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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灼热的舞女(2 / 2)


但是无论过了多久,战争都没有结束,只有伤员不停增加。听着寡妇们孤独的啜泣和男人们断手断脚后的呻吟,母亲比谁都更加勤奋地工作,随后或许是因为劳累过度,不久就倒了下去。



起初我们,恐怕母亲自己也是,认为休息几天就好了。



然而母亲始终没能离开病床,她自述身体好重,头也疼个不停,接着就食欲衰退,匀称的身体也日渐消瘦。这到底是什么病呢,是毒还是诅咒呢,原因和治疗的方法都不清楚。药师把所有能试的草药都试了一遍,可是母亲的病情却一天比一天恶化。



也许是因为一天中大半时间都躺在床上,母亲的心情愈发阴郁,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外表上就能看出来情绪很不稳定,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时而痛哭时而狂怒。她会朝前来看望的人扔东西,也会在扔过之后变得十分温柔,用力地抱紧我们。



应该怎么处理行事冲动的母亲呢?不管是父亲、臣属还是仰慕母亲的女人们,面对变掉的母亲都束手无策,但是我们姐弟没有放弃治疗母亲。母亲是为了保护故乡、战斗至今才变成这副模样,这样的她是不可能舍弃我们的,好想让阳光的母亲回来,想让她再次对我们喊话微笑。



于是我们拼命地查阅文献,同时向瓦西亚的众神努力祈祷。



然而祈祷并没有传达。



某天清晨,母亲突然从床上消失,最后遗体被发现在积雪覆盖的悬崖之下。



瓦西亚神话中的众神崇尚在战争或决斗中死亡。



英勇战死者的灵魂会由战女神斯丽艾达引导,升上天界,前往众神居住的宫殿,在那里接受隆重的招待,随后为了准备接下来的战斗,开始反复操练。对于战士来说,这才是至高荣誉,才是死后应该过的生活。反之,生老病死的人会被认为是弱者,不流血就死亡的他们不会升上天界,而是会堕入冥府。



瓦西亚的众神厌恶弱者,对于自杀者的惩罚尤其严重,毫无宽赦。



被扔下冥府的弱者要用木桩固定他的身体,再用火焰炙烤,从脚心开始依次焚烧躯体。即使皮肤溃烂,五脏六腑化成灰,变成白骨,在冥府也有长着两个脑袋的“双头犬”等着,它远远地吠上一声,即将消散的灵魂就又会重回罪人的身体,被火焰灼烧的痛苦将会永远持续下去。



黑压压的雷雨夜可以听到被火焰灼烧的自杀者发出悲鸣,这些悲鸣化作了风声,年少时的我十分害怕,总会和姐姐两人贴在一起,塞住耳朵,战栗不止,然而一想到那是慈爱的母亲所发出的声音,悲伤就战胜了恐惧。



为什么母亲要纵身一跃呢?我想这恐怕也是为了故乡吧,她无法容忍自己不仅不能保护国家,还成了累赘,治疗过程中我曾经听她对前来看病的药师小声说,希望他杀了她。



生老病死和自杀的人会在脚上被人穿好鞋子,因为通往冥府的道路被设置得没有尽头,十分险峻,出于赤脚太过可怜这种对故人的追思,在焚烧之前,人们会给遗体穿上厚底的鞋子。母亲作为首领的妻子,运载她的灵车和牵引的长毛鹿通常也应该一起火化。



然而父亲却说“让她走路。”



他说,烧的时候不但不要灵车,连鞋子也别给她穿。父亲不能原谅自杀的母亲,她让身为首领的自己脸上蒙羞,他用轻蔑的眼神望着母亲的遗体,对着躺在火葬场的母亲直咂嘴,甚至在她的身体火化完成之前就离场了。



姐姐用力瞪着那样的父亲,十分用力。



3



母亲死后不久,姐姐和我躲开侍女们的视线,溜出了湖城比约克。



目的地是湖后方郁郁葱葱的森林,就是那片以前陪姐姐扮演冒险家时进入的针叶林。我们当时误入森林深处,偶然发现了一座破败的神殿。



那是一座朴素的石制小神殿,我们问过部落第一博学的老人,据说它是由伊露芙人所建,当时这片土地还属于他们。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森林深处设立祭坛呢?那是因为——



“这里是灵验非凡的场所,确实有种莫名的寒意,姐姐大人……”



神殿孤零零地伫立在砍伐树木开垦出来的广场上。



建筑的入口排列着圆柱,上面缠绕着绿色的藤蔓,结构上是由几根缺损破裂的圆柱支撑着斜屋顶的天花板,感觉随时都会崩塌,让人犹豫要不要进入其中。



“寒意?所谓的灵验非凡就是冷吗?我倒是什么感觉都没?”



姐姐无视了极度可怕的氛围,先行一步进入了神殿。



她纤细的后背上背着从武器库中带出的单手剑,双臂抱着母亲的骨灰罐。我喊了声“等等”,慌忙追赶姐姐的背影。



神殿据说曾经是伊露芙人的神官们共同生活的场所,因此建筑的最内侧是居住区,但是我们姐弟的目的地是进门后立刻出现在眼前的大厅,即祭坛之间,人们过去在这里聚集,献上祷告。



石墙上凿出一个空洞,形成窗户,阳光穿过其中,照进寒冷又昏暗的室内。



被遗弃的祭坛之间几乎没有什么摆设,除了紧靠墙壁的一张桌子和楼层最里面的梯形装饰架,架子上挂着血红的十字架,还散落着破碎的器皿和烛台。



我把背着的麻袋放到了地砖上,在夜晚来临之前还有许多要做的事,姐姐一边用余光看着,把骨灰罐放在装饰架上,一边从麻袋中取出魔法书。



我之所以藏着这本书,是因为对从战场归来的人所说的“魔法”十分感兴趣,那份力量说不定能让我这种无法正面挥斧的弱者也强大起来,因此当在陈列着众多战利品和掠夺品的露天市场上发现这本魔法书时,我高兴得都要跳起来。



这是一本纸张泛黄的古书,不过虽说古老,但是皮革的装帧还是十分华丽,里面的文字和插图一看就能让人感觉出来,编撰者有多么认真。封皮上描绘着龙的纹章,直觉上我愿意相信这本沉甸甸的厚书货真价实。



作为异教的书籍,理所当然地用特兰斯马雷语写成,虽然内容很难理解,但我还是一边瞒着城堡里的人,一边慢慢地把它的内容解读出来了,其中正记载有一种“让死者复生的魔兽”。



珍珠龙——这种全身包裹在白银鳞片中的龙异常美丽,拥有着宝石般闪耀的眼睛和珊瑚般的龙角,甜甜的香气据说让人迷恋。根据记载,它温柔的鸣叫拥有治愈之力,只要叫上一声,人们的伤口就会被治愈,有时甚至能让死者复生。



治愈人们伤口的龙——要是依赖这种敌国的龙,母亲的病说不定也能治好。我之前当然也考虑过,魔法书上写有龙的召唤方法,但是我没有实行召唤——不,没能实行召唤是有原因的。



召唤的材料不足,为了召唤珍珠龙,必须获得它身体的一部分,不管是牙、角还是鳞片——只要是珍珠龙的东西都行,哪怕是指甲程度的量也足够,然而就是这个材料一直没法找到,随后母亲就去世了。



接着到了母亲被火葬的那天。



面对被自身的无能所打击、抽泣不止的我,姐姐抚摸了我的后背,于是我哭诉说自己也许能救到母亲,最后却没救到,随后我终于向姐姐坦白了魔法书的存在,姐姐听完十分激动,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



因为葬礼要穿着正装,姐姐戴了首饰,上面连着闪着银光的贝壳状东西,十分漂亮,这是父亲送出的礼物,作为从远征地得到的收获品而被献给父亲。臣属会给身为首领的父亲送上赝品吗,我从姐姐那里接过首饰,直觉告诉我这是真货,我所寻求的珍珠龙鳞片就装饰在姐姐的脖子上。



步骤有没有出错?母亲真的会复生吗?按照魔法书上所写,我用粉笔在石板上画出魔法阵,用数支蜡烛点亮火焰。



仪式准备到中途,我的心中充满了不安,要叫出来的是敌国的龙,未必能控制住,而且我也不认为父亲会允许把母亲带出冥府。要是事情败露,我们又会受到多大的惩罚呢?



夜晚降临,终于到了召唤开始的时间,“果然还是再准备准备吧”,我胆怯起来,姐姐则呵斥道,胆小鬼,你也算瓦西亚的男人吗。



瓦西亚的女人必须学会保护,真正重要的东西必须用自己的手拼命保护。姐姐嗖的一下拔出剑,她对我说,万一叫出的龙肆意妄为,她就会解决它,那把剑就是为此准备的武器。



——就差一点了,胆小鬼,你现在需要的是勇气。



我确实是胆小鬼,又软弱又怯懦,但是那时的我身旁有姐姐在,她的声音给了我勇气,灼热的舞女让我变得强大。



我们选中了魔力最强的满月之夜。月光照进由石壁空洞构成的窗户,静下心来可以听见铃虫的鸣叫、猫头鹰的叫声以及树梢摇曳的声音。



我一边反复吟唱着四行诗,一边在魔法阵前跪下,把倒满葡萄酒的银杯和从首饰上取下的银色鳞片排在一起。



姐姐站在魔法阵旁,用没有持剑的那只手把骨灰罐抱在胸前,安静地注视着召唤仪式。



我所吟唱的诗歌是用特兰斯马雷语写成的,内容仅仅是赞颂龙,表达崇敬。据说通过诗歌,人类会触碰到那些超凡的存在,从而意识到自身的丑陋,羞愧于自身的傲慢——请务必哀怜我这个丑陋的灵魂,净化这个污秽的身体,恳请您展露一眼身姿。我祈祷着,乞求着,正如魔法书上所写的一样。



我双手合十,无数次重复吟唱,在这寂静无声的神殿里。



最初的变化出现在葡萄酒中,黑色的水面生出波纹,突然从银杯的边缘流下,银色的鳞片也悄无声息地泛起虹光。



“……来了吗?”



姐姐小声问了一句,然而我却没有回答的空闲。



我继续低声吟唱,声音却自然而然地越来越大,魔法阵的中央瞬间发出光亮,过于耀眼的光芒不禁让我把手挡在脸前。异样的冷气碰触到皮肤,让人寒毛直竖。



从魔法阵中央喷出的蒸汽使得摆放在房间各处的蜡烛瞬间熄灭。



祭坛之间被浓浓的雾气笼罩。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视线差得什么也看不清,姐姐的身影连同地上画的魔法阵全都无法确认,只能看到浓雾缓缓地翻涌。



不久雾的另一边传来细微的响声,我把目光聚焦于房间中央。



——呵嘞嘞嘞嘞……呵嘞嘞嘞嘞……



那是前所未闻的奇妙叫声,发出鸟类一般高音的生物正处于魔法阵的上方。我心潮澎湃,脸颊自然地松弛下来,召唤成功了,我把异国的龙叫了过来!我想确认它的状态,向前踏出一步——正当此时。



“呵嘞嘞嘞嘞嘞嘞嘞嘞嘞!!”



雾气散去,张开的血盆大口逼近眼前。



咔嚓,随着牙齿闭合,我伸向前的右手立刻感觉到了温热,飞溅的液体触碰到脸颊,仍带有余热。我发出惊恐无比的悲鸣,一屁股坐倒在地。



眼前出现的确实是龙,是只小牛大小的幼龙,不过不清楚它是不是“珍珠龙”。我召唤的幼龙正在腐烂。



那只生物四脚朝地,指尖弯曲的爪子每次走路的时候就会碰到地砖,发出叮叮当当的急促声音,前腿的膝盖窝长着蝙蝠一样的翅膀。它的身形宛如蜥蜴,又粗又长的脖子加上更长的尾巴,后脑勺有着硬质的疙瘩,本应表现为“珊瑚形状”的四根角咔哒咔哒地歪斜着,显现出扭曲的轮廓。



它的鳞片泛黄,一动就会剥落,露出溃烂的肉,号称“宝石般”的眼睛呈现白浊,眼珠也从眼窝里脱落。



并且幼龙不仅没有“甜甜的香气”,反而散发出异味,像是被扔在海边的死鱼那种——那种像是临死的野狗一样、根本无法忍受的死亡恶臭。



我立刻注意到了右手的剧痛,无名指和小拇指全都没了,被雾气中现身的幼龙咬成了碎片,鲜血直喷。



幼龙从嘴角和鼻孔中吐出紫黑的液体,同时发出鸣叫。



“呵嘞嘞嘞嘞嘞嘞嘞……!”



“站起来,胆小鬼!”



雾气消散后冲上前的是姐姐,她挥下剑,击退我面前的幼龙。



姐姐果断地继续朝幼龙挥剑,幼龙畏惧于姐姐的攻击,用鸣叫威吓。



面对眼前展开的激战,我动弹不得。失败了,失败了……!召唤本身成功了,成功把龙叫了过来,只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强制召唤过来的幼龙浑身浴血,还在腐烂。



幼龙因为愤怒而浑身颤抖,又或是因为疼痛而气喘吁吁。它击碎了装饰架,带有勾爪的前足踩在了骨灰罐上,母亲的骨灰从破碎的罐中洒落。



只是击中幼龙头部的话,姐姐的剑是无法给予其致命伤的。幼龙抱着一副要咬碎那具纤细身体的态势,用鼻尖撞向姐姐,使她仰面倒在了魔法阵上,紧接着幼龙就用前脚爪深深地刺进了姐姐的肩膀。



“呵嘞嘞嘞嘞嘞嘞嘞……!”



不知是口水还是血液,从幼龙脸上流下的液体滴在了姐姐的脸颊和地砖上。姐姐转过脸,用那双眼睛看着我,用那对淡蓝和翠绿的异样瞳孔盯着我。幼龙用弯曲的利爪抓住姐姐的脸庞,爪子锋利的尖端插进姐姐的额头,从中渗出了鲜血。我那时第一次听到了姐姐刺耳的悲鸣。



姐姐大喊,对着我。



——救命。



姐姐要被杀了——我从魔法阵外望着这副景象,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不然的话,那么刚强的姐姐怎么会对怯弱的我喊“救命”呢?灼热的舞女——战女神斯丽艾达怎么会对我这个胆小鬼伸出手、眼中泛着泪花地请求帮助呢?



疼痛难忍的右手,刺耳的尖叫,腐烂生物散发的恶臭,再加上化成废墟的神殿中、被雾气包裹的祭坛之间溅满血污的光景,太过没有现实感,仿佛是远方某地的童话故事。我想快点醒来,于是堵住耳朵,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为了不让任何东西映在这对眼睛上。



然而那天发生的事情确乎是现实。



召唤敌国之龙的我们触到了父亲的逆鳞。被龙狠狠撕开右眼的姐姐失去了作为“战女神斯丽艾达”的美丽,这是父亲绝对无法原谅的。明明一直以来姐姐都把罪过甩到我头上,但是她那时却一个劲地包庇我,紧闭双唇,什么也不说。



抬头望着被绑在柱子上的姐姐,父亲最后问道。



——你是谁?



作为女神已有瑕疵,即非纯血的瓦西亚人,也非伊露芙人,不如说父亲这是在责难她什么也不是,不过姐姐没有回应,只是呆呆地低头望着地上飘落的雪花。身为首领的父亲发出信号,被绑着的姐姐脚边升起了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