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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01



一放暑假,小正立刻从神奈川开车杀过来。她考取驾照了。琦玉县不是她的目的地。她打算在我家住一晚,然后继续往北走。



大二时我们会搭新干线,从平泉、花卷前往藏王,但这次她说“开那么远太累了。”“不然要去哪里?”我问。“由你决定。”不会开车的我只好把旅游指南翻得烂熟,拟定行程。我们计划走书上推荐最适合开车兜风的磐梯吾妻Sky Line这条路线,在里盘梯湖畔的欧风民宿住一晚。



早上老是赖床睡过头的小正,在这种日子也乖乖起床,八点过后就开上东北道。进入高速公路交流道时,也开得稳稳当当。这大概是运动神经发达与否的问题吧。



“不要开太快好吗?别忘了你是新手上路。”



“这样也算快吗?”



咻——!



“真是的。简直是‘追求高原凉风之旅’了。在这种地方,不用急着追求凉快吧。”



“那是你自己认知错误。”



“啥?”



“这叫做‘同归于尽之旅’好吗?”



开车出游,而且只有二人成行的远游,这还是头一遭。



之前还有另一个死党江美,我们三人经常结伴出游,但她的身分已从出生以来的庄司江美变成吉村江美了。换言之,她在学期中间嫁为人妇。她老公已经毕业,前往北九州市工作,江美则留在这边继续通学。



这位太太一有长假就急忙启程南下。今年春假我和小正也紧追在后,前往北九州旅行,明知麻烦人家,还是硬赖着住了两晚。



当然,观察人家小夫妻的新婚生活,也算是此行主要目的之一。也许是因为他们结婚虽已超过一年但至今多半分居两地,看起来小俩口之间还很青涩。等她老公出门后,我在厨房郑重地问她婚后感想,她一边用掌心摩挲着夫妻对杯,感慨万千地对我说:“很棒喔,你一定要结一次婚试试看。”



颇有江美作风的,是住宿费。“你们千万别买什么礼物来喔,不过交换条件是——”她倒是先发制人。她所谓的条件是什么呢?在她家过夜那两晚的餐点,由我与小正轮流当主厨和助手打理。菜单会以电话通知,材料由江美事先买齐。既然要轮流当主厨,我们两人自然也燃起竞争意识卖力演出,而且过程还挺好玩的。她老公也因为是客人掌厨,早早下班回来,对这种偶一为之的变化好像也挺乐在其中。至于江美这位大小姐,她连饭后洗碗都没插手,就像公主殿下一样悠然自得地听CD。



这是看似温婉、其实很懂得人情世故的江美才开得了口的住宿费。



“现在回想起来,江美当初考取驾照,说不定也是打算当成陪嫁品呢。”



“陪嫁吗?这个说词很老派耶。”



“但是,实际上,不管是要买菜,还是接送小孩去托儿所,开车绝对比较方便吧。”



由于非假日,往北的道路还算空旷。



“九州现在一定很热吧。”



“南方很热喔,呵、呵、呵。”



“你这是嫉妒、眼红、酸葡萄心理。”



在这之后,我还得继续岬书房的工作,况且也得尽快拟定毕业论文大纲。悠哉的日子,恐怕将在这次“旅行”后告终。



02



“馆林!”



“栃木。”



“宇都宫……”



读着逐一逼近旋即被抛到后头的地名,我渐渐神智不清。



“不准睡,你想死啊!”



小正的左手,啪地狠狠朝我牛仔裤的膝头打下。



“很痛耶。大腿一定红了。”



“这才是真正的打人宫【注:与“宇都宫”谐音。】。”



“原来你想说冷笑话啊?”



“开什么玩笑,总比死掉好吧?你如果在旁边睡着了,连我也会跟着想睡耶。”



“那可就糟糕了。”



“所以,你就随便讲点什么嘛。像一千零一夜那样。如果睡着了,小心我砍你脑袋喔。”



开车兜风,等于是在密室共处好几个小时。最适合冗长的话题。于是我灵机一动,



“那小女子就献丑说个宇都宫——不,《六之宫公主》的故事吧。”



“什么?”



之前虽然已经告诉过小正,我在岬书房打工,以及内定毕业后去那里上班的事。不过,我并没提过田崎老师说的事。因为之前我还没查完所有的资料。



现在,我多少可以说明了。于是,我把“传接球”的谜团告诉她。



“你记得《六之宫公主》吗?”



“噢,我好像看过。好像是讲一个贵族千金如何如何的故事。”



“虽然说对了,但这种答案拿不到分数喔。”



小正故作无辜地说:“人家口拙嘛。”



但愿你耳朵灵就好。



“原典出自《今昔物语》十九卷第五篇。和芥川写的故事,到中间为止几乎完全一样。六之宫,在这里是指地名【注:实际地点不详。】。那里住着被时代淘汰的贵族。他们也不与人来往,应该说是没钱与人交际应酬。换言之,很贫穷,房子也很破旧。在那里就住着一位像我一样很可爱很可爱的千金小姐喔。”



“妈啊,害我都醒了。”



“这位贵族千金是个绝色美女,可是由于家庭背景,所以不为世间所知。变成道地的温室花朵,也没有男人来追求。”



“这点倒是跟你很像。”



我假装没听到。



“这家人没有可以依靠的亲戚。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忧心独生女前途的父母相继过世了。千金小姐虽然悲痛不已,却也莫可奈何。她的奶妈是个坏女人,把家中值钱的东西都偷偷拿出去卖掉。这是个悲剧。在芥川的版本中,奶妈变成忠仆。可是,既然这是个身世坎坷飘零无助的千金小姐,我觉得奶妈还是扮演反派比较好。于是千金小姐前途茫茫,孤单无援。那个奶妈逼她去伺候某个男人,小姐虽然哭哭啼啼抵死不从,但是事情已背着她安排妥当,让对方定期上门来找她。”



“这是常见的模式。”



“嗯,奶妈受男人之托居中牵线撮合,这是常有的事。幸好我家没有奶妈。”



“如果有的话,搞不好你也会被卖掉,这时候说不定已经在拍卖场上待价而沽了。”



“撇开我不说。这位贵族千金,就算沦落至此也不足为奇。若真变成那样,那就只是个残酷的故事罢了。但是包养她的是个好男人,而且真心爱她。如此一来,这个故事又变成另一种常见的贵公子拯救灰姑娘的模式。”



“白马王子出现了。”



“对对对。可惜,故事并没有到此圆满结束。这时男人的父亲当上陆奥【注:旧地名,相当于现在的青森县。】太守必须前往当地赴任,男人也得一同前往。他留下一句‘你要相信我,等我回来’就启程了。可是,经过种种波折后,男人在那边也娶了妻子,转眼过了七八年。等他回到京都前往女子家中一看,只见断垣残壁。贵族千金早已不知去向。男人大受打击,在京都四处搜寻。”



“嗯……”



“到了黄昏,开始下起雨。他想在朱雀门旁的建筑物先躲一下雨,进去一看只见里面有两名衣衫褴褛的女子,其中之一是个老尼姑。在芥川的版本中此人是忠心耿耿的奶妈,设定她一直跟随小姐。但在原典中,其实只是不相干的尼姑凑巧在场。小姐孑然一身,我觉得原典的设定比较好。”



“的确。”



“另一名年轻女子,裹着罩在牛身上那种破布躺卧在地。虽然是个女乞丐,却有种迷人的气韵。男人一走近便觉身上窜过一阵电流。‘啊,这个女人是——’这时,女子用可爱的声音喃喃发话了:“昔日手枕隙风犹畏寒,如今怎堪世路冷暖已惯。’这首诗《拾遗和歌集》【注:平安中期的敕撰和歌集,共二十卷,撰者不详。】也有收录。我刚才念的就是收录在那当中的版本。我还为了那首诗,特地买下这次岩波出版的《拾遗和歌集》呢,花了我三千六百大洋。你说这可怎么得了!”



“关我什么事?”



“这首诗该怎么解释呢?把‘手枕’视为与男人同床共枕,应该还是最妥贴的吧。如此一来,就可解释为‘与你同卧的爱榻’。”



小正猛然抖动肩膀:“拜托别用那么恶心的声音说话。”



“有什么关系。总之,如果对照这个故事的场景,意思应该是‘昔日在床上,枕着你的手臂入睡时,我有良人可依靠。就连从你结实的手臂间透过的细微气流,都会令娇弱无力的我冷得发抖。可是现在,让我依靠的手臂已经消失了。而严酷的寒冷,如同冰网,将我紧紧捆绑。虽然早有隐约的预感,但我连做梦也没想到竟会落得如此的侮辱与痛苦。然而可悲的是,我竟连这样的生活也已习惯了。甚至有时,连这样的习惯有多可悲都已遗忘。啊,人沦落到这种地步,还是得活下去……’。”



“虽然感情过剩,但也让我充分体认到你果然不愧是文学院的学生。”



小正边说边超过一辆黄色车牌的轻型小汽车。



“于是男人心想‘这果然是我苦寻不着的伊人。’当下紧紧抱住小姐。虽然对方的外表改变了,但是听到声音时,还是可以直觉地认出这是某某人。比方说睽违三四年后重逢,那人已换了发型,或是戴上眼镜。”



“啊,的确有那种情形。”



“所以,这个男人想必也是听到那虽已变得孱弱,却一如往昔的声音,才猛然想起过去的吧。男人的突然出现,把小姐吓晕了。不知是羞,是喜,抑或是含怨不甘,总之对她那脆弱的心灵而书,这突如其来的重逢效果太强烈了。结果小姐就这么死了;男人也看破红尘出家为僧。原作到此结束。”



“这种人太随便了吧。那他在乡下娶的老婆怎么办?”



“这倒也是。”



“那么,芥川版的《六之宫公主》有哪里不同?”



“以芥川的作风,当然是添加了机巧的描写,字字珠玑。不过,他真正想写的是接下来的部分。得知小姐已回天乏术,芥川版的忠心奶妈连忙跑去找附近的乞丐法师求助。请他替濒死的小姐诵经。可是法师却对小姐这么说:‘归天不能借助他人。你必须自己毫不懈怠地诵念阿弥陀佛之名。’”



车子越过了鬼怒川。石块垒垒的河滩,蜿蜒直到远方。



“然后呢?”



小正急着听下文。这部分我反复看过多次,早已牢记在脑海中。



“结果小姐听了,果真用孱弱的声音勉强开始念诵佛名。可是,她没能持续太久。‘咦,那边有起火的车子。’她说道。虽然在法师的叱责下,她总算说出:‘我看到金色莲花。’但那也只是短暂瞬间,旋即又说:‘莲花已经不见。在一片漆黑中,只有风吹个不停。’就这样,即便法师督促她‘必须一心念佛’,但她只是不断发出呓语:‘我什么都、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中唯有风,唯有冷风吹个不停。’最后就这么香消玉殒。”



“彻底地没救耶。这正是现代文学的风格。”



“嗯。然后,作者就撇下她不提了。故事结尾是几天后,某武士趁着月色走在大路上,忽然听见有女子在幽幽地叹气。他不假思索地握住佩刀,这时那位法师说:‘那是不知天堂也不知地狱、懦弱女子的幽魂。请替她念佛。’”



“嗯……这么一说明,倒是个浅显易懂的故事。”



“嗯。不管怎么想,显然都像是在说自己。”



03



“文章最后的结局是,武士一看法师,‘这不是内记上人吗?’说着连忙跪倒在地。‘出家前的俗名为庆滋保胤【注:?~一〇〇二,平安中期的文人,官至大内记,后来出家,法名寂心。内记是负责记录宫中事件的职称,上人乃高僧之称。】,世称内记上人,乃因其在空也上人【注:九〇三~九七二,平安中期的僧人,天台宗空也派的始祖。】的弟子当中,是首屈一指的高僧。’故事就这样结束。”



“用配角的身分说明来做结尾。听起来,好像有点牵强。”



“起先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以为作者是故意如此安排。这个部分,可能是芥川说完故事后,带有阴翳的无表情手法。”



“这个说法好。应该是认为,已经没必要再多说什么,所以才没有表情的吧。”



“嗯。芥川不是很喜欢梅里美【注:Prosper Merimee,(一八〇三~一八七〇),法国小说家,擅长以简洁文体描写充满激情与异国风情的世界。】吗?梅里美的小说结尾,就有这种干涩的美感。”



“这个我倒没概念。”



“总之我本来是这么猜想啦。可惜,我错了。光看芥川的《六之宫公主》可能不会明白,其实‘庆滋保胤’,在这里出现是有其必然性的。”



“哇,臭家伙!”



她既不是骂保胤,也不是骂我。小正轻踩煞车,然后加速。



“怎么回事?”



“是前面那辆车啦!要拐进停车场也不打方向灯,突然就减速转弯。真是该死的混蛋!要是后面紧贴着车子,看他怎么办!”



小正怒气冲天。她这股气虽然生得有理,但我还是继续说我的。



“我家现有的芥川作品,首先是春阳堂出版的《芥川龙之介全集》。这个版本从小说评论到日记书信,全部收录成两册,很方便。用纸是字典用的那种薄纸,一本书厚达一千数百多页。”



小正用依旧充满怒气的声音说:“那可以列入金氏世界纪录了!”



“对。毕竟,这个版本的‘托尔斯泰全集’竟把《战争与和平》这本长篇巨作全部收录成一本。在‘芥川’的第二卷中负责解说的吉田精一【注:一九〇八~一九八四,国文学者,替日本近代文学研究树立了崭新的实证主义方法。】写的《芥川龙之介》,更是整本全部附录在后。很猛吧?我之所以能轻松得知《六之宫公主》出自第几卷的第几篇,就是这本《芥川龙之介》告诉我的。我总不可能一篇一篇慢慢查阅《今昔物语》吧。”



“说的也是。”



“吉田精一说,象征地狱使者的‘起火的车子’和象征极乐世界的‘金色莲花’也有典故,出自《今昔物语》第十五卷第四十七篇。这个好像也是正确的。因为那个故事讲的就是临终时,起初只看到火烧车的恶人,最后安然念着佛号魂归西天。如此说来,芥川算是很会利用剪刀与浆糊哩。”



我边说边窃笑,小正当然无法体会。



“是啊。”



“既然把《今昔物语》引用得那么彻底,我倒希望他能再多说一些。问题是,在文学全集读到的‘芥川’,就我个人而言,我看的是文艺春秋的《现代日本文学馆》这个版本。前面有作家的传记,最后还附有解说,是一套很精致的全集。春阳堂版虽然携带方便,可是内容塞得满满的,又没有添上注释。而文春版是普通大小的全集,所以有注释。”



“结果,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注释。我把那套《现代日本文学馆》找出来确认过。关于‘内记上人,庆滋保胤’,书中注释这个典故出自《宇治拾遗物语》【注:镰仓时代初期的故事集,编者不详,约在一二一三~一三二年间完成。内容包罗贵族、佛教、民间故事,佛教色彩浓厚。】,是《池亭记》【注:庆滋保胤于九八二年在自宅记游心情的汉文随笔集。】的作者。可是如果是现在的我,一定会再多补充一点。”



“你可真会卖关子。”



“对,其实注释应该先写一件事。‘庆滋保胤’,在《今昔物语》第十九卷第三篇就已经提到。”



“慢着。《六之宫公主》呢?”



“在第十九卷第五篇。二者属于同一卷,而且中间只隔了一篇。几乎等于并列。”



“噢?”



“如果芥川只是把《六之宫公主》这个故事当成一则‘物哀’【注:这是平安时代宫廷文学的重要美学概念之一,因江户时代的国学家本居宣长提倡而知名,以《源氏物语》为最高代表。相对于江户时代注重的儒家“惩恶扬善”概念,这是一种对所见所闻心有所感、睹物恩情而产生的优美情趣与哀愁意境。】的故事书写,就不会有保胤的出场。那么芥川当初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态写这个故事呢?他写的应该是一个人不具备足以一心三思依靠的心灵寄托,不,是无法具备的悲剧,是一个人无法朝着自己信仰的目标勇往直前的悲哀吧。若是如此,就能充分理解他为何在此安排一个保胤出场了。”



“照你这么说,在《今昔物语》同一卷出现的保胤,被描述成什么样的人物,就成为问题所在了。”



“对。在芥川的故事里保胤虽然看似大彻大悟,在《今昔物语》中却非如此,他是一个一心求佛乃致引人失笑的人物,甚至可说是个疯子。书中描述了他种种逸脱常轨的奇行。”



“原来如此。芥川当然早就知道这点。”



“没错。正因如此,芥川才会搬出保胤,让他来扮演这个叱责贵族千金的角色。虽然赋与同样的名字,但自己作品中的女主角和《今昔物语》里的《六之宫公主》可是不同的女人喔,换言之,她算是——一



“‘反保胤’吗?”



“正是如此。不过,被他抓来出场的保胤,如果按照原作中的滑稽性情会破坏故事,所以芥川让他心如止水地登场。并且在故事里以‘贯彻吾道者’的意味加上那句‘首屈一指的高僧’。”



“这样读者哪会看得懂啊。”



“嗯。不过,写法倒是十二万分地清楚明白;也可以说是一厢情愿地认定。就好像如果有人说‘最近,我好像陷入哈姆雷特的困境’,你就会反射性地想到:‘啊,这人正在迟疑不知如何抉择。’的道理是一样的。把《今昔物语》第十九卷视为原作的芥川脑中,有着‘庆滋保胤’就等于‘毫不迟疑地朝自己的道路勇往直前的人’这个明确的印象。”



04



我们在那须高原的休息站停车。离山越近,风景也变了。



一路开来很顺畅,但开进这种地方才被车子数量之多给吓到。如果从上方鸟瞰,想必像是火柴盒小汽车的大型专卖店吧。



现在吃午餐,还嫌有点早。一出车外,毒辣的日光刺痛肌肤。我俩都穿着牛仔裤和棉衫,我穿的是低调的白底水蓝色粗横条。在这种大太阳底下,看起来很傻气。小正穿的则是花到不能再花的印花衬衫,倒是和阳光很搭调。



换言之,很热。



我们踩着墨黑的影子走路。拥挤杂沓的步道中央有个小孩哇哇大哭,妈妈正在怒吼着什么。小正一边走路,一边发现如果车子乱停在不是停车格的地方,就会举起拳头勃然大怒。



看来还是赶紧去阴凉的地方为妙。



“拜托你不要老朝我挥拳好吗?”



“正顺手嘛。”



走进建筑物,我去服务处要了一份免费的高速公路地图摊开,车子已经跑了大约一百五十公里。真是辛苦她了。我在贩卖部买霜淇淋,小正去找自动贩卖机的罐装牛奶。实不相瞒,她是罐装牛奶的忠实主顾。



顶着电棒烫卷卷头的大哥和短裤美眉的二人组正好起身离开。我们并排坐下。



“我们之前说好要开去哪里来着?”



“福岛西的交流道,大约还有一百公里。”



“哇塞。”



“一个小时再多一点就到了。”



“你说得倒是轻松。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我只好舍命陪君子。就让你把你调查到的资料全部报告出来吧。”



“啊,真的吗?其实我连笔记都带来了。”



小正噗嗤一笑,把冒水珠的牛奶罐轻轻贴在额上,



“瞧你开心的。”



“你嫌烦?”



小正像要磨擦小罐子似地轻轻摇头,然后仰起脸。她的额头有点湿。



“不会。还挺有意思的。”



我回到车上打开后车厢,取出钴绿色(cobalt green)封面的活页簿。关于《六之宫公主》的笔记和影印资料都在这里面。我本来打算在旅途中如果忽然想到什么可以随手写下才带来的。我拿着那个坐进副驾驶座。



才停这么一会儿工夫,车子已经像放在大瓦斯炉上烘烤,热得不得了。



05



一开进高速公路,小正就主动问起:“对了,你说田崎老师听到的那句话是‘那是撞球,不,应该说是传接球’是吧?”



“嗯。”



“这话确定吗?当然,他既然这么说应该是不会错啦,但是比方说,catch ball这个外来语当时就已经有了吗?”



“是的,阁下这个问题问得很好。田崎老师遇见芥川,想必应是在大正末期或昭和初期。相较之下,撞球的历史更早。当然说到规则如何变迁之类的细节我是不清楚。岩野泡鸣【注:一八七三~一九一〇,小说家、评论家、诗人。】的短篇杰作《少爷》就是始自撞球的那一幕,这篇小说写于大正二年(一九一三)。相较之下棒球据说是始自明治六年(一八七三),由美国老师率先教导学生。”



“噢——。日本人可真是热爱新玩意儿。”



“是啊。撇开大正不说,到了明治年间已蔚为风潮。早庆对抗赛【注:早稻田大学与庆应大学的校际对抗赛。】应该就像现在的日本职棒联盟赛一样热闹吧。再说到‘catch ball’这个名词,根据小学馆出版的《日本国语大辞典》,这是个日式英语。在欧美那边好像只叫做catch。另外还有类似的例子,《日本国语大辞典》举出的例子之一是片冈铁兵【注:一八九四~一九四四,从新感觉派转为普罗大众文学,之后又改写通俗小说的《纲上的少女》。】。查阅过作品后,他是这样写的。”我念出笔记资料,“我把手上的汽球朝服务生扔去。‘不好意思。’服务生用恰奇·玻欧鲁的随意手势试图接住。”



“小说里‘ball’这个字没有发长音写成‘玻—鲁’喔。是用片假名拼音写成‘玻、欧、鲁’。很有那个时代的韵味,相当不错吧。这篇小说刊载于大正十五年的《改造》杂志。”



“你查的范围可真广。”



“厉害吧。”



“那么,《六之宫公主》和那个名词又有什么关联?”



“嗯……说到这个就有点困难了,既然说是像‘撞球’我打算搜寻相关作品。提到‘莲花’和‘往生’,首先会想到的就是芥川写的《往生绘卷》。那是叙述一位僧人,一边喊着‘阿弥陀佛啊~喂~喂~’一边不停走路的故事。”



“啊,我记得那个故事。”



“看吧。只要读过一次,一定会对那个故事留下印象。可是芥川文学全集中通常不会收录这个故事。对吧?国中和高中时的我一直百思不解,为何会遗漏这个故事呢?”



原本杀人不眨眼的一人,听说不管是哪种恶人,只要皈依阿弥陀佛便可前往西天净土,于是“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熊熊燃烧,突然开始一心向往阿弥陀佛。”他连呼佛号,不断往西前进。当此人抵达海边后,他爬上松树,不断高呼“阿弥陀佛啊~喂~喂~。”最后饿死时,口中“开出雪白的莲花”。



“这次,我又把这篇作品重读了一递,文中插入和故事主题不相干台词的笔法,简直就像黄表纸【注:江户后期的读物之一,以戏谑讽刺为特色的绘本。】。比方说正在钓鱼的男子,对于路过的旅行女子长相冒出一句‘真想瞧上一眼。’给人的感觉很像是写在画面角落的旁白。虽然令人会心一笑,但因态度过于轻松,感觉上有点轻浮。大概就是这点让人看轻了吧。不过,这本来就不是能够通篇严肃到底的故事,所以我认为这样的安排正好。”



“嗯……”



“不过,当我查阅原典出处才发现注释写了这么一段话。我家有的是岩波出版的《日本古典文学大系》,上面写着‘令听众读者如雷贯耳’被许多书‘不断转送流传’。原来是我自己才疏学浅,其实这是个非常有名的故事。看《往生绘卷》时的感动,果然不是针对写法的巧妙。那是针对题材本身,针对呼唤‘阿弥陀佛啊~喂~喂~’的这种姿态。如此说来,读者若是本就知道出处典故,或许就那个意味而言也要打个折扣看待。”



“原典同样出自《今昔物语》?”



“嗯。同样出自《今昔物语》,同样是第十九卷,其中的第十四篇。而且,这才有意思。写的是‘有深川亦不从浅处过河,有高峰亦不绕道而行,颠簸难行仍勇往直前,目不斜视,绝不回头’。到了海边他高喊‘阿弥陀佛啊~喂~喂~汝在何处’。接下来才厉害呢。‘大叫之后,忽闻海中隐约有声日,在此处。’”



“哇塞。让人浑身发麻耶。”



“对吧,对吧。”



“那么莲花呢?”



“和芥川的版本一样。死在树上的此人口中,开出鲜丽的莲花。关于这个莲花,还有个好玩的故事。来源同样是吉田精一的《芥川龙之介》,关于《往生绘卷》,吉田引用了正宗白鸟的一段话:‘从尸骸口中开出白莲,应是为了让小说结尾更有趣才临时起意的神来一笔。在真实的人生中,笃信阿弥陀佛的僧人的尸骸,恐怕早已发出恶臭成为乌鸦的饵食了吧。’”



“言之有理耶。”



“嗯。白鸟还不罢休,甚至又进一步写道:芥川并不是真的相信,才写出这个莲花,‘可能只是基于艺术层面上的游戏心态才添上一笔的’。看到这句话应该会有点难以释怀吧,会很想知道白鸟是基于什么理由说出这种话。原文出自《论芥川龙之介的艺术》。我心想非查一下这个资料不可,凑巧在吉祥寺的旧书店,找到昭和十七年创元社出版的正宗白鸟写的《作家论(二)》。虽然很破旧,相对来说价钱也格外便宜。”



“算你运气好。”



“这是有缘。话说,其中有《芥川龙之介》这篇文章。标题虽然不同,但内容说不定一样。我抱着这个念头一查之下,果然一样,只是——”



“只是什么?”



“引文之外的部分更戏剧化。白鸟是这么写的。我念给你听喔。‘和“孤独地狱”对照之下,撇开艺术方面的巧拙不谈,我认为作者的心境很有意思。想到在孤独地狱饱受折磨的人,全身血液沸腾地追随阿弥陀佛,眼前就会出现我最感亲近的人。’‘我在这篇小品问世的当时,就把读后感写在投稿某杂志的杂文中。’于是,这里就出现了前面那种‘芥川应该不相信口中开出莲花吧、那应该是随兴的游戏之笔’的看法。结果,‘芥川氏看到我这番评论后,写了一封信给我,陈述他自己的感想。’”



车子越过白河【注:福岛县南部都市。】。



“这下子成了莲花问答。”



小正说。我继续念出白鸟的说词:“‘我接到先生的书信,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但观之笔迹俊逸,内容又似乎颇有价值,令我深受吸引,因此这封信,我决定违反常例保存起来。现在因不在我手边,所以无法直接引用,但先生书下之意似乎认为可从白莲得到希望。’”



小正点点头,



“人家当然不可能写信来说‘阁下批评得很对,那的确只是我的游戏之作。’”



我也点点头,



“问题是,白鸟不服气。他硬是不肯说声‘啊!这样吗?’就算了。”



“那他怎么说?”



“白鸟说了:‘我不这么认为。’”



小正面露喜色。



“这家伙好酷。”



“人家作者自己都已经说了‘我就是这个用意。’但白鸟却充耳不闻。我忍不住边看边想:这跟某人好像啊。”



“你说的某人是谁?”



小正的手伸过来。



“不可以单手开车喔。”



06



“所以,到了这个地步,当然会很想看一下白鸟写的‘读后感’,和芥川寄给他的那封‘信’。”



“那倒是。”



“不管怎样,我先用我家的那套春阳堂版全集,查阅芥川的书信。《往生绘卷》是大正十年四月发表的,所以我先查那一年的记录,可是并没有找到芥川写给白鸟的信。大正十一年也没有。”



“那么信或许已经不存在了吧。白鸟不是也说那封信‘现在不在手边。’”



“这点有可能。不过,还有别种可能。”



“这话怎么说?”



“‘读后感’刊在杂志上时,芥川或许没有看到;之后汇整成书出版时,他才读到。若是如此,寄信应该就是更后面的事了。”



“啊,对喔。”



“最快的方法,就是查书信的索引,但春阳堂版没有附这个。我去邻市的图书馆找,发现昭和四十六年筑摩书房出版的《芥川龙之介全集》。这全套书八卷倒是有书简索引。我战战兢兢地一查,确实有一封寄给正宗白鸟的信,书简编号是一〇九五。这个,正是我要找的。资料上记载着是大正十四年二月十二日寄出。这封信很有趣,但是内容我待会再说。首先,我想了解的是引发疑问的白鸟‘读后感’。芥川是这么说的:‘也拜读了泉之畔中的往生绘卷评论。’注释说明《泉之畔》乃‘正宗白鸟的随笔,刊于《改造》一月号。’乍看之下,好像正如这条注释所言,‘读后感’是写在刊于《改造》的《泉之畔》这篇随笔中,但若真是如此就奇怪了。”



“怎么说?”



“白鸟说他在《往生绘卷》发表后,立刻就写了感想。芥川在信中说‘连刊登在国粹之流的小品文也承蒙过目实感荣幸’。正如他所言,《往生绘卷》是大正十年四月发表在《国粹》这本杂志上。不确定是在哪一年、但总之是‘立刻写下的感想’,刊登在《改造》的一月号未免奇怪。就算是翌年,四月写的东西一月才发表这也未免太迟了。若说芥川对此的答复,是又过了数年后才写成的,也很奇怪。”



“说的也是。”



“这个矛盾该怎么解决呢?你说说看,该怎么推理?”



“不知道耶。——要边开车边想的话。”



“你可员会找借口。”



“这样无法集中精神嘛。”



“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解释。芥川说‘泉之畔中’。而《改造》一月号的随笔《泉之畔》不可能写有‘读后感’。如此一来,芥川说的‘泉之畔’和随笔的《泉之畔》根本是两码事嘛。”



“你说什么?”



我又重复一次。小正在脑中反刍我这番话,最后方说:“啊,我懂了。芥川读的是收录了‘随笔《泉之畔》’的‘《泉之畔》这本书’。用其中一篇文章当书名,是很自然的事。其中,收录了更早之前写的《往生绘卷》‘读后感’。”



“答对了。”



“这也太复杂了吧。”



“可是,也只有这个可能吧。所以我又跑去国会图书馆,查阅帝国图书馆藏书目录。”



“事情愈搞愈大了耶。”



“结果,果真找到《泉之畔》这本书。是在大正十三年一月十五日出版,新潮社《感想小品丛书三》。其中虽也有书名作《泉之畔》这篇文章,但这篇的内容与芥川无关。我心跳急促地翻页,果真找到了。有提到《往生绘卷》的,是书中的《某日感想》这一篇。在文章最后,注记(一〇·四·二八)。白鸟果然是看到大正十年四月发表的《往生绘卷》后,就立刻写了稿子。”



“是同一个月写的耶。”



“对。而且立刻寄给杂志社。这样的话,就完全吻合了。芥川没看那本杂志。所以,信是迟至单行本出版后才寄的。”



“被你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