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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波高町用和第一次回头时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终于想起她最初说的话,但还是不知道她在索要什么,只能困惑地回看她。



她叹了口气“唉,算了。”这么说着看向窗外,“一居士,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玖波高町也挺奇怪的。”我轻率地回嘴。



她瞥了我一眼,用不感兴趣的语气说着“是吗?”,又把视线移回窗外。“也许吧。”



我觉得她生气了,内心不安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讨厌自己的名字吗?”



玖波高町静静地摇了摇头。“我很喜欢,因为这是我父母给我起的名字,是父母送给我的仅次于生命的礼物。”



把其排在生命之后,听起来有些夸张,但她的声音中带着忧郁与寂寞,莫非和她所面临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她那被垂下的长发遮住的侧脸,给人一种不允许再度向前的感觉,这时我想起了父亲的话。“什么没品位的名字都可以吗?”为了改变令人窒息的气氛,我问道。“比如诺艾尔。”



“诺艾尔?”玖波高町有些好奇地看着我。“乃田诺艾尔?”



我说了以前父亲听到乃田的名字是如何评价的。玖波高町感觉新奇地听着,但我一边说一边在想,如果是父亲,会如何评价她这个稀有的名字呢?



“如果是我的话”,听完后她说。“如果我的名字是诺艾尔,我想我会喜欢的。诺艾尔,虽然不是一个好名字,但别人喜不喜欢这个名字也只是别人的事。”



“我的父亲不喜欢赶时髦的名字,我想他大概不喜欢任何赶时髦的东西。”



“所以你们两个在互相瞧不起?”玖波高町再次盯着我的脸点明,薄薄的嘴唇微微扬起。“你被那帮家伙纠缠不休地当作话题呢。”



“有时候,我会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幽灵。”



我觉得这是一个带有自虐意味的玩笑,但她的理解似乎比我想得更加深刻沉重“这……确实是个问题。”她若有所思地嘟囔着,左手搭在我的桌边,动作十分轻松却又带着几分同情。“我是谁,这是青春期碰到的第一堵墙。”她盯着窗框下满是污渍的墙上的一点。“大人们真的解决了那个问题吗?这一点值得怀疑。”



我忘记了以失败告终的玩笑,也忘记了自己的处境——那一瞬间,我轻松怡然地看着她,我觉得她的话准确地表达了每个孩子都对大人抱有的部分疑虑。大人们说的那些败露的谎言——明明已经败露了,却因为我们的不成熟而无法驳破的谎言。因为揭穿了无法驳倒的事情,就被草率地扔出,像赶羊的牧羊犬一样想把孩子推回栅栏里的谎言。以前应该抱有同样疑虑的大人们,从什么时候开始会不知羞耻地开始说出这些谎言呢。或许是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表情去喝只有苦味的黑咖啡的时候吧,长大后之后某些地方就会变得致命的迟钝,或许连孩子们轻而易举就能看穿的谎言也不觉得是谎言了吧?



“你觉得呢?”玖波高町抬起头,征求我的同意。“你觉得会有真正的大人吗?”



片刻的思考后,我慢慢地摇了摇头:“在我家里的图鉴上没有。”



玖波高町惊讶地瞪大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么,一定是空想的生物吧?”她心满意足地说道,接着又拍手大笑。“像河童、裂口女那样?”



我希望也能把幽灵纳入其中,但她显然没有这个意思。这时我才意识到她一定是在寻找有趣的事情。她为什么经常不来上学,也不愿换座位,最近也不积极地加入同学的圈子,为了能暂时忘记让她这样做的某个我不知晓的问题,她在寻找有趣的事情。如果我能助她一臂之力,虽然没有比这更令人欢欣雀跃的事了,如果她觉得我有趣,那当然是因为我是一年级A班的幽灵。



“不过,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笑了一会儿,她脸上浮现出些许轻松的表情,,她露出一丝清爽,从昏暗的教室仰望秋高气爽的霞空。“明明自己都不习惯的东西,就让我们习惯。”



莫非玖波高町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这么一想,她炯炯有神的瞳孔里满溢着热情,即使看上去感觉无精打采,也能感觉到她内心充满了无法言语的能量,那是充满野心的光芒。难道她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和未来的梦想,却被大人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对,把她拽向迥异的方向吗?我猜想。是不是因此她失去了干劲,也不再每天认真地上学,得过且过地上课吗?



“那么……”



但是不管有什么烦恼都不可能对我诉说。她缓缓地站起来,关上半开的窗户,上了锁,拿起桌上深蓝色的书包。



“要回去了?”



抬头看向她,我不禁问道。话语脱口而出,和她聊天结束的落寞,以及好久没和同学交谈时的依依不舍,都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刚说完就感到无比羞耻。



“我回去了哦。”她挎着书包,冷冷地笑着俯视我。“还要算上坐电车的时间。你才是,要这样持续到什么时候? 我倒是不在意,但你经常离开教室,应该不是地缚灵吧?”



“不是。”虽然否定了,但这股孩子气般欺负人的说法,让我从心底厌恶自己。



“那你是模式灵吧?”她说。



“模式灵?”



“对,就是每天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现的幽灵。因为每天都重复固定的行动模式,所以被称为模式灵。”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的种类。”



“名字很不错吧?”她露出笑容。“现在想想更这么觉得了”



“我不希望你随便这么分类。”我现在完全变成了没出息的胆小鬼,只是消极地抗议。“而且假期也不来学校,我不符合你说的模式灵。”



“问题不在于此。”她毫不退缩地反驳,轻轻晃动着纤细的食指。“就算变成幽灵,也要每天来学校,有什么可留恋的?”



“留恋?”



“没有吗?在变成幽灵之前,在这个学校——这个教室里,应该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我一时语塞。“那是——”



“先不说这个了。”她的兴趣已经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怎么叫‘你’呢?我可能是第一次被大人以外的人叫‘你’。”她沉浸于感慨地闭上眼睛,手掌贴在左脸颊上,“啊”地叹了口气。“感觉很文学。”



“文学?”



“你看,你不觉得‘你(君)’这个称呼很文学吗?像这样,青春期肥大的自我和对他人——尤其是对异性的过度的防备在互相冲突。”然后,她像个优等生一样单手推了下眼镜,“我不符合你说的模式灵。”用严肃的戏剧口吻把我刚才的台词复述。一遍。“这不是文学的起始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又不戴眼镜。”被嘲弄的愤怒达到了极点,以至于呆呆地怔住了。“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所以说,叫‘你’完全没关系。”



“我再也不会说了。”



“真遗憾啊。”她毫不在意地说。“我刚才说过,我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我接过话头,用还没完全摆脱被欺负的、有点生硬的语气说道:“我不符合高町说的模式灵。”



“你呢?”高町立刻问道。“你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我没想过,也不怎么讨厌。”



“那么,架……”



还没等我说完,她就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叫了我的名字。那一刻涌向我的喜悦——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对于长期习惯了孤独的我来说,这种刺激过于强烈过于凶猛,与其说是喜悦,起初只觉得像暴雨卷席后的洪水一样。以她为起点,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水流掀起,我感到潜伏于体内的胆小鬼被她奔腾不绝的生命力冲尽了,意义姗姗来迟地追了上来。按照幽灵的风格来说——简直要成佛了。



但两眼放光的她又开始了过分的嘲弄“幽灵也会乘坐电车移动吗?”



“就算是幽灵,也不能在空中自由飞翔。”我拒绝道。“既不能穿越时空,也不能只要一个念头就能比电车更有效率地移动。”



“诶,没想到这么不方便。”高町像是想要引诱出什么却没能如愿似的,眼神微微一转,正好看到了左手袖口戴着的小手表。“那我就先走了,架还要一直这样悠闲地坐着吗?”



“为什么?”



“为什么——”高町为难地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又马上把目光移回我身上。“是同一条路线吧?”



“同一条路线?”



“你不知道吗?说起来最近没见过呢。第一学期的时候我经常在早晨的列车看见你。”



虽然我完全不知道高町和我走的是同一条路线,但我马上解释了她最近没有发现我的原因。“时间晚了一点。”我说。“我在可以勉强赶上上班时间的电车。”



“……原来如此。”仿佛第一次对我的困难感到同情般点了点头。“你把到学校的时间推迟了?”她用奇妙的声音说“早早地出发。”



在我们的路线上,赶上上班时间的最后一班是各站停车的普通电车。我如果不比高町和大部分学生乘坐的快车早二十分钟出门就来不及乘坐了。尽管如此,因为几乎没有这所高中的学生,所以还是这样比较安心。



“啊,是在中途的车站超车的那辆电车。”她发现这点后兴奋地说。“是停在反方向站台上的一列四节车厢。诶,你是坐那个的。”



“在最后一节车厢。”我补充道。最后一列下车时离检票口最远,所以睡过头、心急火燎的学生和从学校附近车站上车的学生都挤在更靠前的车厢里。



“回去也是用同样的方法?”高町问道。“这就是你总是一直留在教室的原因?”



“就是这么回事。”



“是吗,很辛苦啊。”她的语气变得很形式化,像是在试探着时机。然后,她下定决心似的把书包重新挂在肩上,说了句“那我先走了”就向门口走去。



我一边目送着她的背影,一边幻想着,如果和她在一起的话即使和很多学生坐在同一列电车里,或许也不会被强烈的疏离感和噪音所折磨。但她显然没有那个意思。我感到焦虑难熬。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寂寞突然袭来,一桩绝无仅有的南柯一梦即将醒来。我想开口说点什么,但都被现实的脚步声淹没了。



我的愿望成真了吗——走廊前的她在打扫用具的储物柜前回过头来。然后沐浴在走廊朦朦胧胧的逆光中说出了提案。



“关于文化祭的研究报告。”她说。“我们的课题,你愿意帮忙吗?”



我想起分配给高町的那个课题名字。“亚马逊的森林采伐——对吧?”



“对,反正架和哪个课题都没有关系吧?”



“话是这么说。”我并不感兴趣,想起了昨天高町和三个好朋友看着我的桌子时的表情。“其他成员都很讨厌我。”



“那倒是。”高町毫不客气地笑了。“所以,你瞒着大家来帮我不就行了吗?即使是同一个课题,也会有更细致的分工。今天说的你没听吗?我应该会把调查资料的任务分配给你……我不擅长做这种琐碎的事情,说实话我对这课题也不感兴趣。”



“所以你让我代替你调查?”



“我没说让你一个人做吧?我是在拜托你帮忙。其实你能飞到亚马逊去看看就帮大忙了,但那好像不可能。所以,放学后未步他们有社团活动和委员会,也不能和她们一起做,我一个人的话肯定提不起干劲就打道回府了。”



“我觉得就算我在,你也不会有干劲的。”



“嗯,这种可能性不能否认。”她爽快地承认,脸上又挂上了笑容。“唉,到时候再说——加油啊。”她毫不气馁地说着,背对着我,走到比熄了灯的教室更明亮的走廊上。“菱山老师不是也说了吗?那个……什么来着?感觉怪怪的——”



“灵活?”



“对,灵活。”高町满意地改口,抬起脚尖,转过身,消失在门的另一边。剪得和制服下摆一样长的漂亮黑发随风飘动,最后留给我的是仿佛要看穿我心脏上的答案的柔和目光。



高町离开后,我发呆了很久,没有离开座位。昏暗的教室里安静下来,我觉得一切都如同谎言。不过,刚才高町确实还在这里。



我盯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座位。在高町之前,这个座位上坐着谁完全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