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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恰逢倒春寒(2 / 2)


所有一切都必须清算干净。



一想到这里,她便感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丑陋得令人作呕。



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灌满全身的惩罚似乎能成为她的几分原动力。



「……起的可真晚」



『一定是累坏了。把睡觉饱是很重要的啦』



在餐厅里,坐在椅子上翘着腿的黑谷静静地说道。在他头上,白原对希娅表示关心。希娅动作僵硬地稍稍低下头。



「对不、起……今天的,探索」



「无所谓,推迟个一两天不碍什么事。行了,你坐下」



『上了二阶层后,魔物也变得棘手了。少了姑娘你很吃紧呢』



希娅来到黑谷对面,慢吞吞地在椅子上坐下去。再次面对黑谷后,如沉淀般堆积起来的罪恶感顿时扩散开来,让希娅整个脑子变得浑浊。希娅自然而然地移开了目光。



「那个——」



「我今天过来是为了和你谈谈,探索之类就别管了」



「……。那正好,我也有话,要对你们说」



「是吗,那你先说」



『不用着急啦』



希娅感受到,这一人加一只的组合有着强韧的内心。



他们都很沉着,黑谷有着与他年龄相符的老成,白原(不知道以动物来说算多少岁)则自始至终都是壮年男子的口吻。



他们的心一定很坚强,是那种任凭狂风暴雨摧残依然百折不挠勇于去面对的强韧。天赐和希娅都不具备被那样的强韧,要说与他们相近的人,应该只有阿布拉杰。源自经验支撑的强韧,深深扎根于他身心之上。



正因他们是那样的人,希娅能毫不矫饰,清清楚楚地表述自己的意向



「我希望……结束共同探索。你们,不需要我」



「……」



「我觉得……我多半还是别去那里……别去〈塔〉比较好。天赐希望我那么做,而且我也浑身使不上力气。继续这样下去,我只会拖〈无名〉的后腿」



『姑娘……』



希娅认为,这即便从客观上来看也是个妥当的判断。



黑谷和白原本来就不和她在一个同公会,联手只是出于双方的利益。如果是在同一个公会,稍微添一些麻烦应该还情有可原,但事实并不是那样。双方之间存在的,终归只有协助关系,既然维持关系下去只会增加不利,只是联手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黑谷一声不吭地听取希娅的发言。希娅还在继续表述她的根据。



「如果需要其他同伴……我会设法去找。在其他公会一定能找到,比我更优秀的〈升降者〉。黑谷你很强,想招你的公会一定不少」



「……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平静地生活」



『金钱方面——啊,有天赐小哥的那个啊。确实生活不成问题呢』



「是的。实在是承蒙两位照顾。如果没有你们,我们肯定无法打倒荆棘魔人。但是,今后还请忘了我,继续前进吧。不过如果探索之外的事情,有什么需要帮忙,到时候请马上告诉我,我愿意出一份力」



尽一点绵薄之力应该会被允许吧……这是希娅的妥协方式。



黑谷的眼神没有变,依旧锐利无比。从最开始,他的目光就像要把希娅射穿一样一直紧紧盯着希娅。



「……。你的意思我听懂了。既然都说到那个份上,我现在也没道理再阻拦」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是啊。那么你就当做赔礼,听我讲讲」



「咦?」



黑谷静静地这样说道,换了只腿翘起来。希娅猜测黑谷大概想呛她一句,便稍稍挺起弯下的腰背。



「我,不太擅长讲自己的事情——……总之最先声明一下,我度过的这一生完全不像样」



「人生……」



『大哥要讲自己的事情了,就好好听着吧』



白原都这么说了,希娅便默默地点了点头。她无意打断黑谷。



「翻垃圾堆找吃的,在坭坑里舔水喝,有余力就找机会偷东西……这就是我过去的生存方式」



「孤儿——」



「算是吧。我连父母长什么样都不认识。既然采取了那样的生存方式,必然就只能自食其力。又没钱又没本事的小孩子能那样活下去就是极限了。不过,随着活过的年岁越来越长,身体越来越大,积累的暴力也就越来越厉害。就像你知道的」



黑谷伸出胳膊。他用那对满是伤痕与疮疤的拳头痛击外敌,不知砸碎过多少骨头,吞噬过多少血肉。希娅从他的拳头上便不难看出他所走过的生涯。那是寻常人生中不可能得到的,也不应该留下的,只属于他的证明。



「过了很久,我抛弃了我出生的故乡。毕竟我对那里也没有什么感情。之后我开始满世界流浪,通过当别人的临时保镖来过活。我作为临时的棋子似乎还有些价值」



「对于伤人……你没感觉吗?」



「谁知道呢。我从来没有闹着玩去打别人。但我毕竟选择了那样的生存方式,无时无刻不在招惹仇恨。有次我太笨,把事情给搞砸了,结果被人像垃圾一样仍在路旁。照那时的情况,等下去必死无疑」



身而为人总会有某些联系,并不会像魔物那样被杀死后直接消失。你把人打翻在地,事情又会被别的人知道,然后久而久之转变成仇怨,最终又返还到自己身上。那时的黑谷遭受到了报应,看来是命悬一线。



「但我幸运地活下来了。铺垫讲得有点长了……一个叫白户的女人心血来潮之下救了我」



「心血来潮……」



「没错,就是心血来潮。她曾亲口说过,如果那天是个阴云天就对我见死不救了」



「那天天气,很好吗?」



「反了,那天下着瓢泼大雨。也罢——总之这条命是碰巧捡回来的。后来白户出发旅行,我便以护卫的身份和她同行。当然我没收钱」



一提到白户这个名字,黑谷的表情立刻灿烂起来。可能他时刻紧绷着神经,身上一直缭绕着蜇人的气场,而现在就连那种感觉都消失了。



黑谷就像一个纯粹地思念着心爱之人的青年,接着往下讲



「最开始只有我们两个人旅行,途中发生过许多事,同伴也变多了。这个世界很辽阔,我们觉得就算花一辈子也看不完」



『啊,顺带一提,咱和大哥也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为什么带上白原……?」



「跟主题无关的事情我就不讲了」



『真过分……』



「和白户一起的旅程就是我人生中最充实,最丰富多彩的时光。即便现在我也渴望着继续体验那样的时光,直至生命终点。但人生并不会简简单单地充满幸福。你也知道,白户患不治之症,病倒了」



『那病的症状是从手脚末端开始逐渐干枯,连叫什么病都不知道,看过的所有医生都举手投降了。不过唯独一件事非常确定,白户姑娘用不了多久就会干枯而死』



「她的命就好比风中残烛」



黑谷对如此描述意中人并不感到抵触。希娅虽然对此感到疑惑,但这样的态度似乎恰恰反映黑谷对现状的认识,以及在此之上所做的觉悟。这么一想也就合情合理了。



因为时刻暴露在演变成那种结局的威胁之下,所以他才能保持强韧的心,所以他才能够一往无前。这个男人就连无限喷涌的恐惧都转换成了力量。



「那个〈塔〉是我最后的希望。就算是不靠谱的传言,只要还有希望我就会奋力一搏。只要能让他得救,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到底是……为什么?」



希娅明明知道答案,却还是问了出来。她渴望听到明确的话语。



「——因为我深爱着白户,所以我要登〈塔〉。对我来说,从头至尾这就是唯一的理由」



——当初刚认识你们的时候就说过了。



黑谷以此作结。



有样东西深深扎在他灵魂深处,那就是凡事一旦咬定就绝不动摇的信念。



而现在,黑谷的双眼不是看着远在天边的白户,而是紧盯着近在眼前的希娅——



「你又怎样呢,希娅。你为什么挑战那个地方」



——他以透着明确意志的口吻,问了过去。



「我——」



希娅吞吞吐吐。这并不是因为害羞或是什么心理上的抗拒。



为什么要去〈塔〉?她对此并没有根本性的理由。仅仅只是这样。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知道了」



不,准确说她有过理由,只是……现在已经失去了。



『听这口气,过去应该是有理由的吧』



「……我想,是的。我本来……只要能陪在大家身边就心满意足了。大家对那里怀着梦想,去挑战,那我只要能添一份力就足够了。我自己……没什么想法」



然而光那样恐怕显得太没主见了,希娅也懒得被他们指指点点,表面上便随便拿赚钱当幌子。



她并非由衷渴望赚大钱,但她也确实认为手头宽裕就能让生活更加轻松。因此,那个说法并没有撒谎,同伴们也从未怀疑过。



大家对〈塔〉怀着各自的向往,可唯独希娅自己没有。既然这样,倒不如索性就像艾尔那样,明明白白讲『想为大家帮上忙』就好了。希娅觉得自己不论做什么都半吊子,肤浅,想来自己弄成现在这样一定是咎由自取。



「大家……?是指天赐吗?」



「…………嗯」



黑谷的认识中,〈同温圈〉的成员只有希娅和天赐。之前还和葵菈一起登〈塔〉挑战的事情,他不论如何也不可能意识到。用『大家』来指代退出的天赐显得不太对劲,但希娅点点头糊弄过去。



「总之就是——你一无所有」



「……是的」



『大哥,开口要委婉一点啊……』



「委婉了又怎样,事实明摆着,掩饰没有任何作用。希娅是因为同伴要登〈塔〉挑战,所以才一起去而已。不过是依赖着对方罢了」



被说得斩钉截铁,希娅忍不住低下头。那是铁一样的事实,她无法反驳。



依赖。没错,就是依赖。大家都说她是同伴里最沉着冷静,成熟豁达的那个,然而实际上却错得离谱。她之所以看上去沉着冷静,不过是极端的不擅长表现自己罢了。表现出豁达的态度,也只是因为那样能够更轻松地留在其他人身旁。



希娅觉得,自己这种人应该被称作寄生虫才合适。她只会依赖天赐和葵菈,没有半点自己的主见,就是个大寄生虫。



「……你说的,一点没错。我就是,那样的人。我一直以来……都只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从来没有,主动和谁拉近关系」



希娅当初之所以和天赐他们拉近关系,纯粹是因为天赐发现了希娅。在那之后,她和生性热心的葵菈待在一起,于是得以保全自己的立场。



葵菈和贝特是开心果,艾尔擅长照顾人,天赐有当队长的潜质,希娅觉得自己跟他们比起来一无是处。她眼眶中再次冒出淡淡的泪光。



「…………为什么……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这种人」



希娅艰难地嘀咕了几声,同时大颗的眼泪掉下来,落在腿上握紧的拳头上破碎四散。



那个时候——希娅受到致命伤的时候,如果保护天赐的人不是葵菈而是自己,肯定不会演变成现在的局面。葵菈绝对不会让天赐孤单,她有能力和天赐相依相偎。应该活下去的是葵菈,应该去死的是希娅自己才对。



而黑谷露出诧异的表情,并不明白希娅为什么说出那种话。



「……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动不动就哭了,但我还是很在意。你的泪水算什么?」



「…………」



希娅在黑谷和白原面前已经不知道哭过多少次。不过,希娅对于黑谷的提问却什么都答不上来。因为,她本以为黑谷和白原早就理解了。



「是因为被天赐抛弃感到悲伤吗?你那没资格哭。你最开始就说过,你会照那家伙的意思去做。既然含泪接受了对方的要求,继续哭就没道理了。我说错了吗?」



『大哥啊,姑娘她伤得很深,在伤口上刨根问底就……』



白原出言规劝,但黑谷没有住嘴。他的双眼依然紧盯着希娅,释放出不允许希娅逃避的强大迫力。



「但你却还在流泪,就表示你心里还在某种纠葛在暗暗燃烧,不对吧?」



「这……」



「如果你真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连自己的内心都去欺骗的话,那你就真的无药可救了。你就继续摆着天下一切都对不起你似的委屈表情,哭到死为止好了。那样的话,天赐那家伙或许还会伸手去帮你。不过换作我是那家伙——没可能的」



是因为缺乏魅力吧——希娅用昏昏沉沉的脑袋这样想。



黑谷声音低沉,说的话却振聋发聩。那尖锐的话语不是传到耳朵里,仿佛直接刺穿鼓膜扎进脑子。



「——昨晚我见到天赐了」



「……!?你、你们说了什么!?他还好吗!?」



『喔噢,反应真激烈』



希娅脸色大变,连抬了起来。她动作实在太猛,连黑谷都有些吃惊。



但黑谷立刻镇定下来,接着往下讲。希娅就像要咬上去一样竖起耳朵。



「我们碰巧擦肩而过,就聊了两三句。他看上去挺健康的」



「还有没有什么……别的?」



「他劝我不要和你联手。看来他相当不想让你接近那里」



「…………」



『至于咱们的答复,你就别在意了』



「这本来就没什么好惊讶的吧。你的意愿就是满足他的要求,事情已经很显然了。还是说,你期盼着我安慰你?」



「并没有……」



希娅说了谎,其实她期待过,希望天赐说的是『我对她不放心,就劳你照顾了』之类的话。希娅的甜美幻想已然化作泡影。



「这就对了,否则你说的话就是谎话连篇。说不定你就是在撒谎」



「我、我没有!我是为了他……」



「这话刚才听到了,不需要说第二遍」



黑谷这样说道,随即起身。他狠狠地瞪着埋着头的希娅,说



「你的意见,我暂且保留答复。明天我会再来这里问你一遍,到时候你如果还是不改变主意,那就照你意思散了吧」



「为什么……要保留?」



「因为我认为现在应该给你一些思考的时间。哭得再伤心喊再大声也推翻不了现实,所以我会继续前进。但你呢?你到底会怎样?」



『姑娘你和哭泣一点都不搭,下次就和大哥一起练习笑容吧。泪水蒙了眼睛可是什么好处都捞不着的啦』



「——希娅,你可以更任性一些。……走了」



黑谷带着白原转身离开了公会之家。他们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后面要怎么办全看希娅。不论希娅考虑的结果是什么,〈无名〉都会接受。



而另一边,希娅依然一声不吭,目送一人加一只的背影离开。



她所承受的惩罚,在他们眼中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希娅现在怎么想也不会明白。



*



希娅回到房间,钻到床上阖上眼。睡过去就好,至少睡着的时候什么都不用去想。然而身体却有违于想法,没有睡眠需求。想来也很正常,毕竟醒来之后还没过多长时间。即便如此,她还是想把脑子里汹涌碰撞的思绪驱赶出去,紧紧地闭上眼睛,可恨睡意就是迟迟不来。



(我……)



到底,想做什么呢。



希娅对自己抛出这样的提问。公会之家现在没有别人,除了自己再没有交谈的对象。经过与黑谷之间的一番问答,希娅重新思考起来。



(……不再去〈塔〉了吗……)



那是天赐的要求,也是希娅该做的事。



希娅心里很清楚,也想通了,接受了——撒了谎。



(……那不是撒谎,才不是撒谎。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就像在诅咒,她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就该是那样,必须是那样。



然而,有人正窥视着希娅的内心。那目光就像黑谷那样,能把人射穿,但那人不是黑谷。那人是谁?根本不需要问。盘踞在希娅内心之中的,只有希娅自己。



正因为谁都无法闯进那里,所以才能隐瞒下去。而封住内心的薄冰被黑谷的话语缓缓溶化,里面的那个自己一点一点渗透出来。



——我该做的,我想做的,不是那种事。



(我明明就知道……)



希娅认为自己应该做的就是赎罪,也只能赎罪。



自己就应该接受一切,放弃念想,点头顺从,移开目光,堵住耳朵,静静等待。



那就等于是杀死自己吧。



但同时……用赎罪或是杀死自己来形容那种事,又是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不用激烈的表述强行按捺下去,自己就忍受不住。



(自己真心想做的事情算什么啊!)



明明没有任何人责骂,希娅却像个小婴儿一样蜷缩起来,用手死死地捂住耳朵。她觉得,自己不该再继续向下去了。



【怎么又抽抽搭搭的啊……你可真是麻烦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耳朵深处响彻脑髓。希娅两手松开耳朵。



不,那个声音并不算多熟悉,因为即便希娅主动呼唤,他也很少回应,就连他是否真的时刻在自己身旁都不确定。一年到头都不一定说上一次话的他,这次突然主动过来搭腔。希娅把这种情况归结于他对一切都觉得麻烦的性格,另外自从发生天赐那次事情后他就一次都没出现过。总之,能不能相信是他都还不清楚。



「法洛斯……」



——〈俯瞰者〉之一,法洛斯。选中希娅的存在于此时此地现身。



【话说,你把『回』放弃了呢。我来就是对这件事做个解释。真是麻烦】



法洛斯不忘在句尾补上口癖。



「……我没喊你,给我消失」



【哎,别这么说。毕竟相处了那么久……虽说我们对彼此都不感兴趣】



他们会挑选一个人类,赋予〈理外之力〉,并期盼那个人第一个踏破〈塔〉顶。但别说是希娅了,就连法洛斯在最开始都对那个目的表示根本无所谓,完全不在意。这也是二人相处多年,关系却极为淡薄的原因之一。



【丑话说在前头,我不把〈回〉再给你一次,也没义务做到那个地步。另外告诉你,其他家伙也不能对你赋予力量。用完的棋子好像就是那样。哎,我没把你当成过棋子就是了……麻烦死了……】



「…………」



【但念在你我的交情,我向你保证,你今后依旧不受〈础〉记忆改变的影响。不过能防止的只有记忆改变,被吞噬还是照常】



一旦被吞噬,希娅的能力就会归天赐所有。但希娅根本就无法和天赐一起行动,法洛斯做的保证没有意义。因此,希娅也并没有回答。



「我……已经」



【不去那里了?我偶尔会观察你,所以基本知道】



「那你就……别再管我了……」



【你这是保守性的自暴自弃,你真的那么在乎自己?】



「……我又,不在乎」



【我也不觉得。你的〈回〉本来就用得极端自私。因为自己不会死,所以脑子里只想要保护同伴。但你那样献身做得太过头了,结果眼里容不下别的东西。因果循环,结果你就弄成了现在这局面】



「…………」



【话是这样,但我原以为这是你的优点。但现在又怎样呢?〈回〉没了,不能再为别人去死了,所以就把自己关起来?】



「不是的!」



希娅大喊否认。要是让她给自己的命和同伴的命排序,她一定会把自己的命放在最后,这跟有没有〈回〉没半点关系。



但面对希娅的否认,法洛斯却予以否定。



【麻烦死了。从现状看就是那样。假设你现在拥有〈回〉,你还会像以前那么做吗?】



「……这……天赐他,不希望再有任何人死掉……」



【现在就拿起别人当挡箭牌了吗?亏你一直随随便便就不要命】



「那你说……那你说啊!我要怎么做才对!?我不想再继续伤天赐的心了!!你明明什么都不懂,不要大言不惭!!」



希娅吼得喉咙都痛起来。黑谷也好,法洛斯也罢,说话的口气都像是看透了希娅内心似的。那种内心法被对方看透的感觉并不好受。



尤其对骗子来说,那感觉糟糕透顶。



【谁去懂你,麻烦死了。我说希娅,你想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算了,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总之我再提醒你一句。那个叫天赐的家伙撑不了多久了】



「……咦?」



希娅没能立刻理解法洛斯这番话是指什么,但稍稍想想就知道那是指天赐的性命。



【〈础〉的拥有者,身心损耗都很可怕。算了,那种事就不细说了,你知道了也没用……总之如果不能好好驾驭的话,一下就走到头了。那个力量和你的〈回〉不一样,根据用法不同,甚至能让人变成怪物。但是,人可不适合去当怪物呢】



所以,最后会完蛋——这说的应该是身心吧……法洛斯的话另有深意。可是,希娅并没有余力去仔细推敲。她该去思考的,就是天赐本身。



「我……该怎么做才好?」



【麻烦死了。不都说过了吗?无能为力。〈础〉和〈回〉不一样,丧失能力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拥有者彻底死亡。但是拥有者自己也很清楚这件事吧。不想死也能避免完全死透,但他们会为了强化自己而轻易去死。这话讲出来真是莫名其妙】



想想就知道,这也很正常。天赐会不断死亡来强化自己的能力,不顾一切地前往〈塔〉的高层。他和希娅不一样,就算死掉也会保留此前的全部记忆。光从这点来说,对心灵的负担肯定相当大。



【算了,只要不去〈塔〉就没有问题】



法洛斯提出一个解决方案,但希娅默默地摇摇头。



天赐做出了巨大牺牲才迈出脚步,所以他绝不止步。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家。



「我……。可是,那种事……大家绝对,不会原谅……」



【这又是说什么,讲清楚啊,麻烦死了】



「…………。我,必须支持他才行……」



这才是希娅的真心话。说出「支持」这个字眼是因为听了法洛斯这番话,但希娅的实际想法其实更加简单。她的心愿,其实谁都看得一清二楚。



——想陪在天赐身边。



希娅从头至尾都是那么想的。可是,她之前死皮赖脸地苟活下来,还把天赐的心逼到绝境,她觉得自己还奢望那种事实在想得太美了。希娅自己都不能容忍自己那么去想,天赐和已经失去的同伴们也更加不可能容忍。



所以,希娅扼杀自己的心,将感情按捺下去。她知道自己只要开口就是谎言。



【是吗,那你就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做吧。真是个麻烦的小鬼】



「我怎么能那样……」



【我才不管什么原谅不原谅。再说了,就算你的同伴们知道你有〈回〉的力量,也不会同意把你当肉盾顶在最前面吧。但你就是那么做了。为什么?因为你本来就根本不管他们同不同意。纠结于自己根本无所谓的事情,简直蠢死了】



「…………可是,天赐一定还会说的。他会,决绝我」



【那是他的自由,跟你有什么关系。哎,真是麻烦死了。我该走了】



法洛斯显得很无语。希娅觉得,他和那个耶利哥比起来,感情要丰富的多,或和朔对人的理解更深把。本来应该能够跟他更好相处……但现在能力都已经丧失了,想那种事也无济于事。



【希娅。你愿意为了那家伙去死吗?想死就去死好了。你从一开始就是个惹人恼火的小鬼,就算有所成长,那种方面还是完全没变。走了】



噗呲,响起像是线断掉的声音,法洛斯大概已经自行离开了。



希娅再次陷入孤独,这是发觉自己浑身是汗。虽说对方不是人类,但她还是坦明了自己的真心。除此之外,她还听了许多,也讲了不少,看来积累的疲劳比想象中更重……明明是一副动都动不起来,丢人现眼的身体。



(我……想要怎么做……吗……)



被黑谷问过,也被法洛斯问过,希娅重新在头脑中回味。



她想陪在天赐身边。那是无比自私的欲望。要把那个欲望贯彻到底,会得到原谅吗?能被原谅就怪了,这是肯定的。



(但是……天赐这样下去的话……)



总有一天,肯定会垮掉。法洛斯没有撒谎,他不会做那种麻烦的事。既然这样,真正不该登〈塔〉挑战的人其实是天赐才对。可就算直接对天赐这么说,天赐也不会同意的。因为他那么做是为了大家。



(大家……。葵菈、贝特、阿布拉杰大叔……)



为了大家,天赐孤身犯险。



(——而且还,把我撇开)



这话说得实在是自相矛盾。现在的情况就跟那时候的感觉一样,当初天赐他们三个人也是瞒着自己和葵菈偷偷去了〈塔〉。为什么不让自己也加入进去?因为孩子气——因为当初还是小孩子,所以才那样去想。



(但是现在……竟然还是同样的想法,太蠢了)



明知道很蠢,确为什么还要那么想?希娅发觉,有股意想不到的感情已经在自己内心萌芽。浑身的血液就像煮沸了一样,巡游四肢。



既然真心实意地为了大家——



(那么完全可以……借助我的力量啊。那样机会才更大啊)



天赐因为不愿继续失去,所以把希娅推得远远。那么做可以理解。



但他要是认真达成目的,就应该把希娅消耗掉。就算希娅性命不保,到时候用〈础〉吸收掉就行了,大不了直接背负着希娅继续前进。在那之前,心情之类的问题都应该先放一边,和希娅齐心协力才更加合理。



希娅知道何种想法是自说自话,但天赐也同样自说自话。



(我要好好地……再谈谈。要怎么做,至少也要谈完再决定)



他们二人的交情并不浅,打交道的时间占了活过的半辈子。最关键的是,他们之间的问题还关系到他们所珍视的大家,这样殊途而行真的好吗?



(不好……。虽然不好……但天赐根本不听我说……)



希娅的那个青梅竹马又自卑又自闭。抛开这部分,他其实和希娅很像。但是,天赐总是更加清楚地注视着全局,能够察觉他热的感受,并未大伙全力以赴。他是个善于发现的人。



只不过他有时不听人说话,特别固执,撬开他的嘴比撬艾尔和贝特都难。但是,希娅知道应该怎样对付那种家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希娅发出她有生以来最大的吼叫。



她攥紧拳头,收紧丹田,颤动喉咙,嘶吼出去。一提嗓门大就想到了贝特,不过希娅现在有点明白他为什么嗓门大了。喊过之后,心情有种说不出的畅快,所以贝特才总爱大吼吧。



希娅嘶吼着,一头把脑门重重砸在房间的墙上,完全没有控制力道。她觉得自己也没多铁头,然而墙上的木纹竟然裂开了。与此同时,滚烫的东西从额头上流了下来。她再次认识到,自己的血液在沸腾。



这种自残行为没有意义,但她不论如何都想驱散一下。



(我一定会下地狱,非下地狱不可。但现在就原谅我吧——大家)



她用手心把血擦掉。当血全部流干的时候,希娅终于死掉了。已经回不来了。她变成单纯的肉块,走到终点。但是,这本来才正常。



命只有一条,所以没有谁不在拼命前行。黑谷就是最好的例子。



如果还有下次,而且逼不得已要往前走的话,那么那条路所通向的地方肯定是地狱。



既然这样,干脆就在路的前面跟他相见吧。



希娅这样心想。



*



「…………」



『打扰啦』



第二天,黑谷和白原照之前说的来到公会之家。



到头来希娅在那之后一觉也没睡,也没有包扎伤口。她眼睛挂着浓浓的黑眼圈,就像是抹了墨。她头发也乱糟糟,而且乌红的血沾得满脸都是。见到她那个样子,黑谷和白原难免大吃一惊。



「……就不问发生什么了」



『姑娘啊,你这是打过强盗啊……』



「没关系,希望别问」



『连嗓子都哑了……』



「…………」



希娅的声音就像患感冒时那样,应该喊过头造成的。白原露出更加担心的神色,但黑谷听到希娅的声音后却两眼微微张大。



「我要问的问题就跟昨天一样,就一件事。希娅,你——」



「我!」



希娅大叫出来,打断黑谷。这样只会毫无意义地让喉咙更痛,但她根本不在意。希娅已经给他们造成了麻烦,所以至少要把自己的意志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



她吸了口气,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让黑谷,白原,还有自己都听见。



「——我想把天赐暴揍一顿!!」



「………………。……啥?」



『这……呃……』



「那个混蛋说什么都听不进去!!所以,先暴揍一顿再说!!揍完再跟他讲!!我不知道后面要怎样……!!我现在,想不了那么多……!!」



这就是希娅的心声,已然难以掩饰的真心。



因为她知道面对那种不愿听人说话的人该怎么做。



——先给他一下,然后他就会好好去听了。



所以要揍天赐,揍完好好谈谈。希娅现在想做的几只有这些。



呼、呼……希娅喘着粗气,肩头上下起伏。明明只讲了两句话,却让她格外疲惫,但是——她也得到了数倍于想象的清爽。



『哎,这是不是脑袋撞坏了啊……大哥?』



「…………呵」



『大哥?你咋了?』



黑谷垂下脸,双膝下弯,一只手重重地撑在桌板上,另一只手捂住肚子,动作就像肚子痛。



「……呵…………呵呵呵……哈哈哈……」



「诶」



『不会吧』



——黑谷笑起来,笑得憋不住了一样。不止希娅,就连白原都没见过主人笑成那样。就算是笑,这个男人最多也就只能微笑。



然而现在,他却笑得浑身发抖,恨不得人仰马翻。



「抱、抱歉……。你的回答……实在没想到。暴揍一顿吗,还有这招啊。真不错,非常不错……呵呵呵哈……!」



『笑得真惨』



「那个,我……没开玩笑」



「我知道……开玩笑我就不会笑了。啊,不行了……肚子好痛。如果我不是有了白原,刚才那番话就让我迷上你了吧」



希娅的想法何止传递过去了,甚至好像还用力过猛。黑谷笑得眼泪都出来,接受了希娅的回答。但是,希娅对黑谷刚才说的话却冷冷回应



「……那就难办了。你完全不是我的菜」



此言一出,黑谷最终还是笑得双手捧腹,倒在地上——



『——于是希娅姑娘,你真的考虑清楚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就为了把天赐揍一顿……呵呵,这需要去〈塔〉吗?」



「我要一起去,请让我去。天赐泡在〈塔〉里,不在〈塔〉里就见不到他——不让他知道我坚持登〈塔〉挑战,他恐怕不会明白我是认真的」



「说到这里,那家伙就算牙齿断掉也能自己治好呢。那正好」



『大哥,你性格是不是变了一点?』



白原真的很担心,黑谷笑过头后是不是不正常了。



但黑谷大概差不多冷静下来了,从怀里取出一张纸。



「……这是?」



「公会成员的相关文件」



「…………?」



现在需要那东西吗?希娅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公会〈无名〉已经在今天早上注销了。从现在起,我和老鼠加入〈同温圈〉。这样就告一段落了」



『已经没办法反悔了,所以只能加入你们了』



「噫……!?为、为什么」



他们的行动太过跳跃,希娅大吃一惊。她不明白有什么必要注销公会。



黑谷将已经填写了部分的文件交给希娅,说



「我们之前只是局外人,但对你们的事情牵扯太深了。所以,我和老鼠决定以自己的方式做个了断」



『总之就是,咱们已经不是外人了,而是姑娘的同伴,是战友了啦』



「……这,可以吗……?」



「我要做的事情没有变,变的不过是形式。但就算这样,想做还是会做个彻底」



如果自己选择放弃,那他们打算怎么办呢?



希娅想过那样坏心眼的情况,但她知道他们是相信自己一定会这样选择,所以才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希娅把递到受伤的文件紧紧抱在怀里,然后深深低下头。她没理由拒绝。



「请多多,关照——」



「把脸抬起来,你该做的不是这种事」



『是握手啦,姑娘』



经这么一说,希娅把脸抬起——然后重新与黑谷相互握手。



黑谷微微一笑,把手松开,然后直接把张得大大的手掌伸向希娅。



「…………?」



「打过来,希娅」



「打过来……?」



「用拳头。你不会闹着玩去打别人,是要认真去揍那家伙对吧?那么就让我来教你怎样认真去揍人」



被这么一说,希娅心领神会,点了下头后把自己的拳头全力打在黑谷的手心。那速度慢得简直蚊子都能停上去,威力小到恨不得让人打哈欠。这很正常,毕竟希娅是后卫,从来没有直接攻击过别人。她几乎不知道怎样打人。



「————很火热。我喜欢这拳头」



但热情似乎传达给了黑谷。黑谷直直地注视希娅翡翠色的双眸。



她的四肢已不再冰冷,血液已经被对天赐的感情和愤怒煮沸,正在全身循环。她已不再迷茫,选择前进。她要变得像他们一样强,这最终是为了自己。



心中的薄冰被那热量缓缓融化。



(天赐,你给我等着。我绝对要追上你……狠狠揍你)



希娅下定决心的双眸,前所未有地焕发着生机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