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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茫茫树海烧起来(2 / 2)




它倒地不起,动弹不得。此处即为地点E。



11 罗斯的末日



X在此时也来到乌帽子岩附近。这全是鬼使神差,偶然巧合。X也和别的生物一样,见火势蔓延迅速,心慌意乱之下,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东逃西窜,完全迷失了方向,不知不觉中已上了山脊。



北风狂吠,烟火南移。山脊上风势最强,火舌前进的速度,自然也最快。



X奔至乌帽子岩附近时,烈焰已追到数十公尺远的后方。此刻整片森林已充满焦味,嗅觉完全派不上用场。而且浓烟密布,视野不良。



X来到此地时,也面临和先前的罗斯一样的抉择:要往东或往西?二选一。



X强忍内心的焦急,东张西望,观察一下,哪里知道——



两侧山路前方竟然各有一只狗倒地不起,而且恰懊离这边一样远。



距离尚远,小地方看不清楚,只知道这两只狗毛色一样,体型相同……



(……那是谁呢?)



X顿时忘了赤焰逼近的恐怖,忖道。



(那家伙……究竟在哪一边?)



已经无暇犹豫,刻不容缓。



东或西,只能择其一,而且没有第二次机会。火焰转眼就要烧到这里,一旦下山,就不可能再退回到另一边。



结果,X选了西侧。那时是下午四点十分。







「……定是泼猴。」



「必有猢狲……」



在此,作者再强调一次:此森林中并无猴子。D集团中其他成员在交谈时也说过,那只不过是老迈昏庸的罗斯因身心受创,而产生的妄想罢了。



「……定是猴辈所为。」



此时罗斯蓦然惊觉似有生物逼近。



「是谁?」



罗斯勉强挤出沙哑的声音。



「谁?莫非……」



不用说,来者自然是从乌帽子岩下来的X。X双眼紧盯着腰部淌血、倒地不起的罗斯,同时踩着谨慎的步伐,朝它走过来。X的眼神流露出明显的杀意。



「难道……饶命呀!」



罗斯已察知对方的意图,便以微弱的声音说道。



「本王……遭劫遇难,已成此模样,绝不反抗,故此……但求饶命,勿再靠近!」



浑身浴血的罗斯忍痛转身,成为仰卧,四脚朝天,下巴高抬,露出喉部要害。这是一种表示完全屈服的姿势。



X以悲愤的眼神俯视罗斯,内心的犹豫此刻已荡然无存。



「纳命来吧!」



X大喝一声,扑向罗斯,对准它的咽喉要害用力一……



此时是下午四点二十分。D集团的狗王罗斯末日来临,就这样惨死当场。



12. 由“神”提供的线索



后来发生的事,值得记载的并不多。



茫茫林有将近一半的面积焚毁。当天晚上的一场倾盆大雨,浇熄了烈火红焰。当然啦,在那之前,H村的消防队获报后,也曾赶至现场救火,无奈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火熄后,村民在火场找到许多动物的尸体。其中曾在本故事内登场的,只有艾勒里、鲁陆、罗斯等三只狗。



艾勒里倒在地点D无法动弹,被烈焰活活烧死。鲁陆在地点C因跌落陷阱,左前脚骨折,自己无力逃生,也是活活烧死。只有罗斯不一样。



罗斯的尸体留在地点E,虽至焦黑状态,但死因并非烧死。此事,各位看倌想必早已知情。在遭火舌吞噬之前,它已被X杀死了。



假定有人仔细检查罗斯的尸体,那验尸报告大概会这么写:



死因为流血过多。腹部与颈部并外伤,伤口很大。致命伤应存颈部。据推测,颈部之伤并非由于意外事故或自己所为,而是被其他生物个体故意施加的。这也就是说,极可能为他杀。



——还是不要用这种啰里啰唆的写法吧。



罗斯被X杀害。死因是颈动脉断裂引起的大量出血。犯案时刻是八月一日下午四点二十分。



——总之就是这样。



除此三狗外,D集团中其他成员均已死里逃生,安然无事。彼等失去领袖及大部分的栖息地之后,究竟有何打算?如何生活?D集团其后是存是灭?这些问题的解答让读者自行想像即可,在此就不提了。



不过有件事——



为解决本篇中的“问题”,有一些必要的资料必须在此公开。在小说中,作者就是神,因此,接下来作者就要行使自己的特权。亦即,以“神的视点”对所有和罗斯命案有关的生物,进行必要范围内最低限度的质问。彼等之答覆如下:



◎质问



罗斯于下午四点十分左右遇害,那时阁下身居何处?做了何事?



◎回答



阿嘉莎:下午三点左右在地点C离开鲁陆,前往葫芦他,途中未遇其他任何成员。三点四十分左右和爱丽丝会合,母女俩一直在葫芦池北岸逗留到四点半。



卡尔:下午两点五十分,和雷特在地点A交谈,后因火势迅速扩大而逃离该地,和雷特在途中走散,此后未碰见其他任何成员。好不容易逃出树海时,已是五点多了。



雷特:和卡尔大致相同。



武丸:下午三点左右,和麻耶及艾勒里一齐在地点B,后逃入林中,与二狗失散。五点左右才从森林中逃出来。其间并未遇到其他任何成员。



麻耶:大致上,和武丸相同。



爱丽丝:下午两点半左右从山洞逃走后,直接奔往葫芦地。约三点整时抵达该池北岸。约三点四十分的时候,阿嘉莎也来了。两只狗在池畔逗留到四点半左右。



行人:到处乱射漆弹,直到弹尽为止,然后在林中信步闲逛,不久发觉火烧山,便从一条通往森林东边的小路逃出去。算起来,下午四点二十分的时候,人尚在森林之内。



大助:独自在村中操心忧虑,疑神疑鬼。



其实狗应该是不知道几点几分的,但本故事就是“这一类”的小说,因此——希望各位读者能够了解这点。



最后还要劳烦一个人登场,那便是“苦恼的自由业者”纶太郎。



此人在本篇中负担的任务,不像在《纯钝吊桥垮下来》中那般重要,因为他并未“把守茫茫林的唯一逃生之路”。但是,在此不向他问话也不行。



作者首先问他:“何时发觉火烧山?”



他答道:“我想大概是下午四点左右。我一直都往烦恼苦闷,心乱如麻。那时候,我只觉得风中带有怪味……因为愁肠百结,心不在焉,警觉性也不高。”



下午三点整,有一只灰狗(即爱丽丝)出现在葫芦池北岸,你可曾发觉?



“这……因我心事重重,没注意看。不过那时候,我好像听到附近有狗吠声。”



是否有一只褐毛狗(即阿嘉莎)在三点四十分出现?



“啊,有,这我还记得。池塘对岸那边有两只狗,一灰一褐……那时小咪差点吓死。还好是在对岸,而且我知道茫茫林中的野狗,是绝不咬人的,所以并不在意。”



发觉火灾后,仍一直留在池畔吗?



“对,直到五点多才走,因那景象难得一见。我在池塘这边,大概不会有危险。何况,就算我不赶回去通报,村民大概也会立刻发现那弥天黑烟……”



可曾见到林中禽兽穿林逃出?



“有,很多。百兽逃窜,那景象真是恐怖壮观。有的动物一冲出来就往池里跳呢。”



逃出密林的生物之中,是否有狗类?



“有,我看到好几只,但怎样的狗在几点几分出来,我却没注意……”



纶太郎回答时一直保持微笑,偶尔还会对蜷曲在其腿上的爱猫说:“小咪,对不对?”但到了最后,他突然脸色一正,皱眉补充道:



“当我正要离开葫芦池时,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别见了某种可怕的生物,那东西满脸血迹,浑身血污……唉,那也许是我的幻觉吧?真头痛。”



在此再度强调:纶太郎和小咪在下午两点至五点多之间,一直都逗留在葫芦地南岸,这是事实没错(译按:与前面所记矛盾。第—章文未说“将近两个钟头”,不知是否作者一时疏忽,造成读者无法参与推理)。纶太郎的所有证词中绝未包含故意说的“谎言”,这是身为“神”的作者可以完全保证的。(译按:证词中说“直到五点多”,亦与前面矛盾,理由同前。)



【向读者挑战】



问题



请问,杀死罗斯的凶手X叫什么名字?X是单独下手的,绝无任何同谋帮手存在。同时,绝不会有“凶手连名字都未曾出现在故事中”的情形出现。说明白些:X之名就写在开头那“主要登场生物”的表中。另外,希望能将合乎逻辑的推理过程也写出来,一并答覆,切勿随便乱猜。



☆本作品是一篇“解谜小说”,这类小说皆有明确之规则,明定“作者以旁白的方式直接写出之文句,不得有虚伪之记述”。此外,为避免将逻辑过分复杂化,这次对故事中所有生物的台词(含对白与独白)也设定了同样的规则。亦即,除了X的台词之外,其馀所有台词均无出自故意之“谎言”。(译按:照一般规则,真凶绝不可对“神”说谎或隐瞒,但作者显然已如此安排,造成矛盾,无法推理。不知是否为作者之疏忽。)



祝  大显神通 每猜必中



作者敬上



我读完这《茫茫树海烧起来》的问题篇之后,因心中疑惑,无法使然,便抬头望着U君。和两年前一样,他又未经同意,擅自从书架上拿出漫画书,正在阅读。



“啊,看完了吗?”



他发觉我在瞪他,便阖起书本,置于桌上。那是美内铃惠的《千面女郎》(译注:日文原意“玻璃面具”)第二十九集。为何在此时此地阅读《千面女郎》呢?我感到很可疑。U君笑道:



“这套漫画还没画完呢,实在了不起,不知要到何时才会结束。啊,别误会,我可没把美内铃惠也当成我的人生导师。”



他顿了一下,又挺直背脊,望着我说:



“绫辻先生,怎样?已看出凶手是谁了吗?”



“台词和两年前差不多嘛——我正在想。有没有限时?”



“给你三十分钟,这句台词也相同。”



U君看看手表,又说:



“不行,只给你二十分钟。”



“怎么又变成少十分钟?”



“因为这算是续集。像《钝钝桥》那种诡计,只能用一次,第二次的话,读者就有防备,要写得好就难了。用完全不同的型式来向你挑战,对我才是最有利的,但我却胆大包天,打死不退,依旧用这种类似的型式来写这篇小说……”



“哦,因为这样我比较占优势,所以才要减少十分钟,是吗?”



“不错。”U君用力点头。“我知道你写了「馆系列」那些作品,心力交瘁,所以让你占点便宜。”



“那可真要多谢你了。”我冷冷答道,然后开始抽菸。



两年前我读完《钝钝吊桥垮下来》的“问题篇”之后,勃然大怒。如今自然而然又想起那种感觉。现在的心情虽和当年不太一样,却有一种类似的感觉。那是负面的、不愉快的。U君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和口气,更加深了这种负面的情感。



两年前他特地造访的目的,我当然心知肚明。两年之后的今天,他又出现——是何用意,我也猜得出一部分。我想,他八成是打算用这篇稿子来触怒我。这点我明明知道,却还是忍不住心浮气躁……。



和那《纯钝桥》一样,“行人”又扮演不可救药的顽童角色。当然啦,我不会因此就被激怒的。



“纶太郎”依旧在烦恼,“武丸”还是当狗。这个,我想也不必过于挑剔。我自己正在写光文社写的一部长篇小说(叫做《鸣风庄事件》,中译本为《尸体长发之谜》,皇冠出版),里面就安排了一只名叫武丸的狗。



其他还有什么“艾勒里”、“阿嘉莎”、“鲁陆”等,但既然是续集,也无可厚非,就不跟他计较了,只是——



D集团中那只“被害犬”,竟然叫“罗斯”,真是令我浑身不舒服。既然是“艾勒里”的双胞胎兄弟,我想应该是在影射“巴纳比·罗斯”吧?(译注:为美国推理作家艾勒里·昆恩之另一笔名。艾勒里·昆恩为表兄弟二人合作之笔名。)另外,母狗“玛格丽特”若解释为“玛格丽特·米勒”,则“罗斯”就是在暗指“罗斯·麦唐纳”了。(译注:两人为夫妻,均为美国著名推理作家。)这大概是作者故意在卖弄“双关语”吧?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



总之,愈想愈生气,又急又气忍不下去。



我绝不是想骂他“没有描写人性!”也不是想说“开玩笑也要有限度!”但是,明明不想说,却又……



“怎么啦?”U君脖子一歪,问道。“何故皱眉?”



“啊,没什么。”



“又要骂「没有描写人性」了吗?可是这里面大部分是狗哩!”



“我知道呀……要不要喝杯咖啡?”



“好,多谢。”



他满脸堆笑,那笑容依旧天真无邪。我轻叹一声,希望他没听见。然后我将那“问题篇”的原稿搁在一旁,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把两人份的咖啡摆在桌子上,端起自己的杯子,啜了一口。我喝的是不加糖的。咖啡下肚后,我总算勉强镇静下来,便开口道:“从此稿可看出你真是费了一番心血写的,文章的用字遣词好像也比上一篇好了一点。”



“哇!真的吗?我太高兴了。”



“只可惜这「猜犯人」……不对,这「猜犯狗」的谜题,和那《钝钝桥》比起来,显然是算小儿科……”



“因为上次有「不可能的状况」,这次没有。这点我有自知之明,不过这次我是打算和读者拼「谁是凶手」方面的问题。”



“哼,看起来确是如此没错。”



我拿起那“问题篇”的原稿,板着脸孔随便翻了几下。老实讲,我当时早已决定要从何处进行推理了,只是在正式开始之前,有一事尚待确认。



“你可曾读过劳伦兹博士写的《所罗门王的戒指》一书?”



“啊,有。因为要写狗,所以参考了一下……你怎么知道呢?”



“那本书上说,支那犬的母狗是从一而终主义,我印象很深。”



“你的记性可真是不减当年。”



“过奖了。”



那本《所罗门王的戒指》是昆拉特·劳伦兹博士的大作。此人是位“动物行为学家”,曾提出“印记论”,轰动一时。我是在很久以前看那本书的,但内容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



“劳伦兹博士在那本书中,以及在另一本《人狗会》中,都提出一个理论,认为狗可依其祖先之不同,分为两大系统,叫做「野狼系」与「胡狼系」。若血源来自不同系,则即使外表相似,其行为和气质也会大不相同。”



“就是所谓的「双重起源论」。”



“不错。——因此我要确认一下,对于这《茫茫林》中的狗,是否需要考虑这点?”



“这话的意思是?”



“此狗这样,故算野狼系;彼狗那样,故为胡狼系……像这样的区别,是否跟解答有关?”



“原来你是指这个。」U君含笑颔首道。“完全不必考虑此点,只要用普通常识和逻辑来推理就行了,简单得很。何况,那什么「双重起源论」,后来劳伦兹博士自己都已撤回,说那是错的,狗的祖先只有野狼一种。”



“啊呀,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没有三两三,哪敢上梁山?”



“哼哼。”



唉,真是讨厌的家伙。



我故意眉透狰狞,目射恶毒,狠狠瞪着他。他那无邪的笑容,却依旧不动如山。



我只好干咳一声,正式迎战。



“那么,这「猜犯人」……不对,「猜犯狗」……”



U君立刻插嘴道:“没有必要老是提这个名词吧?”



“那怎么行?”我蹙额道。“在这种时候,岂可不讲究语义的严密性?”



“好吧,算我多嘴。”



他摸摸头发,似乎有点尴尬。我打开一包香菸( 是今天的第三包,一样是七星牌),拿出一根,点了火,抽了一口之后才说:



“这篇「猜犯狗小说」的关键,显然是在第十一节「罗斯的末日」那里——”



我边说边翻到那一页。



“X到达乌帽子岩时,看见了东侧地点D的艾勒里,以及西侧地点E的罗斯。那时情况危急,不容回头,于是决定到地点E去。亦即,X已打算乘机杀死罗斯。当X靠近罗斯后,当然会看到其右眼的伤痕,确定那就是自己要杀的对象。也就是说,X并不是随便杀一只狗就好了,而是早已锁定罗斯。



“因此,这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X如何判断在地点E的那只狗,便是罗斯」。我认为这就是解谜关键。”



其实我还未猜出答案。我用的是边说话边推理的方式,因为有限制时间,所以我想用此法较为妥当。



“站在乌帽子岩旁边的X,要如何辨别哪边才是罗斯呢?我想用五官的感觉来加以检讨,可以吗?”



“请便。”



“首先是嗅觉。据说狗的嗅觉比人类好数百万倍,只要气味有些微的不同,即使距离很远也能分辨出来。



“罗斯和艾勒里「连体味也很接近,一不小心就会弄错」,换句话说,就是「只要小心,应该分得出来」。除了鼻子原本就很不灵的武丸,以及因感冒而鼻子失灵的雷特之外,任何一只狗都有可能——



“不过,那时另有一些不利的条件。由于火烧山的关系,那一带充满了强烈的异味。包括X在内,任何一只狗应该都无法分辨罗斯和艾勒里的体味。艾勒里身上虽有油漆味,但因当时黑烟漠漠,红焰腾腾,即使X已知艾勒里身上沾了油漆,在那种状况下,也应该无法靠嗅觉分辨出来……”



我说到这里,一面窥探他的表情,一面又问:



“怎样?我的推理是否恰当?”



U君可能是紧张的关系,以恭敬的神情点头道:



“很好,你要那样解释,我想并无不当。”



“好,那接下来就是听觉。”



我继续说道。



“假定当X站在乌帽子岩旁边时,罗斯或艾勒里吠了几声,那么X能否以那吠声为线索,判断出在地点E的就是罗斯呢?



“罗斯和艾勒里的吠声十分雷同,难以辨认。文中说,唯一能分辨的是阿嘉莎。这也就是说,若X是阿嘉莎,那么它就能根据吠声,判别罗斯就在地点E。



“但是,命案是在下午四点二十分发生的,那时阿嘉莎和爱丽丝正在葫芦池北岸。纶太郎在池塘对岸,他也看到了。既然不在场证明完全成立,那X当然不能是阿嘉莎。



“如此一来——”



我停下来,再次偷窥U君的表情。他保持温和老实的样子,眼光凝注在我手上的稿子。



“感官知觉中只剩下视觉值得讨论了。另外的味觉和触觉,因距离太远,无法用来辨别谁是谁。”



“时间还剩五分钟。”



U君目光往上移,说道。



哼,少了十分钟,果然是一大考验。



虽然尚未得到明确结论,但思考的方向应该没错,因此我决定照此方向继续推论。



“X在乌帽子岩那边看见了艾勒里和罗斯,并判断在地点E的才是罗斯——那能用视觉来判断吗?



“艾勒里和罗斯长相极为相似,毛色和体型也都雷同,要靠眼睛分辨是非常困难的。罗斯右眼虽于两个月前受伤,但必须很靠近,才能看见伤痕。但是除了这点之外,当时二狗之外表还有一个很明显的差异,那便是:艾勒里中了漆弹,腰部全是油漆,罗斯则因跌落尖石上,腰部血流如注。因此,X应该只能根据此差异,来分辨二狗。



“但是,要完成此事,必须先有一「预备知识」。亦即,X必须事先就已得知「艾勒里身沾油漆」或者「罗斯体染鲜血」。否则的话,即使差别再大,也无从分辨谁是谁。



“罗斯才刚刚摔倒受伤,X就来到乌帽子岩附近,因此X不可能事先得知「血染腰部者即为罗斯」。X有可能知道的,只有「艾勒里身沾油漆」这件事。也就是说.X事先就已知晓「身沾油漆者即为艾勒里」,所以才能做出「未沾油漆者即是罗斯」的判断。”



“噢,不愧是绫辻先生,神机妙算。”U君插嘴道。“逻辑完美,合情入理。”



“接下来才是关键。”



我将那叠原稿摆在桌上,望着开头所附的那份“主要登场生物表”。



“那么,有谁知悉「身沾油漆者即为艾勒里」这件事呢?关键就在这里。现在先将艾勒里本身和遇害的罗斯剔除掉——



“艾勒里自从在地点B和武丸及麻耶碰面后,就未再见过其他任何成员。武丸和麻耶也是一样,失散之后就没有再碰见别的狗,直到逃出森林。它们没有机会把「艾勒里身沾油漆」之事告诉任何成员,所以,另外那四只狗——阿嘉莎、鲁陆、卡尔、雷特等并不知道此事,因此可以将之排除在嫌犯之外。



“比较微妙的是爱丽丝。虽然她在艾勒里中弹之前就已逃离该地,基本上应该「不知道」,但也不能否定她有推测「自己逃走后,艾勒里遭漆弹击中」的可能性。但就算如此,因爱丽丝有明确之不在场证明,故绝不可能是X。



“所以,嫌犯就只剩下武丸和麻耶了。也就是说,X必为其中之一……”



那么,到底是谁呢?



搁在菸灰缸上的香菸已燃到只剩菸蒂,于是我又拿出一根,叼在嘴上,抱着胳膊苦着脸沈思。



是武丸吗?抑或麻耶?



这两只狗都知道艾勒里身上沾了蓝色油漆,而且都不晓得罗斯腰部受伤流血。蓝漆和红血……同样都玷污了腰部的白毛。油漆和鲜血……蓝与红……蓝与……就在此时(虽稍嫌迟了些),我猛然发觉一事。



原来如此!就是这么回事。



U君方才已明言“只要用普通常识和逻辑来推理就行了,简单得很”,若真如我所获的那样,那的确可称之为“用普通常识即可”。



“抱歉,时间到。”他看着手表,说道。“可以说出你的结论了吗?”



“别急,我马上说。”我点燃嘴上的菸。“不过,在我解谜破案之前,我想先确定一件事。”



“何事?”他歪着脖子说道。



我望着他,问道:“有人说「狗皆为色盲」,是否适用于此篇?”



“这……」他的脖子更歪了。“你的意思是?”



“一般人都说,狗完全无法分辨颜色。但根据最近的科学研究,好像不见得是那样。”



“啊,真的吗?”U君似乎大吃一惊的样子。



“能够感知色彩的,是一种叫做锥状体的视细胞,狗的视网膜中也有这东西,只不过数量远比人类少,辨色能力低得多,但却并非完全的色肓,据说至少还能看出红色。你可有此知识?”



“哎呀呀,真有你的,我甘拜下风。”



他搔搔头,脸上浮出一丝复杂的苦笑。我暗忖:这下你惨了,于是吐了一口烟,以得意的口吻说:



“所以我要先确定一下。现在我就将「狗皆为色盲」当做「普通常识」,假设此说成立,然后进行推理。这样可以吗?”



“——可以。”



U君的语气似乎很佩服的样子。这倒罕见。



“我这「问题篇」,原本就是要用普通常识来看……」



“我知道。那么,现在我就说出结论。」



我自信满满,展开论述。



“假定「狗无法分辨颜色」,那么问题就来了,因为艾勒里与罗斯外表上的差异就在于「染到的颜色」。



“艾勒里腰沾蓝漆,罗斯则腹染红血,部位皆相同。若不能辨色,则从远处看来就会都一样。就算知悉「身沾油漆者即为艾勒里」,也无助于辨别。因此,刚才虽将范围缩小到只剩武丸和麻耶,但这两只狗均不可能是X。”



U君垂头望地,轻咬下唇。我看在眼里,心满意足,暗忖:总算打败你了吧?我口干舌燥,便一口喝光剩馀的咖啡,然后继续说:



“总而言之,X不是狗!被一句话来说,这「问题」并非「猜犯狗」,而是「猜犯人」……”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刚才我数度使用“猜犯狗”这个词,结果U君就提醒我“没有必要老是提这名词”。哼,他这种态度倒还真算公平,值得赞赏褒扬。



“X既然不是狗——那就是人啦!X不在D集团内,但又在这「主要登场生物」表中,那么就…定是【H村】里面的人。



“纶太郎和小猫咪多罗,已由作者以旁白文字直接告诉读者,说他们有不在场证明。大助应该不晓得艾勒里遭漆弹击中之事,所以无论他有无不在场证明,都不可能是X。因此,综上所述——”



我信心十足,说出结论。



“X的本尊,就是行人!这便是答案。”



“……”



“行人知晓艾勒里身沾蓝漆,这无庸赘言。他在远处望见罗斯和艾勒里,判断身沾蓝漆者即为艾勒里,又见罗斯浑身浴血,似已身受重伤,心想趁此良机,要它狗命,于是朝它走去……



“凶器就是他这天也带往身上的弹簧刀。他以那把刀割断罗斯的喉管。两个月前让这只「猎物」逃遁,心有不甘,所以这次就杀个痛快。这便是动机。因为他是个虐待狂,冥顽不灵而且残忍至极——差不多就是这样。”



说到这里,我暂时闭嘴,静观U君的反应。他原本低着头,经过几秒钟的沉默后,才缓缓抬头问道:



“说完了吗?”



“不错。”我颔首。“证明完毕,答案出炉。”



就在此时——



呵呵呵……U君发出细微的笑声,再度低头凝视自己的手,然后眯起双眼,独自嗤笑。



在搞什么鬼?看了真不爽。



“喂……”



我正要说话,他却倏然抬头道:



“要不要看「解答篇」?”他的语气极坚定,我登时矮了一截。



“呃,那……”



我支吾其词。U君双眼直视着我。不知何故,他笑逐颜开,似极愉悦。



“你高兴什么?为何……”



“因为我赢了。”



“你说什么?”我不由得站起身来,高声说道。



“因为不必被你叫成死猴崽子了,所以就放心了。”



“且慢!拔以见得?!”



“行人并非X!”



“何、何解?”



“还搞不清楚吗?我告诉你好了。在这「问题篇」中有个基本原则,就是「双引号内是人话,单引号中为犬语」,目的是明确区分人言与犬语。这点你定看得分明,因为这和《钝钝桥》是同样的安排。”



“哦,这我当然懂……咦?哎呀!难道真是……”



我慌忙拿起那「问题篇」的稿子,翻到“11  罗斯的末日”快结束的那一页。那是X袭击罗斯的场面——X在此好像……



「纳命来吧!」



X大喝一声,扑向罗斯,对准它的咽喉要害用力一……



“唔……”



我闷哼一声。



“就是说——行人是H村的人类,所讲的话绝不会用单引号括起来,因此并非X,是吗?”



“对极了!这也是线索,虽然好像太过不明显。”



我要是嫌此线索太过不明显,那就显得太小气了。毕竟人家清清楚楚在那里写着“「纳命来吧!」”我自己没注意看,怎能怪人家?“那么,「解答篇」再次,请惠予赐教。”



U君从背包中拿出那份稿子,递交给我,只有两张,上以条列的方式写着“答案”,和《钝钝桥》的时候一样。



13 解答



☆在乌帽子岩附近的X,必须能够区别在地点D的狗是艾勒里,而在地点E的狗是罗斯。



☆因浓烟烈火铺天盖地而来,靠嗅觉已不能辨识二狗。若靠听觉,则仅阿嘉莎能做到,但它有不在场证明。因此,X只可能依靠视觉分辨二狗。



☆要依靠视觉,就必须事先知道艾勒里身沾蓝漆之事。合于此条件者,只有艾勒里本身、武丸、麻耶及行人。



☆艾勒里躺在地点D,动弹不得,当然无法犯案。



☆行人是普通人类,无法用犬语与狗沟通交谈。行凶之际亦不可能以犬语说“「纳命来吧!」”故非X。



☆狗不能辨色,无法区分艾勒里身上的蓝漆与罗斯身上的红血,故麻耶亦非X。



☆综上所述,仅武丸可能是X。



☆武丸对罗斯近来的言行大感不满,忿忿不平,甚至到仇恨的程度,因此见到摔倒重伤奄奄一息的罗斯时,所有郁结在心的愤怒便一下子全爆发出来,终于做出了那种半冲动性的“弑父”行为。



☆纶太郎正要离开葫芦池时,曾见到“某种可怕的生物”。那便是亲口咬断罗斯喉管后,浑身浴血逃出丛林的武丸。



——完



“哈,可惜呀可惜,差一点点就答对了。”



U君笑容满面说道。我愤然獗嘴,将“解答篇”的原稿甩到桌上。



“什么话嘛!”跟上次一样,这哪叫小说?简直视读者如粪土……



“我的意思是,你虽已看出X为人类,却功亏一篑。有一点是你刚才没提到的,那便是:假设X为狗,则应该不会下手行凶。因罗斯已摆出完全屈服的姿势,一般的狗是绝不会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给这样的一只同类致命一击的。据说这是一种本能,为延续物种的生存,自然会有那种反应。这些都是劳伦兹博士的书上写的,我是现学现卖。”



说得没错,我想起来了,那本《所罗门王的戒指》里面好像有提到这些。但此时此刻谈这些干什么?我实在弄不懂,为何武丸就是X?我一定要让U君讲清楚,说明白。



“为何如此?”我盯着他的笑脸。“为什么说武丸就是……”



“咦?你还不懂啊?”



“懂也没用,这「解答篇」真是莫名其妙,一方面说狗皆色盲,无法辨色,故不能行凶;一方面又下结论说X就是武丸,但武丸却是D集团里的……”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一事。



“……啊,莫非……”



“答案就在这里。”



“难道说,武丸不是狗?”



U君神情满足,点头道:“文中对于D集团之其他成员,皆以旁白的方式直接表明是「狗」,唯独对武丸不然,没有任何词句写他是「狗」。在描述群体时,若包含他在内,也绝未写「几只」。”



“可是……那武丸难道是人类?”



“无庸置疑。”



U君拿起那“问题篇”的原稿,边翻边说:“玛格丽特最初丧子之时,「不知从何处带回一尚需哺乳之雄性幼儿」——此即武丸。「雄性幼儿」便是指「人类这种动物之雄性幼儿」。还有,「罗斯答应收养,并取名为武丸」——对不对?总而言之,玛格丽特因哀伤欲绝,独自来到森林外面的H村,见屋前有婴儿车,内有生下数月之人类婴儿在睡觉,便将之叼走……你要这样想像也无妨。从武丸的年龄来推测,那大约是七年前发生的。



“另一方面,文中也说,H村的某个家庭曾发生过一件「很不幸,而且很不可思议的事」,也是跟一个出生才数个月的婴儿有关。那婴儿之祖母因此事而受了重大打击,一病不起。”



“哎呀!”我忍不住惊呼一声。“莫非那就是纶太郎的!”



“正是其弟:健太郎。”U君眉开眼笑,说道:“母亲因急事外出,托纶太郎看顾婴孩,纶太郎却擅离职守,导致健太郎神秘失踪。后虽找遍附近各处,却始终找不到。健太郎宛如瞬间蒸发掉一样,委实不可思议。祖母大受打击,病倒在床。纶太郎也愁肠百转,抱憾终生……



“六年之后,纶太郎回乡祭拜祖母。亦即,其祖母死于六年前的夏天。婴儿失踪事件则要再往前推一年左右。也就是说,假如健太郎活着则已七岁,恰与武丸之年龄相同。



“D集团的武丸其实就是纶太郎之弟健太郎,昔日遭野狗玛格丽特叼走,七年之后,他已被野狗抚养长大,成为茫茫林中野狗群的一员。因此,武丸一直认为自己也是狗,那些狗也将他视为同类,不把他当人看待。武丸无法口吐人言,但却能同野狗沟通。他所用的便是「犬语」,也就是这篇小说中以单引号括起来的那些话。那可以单引号括起来的「纳命来吧!」,他当然也会讲。”



“……”



“此文中设有多处伏笔,以暗示「武丸并非狗」,例如「从小嗅觉就远比不上同伴」,还有「在团体中以怪异出名」。和麻耶感情特别好,但「并未发生肉体关系」,这最理所当然的。



“此外尚有「和同伴比起来,运动神经极迟钝,平常不是受伤就是生病」——武丸只是个七岁小阿,运动神经自然比野狗迟钝。光着身子和同伴在密林中到处奔驰,自然容易受伤,容易吃坏肚子,容易伤风感冒……”



U君望着我,似在征求我同意。我不言不语,颓然靠坐在沙发上。他见状便继续说道:“文中说武丸「智能出类拔萃,不同凡响」,这也可算伏笔吧?和狗比起来,他本来所具有的智能当然要高得多。另外又写武丸有「肮脏的肉色身躯」,我来说明一下,这里用「肉色」就是现在的「肤色」之旧称……



“还有,你注意看,武丸说话时的用字遣词和语气口吻,是否跟D集团的其他成员不太一样?这便是在暗示:武丸所说的「犬语」有些古怪,与众不同……总之,就是有「人类的语气」。”



“……”



“纶太郎见到武丸时,必定大吃一惊。一个人类的孩童一丝不挂,浑身血污,混在禽兽中,以兽类奔跑的方式逃出丛林,这种景象奇异已极,难怪纶太郎会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头痛不已。”



我仍旧靠在椅背上,愤然噘嘴。他说的这些,似可算是“伏笔”,虽然其中有些我还不服气,无奈……



U君似乎不知我已方寸大乱,仍继续说道:“有一些实例,虽然不是狗,却也差不多,那就是:人类的小阿被野狼抚养长大:其中最有名的是一九二零年在印度宣布的案例:有两名女童,一个八岁,一个三岁,竟然在狼群中生活,她们都以为自己也是狼……”



哼,此话不假,我曾听说过,好像叫什么“狼少女珍”……啊,不是听说过,应该是在哪里读过……



“这「狼少女」的案例曾被改编成戏剧,好像叫做「被遗忘的荒野」。绫辻先生,你一定也知道……吧?”U君说着,将视线移至桌上。



“唔……”我又忍不住呻吟一声。



刚才他看的那本漫画就在桌上,那是《千面女郎》第二十九集。



我徐徐伸手,拿出那本漫画,翻到目录页——果然不错,第十一章“紫影”就在其中。此章中,女主角北岛麻亚就饰演了“被遗忘的荒野”中的“狼少女”。



这套漫画那么多集,为何他偏偏拿第二十九集来看……方才我心中曾如此起疑。难道这次他又用这种方式来向我提示线索?



U君的计策显得十分孩子气,但从结果来看,我又中计了。我应该“认输”,但——唉,我实在不服气。



“这次我可费尽心血哩!”



U君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说道。



“《钝钝桥》的诀窍在于:让读者以为故事中全是人类,其实里面有一群猴子,因此无法详细描写那个聚落。这次却反过来,是狗群中混入了一个人,所以必须用比较多的篇幅来描写狗,结果页数增加很多……”



喂!这种话你怎可自己说出口?想到这里,我又是愤然噘嘴。



“咦,怎么啦?”U君歪起脖子。“突然生气了?”



“——没什么!”我想装出若无其事貌,无奈声音明显流露出怒意。



两年前的那一夜,我也是气得要命。这次的心情和那次很像,但又不完全相同。他来访的目的,我完全了解。他那天真笑容的含意,我也心知肚明。写这篇“猜犯人小说”需要费多少心血与热情,我也一清二楚。尽管如此,我却克制不了这种……



“绫辻先生,你怎么啦?”U君望着我,脸上突然出现一丝担忧的阴霾。我闭起眼睛,他的身影便消失了。我的心情极端复杂,难以言喻。



“喂,绫辻先生……”



我用双手摇住耳朵,他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就在此时——



有一句话忽然从脑海中的记忆底层浮上来。



那是在十多年前,当我还是大学生时发生的事。我所属的“推理小说研究会”常举办“猜凶手”活动。有一天,我在大会中发表了一篇“野心作”,在很多方面都打破成规,和别的作品大异其趣,连“游戏的公平性”也都在不及格边缘。结果,没有人猜到答案。我因骗过了所有高手而满心喜悦,但有一位担任当时会刊主编的人士,却大表不满,对那篇作品还下了一句评语——



这是一块指向绝路的路标。



我掩耳闭目,缓缓摇头。



这是一块指向绝路的……



我轻叹一声,微睁双目。



U君姿势不变,仍以担心的眼神望着我,继续说话。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因掩住耳朵,话音听不清楚。



片刻后,U君那瘦弱的身躯似乎摇蔽起来,连身上的厚皮衣在内,他的轮廓好像渐渐变模糊了。或许是他自己也已发觉的关系,他拿起原本摆在旁边的背包、手套和安全帽,放在大腿上。接着,他那张惨白的脸孔浮出万分孤寂的笑容。



在此同时,他整个人的轮廓变得更加模糊,色彩也逐渐变淡,终至近乎透明,形如幽灵,状似鬼魅。



我再度闭目,但这次不再掩耳。我好像听到一种极细微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但我不能确定。



“消失吧!”



我低声念道,然后睁开双眼。U君此刻已然不见踪影,所以我也不晓得他是否已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