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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2)


“还是算了吧……”



“这样啊……”



佳绘说完,就急急忙忙地走出家门去打工了。阿满将她送到玄关处。



白色的手杖放在玄关的伞架上。她拿起手杖,用手杖的前端敲击地面,发出坚硬的声音。



对于自己宅在家里从不出去这件事,佳绘的心里应该是相当着急的吧。这种感情的波澜,通过空气传达了过来。即使这样,她也希望只是呆在这间屋子里安静地生活。虽然这样很对不起佳绘,但也只能这么做了。



阿满和她的友人从屋子里出去的时候,躲在壁橱里的明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当他听到玄关的门关闭的声音的时候,他知道客人已经回去了。



玄关的门铃响起的那一刹那,他瞬间判断自己应该从起居室里逃出去,这无疑是正确的。但到底是从后门出去,还是一直藏在这个家的某个地方,他犹豫不决,最后决定还是选择后者。他躲在起居室旁边的屋子里,然后直到听见并非阿满的某个人的脚步声从玄关处传来,他才顺势躲进壁橱里——因为这时逃跑或许已经来不及了。壁橱分为上下两半,里面塞满了被子和衣服之类的东西。明广躲进壁橱的下半段,等待着客人的离去。



嘈杂的吸尘器的声音响起了,想必阿满重新开始扫除了吧。因为非常混乱,所以自己的脚步声很难被听到。于是明广走出了藏身的地方。



她将屋子里所有的拉门和窗户都打开,用吸尘器清扫着六叠大的房间。凉风从打开的窗户透进屋子来,明广一边静悄悄地在走廊里走着,一边转向阿满那边,只见她正在努力地干着活,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走路的声音。明广平安无事地回到了起居室里。



他坐在平常呆着的位置。因为右前方的窗户开着,所以冷空气吹到他的衣服上,非常冷。距离窗户两米的地方就是车站的站台——那个用几根铁柱支撑的,用来遮蔽雨和日晒的简陋的屋顶。因为这个屋顶的缘故,从屋子的一隅向外望去,窗外的天空被其挡住了一半,只能看见一半的天空是铅灰色的。



他回想起刚才在壁橱里听到的,阿满与她的朋友之间的对话。刚才他身处的那间屋子,似乎是她父亲的房间。不知何时,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家里就只剩下他们父女二人了。



那么,阿满的妈妈呢?明广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但是,如果不亲自问她,是不可能知道答案的。



明广很难想象到人数太少的家庭是如何生活的。因为明广的祖父母依然健在,再加上父母和两个兄弟,一大群人弄得家里非常乱。吃饭的时候围坐在暖桌前面,虽然厨房有一张桌子,但他们通常都是在起居室里吃饭——因为人数多嘛。暖桌上满满的都是盘子,一点空隙也没有。她似乎是和父亲两个人相依为命的。那么,他们是在哪里吃饭的呢?餐桌上会空空荡荡的吗?



父亲去世以后,眼睛看不见的她独自在这个家里生活。从这几天的情况来看,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因为是自己住惯了的家,所以即使看不见也可以来回走动,对会发生的事情也了如指掌。



他想起那晚楼梯上夜的漆黑,像小电灯泡那样的光都被沉寂的黑暗所吞噬了。但是她却能在其中毫不犹豫地前行,生活在其中。只要是身处于家里的黑暗当中,她就似乎是万能的。



也正因为这样,她才不愿意离开自己的领域,一个人外出。明广对健不健康这种说法没有什么兴趣,也不会希望她像她的朋友一样,能够积极地外出。但是,她在出去的时候,起码呆在家里的明广会比较自由。



吸尘器的声音戛然而止,没过一会,她就回到了起居室。她向着明广所在的地方前进,由于她的脚步是直接冲着明广的方向过来的,一瞬间,明广还以为自己要被发现了。



明广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身体蜷缩起来,屏住呼吸。她和早晨一样,站在距离明广还不足50公分的地方,将打开的窗户关上。当明广确认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的时候,不禁松了一口气。



她在关上窗户之后就不动了,就好像竖起耳朵想要听到明广的呼吸声一样。然而她随后便转身,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走开了。明广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她停止动作只是偶然的现象吧。



通过观察她的行动,明广发现这个家里有她经常走动和不经常走动的地方。例如,她几乎不来明广潜藏着的屋子一角,只在开窗户的时候才经过附近——就像是一个自动巡回的警卫机器人一样。



如果被她发现的话,想必她会尖叫出来,然后把警察叫来吧。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有人趁着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地潜入家里,毫无疑问会让她感到危险。明广想到这点,不寒而栗。



寒冷的夜晚降临。



阿满刚刚走进起居室。她好像是把身体缩进了被炉里,但屋子里太暗,所以看不清楚。暖炉并没有被点着,屋里唯有从窗户处透进来的车站站台上那白色的灯光。那微弱的灯光刚好能够照亮明广所处的屋子一隅。屋子里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突然,有一个机械的合成声音响起,播报时间是十二月十五日的午后七点十二分。可能她按下了被炉上的钟表的按钮吧。她站立着,聆听着播报的声音。



明广向窗外望去,她将起居室里的荧光灯打开。窗玻璃就像是镜子一样,外面的车站站台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在屋子里站着的阿满的身姿。



明广反射般地靠近难以看清外面的窗玻璃,自己的身影倒映在玻璃上,只有这一部分可以看清楚外面。明广转过头来看向屋内,只见阿满点起了暖炉,静静地横躺在暖炉前面。



最一开始暖炉还只是一块冰冷的金属,不一会儿火就烧得旺起来了。



起居室大概有八块榻榻米那么大,四四方方。被炉放在最中央,明广坐在屋子的角落里。与明广所在位置相对的角落里放着电话,在被炉和电话之间有一块很大的空间,她就躺在那里,身边就是暖炉。明广距离暖炉很远,即使是这样,温暖的光波也越过了被炉,从天花板下的空间里传了过来。从身体的表面到体内,明广全身都被这温暖所浸透。



明广向窗外望去,各个站台的电车都陆续到站了,人们四处散去。刚刚整个车站还冷冷清清,现在瞬间被从公司和学校回来的人们填满了。没过多久,电灯照射下的水泥制站台,从熙熙攘攘又变为空无一人。



明广就着暖炉的火焰,观察着在他面前横躺着的阿满,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阿满是和自己非常熟悉的人。这或许是因为两人一直呆在同一个屋子里的缘故。但是自己的确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这是决不能忘记的事情。为了不忘记这点,他决定最好还是不要一直盯着她的好。



阿满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是就她而言,很有可能只是静静地横躺着而已,这也占据了她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不做家务的时候,普通人都会和同龄人一起出去玩,她却只是静静地躺着。



屋子里有种无忧无虑的气氛——她就像植物一样生活着,明广想。她就像植物一样,张开叶子吸收阳光,是属于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的居民。



他一边观察着横躺着一动不动的阿满,一边感到有些焦急。



最初暖炉刚被点着的时候还很正常,但是过了一段时间,火势就越来越大了。本来火苗处在一个正常的位置上,现在已经窜高了15厘米。



如果火苗不变小一点的话,那就有危险了。如果她能察觉到这一点就好了,但她显然没有察觉。自己到底应不应该起身去把火焰调小一点呢?明广犹豫不决。



而且她睡得如此之熟也太奇怪了。如果她只是横躺着的话,那早就应该察觉到了自己的动静了吧。正在明广犹豫的时候,暖炉里的火一下子又变强了。那个四角的暖炉周围有着像镜子一样的反射板,围在火焰的周围,反射着火焰的光芒,就好像要把整个屋子燃烧掉一样。



当明广开始觉得有些危险的时候,他听到了微小的呼噜声。



她睡着了。



明广决心开始行动,他抬起腰,开始静静地移动。



因为长时间没有站立,他的脚有些麻。这些和这座房子一样古老的榻榻米,因为体重的缘故,开始吱嘎作响。万一她听到这些声音站起来大叫怎么办?明广对此有些恐惧。



但是,比起起火的危险,这也不算什么了。



她在被炉前横躺着。明广在她面前停住,弯曲膝盖半蹲下来,从她的身体之上把手伸向暖炉,阿满的脸就在他的手腕之下。她闭着眼,胸口上下起伏着,睡得非常舒服。



火力似乎是通过旋钮来调节的。明广抓住刻度盘慢慢地转动着。高高燃烧着的火焰,不一会儿就变小了。明广松了一口气。



突然,她睁开了眼睛。明广立刻将伸向暖炉的手臂缩回——难道自己就这么被逮住了吗?



明广保持着半蹲着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她就在他的面前抬起了上半身。然后她衣服的袖子碰到了明广。但是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边还有其他人——即使两人近到了能够在空气中感受到彼此体温,听到彼此呼吸声的距离。



她打着呵欠环望周围,从近距离看,她的眼睛愈发清澈。但是她显然什么也看不见,因此她的视线直接透过了明广的身体,就好像他的身体是一块透明的玻璃一样。



明广半蹲着一动也不敢动,屏住呼吸。



她将手伸到暖炉前,确认了一下火势调节的旋钮的位置。好像在考虑什么一样,她站了起来,走出了起居室。她的脚步声向着洗手间的方向渐行渐远。



明广这才长出一口气,将手放到榻榻米上。



送别佳绘之后,阿满继续未完的扫除。



即使觉得是浪费时间,但阿满还是一直在考虑着临别时佳绘对她说的那番话。她认为不应该自己一个人单独外出。因为眼睛几乎看不见,只拄着手杖外出步行难免遇到困难。但就如佳绘所说的,如果勤加练习,这倒也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阿满对此并不是很感兴趣。



在家里,就连哪儿有什么落差她都清楚得很。但如果是到外面的话,就是个完全未知的世界了。在黑暗当中,障碍物和台阶的突然出现,或者是冷不妨吹到自己脸上的饮食店的换气扇的风,都让自己感到恐惧。自己本来打算在路边走,却一不小心走到了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四处响起的喇叭声,会让自己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尽管有人可以用手杖像触角那样自由地操控,但阿满可没有那种自信能够像眼睛能够看见的时候一样地行走。



如果所有的道路都有视觉障碍者专用的,用鞋底就可以感触到的用黄色的点字砖的话,行走起来就会相当容易。但是,点字砖只有一部分道路才有。



阿满的视力是不可能恢复了,但是每年因为保险和行政的关系,都不得不去医院和市政厅一趟。因为有佳绘这个朋友,所以阿满每次都请她帮忙带自己去。但是去年,与医院预约好的那天佳绘恰好有事。然后,阿满不得不打电话,请市里的身体障碍者协会帮忙安排一个向导。这次帮助阿满的向导,是一位有两个孩子的家庭主妇。



她去阿满的家里迎接她,帮助她乘坐电车和巴士。因为阿满和她是初次相见,所以抓住她的手腕的时候总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每年都会组织在视觉上有障碍的人们一起出游的,你也一起去吗?”



她亲切地邀请阿满一起,这是她从同市的一位弱视的男性那里听到的。



那位男性已过中年,但是相当精神。挽着人的胳膊走路的时候总是挺胸抬头。看他的姿态,一点也不像是眼睛有毛病。说话的声音也总是很洪亮。



但是这位妇女有一次见到他独自拄着手杖出行。因为那位男性眼睛看不到,所以是她先认出他的。不过他的样子与平时大不一样,所以她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这位男性小心翼翼地慢慢行走着,虽说是在一旁观看,但他的不安显而易见。于是她就出声向他打招呼。一听到她的声音,男性的神情瞬间明朗起来。由此可见,对于视力障碍者来说,一个人单独上路行走是多么的让人不安啊!



阿满每当想要出行的时候,都会想起她所说的那番话。“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不出家门的人相当多。大概有四成左右。”



担任向导的主妇同时又说,巴士旅行也就是为了使人们走出家门而准备的。



阿满想,自己就是这其中的一员吧。她不认为自己一定要外出。在家中有限的空间里,与再熟悉不过的黑暗为伍,任何事情都由自己决定,安静地生活。这样的生活方式根本不需要外出嘛!



只要自己在家里安静地呆着,就可以在与这个世界毫无关联的情况下活下去。屋子的周围就像有蛋壳一样的东西,把内侧的黑暗空间和自己整个包裹了起来守护着。



阿满转了一圈,将为了扫除而打开的窗户全部关上。当她关闭起居室的窗户的时候,那个隐藏人物的事情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以前那束光射来的地点,就在自己的正前方。但是,距离佳绘的来访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因为之前起居室里就没有人,所以想必现在他也不在这间屋子里吧。



她放下心来,靠近窗户将其关上。



然后她马上就听到了身边传来了踩踏榻榻米的声音。



那几乎称不上是声音,非常微小。因为她的眼睛看不见,所以听觉就相对敏锐一些。她确实听到从应当没有人在的屋子一角,传来细微的声音。



那是榻榻米上有着沉重的东西,例如人的身体移动的声音。这说明这个家里不止有自己一个人,那个人此刻就在这个屋子里!



阿满轻轻地咬着自己的舌头。因为她不能让那个人看到自己惊慌失措的样子,于是很平常地离开了窗户处,走出了起居室。



如果有必要的话,还是照往常一样行动的好。为了安全起见,一定不能让他起疑心。



她又突然想到,自己并不是如往常一样,过着静静地呆在黑暗中直至慢慢死亡的生活了。如果那人图谋不轨的话,她也有着咬舌自尽的觉悟。但现在,她又在考虑着自己的安全问题,真是自相矛盾啊!



慢慢考虑着,她也稍稍放下心来。恐怖和不安的感觉慢慢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怒意。



扫除完毕,她将所有的窗户都关上以后,就把自己关进二楼的房间里。



不久,心事重重的阿满再次回到了起居室里。



入侵者是否还在屋子的一角,她不敢确定。她从起居室里出去之后,他也有可能移动去别的屋子。但是,在起居室的那片黑暗当中,她直觉地认为,那人还在那里!



因为她将起居室里的窗户全部关上了,所以这里是一处密室。在这其中有一个完全未知的人存在,阿满难免有些害怕。很快这种念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强烈起来的对抗心。



阿满试图测试一件事情。她故意将暖炉的火焰调大,然后装睡。如果侵入者不想死的话,就一定会感到焦急。那时,他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难不成还是继续按兵不动吗?



只要一步做不好,就会引起火灾。不过,她只要在没有发生危险之前将火焰调小也就没事了。阿满确认了一下时间,得知现在已经要入夜了。她打开电灯,将暖炉的火力调到最大,然后横躺下。



很快。自己就可以了解到潜入自己家中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了。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孩子,还是一切都是自己的妄想?其实实际点想,这种假设比起有人藏在自己家里更加靠谱。自己不知何时变得神经兮兮,一听到细小的声音就往不好的地方想,对家中榻榻米的响声也过于敏感。至于冰箱里的东西变少,也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吧,实际上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很快暖炉就变得暖烘烘的,阿满很喜欢在暖炉前蜷成一团睡着,就像猫儿一样。但是一想到可能有人从背后看着自己,她的脖子根就一阵发凉。



从外面传开电车经过的声音,车轮不断地敲击着铁轨,声音非常连贯,这是她从儿时就听惯了的声音。她从小就住在这里,每当她一边叠着父亲的衣服,一边看电视上的重播动画片的时候,总能听到这种声音。



听到电车的声音,她想起了前几天在车站发生的那起事故。



就像电视里的新闻所说的那样,有一个男人死了,而当时在现场的另一个男人下落不明。一定是那个下落不明的男人将他推下去的吧。她记得播音员还在新闻里读过这个名字的,叫什么来着?对了,记得主播说的是“dashimingguang”这个名字。



“dashi”这个姓,应该是写作“大石”吧?但她一直想不起来“mingguang”这个名字应该用哪两个汉字。



阿满回忆起,发生事故的那天派出所的人拜访自己家的事情。警察来的目的,一定是寻找大石明广的下落吧。



想到这里,阿满不禁大吃一惊。既然那个人从警察手中逃走了,就一定要找个地方躲起来。那么,躲在这个家里的人物,一定是那位大石明广了。



发生事故的当天,玄关处的门铃曾经响过一次。当时她推开门,却没有发现敲门的人。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趁这个机会躲进这个家里的吧。



也就是说大石明广,在车站的事件发生之后,逃进了自己家里。而且他应该以前就知道这个屋子里住的人视力有问题,很适合自己躲藏。躲在这个家里的人并不是跟踪狂,而是从警察手中逃走的犯罪者!阿满得出了躲在这个屋子里的人就是大石明广的结论。



但是他为什么要躲在这种地方呢?如果自己是他的话,一定会逃去警察抓不到的地方。比起藏在犯罪现场附近,逃得远远的或许是上策。乘上新干线,逃向遥远的南方怎么样呢?就好像好莱坞的警匪片一样,一边逃避警察的追捕一边逃难。在电车中,切断与警察所乘车厢的连接;从水坝上一跃而下;被关在高层建筑中,然后从窗户处逃离,与可能掉下去的恐怖感战斗并慢慢前进,真是越想越有趣啊!



想到这里,阿满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陷入深深的睡眠当中。虽然只是闭着眼睛在考虑事情,但不知何时就陷入了睡眠的魔沼中不能自拔。自己到底睡了多长时间啊!



她抬起上半身,脑袋非常沉重,睡意像雾霭一样笼罩在自己周围。阿满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如果继续睡下去的话,一定会引起火灾的!



但是,她发现暖炉的火势小了很多,不知有人何时将暖炉的旋钮调小了。她触摸着旋钮的位置,把手伸到暖炉前感受着温度,得出了结论——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潜入这个家中的大石明广将旋钮调小了。



居然错过了重要的瞬间,阿满不禁咂舌。



但是,她依然有种满足感。在自己睡着的时候,终于让他有所动静了。而且他也不会想到,是她故意将火势调大的吧。



帮助她将火势调小的他,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吧,阿满心想。一般来说,在不通知主人的情况下帮助将暖炉的火调小的人,应该都没有什么恶意才对。



阿满在洗手间洗了把脸,觉得肚子有点饿,所以决定去吃晚饭。



当她想到家中侵入者的事情的时候,总会感觉到黑暗之中有种危险的东西存在。但现在这种感觉弱了不少,她甚至觉得连空气都轻柔了许多。不过不管怎么说,随随便便进入别人家里这种事都是不对的。



到现在为止,她都装出一副没有发现侵入者的样子。可能他至今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发现吧。就这样先持续下去,然后抽个时间找个人商量一下吧。



今天佳绘来自己家的时候,并没有与她谈这件事的机会。必须要等到跟她一起外出的时候,才能谈论他的事。如果是在外面的话,就不必担心大石明广会听到,可以慢慢和她谈了。



她走到厨房里,将椅子移动到架子前面。她想要拿下来在架子高处的盘子,但是站在地下是够不到的,所以必须要踩在椅子上面。



她站在椅子上,找着自己想要的盘子,找了好一会,都没能从大堆的小碟子和沉重的砂锅中找到自己想要找的盘子。



不如给他做一份饭怎么样?如果这样的话,他或许就会认为自己有一定的利用价值。当然,这不是她的本意。



椅子摇晃得很厉害,这把椅子以前就在家里,已经很老旧了,不过阿满觉得还能凑合着用。



当她想要重新站一个稳一点的姿势的时候,却发现已经太晚了。



她的左脚踩到了椅子外面,然后摔到了厨房的地板上。



她的左肩猛地撞到了架子上,一股冲击般的疼痛感穿梭在体内。



虽然眼睛看不到,但她能感受到架子倾倒得很厉害,隐隐约约感觉到架子那巨大的影子覆盖在自己身上。不过实际上,架子并没有倒。



从上面落下了很多东西,在阿满身子周围弹了起来。大概是那些她平时不怎么用的小盘子,她瞬间就明白了。其中有一枚掉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等到周围没有一点声音,她才感觉到自己的脚和腰都痛得要命。



不过很幸运,掉下来的都只是些小盘子,阿满长出了一口气。



砂锅没有掉下来真是太好了。那可是又大又重,重量甚至能杀人的砂锅。如果这个砂锅掉到自己脑门上,是不可能安然无事的。最坏的话,自己会就此归西。如果佳绘知道自己是被砂锅砸死的话,说不定不会悲伤,反而会哈哈大笑吧。



她站起来,用手摸索着周围的状况。小心着别让碎片割破自己的手,地板上小盘子的碎片散落了一地。



她穿着拖鞋,用扫帚扫着地上的碎片,因为自己看不见,所以格外小心。



她用手试探着桌子和椅子的位置,用手摸到了一个很硬的东西。桌子上摆了一个巨大的块状物。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检查着,发现这居然是砂锅。



然后阿满又另找了一把不会摇晃的椅子踩了上去,在架子上面摸索着,本应该在这里的砂锅却不见了。



难道刚才的砂锅是掉到桌子上了吗?不对,那样的话可不止这点声音。更不可能是轻轻地掉下来的。而且架子与桌子之间有一段距离,如果架子倾倒的话,砂锅应该掉在身处正下方的自己的身上才对。



她想来想去,应该是谁在空中接住了砂锅,然后将其放在桌子上的才对。啊啊,是这样啊!阿满想明白了之后,向着不知道是不是在那边的大石明广发出了“谢谢”的声音。她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而是发自内心的说着。



当她说完之后,发现大事不妙。



十二月十七日



明广藏在阿满家里已经一星期了。这也就是说,从松永年雄死那天算起开始已经过了一星期。这个时候,街上比较热闹的地方已经开始装点起圣诞节的饰品了吧。但是,她似乎对这样的活动并没有兴趣。



而且,明广也没有看到她自言自语,或者是用鼻子哼歌。不过虽然世界上的人们都会庆祝圣诞节和正月,她还是会在家里静静地呆着,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吧。



他坐在起居室的一角,倾听着远处传来的洗衣机低沉的鼓动声。大概她在洗衣服吧。



明广开始在意起自己的衣服。因为到现在为止一次都没洗过,差不多要换洗一下了吧。趁着她夜里睡觉的时候,借洗衣机用一下不知道会不会被她发现。要不就先把所有的衣服脱下来藏着,然后等到她外出的时候一起洗。



不过,明广觉得她一定感受到了什么,从而知道了自己的存在。



他想起了两天前的那个夜晚,她站在椅子上,想要取下放在架子高处的东西之时。当他看到她的姿势的那一瞬间,就有不祥的预感。那把椅子看上去就是一堆旧木头组成的。当她站上去的那一刹那,明广就觉得椅子歪了一点。



他想象着她从椅子上摔下来,架子倒在她身上时的景象。当然,他不能过去救她。



比方说,自己将摔倒的她扶起来,那样自己的存在也就暴露了。倒不如让她受重伤住院,这样在这个家里呆着会更轻松。所以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决定不管不问。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出事了。阿满从椅子上摔落下来,被她撞到的架子眼看就要摔到她身上了。从明广所在的起居室一角到厨房,也不过只有五米远,所以明广瞬间就赶到了她的身边。他一下子将马上就要倾倒的架子扶回原地。因为架子已经倾斜了,放在架子里面的东西通过玻璃门掉出来。明广来不及接住盘子,但及时接下了距离倒在地上的她的脑袋仅有十几公分的砂锅,顺势将其放在一边的桌子上。然后开始自责起自己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大概是在自己还没有察觉的时候,身体就提前行动了。他早就做好了如果她从椅子上摔下来,就跑过去的准备了吧。



从椅子上掉下来的她完全吓坏了,一动也不敢动。明广急忙返回起居室。一方面担心脚步声被她听到,一方面担心如果继续呆在这里,会有被清扫着碎片的她看见的危险。好不容易她才站起来,开始确认起周围的情况。明广从起居室里望着她,她开始拿着扫帚清扫起散落一地的碎片。



她在桌子上摸索着,发现了砂锅的存在。



明广瞬间明白了,自己犯了重大的失误。砂锅放在桌子上也太不自然了。虽说应该将砂锅放回架子顶上,但自己当时太过着急,一心只想着快点离开她身边,结果就随手将砂锅放在桌子上了。



明广深吸一口气,摸到砂锅的阿满再一次查看了架子上面,然后轻轻吐出一句话。



“谢谢……”



声音非常微弱,但是能确切地传达到尚有一段距离的明广耳中。这并不是自言自语,而是确实的向这个家中的某个人传达的谢意。



她意识到了潜伏在这个家里的自己的存在。但是,却装作着对一切都并不了解一样生活着。明广明白了这个事实。



她在发出声音之后,就好像发觉自己刚刚失言了一样,表情僵硬起来。但是,紧接着她就像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清扫着盘子的碎片。



第二天,明广目不转睛地监视着她的行动。既然发现了擅自闯入自己家中的人,那么通知警方也是很正常的举动吧。为了及时注意到她是否会给警察打电话的动向,明广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一整天。但是,她好像没有这个意图。



她的步调还和往常一样,就好像不想引起任何争端而当做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过着自己恬静而封闭的生活。



明广也配合她的做法,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生活着。昨晚的事情是一起事故,自己出手相助也是事故,而她对自己说的话也是事故。就当作这些事故都不存在,一并忘掉好了。在这种沉默的气氛中,两人形成了如此的默契。



相隔两个晚上之后,明广一边听着洗衣机的滚筒回旋的声音,一边回想着那天的事。



他向窗外的车站的站台望去,窗口的正面正好对着细长的站台的一端,铁路的另一端也有一个水泥制的站台,列车定时地从中间穿梭而过。



阿满已经发觉了有人在她家中寄住的事情了,然后她的发觉也被对方知晓了,但是她并没有去叫警察。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明广一直都在想象着她发现自己的存在时的景象,内心对此非常恐惧。他曾认为她一定会尖叫。但是,她并没有这么做。



正在明广思考的时候,阿满拉开了起居室的拉门。



阿满走进起居室,一副冻得不行的样子钻进了被炉。那个位置正对着暖炉。她像往常一样横躺着,就像是在声明自己以后就会在这里离开人世那样一动也不动。



起居室就像一个密室一样。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她明知道这里有两股呼吸声,却依然像不知道一样生活着。



一直以来,明广都决定在阿满在起居室里的时候绝不动一下,保证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如果发出任何细微的声音,都有可能被她听到。但是既然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存在,那出不出声音也没什么大意义了。



到现在为止,他对躺在自己面前的阿满,都只不过是像对待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一样斜视着。但是现在已经不能这么做了。



明广交替看着窗户外面和横躺着的阿满。她一如既往地横躺着,陷入了自己一个人的世界。



她知道自己的存在,自己也清楚这点。就算她采取像以前一样的生活方式,但她的脑中,依旧有自己这个侵入者存在,只不过是把自己当做成一个涂上了油漆的透明人罢了。但明广却不能当做两天前的晚上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了。



犹豫过之后,明广暗自下了决心。



然后他开始行走。



当他踩踏榻榻米的时候,平时人们根本不会注意的踩踏声,现在却像噪音一样,在寂静的屋子里传播开来。横躺着的她不可能没有察觉。



阿满就像是吃了一惊,一只手撑起自己的上半身,从榻榻米上坐起来。空无一物的眼瞳向上方望去。她的表情简直就像一个被从睡梦中摇醒的孩子。他拉开了通往厨房的拉门,门是用薄薄的玻璃做成的,拉开的时候会发出振动的声音。



这个家中的确有其他人的存在,明广再次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她。他很想知道接下来她会采取怎么样的行动,如果她突然尖叫起来就直接从这个家里冲出去吧,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直接与她交谈总归太过招摇,但如果是从远处丢一块小石头远远地作个招呼的话,就不用与她直接接触了。不过出声的话,也就如同是自己的身影在她面前完全暴露了一样,明广很担心这个。



她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直到确认了不会再发生什么事才横躺下。明广从厨房望着她,她似乎既不想求助,也不想给警察打电话。甚至连头发会被被子压翘都不在乎,慢悠悠地将脸埋进被炉的被子里。



他不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她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也是事实。明广有些怀疑自己的所见,不过他心中却也有着“或许这样也是可以的”的一种想法。



也就是说,当她在他的身边之时,他是拥有发出一些微小的声音的权利的。他在厨房坐了一会,然后走回起居室。那时她就像对他的足音完全不在意一样,继续躺着睡觉。



但是,事情却也和明广想象的不太一样。当天色变暗之时,窗户外能看到的站台上亮起了点点灯光,她也做出了她的回应。



她做了炖菜当做晚餐。但是在厨房的桌子上,并排着摆着两个碟子。一个碟子当然是给她用的,而另一个是给谁用的,明广心中有数。但他觉得这实在太过离谱,所以打消了这个念头,更是不敢上前打听那个碟子到底是为谁准备的。



两个碟子里都装着温热的炖菜,桌子上香气四溢,明广从起居室的一角望着这一切。



做好就餐的准备后,阿满坐到了椅子上。她本应该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进食才对,但她却迟迟没有开动。



明广明白她没有开始进食的用意。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轻轻地走向了饭桌。他尽量不发出大的脚步声,以免吓着她。



在她对面的坐席前面的桌子上摆放着盛满炖菜的盘子,就像是正在等待着谁前来就餐一样。明广轻轻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她听到了拉开椅子的声音,从而得知对面有人坐下了。她随即拿起了放在手边的勺子——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



明广一边担心着菜里是否会被下毒,一边拿起勺子品尝着炖菜的味道。温热的液体从舌尖处扩散开来,这顿一言不发的晚餐开始了。勺子碰到盘子的声音就像能够震动屋子里的空气一样,显得很不和谐。当然,菜里是没有放毒的。



在自己面前与自己共同进餐的这位姑娘,如果是外人来看的话,两人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或许会被认为是一对经常聚餐的好朋友吧。



明广望着她的眼睛,她没有看盛着炖菜的盘子,也没有望着明广的方向。她将左肘撑在桌子上,微微前倾,脸稍微有些低。视线望向下方的空中,就像是幸福地享用着炖菜的美味一样,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从盘子里升起的汤的热气,飘上她的睫毛。



难不成自己现在坐的座位,是以前她父亲的位置吗?虽然两人并没有对话,但炖菜的温暖将之前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两个人似乎都从原来身处的位置一并前进了一步,与对方的距离缩短了一些。



他们没法将除自己之外还有其他人的存在这个事实否认,也就必须正视这个人的存在。当两人互相知晓了对方的存在那一刹那,所谓的无视也就烟消云散,各种各样的接触也随即展开。



阿满刚上小学的时候,经常和要好的小伙伴们一起去某人的家里玩。一人独处的时候,她喜欢在车站周围闲逛。



铁路与道路之间有着绿色的铁丝网,这是为了防止孩子们不留神闯进铁路而特别设立的,也兼备着防止没有买票的人溜进车站的功能。



距离站台很近的地方,有一部分铁丝网已经破裂了,差不多有她这么高,可能是被车撞破的吧。铁丝网被撕开了,绿色的护膜也破了。那部分生了锈,变成了赤红色。



小心着不要被裂开的铁丝网刮到,穿过这里,就可以抵达站台的一端。这里并不是什么大车站,虽说是有个站台,也不过只是在铁路两侧一边砌一个巨大的水泥块罢了。售票口只有一处,站台两边用一座天桥连接。



站台的位置比她高一些,所以即使穿过铁丝网,也不会被站在站台上的职员和乘客看见。



她非常喜欢坐在站台下面那阴暗又狭窄的地方。那里有着支撑着混凝土水泥制成的柱子和铁架,地上铺着很凉快的细沙,被太阳晒到的的地方杂草丛生。



不管是车站的人,还是行走在路上的人,这个秘密空间都不容易被发现。铺设铁轨的地方有些高,地面倾斜着。坐在那里,倾听着从眼前经过或停止的车轮所发出的轰鸣声是她的最爱。



盛夏的正午,太阳将铁轨晒得烫人。躲在站台之下的阿满望着因为过热而有些摇曳的景色。虽然躲在站台下很凉爽,但急行列车经过的时候,依然会将热风和大地的震动声一股脑地吹到站台下。



到了下午,强烈的日照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夕阳西下,染成赤色的日头开始照向躲在站台之下的阿满旁边。从远处传来刹车的警报声,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几分寂寥。



有一天,大概是暑假的时候吧。就在她觉得差不多该回家了并从铁丝网的断裂处穿过去的时候,与正在路上走的父亲不期而遇。因为平时父亲就警告过她不要接近铁路,所以这次狠狠地训了她一顿。



这毫无疑问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但父亲会那么愤怒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对让父亲生气的自己感到悲哀。甚至担心父亲会丢下自己一个人去远方。



父亲只是普通的公司职员,每天都要穿西装打领带去上班。因为阿满也要去上小学,所以两人都是一同出门,同时将家里的门锁上。



从她懂事开始,就一直是与父亲两人同住。据说她的父母是离婚了,但她记不起母亲的长相,所以也不怎么在意了。每当去朋友的家里,即使是朋友的母亲端点心上来的时候,她也不会去想象自己的母亲现在究竟身处何方,自己的家庭为什么没有母亲存在这样的事情。



“她经常穿着白衬衫。”



关于母亲的样子,父亲只提过这么一句。她已经忘记了当时是怎么引起这个话题的了,只对“白衬衫”这个字眼有印象。



父亲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正在剪着脚趾甲。看上去有些难为情。阿满在一边叠着洗好的衣服,一边想着父亲别把脚趾甲盖散落在榻榻米上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