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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莲菩萨(2 / 2)




逃不过去了,七濑想。她只好点点头。“是,那我给您泡杯茶送过去。”



“嗯。”新三没换衣服,直接去了书房。



七濑从墙缝里拿出卡片,在厨房的煤气灶上烧掉——至少自己扯下来的证据要消灭掉。她飞速思考:现在赶紧收拾行李逃走吗?不,不行,太可疑了,总归会被找到的。先弄清楚新三对自己的情况了解到什么程度再决定如何行动吧。



七濑端着茶杯走到书房附近,她想,重刑嫌疑犯进入警察审讯室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果然,新三拿出了那个文件夹,一边翻卡片一边频频扭头。(奇怪啊,那张卡片不见了。)(难道当作特殊案例交给桦岛教授了?)(就算交出去了,应该也有记录的。)



桦岛教授是新三研究生时代的导师,对超心理学非常感兴趣。那位教授五年前猝死了,这对于七濑而言是幸运的。她发现新三并没有立刻把卡片遗失的情况和自己关联到一起,这多少让她放了点心。她一边努力读取新三的意识中逐一浮现的内容,一边等待他的问话。



“唔,坐在那儿吧。”新三让七濑坐到一张小圆椅子上,自己在桌子前面的不锈钢扶手椅上坐下,迅速开始了提问,“你父亲还好吧?”(武部造纸的总务部长的独生女,为什么会来做女佣呢?)



“过世了。”七濑回答。新三明知她父亲死了,却故意这么问,是想看她的反应。七濑面无表情地说:“就在前年,我高中毕业的前一年。”



“哦,挺遗憾的。”(无论如何都要把那张卡片找到。)



“您认识我父亲?”趁着对方提问的间隙,七濑想,不如我来问问题,更容易掌握情况吧。



“嗯,认识。今天在大学想起来了。”有位研究生时代的朋友前来大学拜访他,聊天中新三想起了“火田精一郎”,给七濑的介绍人打了电话,确认了她父亲的名字。“你父亲以前曾经参加过我们的研究。对你来说大概有点难度,那是心理学的实验。他接受了ESP卡片的测试。”(非常好的成绩。)(桦岛教授也很吃惊。)(所以记得这个姓。)



果然如此,七濑想。她立刻又思考下一个问题:必须避免新三问自己为什么会做住家女佣,死也不能说自己是怕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会被人发现自己的能力。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七年前吧。”(为什么总问这些无聊的问题?)(我都没办法问了。)(这样顺序就反了。)



当年,心理学研究室旁边就是武部造纸的大楼,于是让他们的员工做了测试。七濑从新三的心里读到了这些原委。父亲也是受试者中的一个。恐怕父亲有一半是因为觉得实验有趣才参加的吧。他应该做梦也没想到这会给独生女七濑带来怎样的灾难。



新三急着给七濑做ESP实验。如果七濑再问下去,他大概会暴露出学者特有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而大发雷霆吧。



“你父亲有特殊的能力啊,”七濑沉默之后,新三开始说话,“大家都很惊讶。后来还想请他再做一些实验,但毕竟是总务部长,太忙了,一直没找到机会。后来连我都忘了。”其实实验中止的原因是桦岛教授的猝死。“无论如何,火田先生的过世实在太令人遗憾了。那么,你听你父亲说起过那个实验吗?”



“是的,听说过。”是真的。



父亲不是精神感应超能力者,这一点七濑非常清楚。但是能生下七濑这样的超能力者,也许父亲也具有一定程度的ESP能力吧。不过身为普通人,父亲就算知道了实验结果,大概也就是一笑了之,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七濑之所以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在家里说过接受实验的事,是因为当时七濑已经上中学了,她一直在思考自己的特殊能力。



“对你来说大概有点难度,ESP卡片这个东西呢……”新三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准备好的ESP卡片给七濑看,“就是这么个东西。”



“对你来说大概有点难度”这句话是新三的口头禅。其实七濑非常清楚ESP卡片是什么东西。那是类似扑克的卡片,上面分别画了十字、星形、圆形、四角形、波浪形五种图形,各有五枚,合计二十五枚一组。



“这是杜克大学的莱茵教授设计出来的实验用具。至于说是什么样的实验,就是先竖起一个屏障,让实验者和受试者在其两边面对面坐下。实验一方逐一拿起ESP卡片,让受试一方猜卡片的图案。也就是说,这是超感能力的一种——透视能力的测试。你父亲在这个测试中的成绩十分出色。如果是偶然猜中的话,概率比10的十次方分之一还要小,这是让人非常惊讶的命中率。也就是说,那绝不是偶然。我这么说,你明白吧?”(再要往下解释就太麻烦了。)(浪费时间。)(快告诉我你听明白了。)



当然,七濑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但还是尽力装出一副头脑不好使的样子。“啊?哦。唔……是吧。”



(笨女孩,她父亲要聪明多了。)新三更焦躁了,继续解释。“简单来说,我就是想让你也做同样的测试。你父亲显然具有特异能力,所以我想,你说不定也会遗传他的ESP,也就是超感官知觉的能力。怎么样?”虽然其实不容七濑拒绝,但新三还是尽可能用商量的语气说,“能帮我做一回吗?”



“哦,”七濑扭扭捏捏地说,“现在吗?”



“嗯,唔……”新三有点犹豫。他意识到眼下没有实验必需的见证人,不过随即又想到,如果七濑的成绩很好,也可以到大学研究室再做一次正式的,于是立刻点了点头。“对,可以的话,现在就做。”



“可是……”七濑故意显露出困惑的表情,语无伦次地说,“夫人回来之前要是没做好晚饭,我……那个……会被骂的。夫人差不多要回来了。”



新三的眼睛里燃烧起愤恨的火焰。(愚蠢!)(这个女孩太愚蠢了!)他一直特别讨厌没有教养的人。对他来说,所谓没有教养的人就是那种不能理解自己研究的人。此时此刻,那种人就是驯服了这个女佣的妻子。他对妻子的憎恨膨胀了数倍。



他粗声粗气地说:“我说过不用管那些事的吧。”



被当作愚蠢的女孩对自己正好有利,七濑想。而且她还想到,如果新三认为自己肯定不可能有ESP而主动放弃实验,那就最好了。



但是七濑也清楚,新三的意志很顽固。



读他的心就知道,那里净是一些关于功名利禄的想法和打算。虽然新三对超心理学不像对他目前正在研究的内容那样感兴趣,但是如果七濑具有ESP能力,那他就可以发表有关ESP遗传的新发现,同时甚至还能将死去的桦岛教授尚未发表的研究成果也算作自己的功绩。



另外从研究课题的趣味性上看,可以想象媒体也会很感兴趣。原本说起超心理学,日本学术界的主要倾向还是嗤之以鼻的,因此发表研究成果对他来说也是一种风险。不过美国和苏联的不少大学都有超心理学研究所,说不定他的发表内容在海外也会产生反响。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都不能做ESP实验,七濑下定了决心。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透视能力。至今为止,因为自己可以完全读取对方的心,所以七濑一直避免参加类似扑克的游戏。



如果读取实验者的心并故意不断地给出错误回答,那么不知道会导致怎样意外的判断。而且说不定会被认为错得太离谱,反而更加危险。



七濑知道曾经有个受试者错误的概率太大,引起了研究者的怀疑。他们专门作了调查,结果发现受试者实际上说的是下一张卡片的图案。



七濑的情况尤其危险。如果她真的有透视能力,在避免说出新三心中浮现的正确答案的同时,弄不好反而会无意中把其他卡片的正确顺序说出来。



利用新三开始发怒的刹那,七濑更加装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双手在膝盖上紧紧握成拳头,故意避开新三的视线,用执迷不悟的语气回答:“我不敢做什么心理学的实验。”



想要怒吼的心情和努力自制的意志在新三心中激烈冲撞。(蠢货!)(不要发怒。一般人对心理学不是常常都有这种反应吗?)(关于我的工作,菊子那家伙到底跟这个女佣灌输了多少混账话?)



他克制着自己近乎要爆发的情绪,以对他来说已是极限的和蔼语气对七濑说:“心理学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可怕学问,并不是能看透你在想什么,或者给你施加催眠术什么的东西。实验呢,是这样的……”



说服工作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新三按捺着自己的情绪,耐心向七濑解释她对于心理学的看法是误解,又举出她父亲的例子,最后甚至还说会有谢礼给她。



他的情绪也会时不时地爆发一下。



“还不明白吗?”



“怎么说你才懂?”



不过他立刻又恢复到之前的和蔼,咬牙切齿地继续劝说。



但他越是和蔼,七濑便越是露出警戒的表情;他越是发火,七濑便越是顽固地不肯开口,倔强地保持沉默。



(这么无知、这么顽固,我该怎么办?)(这种畜生一样的女人死了才好!)(不想再说了。)(跟个牡蛎一样死不开口。)



为什么自己必须受这样的苦?为什么自己必须默默承受这样的辱骂?七濑想到这里,不禁流下了泪水。她不知不觉间呜咽起来。



然而,七濑的眼泪终于超越了新三忍耐的界限。(无知的泪!)(蠢猪的泪!)(我不管了!)(随你吧!)



“有什么好哭的!”他不再隐藏自己的厌恶感,皱起眉头,鄙夷地叫喊,“你这个蠢货!行了,走吧!”然后他按捺住心底涌起的激烈愤怒和深深的叹息,转身背对七濑。但是新三依然没有放弃。他已经在想如何寻找下一个机会了。



七濑最后瞥了一眼新三的手指放在桌上痉挛般颤抖的样子,抽泣着走出了书房。她的泪水喷涌而出,无法停止。生来第一次,七濑从心底诅咒、憎恨自己的能力。



一边哭一边回到厨房的七濑感到附近有一股犹如暴风雨般激烈动荡的意识,她猛然抬起头,看到菊子站在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



菊子一脸茫然,脸色苍白,怔怔地盯着七濑。(连女佣都……)(连女佣都不放过。)(连女佣都……)



不是的!七濑正要叫,又慌忙停住了。这是天大的误会。



“啊,您回来了。”七濑赶紧擦去脸上的泪水,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但是声音的颤抖却无法隐瞒。



现在菊子认定新三连七濑“都不放过”,心中燃烧起前所未有的猛烈火焰。(畜生啊!)(畜生啊!)



在满心确信的时候,菊子的脸上反而露出那种优雅的微笑,眼神也显得十分温柔。



“怎么了?”她像是很关心地走近七濑,表情犹如菩萨一般充满慈爱,用她拿手的抑扬声调饱含同情地问,“怎么哭了?”(被侵犯了。)(被侵犯了。)(被他侵犯了。)(被那个畜生侵犯了。)



“没有,没什么。”



“是吗?”她“饱含同情”地没有继续追问。



菊子心中的诅咒之火不知不觉变成了七濑小时候在火葬场看见过的那种熊熊烈火。不,那也许是七濑幼年时在庙会上见过的“地狱极乐”西洋景中的一个场景。那种表现了人类原始的暴怒图像,以排山倒海的势头闯进她的内心——她的记忆也许引发了某种既视感。



一个人竟然能够如此诅咒、如此憎恨另一个人。



七濑几乎要疯了,但又无法从那幅景象上移开视线。她只能战栗不已,眼睁睁地看着原始之怒的爆发。



在这一家已经待不下去了,七濑想,但是必须要防止新三追踪到自己的去处。



要封住新三的魔爪,最好是给他找一个让他焦头烂额的大麻烦,让他忘记自己的事情,七濑想。这个麻烦,除了利用菊子的激烈愤怒之外别无他法。



“夫人,”七濑开启意识的保险,阻断菊子的意识。她确定自己的思绪不再受菊子的情绪影响之后,走到她的身边,“我有件事情想和您说。”



菊子一边哄着醒来的孩子,一边用沉着的笑容面对七濑。“什么事?”



“前几天休息,我去看电影。回来的时候看到……”七濑避开菊子的视线,一口气地说,“您丈夫和一个女人从旅馆里走出来。”



如果菊子问起旅馆的名字和时间,七濑也准备好了回答——以前她在新三的心里读到过。不过菊子并没有问,表情也没有变化。但是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菊子抱他的力气一定变大了。



七濑又继续说:“在那之前,我也看到过您丈夫和别的女人在咖啡馆说话。我刚好也在那家咖啡馆里,不过您丈夫没注意到,他们就坐在我旁边的隔间里。那个女人和您丈夫好像……有点什么。我从他们说话的内容中知道的。”七濑笔直地望向菊子,“就是这些。”



“谢谢你,”菊子平稳的微笑毫无变化,她一边哄孩子,一边回望七濑,“不过,这种事情不要和别人说呀。”在菊子的心中,显然下定了决心要扮演一个忍耐丈夫淫欲的贞女角色。



“这样好吗,夫人?”七濑追问菊子,“您丈夫在偷情呀。”



“你的心情我明白。”菊子又像是很担心似的皱了皱眉,反问七濑,“我老公果然对你做了什么吧?”



菊子误以为七濑之所以把这样的事情告诉自己,是基于同为牺牲者的同情。但是七濑默然不语,没有纠正她。七濑沉默的时间越长,菊子的愤怒应该会愈发沸腾。



“不,”七濑终于虚弱地否认,“我没事。”



“那太好了。”菊子用瞪大的眼睛盯着七濑。那眼中翻涌出大滴的泪水,沿着脸颊滚下。菊子的脸上依旧带着微笑,泪水从那一眨不眨的眼中连绵不断地落下。再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了,因为这不可能是放心的泪。



菊子应该更加相信丈夫侵犯了七濑。而且七濑知道,菊子不可能和丈夫对质这件事,而新三也绝不可能主动将ESP实验的事情告诉妻子,因为必定会被她嗤笑的。



菊子用手背横向抚了抚脸颊,接着若无其事地问七濑:“那个……在咖啡馆的女人,和我老公说了些什么?”



七濑回答说:“和您丈夫一起说您的坏话,说您如何如何愚蠢。”



七濑意识的保险猛然被弹开了,怒涛朝七濑的心涌来。菊子那可怕的愤怒不仅剥夺了七濑心灵的自由,连她身体的自由都剥夺了。



“啊!”七濑瘫倒在亚麻地毯上。



如果抬头看就会发现,怀抱孩子的菊子正被红莲般的烈焰包裹着。挺立在火焰中的菊子,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慈悲的笑容,唯有眼睛大睁着,俯视着七濑。她在怒火之中,恐怕是无意识地不断唱诵经文。那股精神力的强大与凌厉,让七濑无法将她的诅咒从自己心中切断,唯有不停颤抖。



“我……我……”七濑用嘶哑的声音叫,“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我明白,”被红莲火舌包裹的贞女,向已经毫不关心的小女孩笑着道别,“再见了。”



第二天早晨,七濑早早辞别了根岸家。



根岸夫人杀了孩子之后在浴室自杀的报道,在两天之后刊登在了七濑手边的报纸上。大概是因为这个冲击的原因,根岸新三探究的魔爪没有再伸向七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