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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 2)


呼叫音结束了,有人接起了电话。



“你是?”



听筒中传来年轻女性的声音,是佳绘接起了电话。



“是佳绘吗?”



听筒的那边,对方沉默着。



“昨天的事情真是太抱歉了,我想跟你好好……”



阿满正说着,对方就挂了电话。这也就是说,对方不想跟你说话。阿满很不安,头脑又发热起来。



她再次拨号,等到呼叫音消失,就立即大叫起来:



“我想跟你说话!”



通话又中断了,她不知所措地单手拿着通话器站着。



虽然她急切地想要道歉,但热脸却贴了冷屁股。她甚至担心佳绘会从此就忘掉有关自己的事情。阿满站了起来,披上父亲的外套。昨天她回来的时候,直接将外套放在了厨房的椅子上。她将外套口袋里的手套掏出来戴上,径直走向玄关处。她考虑着直接去佳绘家,既然不能用电话通话,那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小时候她经常去佳绘家玩,路她大体上还记得。



她穿上鞋,用手在伞架处摸索着白杖。去她家的话,就一定能和她说上话了吧。她坚信佳绘不会将她赶出来,如果真的不跟她说话的话,那她就站在她家门口等到她开口为止!



她将玄关的门打开,冬天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吹在她的脸上。她想要走到佳绘的家去,但是却一步也迈不动步子。鞋就好像陷进了地面上的坑里一样。



她静静地关上屋门,坐在玄关处的台阶上。她就像掉进一个大洞里一样,对自己迈不动步子的脚毫无办法。虽然她明白不站起来就无法到达佳绘的家,但越是往这上面想,就越觉得外面可怕。车的喇叭声在她的耳边反复回响着,她就好像失血一般全身无力。



去佳绘家这个想法真是愚蠢无比,自己就连附近的便利商店都没有一个人去过,更不用说是如同远在天边的佳绘家了。



她的鼻子抽搐了一下,声音在玄关中反复回响着。



她诅咒着在黑暗中无能为力的自己。虽然想和佳绘见面,却因为胆怯而迈不动步子。刚才开门的那一刻,从门外吹来的那一阵冷风,就好像在嘲笑自己一样。她想起了自己还是中学生那会没有自信的事。自己就跟那时一样,弓着背,用手臂环抱着自己,忍耐着身上的抖动。



不知何时,他走了过来,阿满甚至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在玄关处坐着的她,感受到了手周围的地板吱嘎作响。周围的黑暗就好像化作一个人形一样。她刚意识到了他在身边,想要抬起头来,自己的手腕就被抓住了。



之前两人在家里甚至都没有过身体接触,一直都是慎重地避开彼此的。这让阿满无比惊讶,她被拉了起来,玄关的门也随之被打开。



清新的空气再次流入屋里。



他好像是在一边穿着鞋。阿满听着他穿鞋的声音,心里一边想着他到底清不清楚自己和佳绘吵架的内容,还有自己不敢一人外出的恐惧。



难不成他要带自己出去吗?阿满很清楚对于他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他被警察发现的话,会立刻被逮捕。即使是这样也要带着自己去佳绘家吗?



他穿好鞋,先从家里出去了。阿满终于不再犹豫,抓住了他的手。宛如乘着他手心的温暖一样,阿满走出了家门。



虽然没有风,但天依然很冷。天空被一层薄云笼罩,看不到太阳。道路两侧的房屋都关着窗,静悄悄的,四周很是寂寞,就好像在无人的小镇中行走一样。



冷风穿过可能是阿满父亲的毛衣的缝隙,明广的身体被冻得有些发凉。这件衣服是他擅自借来的。此刻她正静静地抓着明广右手腕的衣袖。



当他在玄关出伸手扶起她的时候,她一脸的惊讶。但是这并不是困惑,而是立刻就完全明白了他的用意的表现。



他是从昨天她和朋友外出并且吵架的事情,和她在话筒里大叫的言语中推断出她要去见她的朋友的。然后,看到她在玄关处踟蹰不动,也就不难理解她内心的恐惧了。既然她必须要去见她的朋友,那明广就不得不伸出援手了。即使她会因此而恐惧,也必须要将“她这么做是对的”这种心情传达过去。



她戴着手套的手触碰着明广的手腕。他能微微感受到这个重量。两人之间那就像细线一样的联系,因为这层重量而变得更加贴近了。



阿满用左手触碰着明广的手腕,同时用右手的手杖确认着地下的情况,慢慢走着。明广并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所以只能跟着她的脚步行动。没多久她就小心翼翼地将手离开了明广的手腕,但她即使是松开了手,又会马上抓回来。



她是想要一个人走路吧。虽然她很信赖明广,但也一定觉得一直拉着明广的手腕,依靠着他走路是不行的。她有些不安,表情上却带着几分决意。她的肌肤就像是没晒过太阳一样雪白,鼻子和脸颊被冻得通红,就像在传达着她内心纤细的颤动一样。



明广犹豫着是不是应该鼓励她一下,但因为从没有与她进行过对话,所以一时也不好开口。



在反反复复抓住放开明广的手腕之后,她的手终于完全离开了明广,开始一个人行走起来。明广望着她,就好像看到一只因受伤而不敢飞行的鸟终于回归天空一样。



她用手杖试探着脚底下的情况,走得十分细微慎重。一直以来到底有什么样的困难在羁绊着她呢?从最初不敢离开他的手腕,到开始一个人行走,这之间的决心与不安无不显示着她迈出这一步的艰难。



她拄着手杖,独自一人走在寒冷冰冻的泊油路上。从她的背后看着她行走的姿态,明广顿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受的伤痊愈了。真是不可思议啊!



突然,正走着的她向左边伸出手来,像是在寻找着明广。难道是她在走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明广赶忙走到她的身边,抓住她的手。



她好像安下心来了,嘴边绽放出了微笑。大概是一直在担心着明广是否在她的周围吧。



她再次离开了明广的手腕,一个人继续走着。她一边用白杖探着脚边,一边确认着道路右面建筑物的位置。只有这样,才能在没有光的世界中确认自己是不是走在路的边上。



她走过了住宅密集区,视野逐渐开阔起来,面前是一条横向流淌的河。这条河并不大,但是水的流速很快。上面架着一条可能是战前架设的古旧的桥。



桥的扶手还不到膝盖高,若是她走错一步,后果不堪设想。直到她安全渡过桥梁,明广才安下心来。



鸟儿在电线上高唱着。虽然是随处可见的鸟,但她还是停了下来,寻找着鸟儿的位置,就好像是第一次听到鸟叫声一样,侧耳倾听着。她的表情十分纯洁,给人一种好像是第一次外出,见到了一种叫鸟的生物一样。



然后她再次行走起来,可能是没能用手杖发现吧,她的面前是道路的岔口处。而明广一时之间也忘记了她的眼睛是看不见的。从道路的一端飞快地驶过一辆自行车,乘在上面的好像是个中学生,他似乎也没有发现阿满。



于是明广飞快地在自行车撞到阿满之前,抓住了阿满的衣服。自行车擦过她的鼻尖驶过。那个中学生这才发现阿满,急忙刹车,然后又踩踏着脚踏板离去了。



她挽着明广的手腕,一脸的惊讶。直到听到自行车的刹车声,她才发现自己差点被自行车撞到。



“谢谢……”



她震惊地小声说道。



“真的多谢了。”



她又一次清楚地说道。



她的朋友家到底有多远呢?明广一边看着再次行走起来的阿满,一边想着。既然不乘电车和巴士,那一定是靠走就能走到的距离吧。很显然她清楚应该如何走,即使眼睛看不见,脑中也好像有一幅地图一样。



她来到了一个车比较多的岔路口。耳边回响着汽车引擎的声音。面前的道路上汽车不少,两人等待着信号灯变绿。



她站到了像点字一样突起的黄色地砖上。用脚的里侧反复确认着那种突起的感觉。仔细看一下,黄色的地砖有两种,有像点一样并排突起的,也有像细长的棒子一样向同一方向排列的。只要知道排列的规律,就能了解这些地砖表达着什么意思。



信号灯终于变绿了,熟悉的旋律流淌在空气中。阿满听到音乐,开始穿过人行横道。她在停成一排的汽车前快速走着。明广从没有对信号灯变绿时发出的音乐声那么感激过。



他们经过一所小学。明广从围墙间向里望去。正面是一个很宽敞的运动场,里面是白色的校舍。现在正值寒假期间,所以没有人,很是寂静。



小孩子们在路上跑着,从阿满的身边擦过。他们大概不清楚阿满为什么要拄着白色的手杖,而阿满也因为脚边突然有什么东西经过而吃了一惊。



“这是?”



“小孩子啦。”



明广很自然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



阿满点点头,又开始走了起来。明广这才想起来,这好像是他们的第一次交谈。但这交谈竟无比自然,就像老朋友之间的对话一样。



他们沿着小学外面的道路往前走着,道路右手边的校舍耸立着,道路被影子所覆盖,明广感到一丝寒意。



在他的面前,落下了几个小白点。



最初他以为是尘埃,后来才发现这原来是雪。



明广抬头望去。右手侧的小学校舍占据了白色天空的一半,电线杆沿着人行道耸立着,黑色的电线与天空平行。



时而有白色的东西掠过黑色的电线。如同小精灵一般的雪花静静地落到高耸着的校舍的水泥墙上。雪势不算很猛,应该不会堆积。视线中尽是一片茫茫的白色,细雪不断出现在空中,飘向地面。



明广感到脸颊一阵冰凉。而她也直到现在才发现下雪了,驻步停下,取下没有拄着手杖的左手手套,手心向上,等待着雪花飘到自己的手里。她似乎很喜欢这种感觉,乐在其中。



明广望着她,一片雪花降到她的手心中,一瞬间白色就消失了,化作透明的水滴。



他觉得这很浪费时间,他想要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他看着不断落到地上化作水迹的雪花,察觉到了时间正在不停地流逝。



将她带到外面的时候,他也考虑过,如果被警察抓到该怎么办。但他并不害怕,如果被逮捕就逮捕吧,反正他已经下了决心,不再会到阿满的家里了。



阿满用没有戴手套的左手在空中轻轻一挥。这是她在寻找明广的信号。明广赶忙用右手腕触碰了一下她的手指。她紧紧地握住明广的袖子,向前走去。



似乎是到了阿满的朋友家附近了,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座房子前。



这是一座街道拐角处的二层小楼,西洋风格,铺着茶色的瓦片。风儿在屋顶的一角盘旋着,一片片雪花随风飞舞着。



她用手摸着门牌上的字,上面雕刻着“二叶”两个字。她用手指感受着字的凹凸感,确定了自己没走错地方。



“这就是我朋友的家。“



明广从她的话中得知,自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在这里要与自己分别,进入朋友的家里。这是擅自进入别人家里,窥探别人生活的自己,唯一能做的报恩。



“我认为你不是坏人。“



她知道自己正抓着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吗?难不成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明广无法判断,也不好意思向阿满打探。



她有些遗憾地将手拿开,向阶梯上走了几步,准备按响玄关处的门铃。不过,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望向明广的方向。



“你穿这件衣服一定很冷吧。“



她脱下正穿着的外套,交给明广。



“我向佳绘借衣服就可以了,哦,对了,佳绘就是我要找的这位朋友的名字。“



既然自己不打算回阿满家,那或许也没法归还这件外套了。但是明广也不好让她举着衣服干站着,只得接过了外套。外套的样式很中性,不过对于阿满来说是大了一点——因为明广穿着正合适。



“这件衣服的感触和父亲以前经常穿的毛衣很像。“



她八成知道了自己擅自借穿这件毛衣的事情了。



她随后拄着手杖,一级又一级地一边确认着一边登上台阶。明广稍微离远了一点望着她,只觉得胸口一紧。



她站在门前,在按响门铃之前,她一脸感谢地向着明广这边转过头来。



“你先回家吧,门我没有锁,我可能要和佳绘一起回去,不过也不一定,但肯定不要紧的!“



她随即按响了门铃。



明广站在远处,偷偷望着情形。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打开门出来了,她就是阿满的朋友吧。她在玄关处看到阿满,惊讶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两人严肃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她将阿满迎进家门。



两人一定能和好如初吧,明广坚信如此。



他披上外套,离开二叶佳绘的家。虽然她说让自己先回家,但自己已经下定决心了。那时她明朗的表情让明广此刻有种背叛了她的感觉。



在街角有张地图,他寻找着最近的派出所。在一条主干道上有一个,入口处有着玻璃做的拉门。



他决定直入正题,向警察说明自己并没有杀死松永年雄。警察会不会相信这个说法,自己无从得知。不过再呆在阿满的家里,也只会给她添麻烦。



因为在印刷公司的更衣室里,他对若木说过自己对他们抱有杀意。所以自己的嫌疑当然没那么容易洗清。



但是犯人确实不是自己。



他站在派出所的门前,越过玻璃向里望去。里面有一个年轻的警官和一个年老的警官,两人都穿着制服。荧光灯的白色灯光很耀眼,与外面一片阴云的天空相比,里面就像是无菌室一样洁白。



他将手搭在门把手上,又犹豫了一下。



还不用急着说明情况吧。如果被拘留的话,就不能向外界打电话了。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先跟家里人打个招呼再来也不迟。



他透过门的玻璃,与里面的警官四目相对。他没有意识到明广就是通缉犯,用眼神询问着明广想来干什么。



他低下头,远离了派出所。明天再来吧,他想到。但今晚在哪儿过夜就成了问题。既不能回到阿满家,当然也不能回到自己的公寓。



烦恼了许久,他最终向着市中心走去。



佳绘的房间里有个暖风机,阿满能听到从脚边传来的温暖的风吹动的声音。舒适温馨的小房间里,不知道还是不是像高中那会儿,贴着她中意的电影海报。阿满坐在她的床上,佳绘则坐在桌子前面的椅子上。



她家里还有上中学的弟弟和上小学的妹妹。坐在她的房间里,随时都可以听到家里人喧闹的声音。



“家里很吵,真是对不起。”



她带着歉意说道,她时而会打开门,向着一楼叫着让他们安静一点。但这也只是暂时管用,过不了多久,吵闹声又会响起,还和往常一样。



“你是怎么来到我家的?”



“走来的,但是也不完全是一个人走来的。”



她向佳绘说自己最近认识了一个很亲切的人,是他帮助自己来到这里的。佳绘很想知道这个人是何方神圣,但阿满不想明说,只说是附近的人。



“如果我是一个人来这里的话,不知道该有多困难。”



她回想起和大石明广一起走的这段路,得出结论。



他现在是不是在向家里走呢?可别让警察给发现了。如果让别人知道自己是这么对待一个杀人犯的,很可能看不起自己。但她不在乎。



“来这里一路上,很不容易吧。”



“一个人的话,恐怕已经死了三回了。”



“你没有迷路吗?”



“一个人的话,或许会迷路吧。”



“不寂寞吗?”



“完全不寂寞,因为我不是一个人!”



当她出声的那一刹那,自己的感情就高涨了许多。虽然她想将其抑制在胸膛里,但还是随着声带的震动嚷了出来。“



“但是,从今以后,我也会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练习走路的。”



“这和你之前说的可不一样哦。”



佳绘揶揄着她。



“是啊,因为佳绘经常拜托我这么做,我觉得必须给你一点面子嘛。”



她本想揶揄回去,但失败了。她此刻的脸和声音都不适合演戏,在佳绘看来,自己会不会像一个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小孩呢?



一个人独自呆在家里,过着有少许快乐但又孤独的日子。她原以为一生都会如此。对于他人来说,这种生活方式一定是相当古怪的,但这个世界上却也有人只能这么生活。自己以前也是其中一人。



这种生活方式并不能说是坏,这样简单而谨慎地生活,一样可以获得微小的幸福。不过他人看来,这种生活与其说是幸福,不如说是悲哀吧。但这种如同盆景植物的生活其实也是不错的。



但是,自己已经下了决定,要走向外面的世界



“佳绘,外面还真是有趣呢……”



她觉得如果不这么说一句,胸口就有可能爆炸。



除了这句,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更像样的话能表达出自己的心情。



阿满在佳绘的陪伴下,向着自己家走去。



但现在她不需要佳绘挽着自己的手腕了。她拄着手杖,自己一人前行着。但在紧要关头还是要靠佳绘指路。虽然感到还是有些危险,但她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一定可以一人出行。



“对不起,还要让你陪我回去。”



“没事,正好我也想出来转转。“



佳绘说阿满那笨拙的走路方式,就像在平地也经常跌倒的小狗一样。还说她看得心惊胆战,不敢将视线离开阿满一刻。



她向佳绘借了大衣。太阳应该已经落山了吧,因为她没看到那个红点。还是说只是被云彩覆盖了呢?



她考虑起了穿着她父亲的大衣的大石明广的事情。从刚刚开始,她就时不时地猜测着他现在究竟在干什么。他现在可能是呆在起居室的一角吧。不知道他会不会擅自打开取暖器具来让屋子暖和点呢?



到目前为止,他一次也没有擅自打开暖炉,或是钻进被炉。或许是怕被她发现吧,他宁愿在冰冷的屋子里忍耐着。除非阿满打开暖炉,否则他只能在天寒地冻中打着哆嗦。其实他不用这么拘束的,如果得上感冒就麻烦了。



回去后该跟他说什么呢?如果跟他说话的话,会不会破坏什么,以至于两人的关系不能恢复到像往常一样呢?这种恐惧感就好像是一只靠近自己的狗,被声音吓到而逃走一样。但是,她认为现在没有问题了。因为在来佳绘家的路上,自己已经和他交谈过了。



“阿满,你要去哪儿?那边是墙啊!”



旁边传来佳绘的叫声。她用白杖的前端试探着墙壁。不知什么时候,她前进的道路就倾斜了,就像是一只坏了舵的船一样,沿着弧线向墙壁走去。



她定定神,再次向前走去。自己是因为想着他的事情才会走歪的。闲着的时候,还是手里在干点什么的时候,自己的脑子里都会被大石明广占满。她了解到了这个事实的瞬间,觉得自己变得脆弱了。在没有认识他之前,她从没有为这样的问题伤过脑筋。而如今她一想起这个家里没有他的情形,心中就无比苦闷。



但是,另一方面,他也给了她走出家门的勇气。自己是变强还是变弱了呢?阿满越来越难判断了。或许两种都有吧,阿满觉得自己的这种不安定感很可怜。



佳绘再次出声提醒阿满,原来她又险些撞到墙。



她们走近铁道,警报声穿过冰冷的空气,传到阿满耳中。来到了铁道附近,也就意味着阿满的家就近在咫尺了。



“谢谢了,佳绘,这之后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真的?“



阿满点点头。她有些担心,但还是和阿满道别。阿满向她挥着手,直到她的鞋音渐渐远去。她终于又回到一个人的黑暗中了。



这之后就看白杖的了。阿满紧张地走着,虽然家附近的地图她熟悉得很,但这也只是几年前的情况,对于新铺设的道路她可无能为力。



能够在危机中帮助她的人此刻都不在她的身边。她绷紧神经,小心着不漏听每一辆车的声音,一步一步地走着。



以前一人出行的时候,那种刺耳的车喇叭声,现在竟没有带给她任何痛楚。



她用空着的左手扶着铁丝网,确认着自己在道路的边上。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总算走到了目的地。



似乎正赶上电车进站,沉重的金属车轮压在轨道上,发出高昂的摩擦声。阿满站在车站前,静静听着。



检票口处的脚步声混杂着,很显然不是通过的好时机。她稍微离开剪票口,站在车站入口前。在她记忆中,自动售票机应该就在自己旁边。



等到周围安静下来,自己的面前的脚步声完全消失。阿满听到了电车出发的声音,前面的车厢牵扯着后面的车厢,她想象着电车就像一条长虫一样,蠕动着前进着。



周围已经完全静下来了,阿满开始移动,靠近了检票口。从她孩提时代开始,检票口就是人工的。在检票处有一个小窗口,那里面有一个负责检票的职员。



“对不起。”



阿满出声说话。



“请问您要去哪儿呢?”



从窗口里传来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



“不是,我不是要乘电车……”



她不知该如何表达好,但很快,她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想向您请教一件事情,可以吗?”



确认了椅子的位置,阿满才坐下。椅子因为她的重量,发出吱嘎的声音。这跟她小学的时候,教师办公室里老师坐的那张办公椅的声音是一样的。



站员问她要不要茶,她摇摇头,很有礼貌地拒绝了。



车站管理室在检票窗口的内侧,站员们在这里随时待命,从开在墙上的小窗来观察通过检票口的乘客们的月票。从屋里说话声的回音,可以判断出屋子不大。



在阿满脚边似乎有个暖炉,她感到腿上一阵热乎,于是将从佳绘那里借到的大衣脱了下来,放在膝盖上。



站员在这里工作已经有好几年了,也经常看到有人牵着女性视觉障碍者的手经过这个站台。所以在检票口处说话的时候,他立刻就认出了阿满。因为阿满和佳绘一起出去买东西的时候,总是要在这里坐电车,他对此印象深刻。但是他并不知道阿满居然就住在车站的旁边,当阿满向他介绍自己家的住址时,他很惊讶地说:“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阿满本以为自己太过唐突的访问可能会被人拒之门外,但因为他很熟悉阿满的样子,所以自己没有费什么口舌就进入了管理室。



大概是有乘客通过检票口了吧,她听见旁边的站员面向小窗口作业的声音。



这个站员一定是每天坐在这里,望着经过的电车吧。这和每天横躺着,聆听着电车经过的声音的自己是何等相似啊!这么一想,阿满顿时觉得和他亲近起来。



“经常从这里搭乘电车的人,我大都记得长相。”



他一边跟阿满闲聊,一边忙着整理桌子上散落着的纸片。阿满在一边听着他忙碌的声音。虽然他知道阿满看不见,但也会对一团散乱的桌子感到不好意思。阿满觉得他一定是个好人,紧张感渐渐消失了。



“话说回来,你要说什么?”



站员似乎是坐在了阿满对面的椅子上。脚底的热源的对面传来了办公椅的吱嘎声。两人此刻应该是隔着暖炉对望着吧。



阿满略微紧张地问起了两周前发生在这个车站的事故。阿满起初担心职员会以“这件事不能告诉不相干的人”这样的理由回绝,但站员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惊讶。



“那与其说是事故,不如说是事件,杀人事件哦。”



“是……杀人吗?”



然后站员从那天早晨自己叫来警察开始说起。



阿满原来对大石明广的事情了解的就不多,她只想来获得一些情报,没想到居然能从报警的当事人口中了解到第一手的情况。



“不过,我确实没有看到事件的全貌。”



“没关系,请告诉我吧。我非常想知道最近家的附近为什么总是乱糟糟的。”



站员似乎往暖炉上加了茶壶。里面的水沸腾起来,发出微小的声音。站员的话语和水沸腾的声音在管理室里回荡着,阿满侧耳聆听。



十二月十日那天早晨很冷。职员在始发车开动之前,进入了管理室,在暖炉前暖着手。时不时从窗户里吹进的风让身体也冷冰冰的。



七点十分开离东京的电车经过之后,一个男人经过了检票口。这个男人每天早晨都从这里搭乘电车。这之后,站员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做松永年雄。



他从管理室里探出头来,看到松永站在站台的一边。除了他以外,站里没有其他人。因为云很厚,所以看不到朝阳。在清净又寒冷的景色中,独自站立在站台上的男人身影仿佛格外渺小。



松永年雄经过检票口五分钟后,又有一个男子也经过了检票口。他也是每天都在这里乘车的人。检查完他的月票后,站员目送他通过。



站员从广播室里发出广播,急行列车就要通过了,请大家退到黄线以后。



但是事故却发生了。第二个男人通过检票口后过了几分钟,急行电车就通过了,当时的时间是七点二十五分。那一刻,站员正在管理室里喝茶,他听到了电车急刹车的声音,就急忙走出来,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本应该远远抛离这个小站的电车,却在通过这个站后减速,然后停了下来。



站台上只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就是几分前通过检票口的那个男人。



站员向他那边走去,呆立在站台上望着下面的铁路的男人,在站员走近后和他对望,那张脸真是恐怖至极!然后,他就像逃命一样,奔向站台的另一端。



“车站的一边的铁丝网一直都有一条裂缝,没顾得上修理。他一定是从那里钻出去的吧。这个男人的身份,警察也立刻调查清楚了,好像叫做大石明广。”



站员看到男人一下子就跑远了,所以也就没去追他。



司机从距离车站不远处停下的电车中走下。因为彼此间有一段距离,所以他的身影显得比较渺小。电车的车轮散发出的摩擦热化作白烟,然后与清晨冰冷的空气交融到一起,逐渐消失。



站员从站台的一端向铁轨上望去。枕木间的小石子已被染成红色。这颜色跟冬天的早晨一样,看起来不怎么鲜明,有些发黑,但并没有干,呈半透明状。从现状来判断,这毫无疑问是从某人身体中淌出来的血液。



在急行电车的前端,司机在叫着什么。站员赶忙走上前,司机一边挥着手,一边指着脚底下某处。



那里有一个倒下的身影。黑乎乎的,一动也不动。站员立刻意识到,这个人已经没救了。



“最初我认为只是单纯的落下事故,但又想想那个逃走的男人,八成是他把那个人推下去的吧。”



站员长叹一口气,又加上一句,被电车压死可是最惨的死法了。



阿满握紧一直放在腿上的外套。虽然她从新闻里和佳绘的口中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情形,但这和听当事人的亲口描述可不一样,就好像是她亲眼看着那人死亡的过程一样,这让阿满很不好受。



松永年雄被急行电车撞到的时候,车站里除了他,就只有大石明广了。至少其他从检票口处进入车站的人是没有的,这是面前的站员的证词。



阿满向站员询问被杀的人和加害者的情报,站员用觉得不可思议的语气反问道: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呢?“



阿满觉得很为难,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个……只是因为好奇。“



听了她的回答,职员笑了起来,阿满觉得有些害臊。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



站员的话匣子打开了,一边回忆着一边说道。他的工作只是每天早晨确认乘客的月票,并不了解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人。但是,事件发生后他大体听说了这两个人的事情。



被杀的松永年雄没有自杀的动机。并且,逃走的大石明广与他有仇。两人是一起在印刷公司工作的同事,且在公司曾发生过争执,这很有可能是事件的起因。



阿满考虑着大石明广的事情。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他究竟是为什么对那个人抱有如此强烈的杀意呢?到底发生过什么呢?她一想到刚才站员描述的血腥场面,就不由得悲从心来。



“男人掉落的瞬间,急行电车的司机应该看到了吧……“



她已经不想听到任何不好的事情了,自己越听越觉得难受。虽是这样,但还是抱有一种使命似的心情。她觉得自己必须尽可能地了解到他的事情才行。



“好像没看到。“



“什么?“



司机并没有注视着站台,而是盯着铁路的前方。当车经过车站的时候,突然有个东西撞到了车体,他这才反应过来。乘客们也是一样,直到通过这一站然后紧急刹车,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望见了站台上的情形。



“是这样啊……“



没有人见过大石明广将松永年雄推下铁轨的瞬间,但是,即使没有人看见,也不能证明什么。如果松永年雄真是自杀的,那他干嘛还要跑,并且躲藏在自己家里呢?他可是在起居室的一角屏息凝神,呆了多长时间啊!这可不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能做到的。



电车好像马上就要到站了,站员开始通过广播通知大家。



电车驶入车站。阿满听到了沉重的金属车体慢慢在铁轨上停住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打扰站员们工作的好。



阿满站起来,向站员点头致谢,表示自己要回家,并穿上上衣。



“向您询问了这么多事情,耽误您时间了,真是不好意思。“



阿满离开了车站,因为家就近在咫尺,所以一个人走也没问题。她在经过岔道的时候格外小心。



距离在佳绘家门前分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现在在家里干什么呢?她回想起从站员那里听到的话,心想回去后一定要催促他去自首才行。她心中的正义感,促使着她不得不这么做。然而,她真实的想法,却是即使违抗法律,也要将他藏起来。她的心里是如此矛盾,以至于她不敢确定自己回到家以后,能不能怀着明朗的心情和他正常说话。她为此感到非常不安,脚仿佛都发软了一样,身体好像也在慢慢下沉,一点一点走着。



玄关处没有上锁,她走进屋子里。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说一声“我回来了“。她想这么做,又怕显得太过亲昵。



最终她还是没能提起勇气,选择了沉默。



她先去了起居室,然后回到了房间,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她在他一直坐着的地方摸索着,但是手掌只能碰到冷冰冰的榻榻米。她拼命寻找着,但是就是找寻不到大石明广的踪影。她竖起耳朵,也丝毫没能听到他轻轻呼吸的声音和脚步声。



她在家里来回奔走着,呼喊着他的名字。她突然觉得家里的黑暗扩大了许多,就像以前父亲去世的时候一样,家中莫名其妙地变空旷了。



“大石先生!“



她明确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但没有回应,声音全部被黑暗吞没了。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竟是如此的虚弱,不中用。



她很快就明白了,他已经离开了这座房子。两人在佳绘家门口分别后,他就没有回到过这里。难道他是在回来的途中遇到了警察?还是觉得在同一个地方隐藏太过危险,所以藏到了别的地方?



或许,自己和他不应该太过接近吧。他抓着自己的手腕鼓励自己,这种行动是不是带着一层离别的意思呢?或许正是他认为这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才让阿满抓着自己的手腕的吧。



她坐在他一直以来坐的位置,在黑暗中望着。这片黑暗从几年前开始,就一直没有变化过。周围一片寂静,显得有些空虚。她感到无比的寂寞,就好像被突然抛弃了一样。于是她抱住膝盖,将身体蜷缩起来。保持着大石明广一直以来的姿势。



她想起了今天站员说的话。难不成他是想要去赎罪吗?难道他是心意已决,到警察那里去自首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在途中被警察抓到,或是藏到其他地方这样的想法就不成立了,这样其实更好。



她坐在他经常坐的地方,心里想着他平时都在看些什么呢?他到底为什么会躲进这个家呢?



远处岔道的警报器开始鸣叫。因为鸣叫的地方距离家比较远,所以如果不是一动不动竖起耳朵来听的话根本就听不见。然而,听到那个尖锐的声音划过空气传过来时,她也能回想起眼睛正常时看到的红色信号灯的明暗变化。随着声音的消失,她脑中的红色也随之消失。



仔细想一下,他能坚持住一直坐在这里,的确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总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保持着坐姿,用手在周围探索着。她的左手摸到了电视机,身体处于被夹在电视机和东墙之间的状态。用右手在墙壁上探索着,发现自己的斜前方是与眼睛高度平行的窗户。这也是起居室里唯一的窗户。



真是不可思议,如果真的想要藏起来的话,难道不是应该选择藏在没有窗户的房间吗?藏在窗户边上,很显然会有被外面的人看到的危险啊!



更何况这儿是阿满每天都在此消磨时间的起居室,虽然阿满看不见,但他难道不会害怕被阿满发觉吗?还是说他时刻做好准备,被发现就马上逃跑呢?



不对!阿满转变思路。因为这里有窗户,所以他必须坐在这里。这么想的话就比较容易理解了。而且,为什么非要坐在起居室向东侧开的窗户对面不可呢?是什么理由,能够让他屏住呼吸,整日整夜地坐在这里呢?厨房也有向东面开的窗户啊。



起居室里的窗户有一点比厨房的窗户强。阿满能想到的这点,就是起居室的窗外能直接看到站台,而厨房的窗户是被树木挡住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一直在看着车站。但是,这里明明是他杀过人的地方,这样还要一直盯着,究竟是为什么呢?杀人之后,按常理来说,不是应该逃得远远的吗?怎么可能还呆在现场附近,一直凝望着自己犯过的罪行呢?



不对!她能感受到,他想要呆在这里的那种强烈的意志。阿满回想着,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呆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只是透过窗户盯着车站中人们的一举一动。就像是肩负着什么重要的使命一样,寸步不离。



阿满越来越不清楚了,感到十分焦躁。她站了起来。他到底做了什么呢?他到底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藏到这个家里的呢?阿满很想知道这一切,如果他能在离开之前告诉阿满这一切,那她一定会鼎力相助。



她打开窗户,凛冽的寒风吹了进来。她感到鼻子一阵发酸,就好像眼泪快要掉下来一样。她连续深呼吸几次,强忍住这种感觉。



她每天早晨都要习惯性地打开起居室的窗户。松永年雄死去的那天早晨,她应该也是一样。如果自己视力正常的话,就应该能目击到这一切了。



她离开窗户,确认着冰箱里面的东西。明天是平安夜,佳绘说要来做一桌大餐。这是她们在佳绘家的时候就约定好的。虽然她目前只想考虑明广的事情,但是她不得不装出一副笑脸,来迎接佳绘的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