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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星人?”



“太过分了吧?”高町笑了,仿佛是在悲伤的深渊中遇到的讽刺。“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不过妈妈确实这么说过。在那之前也有过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后来我才明白过来。我不在的时候,爸爸妈妈绝对不会对夏帆露出笑容。”



在爸爸妈妈面前真是个机灵鬼呢。



我想起母亲带着左眼缠着纱布的男孩说的话。儿子的不安分让她很头疼,她站在儿科病房的浴室前,毫无深意地羡慕着小夏帆的坦率。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有多幸运。当然,我也不知道。我回想起高町的父母姗姗来迟地来到病房。玲子女士至今为止见过的那些不爱孩子的父母,那些根本上就无可救药的父母。



“我希望爸爸妈妈能改变,我一直对自己说没事的,他们一定会改变的——不,我真的是这么相信的,因为他们真的是很好的人。检查结果出来后,只要大静脉连接到肺动脉的手术成功,夏帆的身体就会变得更强壮,血液变得干净,发绀症也会消失。这样的话,妈妈他们也一定会——所以在那之前,我想尽我所能。为了减轻外出兼职的母亲的负担,尽可能承担起照顾夏帆的责任,为此还请了假……可是,手术一直没有开始。渐渐地,我对自己的职责感到空虚。我很喜欢夏帆,和她在一起从来没有感到痛苦。但是,我隐约感觉到。爸爸妈妈内心已经不想再为夏帆牺牲时间和金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监视爸爸妈妈的行动。只要稍微移开视线,夏帆就会感冒,而且一旦感冒就会持续很长时间,虽然因为免疫力低没办法,但次数异常得多。当我发现妈妈把给夏帆吃的药扔在厨房的垃圾桶里好几天的时候我浑身颤抖得不停,蹲在那里,长久地无法站立——那么,之前夏帆被灌下的是什么?我害怕至极,光想想就胆战心惊,之后也没有问过妈妈。过了很久,当我发现平时用的糯米纸和淀粉都放在同一个抽屉里才稍微放心了,但我发现安心的自己相当麻痹时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样,我也渐渐——”



窗外传来“吱吱”的巨大声响,高町回过神来,沉默不语,静静地回头。靠近火炉的窗帘滑轨从变软的窗框上脱落,被烧成炭的窗帘的重量一下子倾斜了。已经到极限了。弥漫在房间里的烟越来越浓,墙壁上的火焰快要烧到天花板了。



但当她转向我的时候,就像没能接过递过来的纸巾而回头看了一眼的人一样,高町已经对背后失去了兴趣。



“爸爸妈妈还以为我没发现呢。”她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所以我也装作没发现——”



“那件事以后再说,好吗?”为了不刺激她,我小心地提议。“总之,现在必须赶快避难。”



高町默默地摇了摇头。好像现在什么都不想说。熊熊燃烧的火炉已经变成了一根火柱。高町缓缓地闭上眼睛,仿佛要将火焰的热度和烟雾隔绝,更深地潜入自己心中的黑暗。



“夏帆什么都不知道。”她又开口道。“所以我在他们三个人面前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在这样的过程中,我告诉自己,只要有一个契机,一切一定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我的大脑已经明白,必须要更加擦亮眼睛更加小心。但是……和想保护夏帆一样,我也想相信爸爸他们。这次的事——”一瞬间,高町闭上了嘴,把手放在胸口吞下了呜咽。“相信爸爸而去上学是我的错误,是无法挽回的……滔天大错。那天……只去了一天的学校,和架道别后急急忙忙地回来的时候……我感觉像是被推下了万丈深渊。”高町微微睁开眼睛,视线落在脚边的沙发上。“夏帆在这张沙发上喝着可可,爸爸坐在旁边,他可能没有想到我会那么早回来,虽然表情平淡,但眼睛明显动摇了。我立刻注意到——夏帆用小小的双手捧着,若无其事地开心地喝着的马克杯……就是那天早上我给妈妈沏茶,拿到卧室里的杯子。肯定没好好洗过吧……”



就在高町说话的时候,从燃烧的窗帘和壁纸上不断地飞散着火星,新的火种不断地在地毯上孕育。高町在PICU前垂头丧气地祈祷,我想起父亲坐在她旁边,抱着女儿的肩膀给她勇气。此时,我终于完全理解了孤军奋战的高町的扭曲与她内心深处的矛盾。



“无法原谅。”高町痛苦地说出这句话,似乎至今仍对这种感情感到困惑。“在此之前我不去想是谁的错,因为我知道追求这种事谁都不会开心,错的是病,病既不是夏帆的错,也不是爸爸他们的错。但这次——”



“既然如此,高町就更没有责任了。”我打断她的话。“现在高町需要的是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让其他人也能听到刚才的事情。这样的话——”



“安全的地方?”



高町一脸不解地看着我。之后,她露出了无力的、排斥的笑容。



“我说的无法原谅,指的是我自己。”她平静地述说。“是谁的错——这种事我很清楚。重要的是,如果夏帆没有生病,一切都不会是这样。更重要的是,即使夏帆出生时同样患有严重的心脏障碍,只要没有我,妈妈们也能好好爱她。神在爱上设下的永恒陷阱就是比较。如果没有我,如果没有厚颜无耻地闯进这个家的我!爸爸妈妈和夏帆,就会更加,更加,更加幸福——”



“所以高町要在这里等死?”我的声音冰冷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哪有这么荒唐的事。”



“我不是说过了吗?”高町不为所动。“我很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全部都是我的错,也许你不清楚,但这就是事实,是我毁掉了这个家庭。异类的我……三个人都很喜欢,希望他们幸福,不想伤害他们,但他们却因为我的存在而痛苦不堪,明明知道这一点却怎么也不想分开,所以夏帆才——妈妈她们才……”



高町终于发出了清晰的呜咽,被染成橙色的脸丑陋地扭曲着。脸颊、嘴唇湿漉漉地发着光,乌黑的头发看起来就像融化的泡沫塑料一样黏糊糊的。



“我不理解。”我摇摇头。“为什么要待在那里?”



“我太任性了,这点我心知肚明。”高町吞了吞呜咽,用不合时宜的平静眼神看着我。“但是,求求你,让我做个了断。”



“绝对不行。”我拒绝了。这样的提议不可能被接受。“这样——这样的……”然而我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说服。“绝对不行。”我用力重复了一遍。“我不可能就这样丢下高町回去。所以,求你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否则我……我——说的意思,你明白吧?我是认真的。如果实在不行,就用蛮力——”



“蛮力?”高町反问道,教导似的笑着摇了摇头。“做不到吧?”



“我……”



火炉那边传来金属或其他东西弹开的尖锐声音。原本稳定的火焰瞬间膨胀起来,壁纸的燃烧渣喷到天花板附近,像黑色的纸屑一样啪啦啪啦地飘落下来。



“我……”



“绝对不行。”高町温柔地驳回。“不要这样威胁我。”她微笑着,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了无遗憾,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白天说了那么过分的话真对不起。不,不只是今天,到现在为止很多的事……不过,拜托你了,这是最后一次了。就算只是这一会儿——哪怕是离开这个家之前的这段时间,架还是我的朋友。”



“为什么……”我头痛欲裂。“太狡猾了。”



“是啊,我太狡猾了。我一直都是在利用老好人的架。所以,你可以放弃我了——别过来!”我下意识地朝高町走去。“其实啊,据说印第安人中自杀的人也很多。在南部。失去传统的生活、自身的语言和信仰,被编入货币经济最底层的人很多很多就这样自尽了。现在的我稍微明白了,在失去了骄傲和希望之后,活着是很辛苦的。”



我又朝高町踏出一步。“高町——”



“别动。”高町泪眼汪汪地瞪着我。“只要再靠近一步,我马上就会跳进炉火里。”可怖的是,她的眼神是认真的。“我不想被架看到,不希望让你看到。所以,拜托你了。”



为了不刺激高町,我停下动作,用混乱的头脑拼命思考。怎样才能帮助高町?怎么办才好——但是,在和高町对峙的过程中,就像花边窗帘被火焰卷曲一样,希望一点点地在破灭。如果她不在了一定会悲伤的人们的脸,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又消失。仲川未步、富松德子、芦屋忍香、玲子小姐、小千穗——只是我不知晓,肯定还有很多人吧。但现在,最悲伤的——最痛苦的是高町自己。她失去了小夏帆,连最喜欢的父母都被她亲手杀死,把一家人长久居住的房子放了火……无视她唯一的最后一个愿望,硬是把她从这个家拽出来,真的能救赎她吗?我不明白。



怎样才能拯救高町?我舍弃多余的感情,只想着这个。



想不出其他办法。



“我知道了。”过了一会儿,我说道。这句话好像永远诅咒了我的喉咙。



高町又流了眼泪,用尽全力向我露出充满悲伤和幸福的笑容。“我……已经不能遵守和夏帆的约定了。”湿润的嘴唇颤抖着说。“请带着我们的那一份活下去。”



高町的身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点点头。



“谢谢。”高町吸了吸泛红的鼻子。“太好了,能在最后说出来。”然后,她突然看了一眼应该空无一人的昏暗厨房。“接力棒已经交给下一个人了。”她温柔地——非常温柔地——对着某样东西说。



那时,我确实感觉到了小夏帆的存在。就像小夏帆站在黑暗的煤气灶前一直注视着我们一样——为了减轻高町的痛苦她仍然留在现世,对着最爱的姐姐微笑——可是当我回头,厨房里一个人都没有。餐桌上还堆着披萨盒。旁边有个小小的相框,在那里小夏帆坐在沙发上,右手拿着银色的指挥棒摆着POSE。



我想起了高町在课堂上的涂鸦。“短接力棒不能掉下——”我转向高町,小声说道。



一瞬间,高町露出了喜悦的表情——但马上就像切断留恋似的垂下了眼睛。“快走吧。”她挤出微弱的声音,然后弓着背,干咳了一声。“因为烟和热,眼睛和喉咙都很痛,其实连说话都很痛苦。再磨蹭下去,会把架都卷进去的。”



我只能按照她的要求去做。我看了看高町背后的玻璃窗。在那里朦朦胧胧映出的,像幽灵一样浮在黑漆漆的院子里的,是一个把唯一的朋友留在火焰中准备离开的废物。



“那、我走了。”我说。



高町不再开口,也没有看我。我把她的身影再次印在脑海里,背对着她。



喉咙剧痛。烟渗进眼睛。热气使脸上的皮肤火辣辣的。但是,一旦离开这个家,呼吸到外面冰冷而新鲜的空气,更残酷的疼痛就会铭刻在肺的每一个细胞上,之后无论呼吸到多么清新的空气,都会想起灯油味的烟雾吧。这么一想,眼泪就流出来了。我用模糊的视野看着相框里的小夏帆。小夏帆笑了。天真无邪地。仿佛原谅了一切。



这样就可以了。我反复对自己说。这样就可以了。通往走廊的门旁有一个大冰箱。前面有一个低矮的彩色盒子,我只能看到侧面的一面,上面全是面向女孩子的卡通贴纸,但我注意到顶板上有一本似曾相识的书。那是第一次一起去图书室时,高町擅自借走的民族写真集。



“能把那个还给我吗?”



正要拿起来的时候,背后传来高町的声音。我回头一看,高町不知何时已坐在沙发上,抱膝凝视着蔓延在地毯上的火焰。我等着高町看向这边。但是,她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我转向彩色盒子,拿起写真集。这时,上面的东西滑到了脚边。是小夏帆做的那个有白色花朵装饰的发卡。写真集的封面上,一个亚洲某个民族的黝黑女孩,连发饰丢了也没注意到,正天真无邪地笑着。第一次接触的写真集封面很光滑。就像摸着高町秀丽的长发。



“我还给你。”我又回过头说。



最后一次见到高町时,她注视着在地毯上舞动的火焰,在橙色的照射下,她的侧脸似乎浮现出一丝微笑。纤细的手指在交叉的脚腕前交缠,就像在闻气味一样用力地把低矮的鼻梁和嘴唇压在膝盖上。



我捡起发卡,轻轻放回顶板上,到了走廊。走廊里烟很淡,很安静,空气有点新鲜的味道。玄关的门开着,烟从那里往外逃窜。从客厅传来火焰燃烧的声音,被热得对流的空气低低的回响。玄关的瓷砖上摆着高町和夏帆的鞋子。我跨过两人的鞋子,一个人走到外面。十二月的夜晚很冷,我感觉被冷空气划过的部分重新塑造了我的轮廓。门把手是冰冷的,感觉格外沉重,慢慢地把门关上的时候,从变细的出口漏出来的烟的速度越来越快,发出了“哇”的一声巨响——关上门前的那一瞬间,听起来好似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