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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抽屉(1 / 2)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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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校:雪风·帕尼托捏



一名少女得意洋洋地宣布,她已将百人一首(注)背得滚瓜烂熟。「好厉害哦!」「真的假的!」周遭的学生全对她投以惊呼,光纪(春田光纪)一脸诧异地环顾四周,感到匪夷所思。



因为虽然他才快要升上小四下学期,但是江户时代之前的日本古典文学,几乎都已熟记脑中;光纪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所以他一直深信周遭的同学也都和他一样。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当初迁居此处时,光纪的父母严厉地告诫过他,此事绝不能向周遭的人提起。



「为什么我不能说?」



光纪一回到家里,冲进玄关,背包也还没来得及放下,便一脸不满地朝家人吼道。



「你没头没脑的在说些什么啊?」



注:由一百位歌人的和歌中各选一首所编辑而成的作品。



已早一步回到家中的姐姐记实子(春田记实子),原本正面对着自己的书见台(注)「茜」,只见她掀开拉门,朝走廊探出上半身,狠狠地瞪视着光纪。面对如此可怕的目光,光纪登时感到胆怯,但还是结结巴巴地道出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



「傻瓜,你会没命的。」



记实子斜眼冷冷地俯看着光纪。



「咦,为什么?那个人明明就受到大家的夸赞啊。」



光纪脑中浮现那名少女在众人的吹捧下,因兴奋而涨红的脸庞,提出了辩驳。



「所以你才万万不能在学校里表演平家物语的全文背诵。我告诉你,日本是个讲求民主主义的国家。所谓的民主主义,也就是千万不能拥有别人所没有的东西。你懂吗?」



光纪听得一头雾水。



「爸妈不是告诫过你,此事千万不可向人提起吗,难道你忘了?这里并不是常野。喏,我买了泡芙放在你房间里,你快去吃吧。我预定这个礼拜要收藏这个。」



记实子乌黑的长发轻甩,身子往内一缩,旋即关上了拉门。目前就读国一的姐姐,正全心投入莎士比亚中。起初是从日语译本「收藏」,但愈看愈感意犹未尽,最近终于开始以原文书来进行「收藏」。



光纪虽仍是一脸纳闷的神情,但他走进屋内后,马上脱下帽子,清洗双手,一屁股坐在「广」的前面,大口地吃着泡芙。



「广」是用樱木做成的一张书见台,造型相当优美。在春田家,孩子出生后便会立刻为他们准备书见台。由于它将会伴随孩子一生,所以在制作时苦心孤诣,投入了不少工夫。春田家位于常野的仓库中,珍藏了历代祖先所做的书见台,个个风格独具。



光纪舔着沾在手指上的奶油,埋首于摊在书见台上的乐谱中。



*



当光纪快要顺利地将日本古典文学「收藏」完毕时,某天,父亲贵世志悄悄带了本书给他,对他说道:「那么,你试试看这个。有办法『收藏』吗?」竟然是一本歌谱。光纪不解地偏着头,于是父亲教导他乐谱的看法,并弹琴教他明白音阶。甚至进一步让他听录音带、教他和弦、多次带他去欣赏音乐会,然后问他:「有没有把握?」光纪这才点了点头。



光纪不久便能看懂管弦乐的乐谱,父亲看他才一眨眼的工夫便已「收藏」了这些难题,喜不自胜。



注:日本传统用来看书的放书架。



「这么一来,光纪就能当一名指挥家了。」



父亲谈起数十年前,有名日本青年远赴欧洲,以一台摩托车横越欧洲大陆,立志成为一名指挥家的故事。故事中的压轴好戏,就是在他在世界级的音乐大赛前,以有限的时间,卯足全力默背作为指定曲的管弦乐乐谱。他指挥刚背好的曲目,而且一定会在事后指出团员刻意出错的地方。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青年以惊人的专注力强记乐谱。



终于来到音乐大赛当天。父亲一再提及当时的场面。这时父亲眼中带有热泪,炯炯生辉,在一旁聆听的光纪仿佛也能听见会场的欢声雷动。青年以其卓越的乐曲构想临场指挥,并发现所有的错误,赢得优胜,成为一名倍受瞩目的指挥家。此人的名字是小泽征尔。



当一名指挥家也不错。光纪在吃早餐时,一面哼唱孟德尔颂的曲子,一面在心里这么想,母亲里子见状,板起脸瞪视着父亲,手握杓子,气呼呼地昂首而立。



「老公,那是你个人的嗜好,请不要将光纪也拖下水。」



「同好多多益善啊。」



父亲拿报纸挡住脸,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



当光纪正在「收藏」他所沉迷的霍尔斯特( Gustav Holst)「行星组曲」时,父母刚好返家。



「哎~~好累。」



他们今天又是这副精疲力竭的模样。每天不是出外和人见面,便是有客人到家里拜访,聊得相当投入。自从搬来这里后,感觉几乎没跟父母聊过天。过去住在常野时,并不是这样的光景。从前父母每天总是会很热衷地针对光纪所「收藏」的物语,轮流给予指导。如今光纪觉得很无趣。他每天都告诉自己,今天我一定要向他们表达我心里的不满,但每次看到父母那疲惫憔悴的模样,便又说不出口。



「你们回来啦。我已经帮你们放好洗澡水了。」



「谢谢你,记实子。你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马上去作饭。」



姐姐用成熟的口吻和母亲交谈,听在光纪耳中,更感无趣。



「光纪,我要煮饭了。」



在父亲的叫唤下,光纪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房间。



「怎样啊,光纪,新学校习惯了吗?」



父亲一面俐落地穿上围裙,一面询问光纪。



如果是平时,光纪早已扑向前去,一吐积压心中的话语,但瘦长的父亲今天穿围裙的模样,看在光纪眼里,只是徒增怨忿。爸爸应该是不喜欢我受人夸奖吧?



「你怎么啦?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父亲发现光纪板着脸孔,因而弯身想看清楚他的脸,光纪见状,立刻将脸撇开。



「我去『收藏』一下。」



他快步奔向房间,将拉门关上,父母和姐姐望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觑。



「光纪他是怎么了?」



贵世志望着记实子,记实子耸了耸肩,向父亲转速光纪说过的话。



「原来如此,也许他也到了想要炫耀的年纪了。」



贵世志伸舌舔了一口溶好的芥末,皱起了眉头。



「光纪最近有点怪怪的。」



里子手里磨着芝麻,如此悄声说道。



记实子抬头瞄了母亲一眼,双手紧按着磨钵,像是要将它包住一般。



「他现在一定很痛苦。在这个时期,他会对自己所做的事产生质疑。虽然他『收藏』来得稍嫌早了点,但还没有『回响』。」



「好像是这样没错。原本以为还得再等一阵子呢。」



母亲静静凝望着磨钵底部,双手未曾停歇。



父亲则是以惊人的速度切着小黄瓜,静默无语。



「你们还记得吗?我小六那一年在远足回来的途中,月经第一次到来,吓了我一大跳,那时候,《万叶集》在我脑中以震耳欲聋的声响不断涌现更是把我吓坏了。后来我足足有两天说不出话来。」



「当时我们也很慌张。你爸爸还背着光纪从田里跑回来呢。」



里子吃吃地笑着。



「光纪的『回响』会比我还大。因为他拥有比我和爸爸都还要大的抽屉。一旦他意识到抽屉这件事,便会开始在意起自己的抽屉里装了些什么。过去他每天总是乖乖听从你们的指示,不断将东西往抽屉里塞,现在他已经对里头的东西产生了疑问。光纪已准备好要迎接抽屉里的东西产生『回响』的那一刻到来。」



记实子以稳重成熟的神情如此说道,贵世志和里子一脸诧异地望着她。



「或许我们也该带着记实子一起去帮忙了。」



两人彼此互望,以既像开心,又像落寞的复杂表情莞尔一笑。



接着里子打了个大哈欠。



「咦?」



记实子发出一声惊呼。



「没错。我似乎该要『晒蠹虫』了。我这两天一直昏昏欲睡。」



里子使劲地拍打着脸颊。



「咦,你也一样吗?其实我也是呢。」



贵世志双目圆睁,一脸惊慌的模样。



「你不是都比较早吗?」



「好像是因为长期旅行,使得周期大乱。我最近经常会猛然感到一股强烈的睡意。」



「什么,真伤脑筋。要是你们两个都一起进入『晒蠹虫』的状态,那我和光纪该怎么办?」



记实子一本正经的喊道。



「你一定没问题的。反正顶多也才一星期的时间。只要注意火烛和关好门窗就行了。」



「现在可没时间吃饭了。得赶快准备才行。」



家中的气氛登时忙乱了起来。



「春田同学,赶着回家是吗?」



放学后,光纪急忙赶着收拾书包,这时担任导师的今枝出声叫住了他。



面对这声出其不意的叫唤,光纪低着头回答道:「没有。」



今枝是年近五十的一位资深教师,他觉得这位突然中途插进的转学生有点神秘。



前来向他问候的光纪父母,看起来则像是正经的老实人。



光纪父亲递交给今枝的名片上,头衔写着「旅行作家」。



他告诉今枝——我辗转行经日本各地,借此创作写书。由于经常会和妻子一同出外找寻题材,所以可能会给老师您添麻烦,但望您多多关照。



春田光纪这名学生并没有什么问题。倒不如说是好到无从挑剔。



先前他在东京就读,虽然是个来自都市的学生,但他表现沉稳,很快便融入乡下学生们当中。说得更贴切一点,感觉就像是主动藏身于团体中,刻意保持低调。不论让他做什么事,始终都维持中上的成绩,既不算糟,也称不上突出。他姐姐就读隔壁的国中,得到的评语也和光纪别无二致。在团体中有很强的协调性,是位表现沉稳的学生。



然而,每当放学后,光纪定会马上回家,绝不逗留。会是因为父母常不在家,所以要回家忙家事吗?尽管很受班上同学的欢迎,但却从不留下来和同学一起玩,总是快步赶着回家。



「春田同学,你有上补习班吗?」



今枝不经意的询问,令光纪不知如何以对。他无法回答老师,他要忙着回家对「行星组曲」进行「收藏」。他想起父母吩咐过他,绝不能向人透露我们一家人从事的工作。此事千万不能说。



但另一方面,光纪对自己的「工作」深感狐疑,所以他迟迟不愿结束两人的交谈。他对今枝有一股莫名的好感。他不会多管闲事,也不会净说些好听话,但感觉得出他拥有坚定的信念。



「老师,把百人一首全部背起来,真有那么了不起吗?」光纪提起勇气问道。



今枝为之一怔。看来,光纪指的是前几天上课的事。光纪一脸正经。今枝试着思索他这个问题的含意。对这个孩子而言,这似乎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今枝很注意措辞,小心谨慎地回答。



「如果可以记在脑中,也许会比较方便吧。不过,也不能说背起来就一定比较好。倘若不懂其含意,只是一味地死背,我不认为这样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只记一些最基本的部分,能灵活地加以组合应用,这样还比较有趣,而且更为重要。」



光纪感到气馁。「倘若不懂其含意,只是一味地死背,我不认为这样有什么意义。」这番话带给他不小的冲击。光纪觉得,这正是他现在所做的事。



看到光纪露出这般沮丧的神情,今枝脑中蓦然出现一个疑问。难道这孩子的父母对他施以英才教育?



在父母身为老师或学者的情况下,有些家庭会在家中自行给予孩子彻底的教育。由于这些父母对自己的教育方式深具信心,所以通常根本不把学校放在眼里。这种想法会影响孩子,使得孩子对学校的功课抱持着敷衍的态度。莫非这孩子就是处在这样的家庭中?



「改天可以去你家吗?因为我还没去你家做过家庭访问呢。可否代我问一下你父母什么时候方便?老师可以配合。」



光纪微微颔首,接着逃也似的转头就走。今枝望着他的背影心想,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今枝一拳重重地击向桌子,发出一声巨响。他的父母可就大错特错了。



*



「光纪,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不想回家,所以光纪在田间小路上闲晃,恰巧被放学回家的姐姐发现,出声向他叫唤。光纪一脸无精打采的模样,捡起石头丢进水潭里。



「没什么。」



「我们回去吧。爸妈就快要进入『晒蠹虫』的状态了,我们得帮忙准备才行。」



「我们老师告诉我,不懂含意,只是一味地死背,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光纪以闹别扭的口吻沉声低语道。记实子吃惊地望着他。



「你该不会把我们家的事告诉他了吧?」



「不,我没说。我只是问他,会背诵是不是很了不起。」



记实子对于光纪的疑惑了然于胸,但她心想,现在就算跟他解释,他也不会明白。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走在一旁。



田间小路的前方走来一名老人,光纪抬起头。



啊,是那位家里种有百日红的老爷爷。



在上学的途中有户人家,家里种着一株高大的百日红树,屋主是名独居老人。每天早上光纪从门前走过时,老爷爷总是在清扫门前,因此光纪在不知不觉间养成了每天早上向他问候的习惯。虽然对方看起来不大好相处,但只要对他说早安,他一定会扯开嗓门回应一声「早」。



那名老人突然身子歪向一边,当场倒卧。



「啊!」



记实子和光纪齐声惊呼,急忙奔向那名老人。老人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



「糟糕,他这是心脏病发作,我去叫人来帮忙,你待在这里!」



记实子看过老人的脸色后,旋即快步离开。



「老爷爷、老爷爷。」



光纪抓着老人的肩膀大声喊道。老人严肃的面容有着一对凹陷的双眼,它正微微移动,对上光纪的视线。



就在那一瞬间,有个拥有强大质量之物朝光纪体内直逼而来。



具有五颜六色,以及丰沛的声音。



老人一生中所有的声音,在光纪的脑中以及全身不住地回响。



在烧焦的原野中迷失方向,不断找寻父母的他、用粗糙的木头做成墓碑,紧抱不放的他、惨不忍睹的黑烟散向天空的黄昏。



半工半读、奋发向上的他、捧着便当朝他跑来的女孩,彼此脸上的羞涩笑容。



首次拥有自己店面的日子、战战兢兢地向女孩求婚时,她眼中泛出的泪光。



夫妻俩的第一个孩子、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妻子灿烂的笑靥。孩子一个一个出世,店面愈来愈有规模,员工人数与日俱增、忙碌却充实的每一天。



冷冰的病房,颓然垂首的他,妻子脸上蒙上一层白布。家中变得死气沉沉,他和那位与自己长得如出一辙的儿子,始终争吵不断、谩骂叫嚣,在儿子房内把相机摔烂的他。镜片碎片散落榻榻米上。儿子以杀气腾腾的眼神瞪视着他,不发一言地夺门而出。哭泣的长女和愤怒的次男。



长女出嫁,次男成为一名医生,他孤零零一人守着房子。一间空荡荡的空屋。



看电影的他。搭电车上电影院的他。他在黑暗中静静地凝望最后的工作人员字幕。导演——猪狩悠介……



在书房的灯光下剪报的他。以颤抖的手从地板下取出剪报本,将它贴满的他。望着孩子们小时候,一家五口合照的他……



老人蓦然静静地阖上眼,光纪这时才猛然回过神来。



当时带给他无比震撼的那种感觉,始终在光纪体内挥之不去。他以茫然的眼神望着姐姐和一群大人们,从远处朝他飞奔而来。



*



「最后还是没看到他在丧礼中露脸。」



「这几年都没过见过他露面,但终究是自己父亲的丧礼,总该到场吧。」



附近居民的窃窃私语声传入光纪耳中。



百日红的红花也已落尽。



平时总是独自一人清扫庭园的那名老人身影,如今已不复见,穿着黑衣频频低头鞠躬的人们,令这栋宽敞的房屋热闹不少。



「你知道吗,那名过世的老爷爷,听说他儿子是电影导演猪狩悠介。令我大吃一惊呢。就是前一阵子在坎城影展中,赢得评审特别奖的那位导演。」



身为电影迷的记实子向光纪悄声说道。



电影导演——光纪想起老人传达给他的影像。也就是老爷爷所看的电影。老爷爷是不是想向我表达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