
「现实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
我拿起装便宜酒水的杯子,在佐佐木的面前摇啊摇。
佐佐木愤愤不平,灌下杯中酒。
「用本名写书,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佐佐木「叩咚」放下杯子,瞄了我一眼。
他今天喝得特别快。
「没有,我只是懒得想笔名罢了。」
「可是,用本名会被发现。」
佐佐木贼贼一笑。
「什么?」
「等你成名以后,认识的人就会发现啊。」
我用鼻子哼笑。
「我又不想被发现。」
「不过,至少父母会高兴吧。」
「……难说。」
这小子有时会一语中的。尽管不想承认,不过,也许我的内心深处,渴望着被父母发现吧。
「前阵子……我想起怀念的往事。」
「哦,什么事?」
佐佐木难得用微醺的语气问。
「我散步时闻到金木犀的花香……因此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金木犀?」
「是啊,有种甜甜的香味,我旧家旁边也有种,每到秋天,空气都会飘着甜甜的花香,我小时候很喜欢那个味道。」
大概是因为佐佐木提到了父母,我难得想聊聊从前的事。
「是喔……我也闻过吗?」
「大概有吧,那种味道很常见,在不自觉的情况下闻到的几率很高。以后闻到甜甜的香气记得找一下,树上开满橘黄色的小花,相当好认。」
「要等到下个秋天啊……」
「小时候,我最讨厌从图书馆回家的路。」
「很少听你提起往事欸。」
佐佐木看起来很高兴。
「某天,我实在不想回家,所以沿途闪避着樱花花瓣慢慢走,想排解郁闷,想不到意外地好玩。」
「是喔?」
「可是,樱花花季很快结束,这下又得找其他乐子。当时我刚好经过鳗鱼屋,决定闻闻看烤鳗鱼的味道可以传多远。每逢新的季节,我都像这样寻找乐趣。到了秋天,我发现家附近都是甜甜的花香,因此迷上在家门前吸花香。」
「就是你说的金木犀?」
「是啊……多找一些四季可以期待的事,没什么不好吧?」
「我的想法和大哥一样,开心度日的方法当然是越多越好。」
佐佐木说起这句话,显得格外沧桑。
「你以前也过得很辛苦吧。」
「还好啦,我又没有活得多认真,比起我,那个人才……」
「谁?」
「那个人……」
佐佐木的眼神不是我贫乏的字汇所能表现。很温柔,但也很悲伤,既像风平浪静的大海,也像暴风雨的夜晚。
然而下一秒,他就变回老样子。
「我也来聊聊往事吧?说不定可以作为新书的题材!」
「不用了。」
我一口拒绝,佐佐木用惊愕的表情大叫:「为什么~~」
「如果要写你的人生,请去拜托其他厉害的小说家,不要给我写,太浪费了。」
我饮尽残留在杯底的酒。
「我又不是要你写,不过你想写也可以喔?」
「不用了、不用了。」
「那就请你单纯当个听众吧。不好意思,再来一杯~~」
佐佐木擅自叫了续杯。他今天的一举一动都很反常。
「……爱说就说啊。」我咕哝。
佐佐木傻笑回应:「那我说啰。」
数周之后,我又来到附近散步。自从听了佐佐木的故事,我不断思考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回过神来,已经走向那栋公寓。现在金木犀的花应该完全谢了。
我远远就望见花朵谢尽的深绿树木。下个瞬间,我已经快步走去。小跑步来到金木犀旁,我的心跳加速鼓动。
绑了蝴蝶结的红缎带还在树上,支撑着受伤的树枝。
「还在啊……」
我轻摸红缎带,发现蝴蝶结的角落,似乎有黑色麦克笔写下的文本。
字迹相当稚气,歪七扭八地写着「谢谢」。
我已经十多年不曾像此刻这样胸口发热。
那句谢谢,是因为我替受伤的金木犀绑了「绷带」?还是因为我拾起了红缎带呢?
仔细一看,缎带有解开又绑回去的痕迹。对方一定是在解开缎带时,发现它支撑着树枝,所以又绑回去吧。
「谢谢……」
这句话不一定是对我说的,说不定另有对象。可是无庸置疑,有人因为我绑的红缎带,稍微感受到了幸福。
我很开心。
因为微不足道的事,开心到眼角发热。
原来还有这种缘分。
凉风吹拂,像在声明冬日来临。
现在就算起风了,也闻不到金木犀的味道。不过,有红缎带取而代之地迎风招展。
三个月后,我第一次打电话约佐佐木到郊外的咖啡厅坐坐。
「今天我是为了工作找你来。」
「小说吗?」
「是的。啊,不对。应该说,两者之间有关,但我想先和你谈另一个工作。」
佐佐木面露讶异。
「我想委托你帮忙。」
刹那间,佐佐木轻扬嘴角。
「委托内容是?」
「我在写小说。」
「是。」
佐佐木微笑点头。
「我写出了满意的作品,希望让更多人看到。」
「是。」
我很紧张。因为,我没想像过自己会说出如此害羞的台词。
「请把我变成英雄,让更多人看见我的小说。」
佐佐木咧嘴一笑。
「了解。那么……」
「等一下。」我打断他。
「是?」
佐佐木一愣。
「我想先谈费用。不肯先把钱讲清楚的家伙我都无法信任,请老实告诉我需要多少钱。」
「我明白了。」佐佐木点点头,开始说明:「费用分为契约金与成功报酬,我已经收到契约金了……」
「喂,等等。」我急忙打断他。「什么契约金?」
「我五年前收过了啊。」
仔细回想,还是完全想不到。
「你在说什么?」
佐佐木露出窃笑。
「微糖热咖啡。」
这句话勾起了相识时的回忆。
「少开玩笑了,那是还给你的。」
「我也是为了道歉才请你咖啡啊,当下就扯平了,不是吗?结果隔天早上,大哥你就给我咖啡。我欠你一个人情,那就是契约金。」
我有些混乱,低语:「这怎么行……」
但佐佐木专注地继续说道:
「还有喔,你得了新人奖后,请我吃了牛丼,而且还是大碗的牛丼喔,这样就很够了。而关于成功后的报酬,你直接和我的同事雅见面详谈,这样好吗?不然话题无法进行。」
佐佐木故作困扰之色,继续做无意义的争辩也不是我的本意。
「……我明白了。总之,我们先具体讨论。」
「那么,请你简单自我介绍。」
佐佐木笑嘻嘻地说。认识他五年了,这是我第一次自我介绍。
我深吸一口气。
「我叫田岛匡嗣,三十八岁,职业勉强算个小说家。」
佐佐木看来非常开心,笑得乐不可支。
「书名叫《缘结》。」
我有预感,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
***
「原来你和田岛老师这么久以前就认识了。」
我以熟练的手势,将阿拓的私人物品塞进瓦楞纸箱。
「就是说啊。」
阿拓还是老样子,用比我慢一倍的速度分类装箱。
「结果当时那本《缘结》得了书店大赏,雅真厉害。」
「厉害的是田岛老师。」
阿拓露出得意的笑容。
「是这样没错。」
「雅可是第一把交椅呢,他真的是我的英雄。」
「感觉你和雅还有道野边,三人感情真的很好。」
「该怎么说呢?算是吧。」
阿拓没有说得很清楚。
「算是?你在说什么啦。」
「干嘛?你嫉妒了?」
他傻笑问。
「每次逼近内核,你就会打哈哈,企图转移话题。」
「沉默的男人比较帅气喔。」
阿拓边说边将巧克力包装纸往地板一扔。
「不准丢地上!」
「嘿嘿,修司,你好像越来越懂得该怎么应付我了耶。」
「我一点也不高兴!」
打开垃圾袋,阿拓丢掉的六年前的七味粉躺在里面。
「……今天午餐来吃牛丼吧。」
「好主意!」阿拓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