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话(1 / 2)
1
我想,在那一次的《船歌》演奏之后,摇月心中好像有些什么发生了转变。
她比以前更加轻盈了。宛若翱翔于蓝天的一只白鸟。不过由于脚踝以下都已经变成了盐,摇月只能通过轮椅来行动了,虽然感觉“坐轮椅”和“更加轻盈”之间有点自相矛盾的味道,但那一定也只是因为我不懂自由的本质而已。
也许真正的自由并不在于奔向远方瞭望蓝天,而是在自己的心中珍藏着那一亩三分的蔚蓝。米赫成为了摇月心中的小小蓝天。
如此一来,我就仿佛是被留在了原地。于是,我这样问道。
「摇月,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心愿?」
这是为了将摇月继续挽留在世上的小小枷锁。
「嗯——也是呢……我想想啊」
摇月一想就是三天。然后,在我已经差不多要把这事给忘掉的时候,她突然间跟我说。
「八云,我想穿一次婚纱看看」
「诶?——哦哦,你说心愿啊。不过婚纱这玩意要上哪里才能借得到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
「……就你这样也想当小说家?我给你三十分钟,你好好想想!」
摇月气得不行,吱吱作响地摇着轮椅去了隔壁房间。
我像个傻瓜一样半张着嘴,想了整整十分钟。
然后,我慌慌张张地冲出家门,向着花店跑去。
去买向摇月求婚的花束——
2
摇月非常执拗,无论如何都想要和我父亲打声招呼,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联系了父亲。
我苦恼了将近三个小时,终于发出了这么一条信息。
“久疏问候,我要结婚了”
又过了差不多三个小时,父亲回复了我。
“恭喜,我挺惊讶的”
这过分稀缺的信息量反而让我很是头疼。我们断断续续地进行着对话。
“她说想跟你打声招呼”
“行。什么时候?”
“尽可能趁早吧。她行动有点不便,所以希望你能过来我们这边”
“那我明天下午三点过去”
父亲的行动意外迅速。也许小说家就是在这种时候脑袋格外灵光吧。
对于这一次姗姗来迟的三方面谈,我焦虑得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到了约好的下午三点,父亲那台已经破破烂烂的奔驰停在了公寓楼下。
门铃响了。我打开门,影子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那是时隔五年半未见的父亲。
父亲看起来比我记忆中更加瘦小了。因为在这些年里我长高了。他一如既往地穿着一身黑,身材如影子般纤细。尽管他上了年纪,却也没有想象中那般衰老,再加上那副眼罩,甚至有种如同伊达政宗般饱经风霜的感觉,让我有些不爽。(注:伊达政宗是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大名,幼时患上天花,右眼失明,人称“独眼龙政宗)
「真诚感谢您的远道而来。我是五十岚摇月——」
摇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向父亲伸出了手。父亲来回打量着摇月和银臂,同样微笑着与摇月握手。我完全读不懂他的眼神中潜藏着何种感情。
我们坐到了客厅的餐桌前。完完全全就是三方面谈的状态。我的后背因为出汗而黏糊糊的,就在我不知所措之时,父亲开口了。
「不过我真的没想到,八云的结婚对象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钢琴家五十岚摇月小姐。虽然我知道你们以前上的是同一间学校……但也还是吓到站都站不稳了——」我在心里想着“你真有这么惊讶吗”「摇月小姐在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的演奏真的非常出色。我深受感动」
「谢谢您,公公」
摇月笑得很是高兴。不过居然是喊“公公”吗——
父亲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挠了挠自己的脸,
「你可以喊得随便一点的,不用这么生硬」
「好的,那……“爸”」
父亲点了点头——然而,他看起来果然还是有些腼腆。在这之后,摇月和父亲谈笑风生,聊了很多东西。从各式音乐到作曲家、钢琴家、甚至是各个国家的民族音乐两人都能高谈雄辩。我自认为自己已经算是见多识广了,可我完全跟不上两人的对话。
「就算同样是爱斯基摩人,也分为能跟大家一起放声高歌的和坐在角落里噤若寒蝉的两种呢——」
「嗯,好像是呢。一群人吃鲸鱼,另一群人吃驯鹿——」
他们居然能把这种东西聊得跟生活常识一样,我不由得背脊发凉。父亲时不时地会说些很有趣的笑话,把摇月逗得哈哈大笑。也许是因为发信息时那种冰冷和简短的印象太过强烈,我有些疑惑,父亲原来是这么多话的一个人吗?不过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童年时代,才发现父亲确实总是在喋喋不休地说些有的没的。
摇月和父亲在短时间里相互交换了大量信息,貌似已经完全熟络了起来。下午六点,在临别之际,父亲向我们说道。
「如果你们要举行婚礼的话,我可以提供金钱上的支持,全额也无妨」
「不是?你这么有钱吗?」我不由得插嘴问道。
「我的钱多得花不完。毕竟我挺能赚的,可是又没地方花」
「多得花不完……」
这事给我带来的冲击还挺大的,不过仔细想想倒也非常合理。
摇月向父亲道谢说“谢谢您”。
「摇月小姐,我也必须要感谢你。你能跟八云结婚,我真的很高兴」
听到父亲这句话的瞬间,摇月伏下了脸,用左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至此一瞬,我才终于察觉到,原来摇月对这桩婚事深感内疚。
时日无多的人居然还想着结婚——摇月大概觉得,就算被父亲说自己是异想天开也无可奈何吧。然而,父亲却向摇月诉说了如此温柔的话语,让摇月再难忍住眼泪。
我想,在这一刻——我终于原谅了父亲。他在人格上有着残缺的部分,他给母亲带来不幸,让我饱尝孤独——可是,不知为何,我还是原谅了他。
父亲回去之后,摇月说道。
「虽然八云你总是说你爸爸有多不好,但我觉得他是一位很出色的父亲」
我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瑕瑜互见吧」
摇月也静静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我说道。
「接下来,我觉得必须要去跟摇月你父母打声招呼了,没问题吧?」
如果是以前的话,摇月大概率会立刻拒绝我,可如今的她只是有些犹豫,表情有些僵硬。
果然,在那一次的《船歌》演奏之后,摇月心中有些什么发生了转变。
3
“要不还是算了吧——?”每当摇月这样说的时候,我都会停下脚步,认真地问道。
「你真的想算了吗?」
然后,轮椅上的摇月就会安静得如同女儿节人偶一般,于是我便继续迈步开去。我们的公寓距离摇月老家其实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可我们还是在附近徘徊了将近两个小时。那是八月初的一个上午。阳光中携着夏天特有的通透。我有预感,今天大概会很热。新城镇的大街小巷开满了绚烂的夏花,洁白的积雨云在天上层层叠叠。
「……八,八云,我们绕个路吧。从那条路过去……」
我老老实实地换了一条路。我能想象得到,对摇月而言,回一趟家究竟是有多么的艰难。
「对了,不知道melody(旋律)还在不在呢?」
我这样问道。melody就是那条喜欢摇月喜欢得不得了,会控制不住自己下半身的金毛。
「这么说来,我上初中之前还经常来看它呢,不知道它怎么样了」
我们向着melody的饲主家走去。
「——啊,它还在呢」,我大老远地就望见了它。然而,摇月却摇了摇头。
「那不是melody,虽然很像它,但确实不是它」
果然,正如摇月所言。这条金毛有点太过年幼了。
狗屋上面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它的名字——“rhythm(节奏)”
「melody死掉了吗……」
摇月抬头望着那块牌子,露出了极其悲伤的表情。
「……也许吧。不过,说不定rhythm就是melody的孩子呢?」
摇月顿时睁大了眼睛。
「对啊!rhythm,过来!」
于是,rhythm便很是高兴地摇着尾巴扑向了摇月,我甚至担心它的尾巴会不会摇断。摇月在些许惊讶之余,还是笑着抚摸着rhythm。
「嗯——它确实和melody很像呢——」
就在这个时候,rhythm突然很有节奏感地开始尿起了尿。伴随着一声惊呼,摇月的裙子被rhythm给尿湿了,她无比惊讶地望着我。
“噗”——我没忍住笑喷了。
“噗”——摇月也笑喷了。
我们捧腹大笑,我一边笑,一边说。
「毫无疑问,它绝对是melody的孩子!」
「哈哈哈,确实呢!哈哈,姐姐抱,哈哈哈——!」
摇月紧紧地抱住了rhythm,眼中泪光闪闪。
4
望着突然造访的我们,兰子小姐和宗助先生都愣住了。摇月坐上了轮椅,双手变成了帅气的银臂,还带着一身狗尿,他们会如此惊讶也可以理解。
二老与其说是感激,倒不如说是因为悲伤不已而呆立在原地。
摇月洗澡的时候,我在客厅里和二老喝茶。
童话故事里的居民并不会变老。屋里那些格林童话风的家具和装饰品与我小时候所见依旧无异。可现实中的兰子小姐和宗助先生都明显地衰老了。他们脸上的皱纹逐渐增多,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霸气,气质逐渐收敛,变得圆滑。去年在医院见到他们的时候,也许是因为事态紧急,我并没有注意到二老已是垂暮之年。
——我想,大概是因为摇月的离去逐渐逼近,才让他们一下子便老去了。他们见不到自己时日无多的女儿,在无尽忧愁的夜里心力交瘁。
二老眉梢低垂,脸上是一副些许困惑、些许悲痛的表情。
「摇月她说,她不想见到你们——」
我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迄今为止的经历。二老神色哀愁,满脸忧伤。
「八云,来帮我一下——!」
我听到了摇月呼唤我的声音,我走进浴室,帮摇月穿好衣服。
「哇,腰部这里松垮垮的,妈妈胖了呢……」
摇月穿着兰子小姐的衣服,这样说道。
我把摇月安置在轮椅上,把她推到客厅,隔着桌子停在二老面前,我也坐在椅子上。四方面谈终于开始了。
「我要和他结婚了。就这样……那么,再见」
摇月以一眨眼的功夫就结束了四方面谈,打算调转轮椅逃跑,我慌慌张张地阻止了她。
「等会儿等会儿,摇月——还有很多必须要说的话吧」
摇月被我推了回来,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她低着头,沉默良久。
「我——」摇月依旧耷拉着脑袋。「我还没有原谅你们呢」
她的声音无比冰冷。兰子小姐和宗助先生都如同被告席上的罪人一般低着头。
而在那之后,是来自摇月的审判。摇月随心所欲地谴责着父母的罪状。
「妈妈——你自己止步于一名二流钢琴家,就想着让我成为一流钢琴家,强迫我去练琴,甚至对我使用暴力,你真的不是人。能不能别把自己的一厢情愿和自卑感强加于我身上啊?能不能别把我当成是你一己私欲的牺牲品啊?因为你,我甚至讨厌过自己最喜欢的钢琴。我讨厌你讨厌得不得了,我觉得你丑陋得不得了。我一想到自己有一半是你就会背脊发凉,我都想舍弃掉流淌在自己身体里的一半血液了……」
「爸爸——你自己连一名二流钢琴家都没能当成,在妈妈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你没有阻止她对我施加暴力,我真的对你很失望。你总是装作视而不见,脚步飞快地爬上楼梯逃跑的声音让我难过得不得了。你像是交罚款那样不断地给我零花钱来试图弥补这一切,让我厌恶得不得了。你那不过是自我满足而已,根本就救不了我,反而让我有一种悲伤被明码标价的感觉,真的讨厌得不得了。我一想到自己有一半是你就会无地自容,我都想把剩下的那一半血液都给舍弃掉了……」
摇月说到一半便已声泪俱下。
而大哭起来的人是宗助先生,兰子小姐紧咬着自己的嘴唇,满脸铁青。
我再一次对摇月所饱尝的痛苦而震惊。
厌恶流淌在自己体内的血液——这份痛楚,和我在孩提时代所怀抱着的痛苦是截然相反的。因为我甚至不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着血液。
我的一半是盐,另一半则是影子。
与其说这是对存在而痛苦,倒不如说是对存在而悲哀。
摇月声泪俱下。「你们明明是我的父母——你明明是我的爸爸,是我的妈妈。为什么要让我这么讨厌你们啊——!」
摇月的眼泪从银臂的指缝间一滴一滴地落在桌子上。
这一刻——一直拼命地忍耐着、面无表情的兰子小姐终于崩溃了。
她涕泗横流,「对不起,妈妈真的对不起你……」
最后,三人的眼泪在桌子的正中央形成了一汪泪潭。
5
婚礼的所有准备工作都在密锣紧鼓地进行。
婚庆公司的人十分同情摇月的病情,表示最快会在三周内完成准备工作,为我们倾尽了全力。我们把喜帖发给了初中和小学的同学们。
8月25日,我和摇月举行了婚礼。
在肖邦《第二号夜曲》的乐声中,摇月入场了——
给她推轮椅的人是宗助先生。身穿婚纱的摇月实在是美得让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她化着精致的妆容,戴着头纱和面纱,耳垂上是一对小巧玲珑的耳环,脖颈上的珍珠项链璀璨夺目。银臂也打磨得闪闪发亮,无比骄傲地闪耀着光芒。就连轮椅都装饰上了白色的蝴蝶结,让人深感摇月细腻的爱。
齐唱圣歌、朗读圣书、祈祷、宣誓。然后,交换戒指——我的戒指小小的,摇月的戒指大大的。我牵起摇月银色的手,给她戴上了金色的戒指。银臂仿佛早已不是单纯的机械,而是摇月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掀起了摇月的面纱,与她甜蜜亲吻。
——婚宴上,我陆续看到了昔日伙伴们的面孔。
「小云,摇月,新婚快乐——!」
看到清水那令人无比怀念的脸庞,我有一点想哭。
「谢谢你,清水——!」
清水穿着一身看起来很是陌生的西装,可脸庞还是如此亲切。他的身材又壮硕了不少,于是脸就相对地变小了。清水的体型看起来令人相当愉快,像是一个海盗桶玩具。娇小的小林暦在清水那壮硕身躯后面突然间探出了头。
「摇月,新婚快乐!」
摇月向她道谢,伸出了自己的双手。小林一边和摇月握手,一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哇哦~这个是义肢吗?好厉害啊,而且超级漂亮的,高科技呢~!」
摇月得意洋洋地动着手指,
「哼哼,很厉害吧。还能发射光线哦」
「诶~!还能发射光线吗~!」
并不能发射光线。
紧接着,相田也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他好像已经舍弃了那种轻浮作风,变成了留着一头清爽短发的好男人。可他一看到摇月,就变回了当年那个乳臭未干、痛哭流涕的小鬼,他用力地握着我的手,声泪俱下地祝福着我们。
「新婚快乐!」
我不由得感叹他还真是有够喜欢摇月的……因此心中还有那么一点同情,但是仔细想想,这家伙也交到了女朋友,过上了平凡且幸福的人生。我白同情了。
「摇月~!新婚快乐~!」
一大群女生围住了摇月——见此情景我有些惊讶。因为这些家伙就是当年欺凌摇月的人。可是看着她们兴奋不已的模样,我才发觉自己的担忧貌似都是杞人忧天。摇月也好她们也罢,真的都在非常开心地聊着天。
在不经意间,摇月早已和当年那些欺凌自己的人成为了好朋友。
我再次深感摇月的过人之处。
巨大的结婚蛋糕推进了会场。
和摇月一起切蛋糕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我们如今正在被严重地“故事化”。
摇月明明那么地抗拒“故事化”和“遭到消费”,可是在即将离去之际,她还是以无比精彩的姿态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故事化”,就连伏笔的回收也都完成得十分完美。
摇月自己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呢?
不过,既然是摇月,那么她一定注意到了。她是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这样去做的。
而这,又是为何呢——?
尽管我思绪万千,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因为婚宴的无比热闹而把这个疑问给抛到了脑后。
我突然间和父亲对上了眼神。他果然如同影子一般,静静地站在婚礼会场的角落。也许,父亲总是静静地、如同影子一般陪伴在我身旁。
念及于此,此刻在我心中翻腾的那种感情,大概也可以称之为“爱”吧。
6
当天夜晚——我们并肩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一起喝着热可可。
婚宴上摄入的酒精仍未散去,我总觉得自己还有一点飘飘然。
「我们到底要不要去度蜜月呢——」摇月依偎在我身旁。「不过我们上次去华沙感觉也已经是度蜜月了」
「确实呢。我也有这种感觉。顺序好像搞反了」
「顺序什么的管它呢」
摇月这么说着,很是高兴地笑了。
「我们真的结婚了呢。八云,你想不想我喊你叫老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