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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 2)



01



我前往玄关处附近的脚踏车停放场,瞥见铁柱上有一块用铁丝绑着、写有“教职员、来宾专用”的木牌。我虽然没资格当“来宾”,但还是把脚踏车停妥上锁。



星期六的午后,大部分学生都离校了,零星可见三三两两的深蓝色制服走向校门,宛如叽叽喳喳的小鸟。



操场上,几名舞蹈社的学生正一边发声,一边学螃蟹横行。不过,运动社团的正式练习还没开始。在远方那栋干草色的社团大楼前,一群换上金属绿队服的垒球队学生席地而坐,像在晒太阳似地懒散交谈。



这幅风景上方,是深邃得彷佛会被吸进去的无垠秋日晴空。



我拎着纸袋,从玄关进去,换上“来宾”用的室内拖鞋。



教职员室在二楼。我打开那扇灰色的门,办公桌前的位子多半是空的。我只认识教过我的老师,毕业后这三年老师也有异动。我正在寻找熟面孔之际,瘦削的数学老师在附近的座位与我四目相对,并朝我点头。高一二时他教过我,不过,对我这个典型的文组学生来说,实在不是有脸相见的恩师。老师停下打印讲义的动作,以熟悉的声音说:“嗨,好久不见。”



一头白发虽抢眼,但给人的印象还很年轻。



“老师别来无恙。”



“彼此彼此。”



我靠过去,看着桌上的讲义说:“小考?”



“对啊,很怀念吗?”



“不会。”



本想说别开玩笑了,连忙打住。



“真是女大十八变。”



白色休闲衫配黑长裤,不起眼得很。我想,还不至于美得像朵花吧。



“会吗?”



“对呀,你变得很成熟喔,好像来拉保险的。”



真令人沮丧,同时也暗自点头,原来会闯入教职员室的校外“女性”,不是学生的母亲就是业务员。



“老师一点也没变耶。”



“我想也是。”他点点头,然后问:“今天来有什么事?”



“呃,我想找朝井老师。”



“朝井老师?朝井老师……出差去了。”老师转头看向黑板,说出县北某市的名字。出差的老师姓名和出差地点都记在上面。“本庄啊,还真远。听说好像有什么全县比赛。”



不管什么理由,人不在就没戏唱了。我无意识地压低噪音:“那么,饭岛老师呢?”



“找我吗?”



背后有人出声,我吃了一惊转身,一个看似和善的圆脸老师,左手拿着点名簿和班级日志,右手捧着教科书。



02



老师把点名簿和班级日志放回原来的位置,经过办公桌,带我到后面一个以屛风围起来的小房间。说是房间,其实只是隔出某个角落,里面摆了一套沙发,可稍事休息或召开简单的会议。



老师叫我坐下,把手上的教科书放到桌上。那是《政治经济》,原来他是社会科老师。



“唉,我去巡视学生打扫,结束后又跟学生聊了一会儿,所以回来晚了。”



难怪老师拿着点名簿。这原本是由值周生负责送回来,以前我一年也得做个两次。大概是老师随和地说“我拿去就好了”。



“那么,老师还没吃中饭吗?”



“不不不,趁第三堂没课,我已经去餐厅吃了猪排饭。学校餐厅的东西很好吃喔!”



“是吗?”



“嗯,哪像我高中时期的咖哩饭,以为里面有肉,兴奋地咬下去才发现是整坨咖哩粉,搞得满嘴粉末又辣,真是受不了。”



听起来,纯粹是他高中的伙食太糟糕。



“老师不带便当吗?”



“对啊,很少。除非前一晚自己煮,才会把剩菜带来。像这种时候,记得有一次……”



他说到这里,还举出家政老师的名字。“还被某某老师盯着打量,教训我‘肚子可不是垃圾场’。”



那位女老师,是个体型矮小、眼神凌厉的小辣椒。我略收下巴,模仿印象中那位老师的架势与眼神。饭岛老师放声大笑。



“对对对,就是那个样子。”



然后一阵短暂的沉默。因为我们都知道,话题最后会转向何处。老师主动开口问:“……出了什么事?”



我犹豫着该怎么回答。如果朝井老师在,我本来打算把那封信的事告诉他。寄信人除了和泉不作他想,若真是她,为何要做那种事?她真的认为津田学妹是被害死的吗?



可是,根据朝井老师对当时状况的说明,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杀害津田学妹吧。假设有人推她坠楼,那个凶手究竟如何从上锁、门外有人看守的顶楼天台逃走呢?这种事只有小仙女叮当【注:Tinkbell,童话故事《彼得潘》中的人物。】才办得到。



“不,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含糊其词,然后反过来问他:“和泉学妹这几天有来上课吗?”



“对,托你的福。跟你谈过后,好像大有帮助。”



听来只是客套话,他的语气并不开朗。



“她的样子如何?恢复正常了吗?”



“不,还是不肯说话,只做必要的应对,其余时间都在发呆。”



我问起现实问题:“可以顺利毕业吧?”



“她第一学期的表现很正常。至于缺课问题,如果今后保持正常出席应该不要紧,成绩虽然退步很多,不过整体算来,还不至于不及格。”



“她上课专心吗?”



“顶多坐着抬起头。不过,有出席的上课内容她大致还写得出来。”



“——啊,对了,期中考刚考完是吧。”



“对,就是上周。和泉那四天都来了,会写的也都有写。听说她在家几乎没念书,不过目前只要她肯来考试就很好了。”



想当然耳,言下之意,是希望她今后能继续出席,并且进一步恢复原状。



“您头一次当导师?”



“你是三年前毕业的吧?你毕业那年我正好大学毕业进来教书,就教她们这个学年的课。去年开始接替上一任的班导。”



“老师好年轻。”



“是不成熟。不过,我认为有些事只有在不成熟的时候才办得到。”



我心有同感地点点头。



对面陆续有老师说声“先走了”并离开,教职员室好像变得更空旷了。我一边瞥着桌上的教科书一边问:“这个,也是《政治经济》吧?”



“对,那件事也很古怪。”



“和泉学妹应该没时间从棺木里取出那本课本吧?”



“那当然。棺木盖上盖子,直到钉上钉子都没被开过。”



“钉上钉子”这个字眼有种莫名鲜活的金属撞击声,刺痛我的耳朵。我动动脖子,试图甩脱那种感觉,把脑中盘旋的念头说了出来:“如此一来,放进棺材里的,该不会是和泉学妹的课本吧?”



老师惊讶地皱眉。



“什么意思?”



“以她们俩的交情,我想一定也是一起温习功课。或许那时候彼此拿错课本也没有换回来,津田学妹的书架上放的其实是和泉学妹的课本。如果这么推断就讲得通了。”



老师的视线略微低垂,思量我这个假说的意义,最后说:“原来如此……那么,和泉手上等于留有津田的课本啰。”



“对,和泉学妹在那件事发生后,精神变得很不稳定。这时候,看到津田学妹的课本不仅伤心,还会有罪恶感,觉得那本没烧掉的课本彷佛在谴责她,谴责她失去好友却依然安稳地生活。所以,她感到一种宿命,才会把‘无形之手’画线影印,放进我家信箱。说穿了,等于是‘希望被某人谴责’才自我检举,只因我凑巧住在附近,所以选中我。”



老师又说了一次“原来如此”。我自己也觉得这个解释有点牵强。但是,这种情况,如果不做此想根本说不通。“津田真理子是被人杀死的”这十一个字,如果视为这个假说的延伸,同样也可以解释为她使用更激烈、更奇怪的说法在主张同一件事。



“关于那方面,会因为一点小事引发和泉精神崩溃,这我可以理解。不是因为事情演变至此我才这么说。我从和泉一年级就教她,她看起来虽然笑咪咪的很开朗,可是我当了班导以后,发现她其实很不稳定。她需要精神支柱,这种事是看得出来的。至于津田,高二才被我教到。她是文组的,平时虽然不爱说话,表现也不怎么显眼,却是个很坚强的孩子。这一点,我也看得很清楚。”



“——说到文组,她们的升学志愿是什么?”



“和泉想考短大,津田想念音乐方面的大学。”



“音乐?”我有点纳闷。“不是美术吗?”



我记得津田学妹应该是跟和泉学妹一起选修美术。



“这一点很有趣,很像她的作风。当初面谈时我也反问过,可是她表示还是想学音乐,演奏或作曲都行,总之想以音乐的方式创作。据说那是她的梦想。实际上,她好像从小就学钢琴,就连考试期间也没有停止练琴。关于报考音乐系的事,听说那位钢琴老师也给了她不少建议。”



“如此说来,津田是为了和泉才选修美术?”



“你也这么想吧。”老师倾身向前。“总觉得她们为了同班,才一起选修美术。以她们那种形影不离的交情,任何人都会这么想吧。于是,我也忍不住脱口问:‘真的是这样吗?’,结果她还笑我。”



可以想见津田那一双凤眼的娃娃脸,霎时浮现在冬日遥想春天的表情。



“笑你?”



“不是嘲笑喔,是莞尔一笑,很难形容的善意笑容。然后,津田说:‘老师,你认为选修美术是浪费时间吗?我倒觉得音乐和美术,两者是同一件事。我的字很丑,我想书法一定也是如此。无论是看书、走路、这样说话,我认为其实都是同样的事。’老实说,我当场觉得很羞愧。‘你是为了和泉,才选修美术吗?’这种说法好像下意识计算过得失,认定是‘浪费’,带有功利味道。比起我这种人,津田她……对,非常干净。”



03



“她们的家人,现在是什么状况?”



津田家与和泉家,想必不可能平静度日吧。



“津田的父亲在国外工作,所以现在家里只剩下她母亲,一个人很寂寞。站在我的立场,那是在校期间发生的意外,虽然目前还不了解为何会发生那样的事,但就算校方再道歉,也弥补不了遗憾。然而,她母亲却说‘是小女不该擅自跑到那种地方’,一直压抑着情绪,甚至还反过来担心和泉。”



想起台风天遇到的津田妈妈,我幽幽地说:“她比较像爸爸吧。”



“应该吧,我只在丧礼上见过他。不过,津田的脾气好像有乃母之风。”



我呼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和泉家……”



“目前,只能默默观望女儿的情况。她们俩从小到大的交情,家人最清楚。就像双胞胎,其中之一忽然发生那种事,家人当然能理解另一人受到的打击有多大。所以,只求时间能抚平一切,等待和泉习惯津田已不在人世的事实。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老师说着,撩起额前微鬈的发丝。



“津田学妹为何会发生那个意外,后来还是查不出来吗?”



“你是说她为何会想不开吗?”



“嗯。”



“她在班上的表现,直到那天为止毫无异样。我想,你应该也听朝井老师说过了,就连事发那晚也跟平常没两样。”



“对于饭岛老师的揣测”,随着我们的交谈过程如朝雾般倏然消失了。然而,即便对特定人物的疑心消失了,这段起疑的记忆仍留在脑海一隅。所以,我忍不住一时嘴快:“比方说,跟谁交往然后被甩了……”



此话一说出口,才发现有种难以忍受的鄙俗,我不禁脸红了。那不是羞赧,而是说出这种话的耻辱。



“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像这种事,当事人通常不太会说吧。如果真有人知道,比起老师和父母手足,朋友应该更清楚。”老师说完,好像想起了什么,“你要去学生会看看吗?”



“嗯,我是这么打算。”



“应该还有几个人在吧,你可以跟她们谈谈。十月起,干部已由二年级生接任,不过大家都认识津田。对了,你不妨也找结城谈一谈。她放学后,都在图书馆念书。”



结城,就是朝井老师也曾经提到的学生会前任会长。



“那不是会打扰到她……”



“没关系。不过,请你也顺便跟她聊聊大学的事,应该可以供她参考。啊,说到打扰,倒是我应该回避吧。你们自己轻松聊聊。”



老师弓腰欲起,却又缓缓坐了下来。



“……说到真正的遗憾,就是到头来终究还是没听过津田弹琴,枉费半年的相处时光。有时……,我会忽然浮现这个念头。”



接着,他以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04



饭岛老师率先带路,不过校区我很熟,所以地点一清二楚。教职员室隔壁是印刷室,再过去就是学生会办公室。



里面有三个女孩正在玩扑克牌。



“搞什么!既然在玩,还不如回家好好念书。”



戴眼镜的大块头女生转脸过来:“没有啦,我们一边讨论一边玩。”



其他两人也异口同声说:“这样才能充分利用时间。”



室内和三年前几乎没什么改变,窗外正对着银杏树,右边有张桌子放着印刷机,这玩意儿是校方在我们高二那年添购的,因为有人抱怨学生把机器弄坏了,朝井老师索性再编列预算添购。比起衬衫或球鞋,这种东西我们不可能自己买,所以对于它的价格毫无概念。当时一听到价钱,忍不住惊叫,我们不知道一天到晚接触的机器竟然这么贵。本来有一台旧的,马马虎虎凑合着用,可是每逢紧要关头就出毛病,而且学生进印刷室多半得事先知会老师,因为校方不准学生自行使用,这样非常麻烦。所以,当新机器送进学生会办公室时,包括当时担任学生会长的学姊在内,大家就像一群看到罗密欧的朱丽叶(!)那样欣喜若狂。



左边靠墙排放的档案柜,陈列着以学生会志为主的各种纪录。说到会志,我参与编辑的那三本也已经成为历史的一页,还有写满行程的黑板和校内电话号码对照表。这些东西也和以前一样。



不一样的是长桌与书架的摆放位置,以及墙上贴的东西。此外,还有装在浅紫色小相框里的一张照片。拍的是集宿所前面正在骑脚踏车的一名高中女生,拍照当时好像刚下过雨,车轮嵌进大水洼,水花四溅,女生的双脚离开踏板,正朝镜头露出“别闹了”的表情。



“话说回来,你们要是回家了我也很伤脑筋。有客人来了。”



我上前一步,报上姓名并打招呼。三人一脸狐疑,老师继续说:“今年高三生刚入学的那一年,这位学姊正好毕业,她以前也是学生会的人,就住在津田家附近。”室内顿时弥漫起一股淡淡的紧张气氛。“如果你们知道任何有关津田的往事,能不能告诉她。因为校外的人没办法得知校内的情形。”



老师离开后,一个戴眼镜的女生以略微低沉的嗓音请我坐下。然后,我从纸袋里取出买来的饼干。



“这个是慰劳品。”



“啊,不好意思。”



此时,戴眼镜的女生自称藤泽,是秋天接任结城的新会长;另一个高个子女生姓松冈,还有一个眼睛骨碌碌转的女生是一年级生,姓岛村。



我再次环视室内。



“都没变耶。”



“是吗?”



“那些字还留着啊!”



我指着墙上那张校内电话对照表旁边的空白,字迹虽已褪色但还辨认得出来,强而有力的字迹写着“吃面包的方法请遵守浦边三大原则!”,底下有不同的字迹注记“太扯了!”。



只要有一群人,里面一定会有人比较显眼。在我高三那年加入的肉饼脸浦边,就是这种风云人物,她很活泼也很有领导能力,这“三大原则”在学生会也相当出名。



“喔,那是从学姊那时候开始的吗?”



“对呀,我还记得浦边当时写下这些字的情景。”



“浦边,既然你这么爱碎碎念,那就给老子写下来呀!”某人这么说道——在此对于产生某种幻想的读者很抱歉,说这话的当然是高中女生,而且这种粗鲁语气是家常便饭。不过,如果各位听到现在街头年轻女生的对话,那么本校生的说话方式简直就是贵族淑女——



于是,她当下说了声“遵命”就写上去了。



“‘三大原则’你们知道?”



“知道,有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