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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色(1 / 2)



鳌神裂海兴浪潮,乌涟娘娘愁波澜。







「乌妃娘娘,上次的事情真的很谢谢您。」



寿雪正要通过鳍翁门走向外廷,忽见一名宫女奔了过来,向自己道谢,不久前,她曾经帮助那名宫女寻回失物。那宫女连连谢了好几次,才回自己的宫去了。



最近寿雪经常遇上这种事。她打量那离去的宫女,发现那宫女的腰带上挂着一条饰绳。那饰绳的颜色竟然是黑色,引起了寿雪的注意。



「黑色饰绳,实属罕见。」寿雪随口说道。



「黑色饰绳是信奉乌妃娘娘的信物。」背后的淡海说道。



「信奉……?何言信奉?」



「我上次也说过,近来夜明宫的访客变多了,还经常有人来送礼。这代表后宫里有很多人信奉着乌妃娘娘。」



寿雪大感诧异,一时会意不过来。



「这跟崇神拜佛是一样的。就像上次那蚕冢,也有很多宫女前往祭拜。娘娘,您身上不是经常佩挂鱼形佩饰吗?有些侍女不挂黑色饰绳,却挂鱼形佩饰,那也是为了模仿您。」



这点寿雪倒是知道。泊鹤宫的侍女纪泉女就是最好的例子。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她不再悬挂八真教的信物,改为悬挂鱼形佩饰。



──自己竟然有了信徒。



这可不是能够一笑置之的事情。不晓得人数到底有多少?就算只是一时的流行现象,也有可能引发不小的骚动。当年丽娘的告诫之语,再度回荡在寿雪的耳畔。



──乌妃必须是孤独之人。



乌妃的身旁绝对不能有人群聚集。因为人群会变成同伴,同伴会形成势力,势力会越来越壮大。



「因为你喜欢穿缁(注:黑色。)衣,所以信徒们私底下都叫你『缁衣娘娘』。」



黑色在霄国虽然不算是禁色,但由于那是乌涟娘娘的颜色,因此民间百姓在穿着上大多刻意避开使用。再加上要把布料染成如同黑曜石般美丽的黑,不仅费时费工,且所费不赀,因此更加不会有人刻意将衣服染成大家所忌讳的黑色来穿。



「淡海,你别对娘娘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温萤见寿雪沉默不语,赶紧喝止淡海继续说下去。



「这可不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像这样的消息,总是多多益善。」



「娘娘没有必要知道每一件事。像这种消息,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



「我说你啊……」



「温萤、淡海。」寿雪面对着前方,叫了两人的名字。两人登时噤声。



「……近日吾不再受人委托。便有人来访,亦不得引入。」



寿雪下了这样的命令之后,往前迈步疾行。







寿雪此行的目的地是冬官府。千里派人请她前往冬官府一谈,此刻她心中正忐忑不安,所以走得特别快。



一踏进冬官府的殿舍,便看见早来了一步的高峻。只见他坐在一张大桌子的后头,千里站在他身旁,而桌上则摆着一卷摊开来的卷轴。



柔和的阳光自槅扇窗外透入,照亮了整个空间。但或许是角度差异的关系,跟夏天比起来,此时射入室内的阳光给人一种轻薄透明之感,让寿雪联想到蜻蜓的薄翅,彷佛轻轻一触就会断裂。



「微臣将能够判读的文字重新抄写在纸上,制作成一部卷轴。没有办法判读的文字,则留下空格。那三十张纸上头的内容,有些互相连贯,但有一些看起来毫不相关。为了避免散佚,微臣还是将所有的内容集中在同一卷卷轴内。」



千里一边说,一边将卷轴拿到寿雪的身边重新摊开。



「抄写下来的内容,主要是当时坊间所流传的奇闻异录……异志、怪谭、卜书、古代歌谣及神话等等……这里所记载的神话,如今都已不再流传。每当改朝换代,总是会有一些神话及传说埋没在历史之中。光是从这一点来看,这些内容可说是有着极高的历史价值。」



千里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但若跟其中关于乌涟娘娘的珍贵纪录相比,微臣刚刚说的那些价值可说是微不足道。」千里将卷轴继续摊开,指着上头的一段文字念道:



「『鳌神裂海兴浪潮,乌涟娘娘愁波澜』……这里头记录的是一场鳌神与乌涟娘娘之间的战争。」



「战争……」寿雪忍不住呢喃。



「由于这段纪录没有提及战争的前因后果,有很多环节还不甚明瞭,目前只能推测这场战争发生在蠕王时期,也就是战乱时代的前期。」



自从夏王杀害冬王之后,整个国家便进入了乱世。这段期间有很多人自立为王,但是都没有办法维持长久的安定,蠕王也是其中之一。当时自立的王实在太多,就连寿雪也没有办法全部记住。



「推算起来,大约是一千年前。」



「千年……」



这恰好一千的整数,寿雪总觉得从前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这段内容钜细靡遗地记录了这场战争。两神是在大海上交战,鳌神兴起大浪,乌涟娘娘刮起暴风。浪头击打在乌涟娘娘身上,风刀划破了鳌神的躯体。一时之间,山吐千火,天落万雷,最后两神都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两败俱伤?」



「是的……鳌神沉入西海,乌涟娘娘则沉入东海。两神打得太过激烈,还导致伊喀菲岛沉没……」



──伊喀菲岛!



这座岛屿原本位在霄国及卡卡密的中间,成为两边贸易往来的重要中继站。但不知从什么时代起,伊喀菲岛沉入了海底。



「这里提到了『山吐千火』,由此可推测伊喀菲岛可能是因为火山喷发才沉入了海底。微臣继续读下去……」



千里指着纸面继续读道:



「『乌涟娘娘斩半身,伏翅山上半身逃,半身化黑羽刈刀,刀身没海无踪影,此年蠕王遭逆弑』……用尽力气的乌涟娘娘,在沉入海中前,将自己的身体斩成了两截。这段记载非常重要,由此可知乌涟娘娘借由将身体一分为二,避免整个身体沉入海中。但反过来说,这也意味着如今的乌涟娘娘只有半身,或许这正是乌涟娘娘的力量减弱的原因。」



千里的声音虽然表面上一如往昔沉稳平淡,但隐约听得出来他也有些激动。因为这篇记载印证了他过去所提出的主张。



众神争夺霸权,一部分神明的力量因而遭到削弱,在漫长的乱世中一直没有出现冬王,是因为乌涟娘娘自己也陷入了危机之中。这些都是千里曾经提出过的论点。



「初代乌妃香蔷前久无冬王,正以此故……?」



寿雪呢喃自语。



「想来应该是如此。」千里点头说道:「乌妃娘娘,上次看守宝物库的羽衣不是曾说过『鳌神云隐』吗?」



「嗯……」经千里这么一提,寿雪蓦然想起了羽衣这个人物。羽衣有着平滑的五官,脸上总是不带丝毫表情。表面上他是看守宝物库的宦官,但真实身分是鳌神所制作出来的「使部」。因为鳌神云隐,所以他变成了乌涟娘娘的「使部」。后来他声称鳌神召唤,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段记载正印证了羽衣的话。大战之后,鳌神没入了西海。但与乌涟娘娘最大的不同点,在于鳌神是整个身体都没入了海中。」



「而今鳌神复苏?」



「或许是有什么原因,让鳌神醒了过来,也或许是经过漫长的岁月之后,鳌神自己恢复了力量,这中间的内情已不得而知。」



「既然鳌神已归,沉于东海之乌涟娘娘半身亦将苏醒?」



「照理来说应该是……但前提当然是这篇记载的内容正确无误。」



原本一直陷入沉思的高峻此时开口说道:



「倘若内容不正确,前朝皇帝何必为了销毁这部古籍而杀人?」



千里点头说道:「微臣也是这么想的。」



「多半是为了掩盖『乌涟娘娘只剩半身,力量并不完全』这个事实吧。对了,枭对于乌涟娘娘与鳌神之间的争执,似乎知道些什么。」



寿雪听到枭这个名字,登时想起了一件事。



「千年……」



高峻与千里听见寿雪的呢喃,同时转过头来。



「彼时枭欲杀吾,亦曾言及『忍耐千年』。」



原来那意味着乌在大战负伤后已过了一千年。原本乌只是因为犯罪而遭流放,枭并不打算干涉,只是默默观察着乌的状况。但后来枭得知乌身受重伤……在决定出手干预之前,枭忍耐了一千年。



寿雪默默看着卷轴上的记载,半晌后伸手指着上头的一段文字,说道:



「『半身化黑羽刈刀』……何谓『黑羽刈刀』?」



「至于这点,微臣也不清楚……或许是一把名为『羽刈』的黑色长刀,也或许不过是一种比喻而已……」



「但知乌涟娘娘半身没入东海……」寿雪抬头仰望千里,问道:「若此半身复苏,当生何变数?」



千里皱眉说道:「鳌神苏醒之后,获得了取回『使部』的力量……乌涟娘娘的半身如果苏醒,将会做出什么事,实在令人难以预测……」



寿雪不禁按着自己的胸口,陷入了沉思。当年香蔷为什么能够将乌涟娘娘封印在乌妃的体内?她不过是一介巫女,为何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够限制神的行动?



会不会是因为……乌涟娘娘的力量减弱的关系?



「……乌涟娘娘半身复苏,当不复在吾体内?」



乌涟娘娘获得了全部的力量之后,还会受困在凡人的体内吗?



「乌或不复受禁锢……」



「但在乌涟娘娘解放之际……」千里的脸色看上去更加凝重了。「您的生命安全可能会遭受威胁。」



寿雪回想起了枭的「使部」宵月化成羽毛四下飞散的景象。或许「容器」终究难逃那样的命运。



「然此亦为一线生机。」



寿雪低头望着卷轴说道。



──没错,对于过去一直不知如何才能获得解脱的自己而言,这可说是一线生机。



千里转头望向高峻,眼神像是带着迷惘,也像是在观察高峻的脸色。



「……这或许确实是解放乌、拯救乌妃的唯一手段。」



而高峻的口气异常冷静,令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但我们不知道该如何让乌涟娘娘的半身苏醒。倘若鳌神是因为历经漫长岁月而苏醒,或许乌涟娘娘再过不久也会自行苏醒。但乌涟娘娘的情况,不见得会和鳌神相同,或许必须采取某种手段,才能让乌涟娘娘苏醒……而且有一件事,令朕颇为放心不下……」



高峻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枭曾说『鳌神会索讨祭物』。」



「祭物?」寿雪皱眉说道:「指以活人献祭?」



「既然枭特别提起鳌神会这么做,代表乌……也就是乌涟娘娘并不会这么做。或许这就是幽宫之神与诞生在我们这边的神只的不同之处。」



「古人确实会对鳌神实施活人献祭的仪式。从古代鳌神庙遗址所挖掘出来的祭祀用青铜器及石器上的图腾,以及从古人坟冢出土的竹木简日记,都可看出这一点。不过这些都是上古时代的事了,如今留存的鳌神庙并不会举行这样的仪式……偏乡地区就不得而知了。」



对各地民俗信仰有着深入研究的千里接着说道:



「事实上以活人或牛羊之类家畜献祭的仪式,并非只发生在古代的鳌神庙。当平民百姓在举行祈雨仪式或祈求河水不要泛滥的时候,也会向河伯雨师(注:河神及雨神。)献上祭物。古代以活人向鳌神献祭,据传是为了祈求平息暴风雨及出海捕鱼满载而归。不管是古代的图腾纪录还是一些古老传说,都包含了将年轻少女投入波涛汹涌的海中的情节。相较之下,乌涟娘娘的庙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没有类似的仪式。」



「鳌神受伤后沉入了海底。大海既是生命的摇篮,也是生命的坟墓。许多亡魂会在海上飘荡,因海难而死的人也不在少数。」



这意味着鳌神在海中能获得大量的「祭物」。鳌神能够恢复力量,或许正是因为他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直不缺「粮食」。



「……若鳌神醒后亦需活人祭物……」



寿雪低声呢喃。



──如今鳌神确实有一名巫女。



从前曾是八真教信徒的纪泉女曾经提过,白妙子(鳌神)有个名叫隐娘的巫女,还是个年纪幼小的少女。



寿雪陷入了沉默,此时高峻说道:



「从不仰赖祭物力量的乌涟娘娘,能否在海中恢复力量,我们无从得知。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乌涟娘娘有半身沉入了海底。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将他找出来?」



「陛下的意思是……找出乌涟娘娘的半身?」



「倘若乌涟娘娘的半身化为一把刀子沉入海中,我们只要把这把刀子找出来就行了。」



寿雪反驳道:



「以东海之大,如何觅得一刀?」



「霄国以东有阿开国,大海的范围较西侧狭窄,况且伊喀菲岛的位置在北方,既然两神交战对伊喀菲岛造成影响,乌涟娘娘的沉没地点很可能是在东海偏北的位置。」



「即便如此,亦如沧海一粟,从何找起?」



「朕会问问看枭,有没有什么方法……对了,还可以问那个人,或许他会有好主意。」



寿雪正要询问是谁,心念一转,已经明白了。



「封一行?」



高峻点头说道:「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吧。」



「现在?」



「朕本来就打算要去见他,干脆你也随朕一起去……他就在这里。」



高峻指着槅扇窗外。



「那边不是还有一座殿舍吗?冬官府的人都住在这座殿舍里,旁边那座目前无人使用,朕心想正好合适。毕竟总不能一直把封一行留在内廷,所以朕就把他移到这里安顿了。」



寿雪愣了半晌,发出「啊」的一声轻呼。由于心中尴尬,她先轻咳了一声,才问道:



「封一行……就在此间?」



「没错。」



「汝欲令封一行久居冬官府?」



「一来朕派人随时盯着他,二来朕猜想他应该不会逃走,毕竟逃走对他没有好处。冬官府的放下郎之中,有人精通医术。将封一行安置在这里,朕也比较安心……我们走吧。」



高峻淡淡地说完这几句话,快步走向门口。千里见状,赶紧将卷轴卷起。他虽然有些焦急,但动作依然相当轻柔谨慎。「请陛下稍候片刻,微臣立刻派人带路。」



高峻不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态度,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因此常令周围的人来不及反应。



「汝素来平易有余而威仪不足,当改之。」寿雪告诉高峻。



「威严?如何才能展现出威仪?」



「唔……倨傲少礼,可谓威仪。」



「就像你这样吗?」



旁边的千里喷笑了出来。寿雪瞪了他一眼。千里嘴里说着「请恕微臣失礼」,肩膀却依然抖个不停。



「朕说错什么话了?」



高峻面无表情地问道。



「多言无益。」



寿雪气呼呼地转身走向门口。







千里唤来的放下郎,引着三人走向后头的殿舍。放下郎身上穿着钝色(注:暗灰色。)长袍,那颜色有如寒冬中的天空,与宦官的服色有几分相似。



三人跟随着放下郎那钝色长袍背影,穿过一道回廊,回廊上一片寂静,微弱的阳光自上方洒落。虽然每个地方的回廊在结构上都大同小异,相较后宫的回廊飘着脂粉香及花香、洪涛殿的回廊充塞着学士们的开朗氛围与活力,这冬官府的回廊却是在静谧与清幽中带着一丝暖意,将冬官千里的人格特质表露无遗。



从回廊远眺中庭,可看见雅致而内敛的草木,每一株都经过细心修剪与整理。老枫树、石蕗、虎耳草。



「好一座宁静祥和的庭院。」寿雪加以称赞,而千里登时喜形于色。



殿舍的外观随处可见斑驳的土墙及长满了青苔杂草的破碎瓦片,看起来老朽程度比冬官府的其他地方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殿舍内或许是经过修缮的关系吧,状况可比外观看上去好得多。尽管小房间里的装潢摆设十分朴素,只有一座木制橱柜、一张木桌及一张木床,皆未曾上漆,但房内打扫得一尘不染,完全符合冬官府的风格。



高峻一踏进房中,一名老人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



「陛下……」



老人显得相当惊惶,急着想要下床,高峻制止道:



「坐着就行了。朕是来问话,不是来接受你跪拜行礼。」



「是……」



老人骨瘦如柴,再加上驼背,给人一种身形矮小的错觉。寿雪不禁有些惊讶,原来封一行竟然是这样的人物。寿雪过去所见过的老人,如丽娘、鱼泳、老婢桂子等人,全都是昂然挺拔、精神矍铄,因此寿雪完全没有料到封一行竟然是这么一个委靡不振的颤巍老人。



封一行身穿朽叶色长衣,一头白发干枯至极,不见半分油脂光泽,只在头上略略扎了个小髻。只见他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寿雪。」



方才寿雪在门口就止住了脚步,高峻这才示意她前往床边。封一行听见高峻的呼唤声,这才转头朝她望来。他看见身穿黑衣的寿雪,只是眨了眨眼睛,并不显得特别惊讶。



「您是乌妃娘娘吧?」



封一行再度垂下头,避开了寿雪的视线。



「乌妃娘娘,老夫真的不知道宵月想要加害于您。」



封一行的声音沙哑而虚弱。



「是真的……」



「此事不必再提。」



寿雪冷冷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这个老态龙钟的虚弱老人,她内心便产生了一股莫名的焦躁。与其这么一副卑微可怜的样子,还更宁愿封一行是个桀骜不逊、目中无人的人物,看着这样的封一行,她会感觉自己正在欺负一个无助老人。



封一行以一对憔悴的双眸愣愣地看着寿雪,半晌后说道:



「您跟上一代的乌妃真的很像……不是外貌,而是说话时的口气。」



寿雪先是一愣,接着才恍然大悟。封一行从前经常出入后宫,见过丽娘也是合情合理。



「汝与丽娘有旧?丽娘略通巫术,乃是受汝指点?」



「对、对……」封一行频频点头。「虽然称不上有多大的交情,但她的巫术确实是老夫所教授。」



「……原来如此。」



「从来没有一代乌妃,能像她这么长命。历代乌妃必定早夭,她可说是个特例。」



「乌妃何以早夭?」高峻问道。



「每到新月之夜,乌妃必定饱受折磨。任谁都没有办法忍受那种痛苦数十年……」



乌会在新月的夜晚逃出乌妃的身体,在空中游荡。每当这种时候,乌妃总是会感受到宛如四肢遭撕裂的痛楚。



「上一代乌妃一辈子忍受着这样的痛苦?」



「她的意志力及胆识,都是常人所不及。她一肩扛下了身为乌妃的痛苦,尽可能减少后代乌妃的痛苦日子。」



──丽娘……



寿雪感觉喉头一阵苦涩,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认为巫术在很多小地方都能派上用场,所以学得很认真。但我们的职责是监视乌妃,所以在表面上不能跟她有太深的交情……」



「监视?」



寿雪愣住了。



「是的……」封一行眨了眨眼睛。



「何言监视?」



「我们这些直属于皇帝的巫术师,就像是抵御乌涟娘娘的盾牌。」



「盾牌?」



过去好像也曾听过类似的说法。



──当发生万一的情况时,可用来抵御乌涟娘娘……是护卫用的防壁……



当初羽衣是这么说的。



「非止巫术师,鳌枝殿亦然……」



「没错……巫术师的存在,是为了提防乌涟娘娘或乌妃背叛夏王。一旦发生这种事,就必须将乌涟娘娘连同乌妃一起歼灭。因为肩负这个职责,所以我们能够自由进出后宫。」



在说话的过程中,封一行逐渐挺直了腰杆,口吻也变得沉着稳重。想必这才是他从前担任皇帝直属巫术师时的举止谈吐吧。



「话说回来,乌妃就像是后宫之囚。在我们的监视之下,乌妃没办法招揽部众、组织势力,只能在后宫过着孤独的日子,就算其有再大的能耐,一个人也成不了什么大事。而且城门有着香蔷所设之结界,所以乌妃无法离城逃走。一旦走出城门,就是死路一条。」



「香蔷所设之结界?」



寿雪虽受丽娘告知「出城就会死」,但是当然没有实际测试过。想来过去应该有乌妃因此而死,否则也不会留下传闻。



「关于这件事,老夫也只知道一些巫术师之间的传闻……」



封一行皱起眉头,面露惊恐之色。



「听说香蔷是以她的指头设下了结界。」



这句话一说出口,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指头?」



过了好一会儿,寿雪忍不住问道,而高峻与千里只是在旁默默听着。



「到底是手指还是脚趾,老夫也不清楚。只知道全城共有九座城门,所以香蔷共用了九根指头。」



──为了牵制后代乌妃,做到这种地步?



寿雪感觉到一股寒意窜上背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到底是什么样的意志力,让香蔷愿意做到这个地步?是因为对栾朝开朝皇帝栾夕的爱吗?但是……那真的能称之为「爱」吗?



「正确来说,是以九根指头作为『诅户』。诅户的意思就是咒物,因此香蔷所行使之术并非结界术,而是咒术。那就像是香蔷所下的一道道诅咒。她担心自己过世之后,后代的乌妃会与皇帝作对。后宫里虽然有巫术师在监视着,但也有宦官及冬官府的冬官,乌妃如果有心造反……」



「且慢,为何提及宦官?」寿雪问道。



封一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寿雪。或许是因年老之故,封一行的瞳孔呈现一种淡灰色。



「乌妃娘娘,您没听丽娘提过,不能在身边安插宦官吗?」



「此点吾亦知之,乌妃当孑然一身。」



封一行点头说道:



「这是为了不让乌妃聚众朋党。有些人特别容易成为乌妃的属下……『灰衣象征乌涟娘娘的奴仆』,娘娘曾听过吗?」



寿雪点了点头。



回想起来,当初第一次见到羽衣时,寿雪的心里就曾产生这样的疑问。



──宦官的制服为什么是灰色?



「宦官在从前本是乌涟娘娘的奴仆,就跟冬官府的冬官一样。若说我们巫术师是皇帝的盾牌,那宦官就是乌妃的盾牌。」



「……但那宦官……」



宦官的职责只是侍奉皇帝及妃嫔,怎么会变成乌妃的盾牌?



「不是有个管理宝物库的宦官吗?」



「羽衣?」那个人如今已经不在了。



「那才是宦官最原始的姿态,他们一群没有性别的侍神者。听说从前的宦官,大多是像羽衣那样。如今改由净身的男人当宦官,充其量只是宦官的贗品。」



寿雪听得目瞪口呆,一时感到口干舌燥,半晌后才问道:



「……方今宦官既是贗品,置之左右应无妨?」



「虽是贗品,但貌离而神似。他们抛弃了性别,也抛弃了凡尘俗务,在立场上可说是最接近侍神之人。且在本质上,他们仍是一群需要神的人。娘娘,您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吗?那些失去了性别的宦官,走到哪里都受到轻蔑,就算死了也没有人帮他们收尸埋葬。像这样一群了无生趣的人,很容易就会聚集在乌妃的身边。当然实际上的状况,还得看当时的乌妃是个什么样的人……」



封一行凝视着寿雪的双眸,接着说道:



「在老夫看来,您就是一位可以凝聚宦官之力的乌妃。只要您有心,得到世上的一切都非难事。」



「……栾冰月亦曾有此一语。」寿雪说道。



封一行听到这个名字,脸色登时大变。他睁大了眼睛,嘴唇微微颤动。



「娘娘见到了冰月的幽鬼?」



封一行是冰月的老师。寿雪于是将之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封一行那原本挺直的腰杆再度折弯,露出一副万念俱灰的神情。此时的他再度变回了一个可怜兮兮的佝偻老者,刚刚那身为皇帝直属巫术师的威严都已荡然无存。



「原来冰月化成了幽鬼四处游荡,真是可怜。」



「如今已赴乐土,无须担忧。」



寿雪虽这么说,封一行却皱起了一张脸,垂泪说道:



「老夫贪生怕死……为了苟活下去,竟然对弟子见死不救……」



「为己而哭,徒增心烦,可速噤声。」寿雪冷冷地说道。



封一行吸了吸鼻子,说道:



「娘娘跟那个人好像……」



「丽娘?汝方才已曾言及。」



「不,老夫说的是擒住了老夫的那名宦官。」



「卫青?」一旁的高峻问道。



「老夫并不清楚那名宦官的名字。」



「吾岂与彼相似?」



寿雪皱眉反驳,封一行只是「呃」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闲话休提,吾欲知者,乃宦官之秘。」



「好吧……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对……宦官很容易成为乌妃的部下。前朝有巫术师可防止这种事态发生,但如今宫城中已无巫术师。」



上上代的皇帝极度厌恶巫术师,宫城内的巫术师不是遭到驱逐,就是遭到处死。



「实在太危险了……如今的乌妃,恐怕没有办法再像前朝那样……」



「封一行。」



高峻一脸严肃地喊道。



「是。」封一行也跟着绷紧了神经。



「没有办法再像前朝那样,还有另一个理由。」



封一行愣住了,一时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陛下的意思是……」



「如今的状况跟以往大不相同。鳌神已恢复了力量,乌涟娘娘却依然虚弱……你可知乌涟娘娘有半身沉于东海之下?」



封一行又是一惊,说道:



「陛下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们找到了一部差一点遭到销毁的古籍抄本。当时的皇帝想要销毁这部古籍,多半是想要掩盖乌涟娘娘的力量只有一半这个事实。」



「……这是我们巫术师自古以口述的方式传承下来的一个秘密。任何巫术师都不敢随便把这个秘密泄漏出去。当时那皇帝销毁古籍,理由之一确实是想要掩盖乌涟娘娘失去半身的事实,但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封转头望向寿雪,接着说道:



「为了不让乌妃兴起寻找那半身的念头。」



「寻找半身,有何不妥?」



「一旦乌涟娘娘取回了半身,乌妃的身体恐怕将再也封他不住。」



寿雪等人当初也考虑到了这一点。



「然则确有寻半身之法?」



「既然从前的皇帝会担心,代表乌妃应该有这样的能耐……陛下和娘娘可知乌涟娘娘为何每到新月之夜,便会在空中游荡?」



高峻望向寿雪,她于是对着封一行说道:「非为享受遨游之乐?」



「不,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半身。」



寿雪一听,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难怪乌涟娘娘会到处乱窜,完全不受控制,带给乌妃裂身之苦。



「……原来如此。」



高峻双手盘胸,陷入了沉思。就连寿雪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汝可知鳌神来历?」



「就某一层意义上来说,鳌神是巫术师的鼻祖,巫术师的巫术都是由鳌神所传授。据传刚开始的时候,是一名年轻人向鳌神习得了一些术法。年轻人将这些术法命名为巫术,整理出一套系统之后传授给百姓,这就是巫术师的滥觞……巫术师自古以来总是效忠于朝廷,据说那是因为第一代的皇帝是鳌神后裔的关系。皇帝除了有受到鳌神庇护的鳌枝殿之外,身边还有我们这一群习得鳌神之术的巫术师,这些都是对抗乌涟娘娘的盾牌。」



封一行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口气平和而静肃,宛如是一名老翁正在将古老的传承故事告诉孺子。



「鳌神是相当古老的神只,早在那纯朴而野蛮的时代,便已出现在世人之间。刚开始的时候,鳌神是庇佑渔业兴旺、航海平安的守护神,后来逐渐演变为庇佑延年益寿之神。这证明了鳌神原本是渔夫之间的信仰,后来逐渐往内陆移动,想来应该是部分的渔夫在移居内陆之后,将鳌神信仰推广了出去吧。住在内陆的人不需要祈求渔业兴旺,也不需要祈求航海平安,所以鳌神的效用变成了较为笼统而模糊的延年益寿。由于鳌神的历史相当悠久,随着时代的变迁,世人的生活模式不断改变,信仰的形式也会跟着发生变化,最后当然也有可能遭到遗忘。如今的鵐帮祭文里,还保留着一段相当耐人寻味的鳌神传说……」



如今的鵐帮,是一些居无定所的表演团体,温萤在进宫前也是其中的成员。但若追溯鵐帮的根源,便能知晓这原本是在沿海地区祈求渔业兴旺的巫觋集团。



封一行接着唱出了那段祭文。其内容提及了国土的诞生及皇帝的起源,使用古老的语言,搭配上相当奇妙的节奏与旋律。



坠月灯海分双神,一神为阴二神荧,



瓜分海隅八千夜,一神幽处黝御舍,



二神乐居月御舍,一曰幽宫二乐宫。



幽宫水门化大鳌,大鳌之神获罪愆,



身斩八段流宫外,首为界岛腕八荒,



脚为骨碌甲峡溪,血流成河眼为沼,



口吐涡流唤潮汐,腐肉生稻穗坠地,



生桑生蚕生万民,又一骨化白龟神,



白龟之神曰鳌神,定海平澜守舟船,



其神血脉传八代,化为白王始称帝……



封一行唱完了祭文,忽然开始剧烈咳嗽。千里拿起一件挂在椅子上的外衣,披在封一行的肩上。



「别着凉了,我去拿药汤来。」



「谢谢……」封一行才一说完,又咳了起来。千里自己也常生病,因此照顾病患显得驾轻就熟。



「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朕过段日子再来。」高峻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走向门口。



寿雪望着弓起了背不住咳嗽的封一行,说道:



「似汝这般饱经历练之博识老者,犹然背负贪生怕死之悔?」



就跟孩提时代的寿雪一样。



封一行诧异地抬头仰望那名少女。寿雪对这个卑微老人感到愈加地焦躁与不耐烦,或许正是因为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从前的自己。



「因缘巧合,世人难测。若非汝苟生至今,吾亦无从得知这许多旧事。何是何非,谁人可断?」



封一行眨了眨眼睛。



「吾尚有诸多问题,待汝一一解惑。望汝小心调养,勿有差池。」



寿雪说完后,便走出了房间。此时高峻正等在回廊上。寿雪走向他,内心却不禁暗自感慨。世事多变,福祸难料。如今认为值得庆幸的事,未来或许将招致祸端。自己能够掌握的事情,可说是少之又少。



──既然如此,只能相信自己当下的决定。纵然事后证明那决定是错的,也是莫可奈何。在人生的汪洋上,只有「自己的决定」这个不争的事实,能够为自己指引方向。







虽然知道了一些关于乌涟娘娘的真相,但寿雪在夜明宫内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唯一的不同处,是如今的乌妃尽可能不再接受宫人们的请托,不再无条件地帮大家解决问题。无论如何,不能让「缁衣娘娘」那种莫名其妙的信仰继续蔓延、扩散下去。每天晚上造访夜明宫的人依然络绎不绝,但全都被淡海及温萤挡在门外。



──话虽如此……



「欲求乌妃娘娘相助!」



寿雪走在后宫之中,有时还是会遇到像这样拦路求助的人。半夜的来访者能够挡得了,走在路上突然出现的求助者却是防不胜防,令她穷于应付,却同时也感到纳闷,就算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变成了一种信仰,信徒的增加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些。



「闭门不出,或为上策。」



这一天,寿雪前往拜访花娘,归还上次所借的书籍。回程的路上,正这么咕哝着,路旁忽然又有一名宫女一边大喊「乌妃娘娘」,一边奔上前来。温萤赶紧将她挡住,然而她毫不理会,只是一味地对着寿雪哀求道:



「娘娘不接受我的请托也没关系,但求赐下一枚护符!」



「……护符?」



寿雪一听,不由得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那宫女。



「我们宫里好几个宫女及宦官都有娘娘的护符,他们说那是辟邪的护符。」



──辟邪护符?



寿雪心想,自己确实有时会制作护符交给宫人,但近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制作辟邪护符了。



──这是怎么回事?



「此等护符,皆与吾无关。」



「咦?可是……」



寿雪不再理会那宫女,快步走向夜明宫。



「此事颇有蹊跷。」



淡海听见寿雪的呢喃自语,问道:「娘娘说的蹊跷,是指什么事?」



「是那护符的事吗?」温萤也跟着问道。



「种种蹊跷,非止一端……向吾托事求助者,近来何以如此之多?」



「这不就跟热病一样吗?一旦开始蔓延,就会越传越快。」



淡海说道。他似乎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温萤则面色凝重,显得相当重视寿雪的疑虑。



「娘娘认为有人蓄意煽动?」



「是否蓄意,尚未可知。」



「我相信一定有人是基于善意,才到处宣扬娘娘的事情。如果你们要称那是一种煽动,或许也没有错。当然到处兜售假护符的投机之辈,想必也是所在多有。」淡海说道。



「护符果为伪物?」



「这世上喜欢做仿冒生意的人可是多如牛毛。」



然而温萤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护符这种东西,不具备相关知识是制作不出来的。」



「随便拿一个别处讨来的护符,再依样画葫芦一番就行了。不过这需要相当多的纸,本钱不够的人是做不成这门生意的。」



温萤望着寿雪说道:



「娘娘,需要下官调查此事吗?」



「嗯……事已至此,置之不理恐成祸端。」



「好,那么下官负责调查有无煽动者……淡海,你负责调查假护符的源头。」



「我不太想接受你的命令。」



「淡海,依温萤命令行事。」



寿雪这么一说,淡海立即满脸堆笑,回应道:「遵命,娘娘。」



温萤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一回到夜明宫,九九迫不及待地奔上前来说道:



「娘娘,刚刚泊鹤宫的侍女来传话,说是鹤妃娘娘相邀饮茶。」



「晚霞邀吾饮茶?」



「而且地点不是在泊鹤宫,是在外廷的鲨门宫。」



「何故约于外廷?」



「听说鹤妃娘娘的父亲及兄长都在那里,鹤妃娘娘最近常去找他们。」



──沙那卖朝阳。



特地邀自己到鲨门宫喝茶,晚霞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鲨门宫在何处?」



「我对外廷也不太瞭解,鹤妃娘娘还派来了一名带路的宦官,从刚刚就一直等着。」



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



──糟糕,温萤和淡海都出去调查事情了。



虽然晚霞提醒过要注意朝阳,但只是见个面而已,应该不需要护卫吧。



──没办法,也只能去了。



「明白了,吾去便回。」



「娘娘要找谁当护卫?」



「吾带温萤同往。」



寿雪不得已只得撒了个谎,迅速走出殿舍。当来到环绕夜明宫的树林内时,她抬起了头。放眼望去尽是椨树的苍翠枝叶,遮蔽了阳光,椨树虽是常绿树,但是跟夏天比起,此时叶片的绿色稍显得暗沉了些,彷佛丧失了部分水分。



「……斯马卢!」



寿雪呼唤了星乌的名字,声音响遍了树林里的每个阴暗角落,下一瞬间,她便听见了振翅声及嘶哑的鸣叫声。伴随着那声响,一只鸟来到了她的头顶上。黑褐色的鸟羽上带着白点,有如夜空中的点点繁星。



寿雪伸出手,让斯马卢降落在手腕上。斯马卢又叫了一声,彷佛在向她示好。



「取汝一羽莫怪。」



寿雪将手伸进斯马卢的翅膀里,还没有拔,一根黑褐色带着白斑的羽毛已自行落在自己的手中。



「去吧。」寿雪伸手一挥,斯马卢又飞上了空中。她将羽毛当成护符放进怀里,先退入殿舍,接着便跟随带路的宦官前往鲨门宫。







鲨门宫位于外廷的西南方,或许是因为主要作招待宾客之用,建造得相当宏伟华丽,宫殿外围被高耸的土墙所环绕、气派的屋瓦及庄严肃穆的院门令人不禁肃然起敬。



而矗立在后方的殿舍,屋顶上则铺着宛如鱼鳍、鱼尾形状的琉璃饰瓦。屋檐下悬吊了一盏盏精细唯美的镂雕吊灯,在阵阵清风下微微摇曳。这幅气派的景象与冬官府可说是有着天壤之别。穿过了院门,领路的宦官继续往前进,他登上了正殿的台阶,但没有进入殿内,而是沿着外廊向右弯,穿过东侧的回廊,继续将寿雪带往深处。宦官告诉她,前面还有另一座殿舍,面对一片景色优美的庭园。又走了一会儿,前方出现一座池塘。她不禁停下脚步,观看那景致。池面上划过丝丝涟漪,池塘的另一头是一大片绿色的树林,中央高耸而两侧低矮,看上去像一座小山,池塘边还摆设了许多形状奇特的岩石,更有画龙点睛的效果。蓦然间,寿雪察觉池畔站着一个男人,那男人背对着她,看不见长相。



──那是谁?



那男人的穿着颇不寻常,而寿雪能够看出那是个男人,是因为体格的关系。那人长得高高瘦瘦,但肩膀颇宽,身穿白茶色长袍,外头还套着一件亚麻色(注:黄棕色。)无袖罩衫。罩衫上以五颜六色的丝线,绣满了密密麻麻的细致图纹,而那腰带上除了同样以精细的刺绣点缀,尾端还垂挂着饰物。寿雪完全看不到那男人的长相,除了此时男人正背对着自己之外,更是因为男人的头上罩着一块布。



那不是身分高贵的仕女在外出时罩在头上的薄绢,而是一块颇有厚度的布套,令人好奇戴着那种东西如何能够看见前方。布套上同样有一些精致的刺绣,边缘处则垂挂着碎玉、琉璃等装饰物。而从布套下方露出了一束黑色长发,那头发连同细绳一起绑成了辫子。



男人整个衣着打扮从上到下都令人感到陌生──这个人绝对不会是朝阳。



但是那种异国装扮,也不像是随从。



「过来吧。」



男人突然说起了话,令寿雪心中一突。男人并没有转过身,但那声音听来是个壮年男子,原本带路的那宦官,不知何时竟已走得无影无踪。她走下回廊阶梯,朝着池塘走近,在与男人还有一段距离时,便停下了脚步。



男人头上的布套忽然轻轻颤动。寿雪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才察觉男人是在笑。



「呼呼……不用担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把你唤来这里,只是想跟你谈一谈。」



寿雪骤然感觉全身不寒而栗,一股厌恶感窜上全身。这感觉是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个男人产生如此强烈的警戒心与排斥感?自己过去曾见过这个男人吗?不,应该没见过才对……那为什么……



「汝唤吾至此?然则那晚霞……」



「晚霞小姐当然是在泊鹤宫内。她什么也不知道,是我指使侍女,把你叫到了这里。」



「汝是何人?沙那卖朝阳身旁谋士?」



除非是朝阳身旁之人,否则不可能轻易使唤侍女做这种事,侍女当然也不可能接受。



男人似乎又笑了起来。



「我可不是什么谋士,只是和朝阳有些交情。我是雨果的『丛星』,是一个占卜师……你可以唤我为『玉眼』。」



寿雪只知道雨果是大海另一头的南方小国,除此之外对这个国家一无所知。眼前这个男人是否真的来自雨果,她也无从求证。



「雨果之人,何以至此?何以唤吾至此?」



「我说过了,只是想跟你谈一谈。」



「未必。」



寿雪说得不假辞色,丝毫不留情面。感觉一旦输了气势,就再也逃不出对方的手掌心了。不知为何,她心里对这个男人就是有股莫名的厌恶,难道真的曾经在哪里见过……?



「我想谈的是……关于诅咒的事。」



男人的声音彷佛是从脚下的地面钻出来一般。寿雪才刚惊觉不对,已经太迟了。



──诅咒!



寿雪感觉有东西缠上了自己的脚踝。虽然肉眼看不见,但感觉似乎是一只冰冷而枯瘦的手掌,将自己的脚踝紧紧抓住了。她想要挣脱,却说什么也挣脱不开,那一根根手指陷入了肉里,令自己痛得发出呻吟,感觉小腿骨随时可能会被捏断。寿雪定眼往四下一看,这才发现周围的地面到处都有挖掘过的痕迹,一般的园丁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寿雪心里不禁暗骂自己太过大意,只注意着那男人的奇妙装扮,竟然没有察觉男人已在周围布下陷阱。



「汝于地下暗埋何物?」



「你猜不出来吗?当然是『诅户』。」



男人的嗓音骤然变得完全不同了。「来此的路上,刚好看见一具路倒尸,我顺手借了一点东西。」



所谓「诅户」,不外乎是尸体的指甲、头发、牙齿之类。将这些「诅户」埋在地下,引诱想要诅咒的对象踩在上头,是诅咒的惯用伎俩。



「汝……原来是……」



这种在背脊上乱窜的寒意……这种邪恶的诅咒氛围……这种阴毒冷酷的恨意……没错,寿雪想起来了。自己虽然没有见过眼前这个男人,却对这样的诅咒相当熟悉。



──那正是当初令晚霞吃尽苦头的蛤蟆咒法!



「白雷!」



「现在发现,已经太迟了。第一眼看到时,你就应该要认出是我。」



白雷缓缓迈步,走向了寿雪。明明头上罩着布,为什么他能够轻而易举地辨别方位?难道是布上挖了小小的觇孔?由于上头满是刺绣图纹,一时间也没有办法看清究竟有无孔洞。



白雷在她面前停下脚步,以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半晌后才说道:



「真没想到……乌妃竟是这么一个小女孩。」



白雷举起双手,十指在胸前交握。霎时间,寿雪感觉到握住脚踝的力量更大了,痛得皱起了眉头。



「汝究竟……意欲何为……汝既不识得我,当与我无隙……」



「没错,我跟你没有嫌隙,但我希望你死。」



白雷说得轻描淡写,彷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寿雪一愣,说道:



「既要取我性命,当有深仇大恨?」



「不,我并不恨你,只是希望乌妃从这世上消失。力量减弱的乌涟娘娘,已经派不上任何用场。明明力量不足,凭什么在国家中枢享尽尊荣?唯有最强的人,才能站在顶点。」



白雷这几句话说得云淡风轻,不带一丝的情绪,甚至显得有些意兴阑珊。这让寿雪顿时感到一头雾水,摸不透男人的心思,明明没有仇恨,却要取自己的性命;明明施下了阴狠毒辣的诅咒,却没有说出任何憎恨咒骂的字眼。



「……汝欲除乌妃,使鳌神得此尊位?」



白雷哼笑一声,说道:



「那是之后的事,我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我只是看不惯乌妃,也看不惯那些信奉乌涟娘娘的人。你不认为你在欺骗善良百姓吗?明知道乌涟娘娘的力量减弱了,还鼓吹大家信奉,你不认为此行径比八真教更加恶劣吗?」



寿雪咽了一口唾沫,不知该如何回应。明知道默不作声会增长对方的气势,却依然张口难言。白雷不愧是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让八真教势力迅速扩张的教主,这几句话说得刁钻刻薄,令寿雪哑口无言。



──不能再被他牵着鼻子走!



虽然脚踝疼痛不已,但这种半吊子的诅咒要破解并不困难,只是不知道白雷接下来会如何出招。



──他会当场使出杀手锏吗?抑或……



「汝唤吾至此,究竟所为何事?」



寿雪这句话一问出口,反倒是白雷一时陷入沉默,或许是乌妃没有如预期中被激怒,令他感到有些错愕吧。此时寿雪也已摸索出了男人的手法,白雷擅长利用各种巧妙言词,引诱对手一步步进入事先安排好的剧本之中。因此要与此人对峙,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掌握对话的主导权。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只是想跟你谈一谈。」



「汝有何要求,可速道来。」



在这种情况下说出口的「谈」,当然不会只是闲话家常。对方必定有着明确的目的,例如某种要求或是威胁。



「今天只是小小的警告,只要你以后乖乖待在夜明宫里别再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



「此乃沙那卖朝阳之意?」



白雷没有答话,等于是默认了。



「吾本不欲出宫,若非汝骗吾至此,如今吾尚在夜明宫内。汝作此要求,岂不自相矛盾?」寿雪故意顾左右而言他。



「真是个倔强的小丫头,你只要乖乖求饶,可以少吃很多苦头。」



白雷不悦地说道。此时他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情绪。



「求饶?」



寿雪笑着说道:



「汝欲吾求饶,吾亦欲令汝求饶。」



寿雪迅速伸手入怀,取出斯马卢的羽毛,那羽毛刚从怀中抽出,瞬间便幻化成了一把褐色长剑。



寿雪奋力举剑往地面插落。



地底下瞬间响起有如口吐污泥的诡异声响,紧抓着寿雪脚踝的诅咒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接着她拔起长剑,踏出一步,对准了白雷的脸部向上翻斩。



白雷赶紧后跃,脚下却一个不稳以致单膝跪地,而在这瞬间,其头上布套已遭这一击斩断,随之飘落在地。



直至此刻,白雷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恬不知礼!既言相谈,当以真面目示人。」



白雷以一只凤眼瞪着寿雪,另一只眼睛却裹上了布。此人有着极深的五官轮廓,两片薄薄的嘴唇毫无血色,流露出一股冰冷无情的氛围。



「汝目之伤,当为诅咒反噬所致。手下败将,何敢言吾弱?」



寿雪冷冷地说道。



白雷一听,眼神登时闪过一抹憎恨之色。没错,正是这个。当初她在那诅咒中感受到的,正是这股憎恨。



「连反噬也只是这种程度的小丫头,竟敢大言不惭。」



比起诅咒中的死尸呻吟声,白雷那阴鸷的声音更令人背脊发凉。



「反噬只伤了我一只眼睛,你该引以为耻。乌涟娘娘接下来只会越来越虚弱,你迟早会失去一切,死无葬身之地。」



寿雪目不转睛地看着白雷的脸。他的脸色比刚刚更加惨白,眼眸却彷佛要喷出火来,那不是炽热的火焰,而是静静燃烧的阴寒之火,彷佛可以让一切为之冻结。寿雪很熟悉这样的眼神。凡是心中抱持仇恨之人,一定会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汝对乌涟娘娘心怀怨恚?」



「我恨的是你们所有人。」



白雷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想要一把火烧死乌涟娘娘,烧死所有的信徒、乌妃,以及这个国家的所有百姓。」



寿雪不由得一愣,说道:



「汝为异国之人?」



「不,我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我是海燕子的阿尼族人。」



「海燕子……?」



白雷见了寿雪如此反应,整个人突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激动的情绪完全消失无踪,脸上只剩下绝望与失落。



「住在内陆的人,连海燕子也没有听过。呵呵……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我的族人们就像是路旁的石头,或是海中的泡沫,就算死得一干二净,也不会有人知道。」



「莫非全族受诛?」



「不,我的族人并非遭受刑罚,亦无违法乱纪,却被你们霄国人杀得一个也不剩。」



白雷的表情及声音再也没有流露出刚刚那样的强烈恨意,只隐隐带着一抹愤怒与悲伤。



「海燕子就是漂海民,没有固定的居住地,大多时候都在海上生活。主要从事捕鱼及贸易活动,擅长咒术及医药,有时也会借由提供情报来换取相对的报酬。我们通常会在远离岸边的海面上搭建小屋,与居住在海边的陆地居民进行交流。陆地居民渴望得到的东西,不外乎是稀奇古怪的异国商品、珍贵的珊瑚、珍珠、夜光贝,以及药物。药物与咒术为一体两面,陆地居民害怕我们所施展的各种神秘咒术,却又仰赖我们所提供的各种灵药。有些陆地居民还会委托我们向敌人下咒……从以前到现在,下咒一直是我最拿手的事。」



白雷说到这里,朝寿雪瞥了一眼,接着说道:



「乌妃啊,你是否曾尝过几乎呕血的懊悔?」



寿雪看着他的眼睛,只是淡淡地说道:



「曾。」



白雷转头望向池塘。从寿雪的方向,只看得见他左眼盖着布的侧脸。



「我好后悔……当初实在不该破除那诅咒。当时我才十二岁,我见一名少女受到诅咒,于是施术破除。而下咒的女人遭到反噬,也就这么死了。那个女人是少女父亲的续弦妻子,她的兄弟们得知这件事之后勃然大怒,竟然煽动了其他居民,把我的族人们诱骗到岸上……杀得一个也不剩。」



白雷的嘴角扭曲,扬起了一抹微笑。



「当时我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实在不该妄想要救助他人。我不该看那少女可怜,就对她伸出援手……只要那少女一死,事情就结束了,其他人都能好好活着。那少女的父亲是大船主,宅邸里有一座相当气派的乌涟娘娘庙。其他村人们的家里,也都贴着祈祷渔业兴旺的乌涟娘娘护符。在那燃烧着营火的夜晚沙滩上,袭击我的族人们的那一道道黑影,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只可怕的乌鸦。那些随着火光一起舞动的阴影深深烙印在我的眼里,永远无法消除。在那微弱的火光之中,我看见了不断挥落的柴刀,看见了被揪着头发拖着走的女人,看见了被扔进火里的婴儿,看见了被人高高举起的头颅,看见了飞溅的鲜血……这一切的景象,都化成了一道道的黑影,那就像是一幕幕皮影戏的画面。我独自坐在离岸相当远的船里,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族人们惨遭杀害,惨遭凌辱,甚至是被活活烧死。那些陆地居民说为了感谢我拯救少女,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邀请全部的族人参加。大家都去了,唯独我没有参加。事后回想起来,或许是因为当下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我趁着那漆黑的夜色,拼命划着船逃走,身上什么也没带,甚至连食物也没有。我使尽吃奶的力气逃到一座小岛上,幸好后来运气不错,蒙鵐帮收留……



「那个鵐帮集团里,有一名巫术师。虽然他只不过是个三流货色,只能到处招摇撞骗,或是在路上当个算命先生,但是多亏了他,我获得了从基础开始学习巫术的机会。所以我所施展的术法,乃是结合了巫术及阿尼族的咒术,巫术是以鳌神为鼻祖,而阿尼族的咒术则是源自于星神,也就是航海之神。星神乃是诞生于大海之中,巡弋于天际,复归于海中。星神有二,一曰阿加鲁,二曰香香傈,双鱼之鳍可引得潮涨潮退,可兴浪,可平浪,乐宫沉月,幽宫沉阴……」



寿雪听到一半,已摘下了发髻上的牡丹花,趁着白雷还没有说完之前,朝着花瓣轻吹了一口气。白雷的那一番话,从「一曰阿加鲁」以下全部都是咒语。虽然寿雪不清楚阿尼族咒术的特征,但很清楚咒语大多会使用对句的形式。



那牡丹花受寿雪这么一吹,花瓣顿时从中向外散开,一片片花瓣如洪流一般涌向白雷。每一片花瓣都像是薄薄的利刃,划伤了男人的脸颊、手臂。男人的诅咒没有完成,原本扑向寿雪的诅咒浪潮也在中途四溅飞散。



然而白雷尚未放弃,竟接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小瓶子,将里头的黑色液体洒向寿雪,那点点黑色液体在中途竟凝聚成了一条蛇。同时她的鼻中闻到了一股恶心的气味,似乎是鲜血与不知什么秽物混杂在一起,多半是某种蛊物吧。寿雪退了一步,同时挥出羽毛长剑,将蛇头斩断。那条蛇瞬间化成了一道黑色烟雾,接着一阵清风拂过,登时烟消云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汝非吾敌手。」寿雪说道。



白雷也不气馁,只是淡淡地回应道:



「我赢不了你没关系,还有鳌神……」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池塘中骤然涌起了数道水柱,大量的水花飞溅到了两人的脚下。



不仅是寿雪,就连白雷也是大吃一惊,仰头看着那水柱。显然那不是白雷所施的术法。



白雷接着转头望向面对池塘的殿舍方向。一座露台突出于池面上,露台上站着一名少女。那少女约莫十岁年纪,身穿白绢襦裙,皮肤晒得黝黑,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有如黑色宝石,上头带着又浓又长的睫毛,原本应该下垂的一头秀发,被刮起水柱的强风吹得上下翻舞,溅在上头的水珠有如闪闪发亮的珍珠缀饰。



少女的双眸正盯着寿雪。



「……隐娘,住手!」



白雷急得大喊,那少女的表情却是没有丝毫变化。白雷不禁咂了个嘴。连喊了好几声,少女才终于眨了眨眼睛,水柱也跟着散落。



──那女孩就是隐娘?



「汝竟以这般孩童……」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



白雷嗤笑一声,说道:



「我五岁就开始学咒术了。你被带进后宫,应该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吧?」



「即便如此,亦不似汝以孺子为祭物。」



白雷诧异地眯起双眼问道:「什么?」



「吾问汝意欲以此女为鳌神祭物?」



「什么祭物……?」



「鳌神须以幼女为祭物……汝竟不知?」



白雷愣了半晌,正要开口说话,不远处忽然传来了说话声与脚步声。



「喂!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回廊上出现了两名年轻人。走在前方的年轻人,不管是脚步声还是衣摆摩擦声都特别地大。相较之下,走在后方的那位则不仅年纪稍长,且无论是脚步声或衣摆摩擦声都几不可闻,显现出两者间明显的性格差异。这两名年轻人的面貌都与晚霞有几分相似,尤其是年纪较轻的年轻男人,那神韵几乎与晚霞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