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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5日(2 / 2)


“听着,桐璃,我们是来工作的。”



“哎呀,你刚刚不是说要休息嘛,水镜先生也说了可以去,玩一周都行呢。”桐璃自顾自地安排了活动,高声反驳。



“还好带了泳衣、橡皮艇和沙滩排球。”



“你带那些东西干吗?”



“嘻嘻,”桐璃抬头望着乌有,俏皮地吐了下舌头,“还有许多其他的呢,不过先不告诉你,保密。”



“真是个傻瓜。”



“好不容易来一趟,只有日本的海才这么漂亮而平静呀。”



那口气就像出过国似的,不过这里的海确实没有受过污染。



“天气预报说接下来是晴天,太好了!”桐璃非常满足,笑得很灿烂。“水镜先生这个人,跟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呢,本以为他像横沟正史作品改编的电影中的中年男人一样。他真的在这座孤岛上一个人生活了二十年吗?”



“这个嘛……”乌有也不知道。不只是桐璃,乌有也充满疑惑。



“如果是离群索居的人,还能理解。可他这么帅,每天都干些什么呢?”



“一直想着真宫和音吧。”



“不可能,二十年都想着她,绝对不可能。”



“他腿脚不方便。”



“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可总觉得不光是这个原因,应该另有隐情,不能仅凭外表就作出判断。”



乌有不想被桐璃数落,况且说水镜跟想象中不同的也是她。



这时,真锅道代从三楼下来了。可能是在准备晚餐,她还穿着白色的围裙,矮小的身材稍微显得高大了一些。她越走越近,身上调料的香味扑面而来。



“真巧,正准备去提醒你们呢。晚餐是六点开始,可别忘了。”



可能是道代的习惯,她斜着眼看着乌有,而且慌慌张张地收回了目光。乌有什么话也不想说,有这种感觉的可能只有他自己。



“我倒是觉得,村泽夫人更让人讨厌。”



“你是说尚美吗?”



她是有点阴郁,可并不可怕,是非常典型的贤妻良母。



“对啊,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得她像蛇妖。”



“蛇妖?你在船上也这么说,可真够刻薄的。”



乌有并不觉得尚美像蛇妖,不知道桐璃为什么会这么说,这个女孩子对他人的看法非常奇怪。



“难道不是吗?脸上的粉那么厚,总之,你是不会懂的啦。”



“确实不懂。”



桐璃大步往前走,看起来有点像要踩空似的。



“小心点。”



“知道啦。”



“现在飘飘然还可以,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可得老实点。别忘了我们是来采访的,重要的客人还在上面。”



“我都知道啦,刚刚表现得不好吗?你该不会是在担心我会当着客人的面说她像蛇妖吧?”



“我还真担心。”乌有坦言道,桐璃以前就做过这样的事情。有次带着她去采访一位前卫艺术家。他用螺丝将铁锹和镰刀组合起来,做成作品发表,在该领域是相当了不得的人物。可惜才三十多岁,头发就掉了大半。桐璃刚到工作室见到他,张口就说“最近光头很流行呢,给人流行艺术般的感觉”。她可能是想说几句好话,可惜弄巧成拙,弄得人家很尴尬,好好一次采访就这么毁了。



“你太过分了!好吧,不相信我就算了。”



说罢,桐璃把嘴高高撅起。



“喂,你带正装了吗?这身衣服可不行,太难看了。”



乌有穿的是夹克和白衬衫,下身是浅蓝色的裤子。



“带了。”



以防外万一带的正装竟然派上了用场,虽说穿不习惯,但也没办法。上次穿西服是在朋友的葬礼上,已经过去了一年,那位朋友骑摩托车的时候出了车祸。虽说不是很好的朋友,可是走得这么早,总觉得难以接受。神啊,命运是多么可笑的安排。如果那位朋友能活着的话,跟落魄的乌有不同,肯定能在父亲经营的综合医院里当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



“你穿正装,我可是第一次见,不过,你好像穿什么都不大合身呢。赶紧去换衣服吧。”



说罢,桐璃急急忙忙走了。



“到六点还有两个小时呢。”



“我知道,只有两个小时。”



桐璃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中,在走廊的另一端高声回答。



“海滩不去了吗?”



“以后再说,先换衣服。”



很快就听到关门的声音。



4



“太不像话了,换件衣服到底要等多久!”



乌有在餐厅前不停看表,很着急。现在是六点五分,已经迟到五分钟了,桐璃的身影迟迟没有出现。十分钟前去敲门,只听里面慌慌张张地说“马上就去”。为晚宴换身衣服本来无可厚非,可也得有个限度。连村泽夫人都早早到场,已经入席了。



“那位小姐还没来吧?”



尚美意识到乌有的焦虑,跟乌有说了句话。银烛台上的蜡烛全都点着了,道代拿着银餐具和雪白的餐巾,开始摆放。



“好像是,实在抱歉。她太不像话了,让大家久等。”



“没关系,年轻女孩穿衣服讲究点好。当然,讲究跟年纪是没有太大关系的。”结城笑着看看尚美。



尚美穿着轻薄质地的晚礼服,设计简约,显得很成熟,适合出席严肃场合(说得不好听就是土气)。她全身上下只有无名指上戴了一枚戒指,连项链与耳钉都没有佩戴,粉红色的耳垂上连耳洞都没有。结城对尚美说了句玩笑话,不过乌有觉得,比起在吊灯下闪闪发光的晚礼服,还是现在的这身合适。



“不如说讲究是不分男女的。”尚美小声说了句。



村泽和乌有都穿着深色西服,神父也穿着黑色的祭服,只有结城穿着一套有黄色线条的阿玛尼,衬衣是浅粉色。看来经营和服店的人(虽说风格迥异)都很追求时尚。



“这里缺点音乐,若能弹上一曲海顿或者莫扎特就好了,四重奏也不错。本以为水镜先生会亲自演奏的。”



餐厅布置得跟贵族的宫殿般奢华,但设计风格与大厅相似,都很简约,一气呵成。只不过,餐厅稍微带点洛可可风格,高雅与活力并存。因为是在一楼中间的位置,因此并不觉得有倾斜感。天花板是二十四块镶金边的白色正方形板。



“结城也听莫扎特?”坐在附近的村泽戏谑道,“真是变化不小。以前你总说古典音乐是老年人的专利,根本不屑一听呢。看来你也上年纪啦。”



“是啊,我也改变了些,不仅仅在音乐这方面。”



“哦,是吗,还有其他的变化?以前的你好像喜欢更加华丽一点的东西。”



“不是外表,是内心。接下来你会感受到的,大家都能感觉到,得靠内涵取胜。”



“真是不可思议。”



但结城马上换了表情,低声说:“但是,也不能不脚踏实地。”



乌有听明白了,这是在说真宫和音二十周年忌,大家重回和音岛的事情。



“一味沉浸在悲痛中也不是办法。那些画还在吗?”



“啊,你说那些画呀,看到了。”



那些画是指挂在墙上的那几幅吗?或者是别的?不过不管是什么,乌有都不感兴趣,这一连串的对话不过是他们感伤的流露。他关心的倒是桐璃,不知她什么时候才会出现。他们说话的时候,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简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或者说,她不知道乌有是什么身份。接下来一周的采访工作能不能顺利展开姑且不论,再怎么说,也不能一开始就表现得如此糟糕。桐璃俨然觉得自己才是主角,费尽心思打扮,完全没有考虑会不会让村泽夫人不悦。



自己到底是在为什么如此担惊受怕呢?站在餐厅前的乌有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能救场的水镜三摩地也还没出现,可能工作还没忙完。乌有暗自祈祷,希望桐璃至少能在水镜之前到场。正在这时,他听到轮椅的声音。东边的电梯门打开,身着深蓝色西服外加短外套的水镜到了,腿上还是盖着毯子。



“怎么站在这儿?”



“实在抱歉,桐璃还没有到,我这就去叫她。”



乌有找了个借口慌忙离开,快步走向大厅。他边爬楼梯边想,如果不在门口等,早点儿去叫她就好了。



“怎么这么慌张?”二楼转角处有声音传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桐璃!”



抬头发现,桐璃正要下楼。她穿着黑色的正装和高跟鞋,白皙的脖子上戴着银项链,高高挽起的头发此时放了下来,一直垂到肩头,额头完全被头发遮住。桐璃涂着浅紫色的口红,施了淡蓝色的眼影,耳朵上带了拇指大小的黑曜石耳坠,在脸颊两边轻轻晃动,胸前还有一枚百合花状的银胸针。乌有第一次看到桐璃打扮得这么端庄。可能是化了妆的缘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五六岁,完全不像高中生。乌有大吃一惊,止步不前,一时间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桐璃。



连下台阶的样子都是那么文静,完全像变了一个人(真的像是另外一个人),但仔细端详,确实还是桐璃。



“别问我怎么了,你知道时间吗?”



“嗯?”



“都六点十分了。”



乌有把手表亮给她看。



“不会吧,我迟到了?”



“快走吧,水镜先生都到了。”



还好,起码有这点意识,乌有稍微安心了些。



“你怎么不早点儿喊我!”桐璃像穿着紧身裙走不动般一步步下着楼梯。



“你没戴表吗?”



“表?忘戴了。”



“都是借口。你怎么穿了这么一身衣服?那个包里还带着这些东西啊?”



“你也觉得好看吧。”



桐璃小声笑了(连笑都变得端庄起来)。



“这是死去的母亲留给我的,偶尔穿一次,乌有是第二次见了吧。”



“第二次?”



“啊,你忘了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



乌有总算想起来,自己确实是第二次见到。第一次在河边说话的时候,她就是这身打扮。早就忘了,那时还以为她是高中生里比较成熟的呢。



“不。”



乌有突然说不出话来。仅仅是因为吃惊吗?不过他马上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已经败下阵来,当然不会有好心情,只好挑刺道:“太浓妆艳抹了吧。”



“你只是这么觉得?”



桐璃看了乌有一眼。



“拜托,快点走吧。”



从大厅右拐到达餐厅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十五分。



“迟到这么久,万分抱歉。”



乌有先道歉,桐璃紧跟其后,低着头说:“非常抱歉,让您久等了。”



奇怪的是,本来以为他们会说什么,可什么都没发生,并没有一句厌烦、玩笑、指责或者安慰的话语,整个餐厅一片寂静。正是这样的反应,让气氛再也活跃不起来。



乌有很是忐忑,抬头偷偷看了看他们的反应。乌有这才发现,他们坐得笔直,不是不说,而是说不出来。



他们脸色苍白,表情凝滞。结城张着嘴,呆呆地望着。冷静的村泽握着刀叉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大家都像僵住了似的,连轮椅上的水镜也一样。被大家盯着的乌有像被钉住了一般。



实际上,大家看的并不是乌有。他们锐利而热切的目光越过了乌有,紧紧盯着桐璃,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惊讶。这一刻,连呼吸都停滞了。桐璃也感觉到周围射过来的目光,异常地紧张,向乌有投去求救的目光。但乌有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何会对桐璃如此在意。



就这样过了大概一分钟(可能比一分钟短,乌有却觉得这个时间远比一分钟漫长)。水镜像从梦中惊醒似的,叫了声“和音”。



“和音?”



他好像是这么说的。和音,是真宫和音吗?但是,为什么?只听见叮当一声,村泽的餐刀掉在地板上了。大家这才回过神来,恢复了正常。他们抱歉似的将视线从桐璃身上挪开,小心环视周围,都不知该如何收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大家如此沉默?



“失礼啦。”水镜取出餐巾,低咳了一声,整理好思绪,然后招呼他们道,“请入席吧。”



连音色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乌有勉强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慢慢挪动步子。桐璃也跟乌有一样,勉强坐定。现在只能祈祷,千万不要引发什么麻烦,但好像麻烦已经发生了。



“大家都到齐了,开席吧。”



道代拍了拍手,从厨房出来了一辆银色的餐车,上面放着前菜和红酒。



“这是前菜。”身着正装的道代面无表情地介绍道。看起来像俄罗斯菜肴。



结城不时会偷望桐璃,尚美也有这种企图。大家都吃得心不在焉,颤抖的双手拿不好刀叉,在盘子上方乱晃。接着,番茄色的罗宋汤送到了面前。只有仆人道代没有异样,跟平常一样摆放着菜肴。



“真锅在来这之前是Vinica的大厨呢。”



水镜说的“真锅”应该是指道代的丈夫——真锅泰行。他有几分得意,甚至表现得有些夸张。可能是想调节气氛,连迟钝的乌有都感受到了。不过,菜品确实不是一般厨师的烹饪水平。还没吃到主菜,光是前菜就足够美味了。乌有也有编辑的职业病,在做美食专栏时特地去高级餐厅体验过,对食物的要求颇高,甚至真的去过一次俄罗斯料理店Vinica。



“味道真不错。”村泽赶紧附和,“果然是Vinica的味道,一点都没变。”



“你去过Vinica?”



“没有。不过真锅先生在那家餐厅就职,应该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吧。真锅先生厨艺这么好,肯定将这味道保持了二十年。对吧,结城?”



“啊,对对对,那里很保守,味道是多年不变的。俄国炒牛肉一级棒,经常去吃。”



“变化容易坚守难啊。”



村泽的话让人觉得非常含糊,似乎另有所指。他本人也好像意识到这点,不再说话。



主菜并不是结城力挺的俄国炒牛肉,而是俄式牛排。食材是日本产的牛肉,但是出来味道完全不同,好像一开始就打算做成这种混合风味。



结城将餐刀插入牛排中,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水镜看到这个情景,赶紧说:“明天咱们吃俄国炒牛肉吧,好吃的留在后面。”



“唔,不过这道菜一点都不逊色。”



可能是紧张的缘故,言谈中有些许夸张的意味。



真锅夫妇是在四人离开之后被请过来的,他们是第一次尝到这两个人的手艺。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可能是他们四个人负责饭食——如果当初岛上真的只有七个人的话。但食材是怎么运进来的呢?有可能是谁去外面负责采购吧。本来是只要问一下马上就能知道答案的问题,但是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敢随便说话。



美食一道接一道地端了上来,餐具碰撞发出的声音让人格外厌烦,铺着布的椅子也成了替罪羊,总觉得坐得不舒服。



桐璃也觉得不习惯,平时吃饭时总爱找人说话,此时知道周围气氛不对,只好低头吃饭,吃相也很文雅。她的内心深处在叹息——特地换的衣服竟然没有任何人欣赏。



“武藤不在了,真遗憾。”水镜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是,是啊。”村泽把餐具轻轻地放在盘子里。回答的声音有些低沉,是对陪和音共赴黄泉的朋友的哀悼,还是对苟且偷生的自己的嘲笑呢?



“事到如今,证明咱们当时的选择是正确的。”神父的眼睛看着下面,低声说。他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放在胸前。



“二十年后再来这里,是当时的约定,还是……”结城没有说下去,是因为说不下去,还是他们都明白了呢?



“虽说有过约定,还是没想到大家会这样相聚。”



“人其实是很坚强的。”村泽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



“我离开这里时也以为活不下去了。”结城听了村泽的话,也停下切牛排的手说道。



“然后,我不知何时起开始专心经营和服店。真可怕。”



“我也是这样。”



“不过,村泽先生的目标倒是实现了。”



结城望着尚美,她只是若无其事地回了句“是吗”。她可能食量小,倒是大口大口地喝红酒,双颊已经通红。



“结城怎么样?”



“啊,我,最终还是没能逃脱。”



结城回答得相当局促,依旧望着尚美。其他人是否知情乌有不清楚,资料显示他在离开这里三年后结过一次婚,不过两年后就宣告婚姻破裂。短短的两年间,他到底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呢?此后,他就一直一个人生活。



“水镜先生一直在岛上吧?”



“没办法,脚不灵便。”水镜拍了拍腿上薄薄的紫色毯子,“而且,那以后连出门的想法都没有了,不像你们这么年轻。”



实际上和音死时他才三十多岁,还称不上年老。如今水镜已经五十多岁了,也跟常人一样,并不能说老,况且他的工作劲头也很足。



“水镜先生的变化也很大,二十年的时间可不短。”



“我也这么认为,倒是结城说话的方式没有变。”



结城过去说话可能就很随便,不过水镜的语气中听不出责备之意,而是像对待顽皮的小弟弟般。



结城抓了抓头发。“真没办法啊。”



“结城先生没有口德是一辈子都不会改啦。”尚美插了一句。



“才不是,我现在跟陌生人说话还是能应付的。”



“看来长大了啊。村泽,你现在……”



水镜的口气好像突然沉到几万米深的海底,让人觉得窒息。乌有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听他们说话。貌似轻松的谈话背后,好像有很多言外之意。当然,也许是刚才桐璃带来的影响,不过继续听下去就会发现也不尽然,好像他们根本就说不到一起。



二十年的时间确实太长。那二十年前他们是什么样子?会显得自然些吗?难以想象,总觉得不会太和睦。现在大家说话,好像在相互试探着什么。当然,这只是直觉。



乌有觉得背后肯定有秘密,不过他们怎样跟自己并没有关系。他不过是个记者,是局外人,来和音岛一周只是为了完成采访任务。他没有看过《春与秋的奏鸣曲》这部电影,对工作以外的事情毫不关心,更没有见过真宫和音这个在自己刚出生时就死去的女人。他本就很讨厌窥探别人的隐私,所以尽量无视这一切。



“如月君,这些话你会写到报道里去吗?”村泽觉得完全不跟乌有说话有些不妥,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在读者看来,可能只是普通的同学聚会,或者二十周年忌吧。”



乌有回答说:“不会的。”可接下来该说什么,还没想好,因为他就是这么想的。这次采访到底有什么意义?即便有,可能也如同水镜自己说的那样,仅仅因为他是创华社的出资人和大股东吧。



“很浪漫啊,二十年前一起生活的人的重逢聚会。”



桐璃代替乌有回答了这个问题,看来她并非一味装淑女和埋头吃饭。



“浪漫吗?恐怕大家都有这样的经历吧。”



“所以能引起共鸣啊。”



“共鸣?当时被说成鲁莽,现在被人说成青春回忆啦。”



结城哼了一声,好像当年的事情并没有给他带来美好的回忆。



“总之是过去的事情。”



水镜像在打圆场。



“大家都很任性。”



“可能是吧,不过有这样回忆的人毕竟是少数。”



“真是自以为是啊。”



尚美又插了一句。可能是喝过酒的缘故,心情不大好。



“但是……”



“可能,有得也有失。”



神父过来解围,但大家都没在意。



5



“到底是为什么啊?”桐璃躺在乌有的床上,觉得很无聊,嘴里嘟囔着。



黑色的华服并没有人欣赏,现在换成了蓝色的运动装。花了两个小时才穿上,脱下来却连十分钟都不到,真无趣。



“突然都不说话,安静得像葬礼一样,人家可是费了一番心思打扮的。”



桐璃躺成一个大字,吹进屋里来的夜风很凉。她心情很糟糕,牢骚发个不停。两个小时的辛劳没有换来任何赞美,自然心情不好。



“都说不出来了呗。”



乌有往下面望去,发现夕阳西下,水天一色的时候已经过去。现在,夜空呈深蓝色,镶嵌着满天星斗。说来可笑,周围如此静谧,简直叫人想拿根竹竿戳一颗星星下来。



乌有听着晚餐时录下来的对话。采访请求遭到水镜拒绝后,他就打算录音,并把录音工具偷偷地放在口袋里。可在当时的气氛实在怪异,什么都问不出来。晚餐刚开始时,乌有没有按下录音键,后面的对话倒是完整地录了下来,还不是传出噪音和餐具碰撞的声音。



“还说了这些话?”



桐璃刚好听到自己与尚美的争论。



“还是我有理。”



“对。”乌有点点头,“但是那种场合下应该让着她,毕竟立场不同嘛。”



“看来采访也不容易。”



她接受了乌有的建议,情绪稍有些“低落”。



“记者也就是采访罪犯家属或者被曝丑闻的艺人时能嚣张一下,可我的工作跟那些事情完全不沾边。”



“像梨木那样?”



“也许吧。冠冕堂皇地说着良心、伦理等话题,给人家滥下评论。”



其实,乌有也露出过伪善者面孔,任何人都不想把“家事”暴露给外人知道。本次采访中,乌有的表现欠缺职业精神,怎么看都像在应付。



录音播放了约十分钟,磁带用完了。晚餐在这之后还持续了三十分钟左右,最后大家几乎都没怎么说话。乌有觉得,可能还不到说话的时候吧,就像耶稣告诉大家叛徒是犹大之后的晚餐一样。《圣经》中的犹大在被戳穿了之后,是落荒而逃还是心平气和地继续吃饭呢?乌有记不清楚了。犹大好像一直竭力留在无所不知的耶稣面前。乌有将磁带倒到最初的位置,再次按下播放键。



“为什么那么吃惊呢?”



“应该是有什么事吧。”



从水镜说的那句“和音”中,也能推测出一二。当然是跟真宫和音相关,这里是和音岛。



“乌有,你不觉得奇怪吗?”



桐璃从床上跳起来,竖起食指(也就是她想到什么时的固定动作),嘴角边露出笑容。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鬼主意。



“是有事情。”



“有是有,你知道?”



“还不知道,手头线索太少。”



乌有按下停止按钮。



“桐璃……”



“嗯?”



“别太投入。”



他知道讲了也没用,可还是提醒了一句。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就按我说的去做。”



“但是,我被他们那么盯着看,多难受啊。”



乌有收好纸笔,视线重新回到桐璃身上。她正生气地望着旁边。



“有什么关系,这帮人跟别人不一样。”



“不一样?”



“万一卷入什么麻烦才醒悟就太迟了。”



“你想多了吧。不过,他们确实有点奇怪。喂,你是在为我担心吗?”



桐璃双眼放光。



“傻瓜,给你忠告是因为向你父亲承诺过,你万一受伤了,我怎么有脸去见他?我现在是你的监护人。”



这是实情,当初桐璃要跟来采访,家人是不同意的。后来她想尽办法,拜托乌有跟父亲交涉才得逞。



“但是,在无人小岛上并不适合发生谜案啊,结局无非是‘大家都消失了’之类。”



“总之,我不想受到牵连。”



“小气鬼。”



桐璃“咿——”了一声,伸出舌头做个鬼脸,口红有些掉色,嘴唇朝左右大大咧开。乌有不想理她。



“你的‘恐人症’还是没治好。”



“我不想治。”



“总是这样对别人漠不关心,恐怕有天会死在荒郊野外哦。”



“有何不妥吗?”乌有想起来难受的事情,嗫嚅道,“如果别人也不多管闲事就好了。”



“就会耍酷。”



晚餐结束时的气氛看起来轻松,实际上很严肃。村泽夫人说“今天坐船好累”,就回了房间(她看起来有些虚弱),村泽紧随其后。神父的脸色苍白,看起来也很累,稍微祷告后静静离开了。乌有认为是自己引起的不愉快,也不便制止大家离去强行采访。结城看着乌有,耸了耸肩,用目光致歉。



“那我也回房间去吧,今天就到这里。水镜先生,明天接着聊。”



他将餐巾叠成漂亮的四层,放在桌上,像是轻松话题开始的暗号。



“真锅,手艺不错。”



结城用轻快的语调跟仆人打了招呼,眼角的余光看着乌有,离开了餐厅。水镜打了响指,仆人们开始收拾餐巾纸,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或者即便有所察觉也装作若无其事,将餐具等一一放上餐车。



“明天大家就该休息好了。”水镜自言自语道。



二十年后重聚的晚宴本该热闹非凡,但现在落得如此尴尬。



明天会怎么样呢?会如水镜所说的情况好转,能够顺利进行采访吗?答案是否定的。毕竟这次重聚的背后有二十周年忌的阴影,接下来肯定不会像其他编辑想象得那样轻松——果然,自己的好运已经消耗殆尽。



看来还是没有摆脱霉运,最近乌有开始以时运不济为借口,经常回顾过去。



“知道啦。”



桐璃不情愿地点点头,重新整理了下头发后走出房间。乌有不确定她是否真正明白,不过他知道多说无益,况且自己本身也不是喜欢说教的人。



“今天早点儿睡,好好刷牙洗脸,为明天的采访做准备。”



“你现在这样,早就超过了志村健,简直跟加藤一样啰唆。”



志村健?乌有一直把荒井注当做竞争对手,虽然怎么努力也比不上。



“接下来干什么?你说要我做作业来着,可根本没学习用品。”



“你太吵啦。”



“是,是,老大。”



桐璃就是想惹烦乌有,看到差不多了,就高兴地走了出去。



“你还好吧?”



没过二十分钟,桐璃又来了,穿着洁白的连衣裙。时间还早,才八点,乌有本来就没打算马上睡觉,只是稍微有点睡意。他茫然地转过头来,看了看桐璃。只见她白衣飘飘,与宴会上一袭黑衣的打扮形成鲜明对比,显得纯洁、天真而可爱。乌有比较保守,喜欢比较自然的装束,觉得此刻的桐璃非常符合女高中生的形象。



“你忙得像《丽人行》中的赫本啊。”



“是吗?我喜欢这样。”



“你现在的这身衣服不错,比晚餐时好看多了。”



换这套衣服才花了二十分钟,那套黑色的花了两个小时。



“你不懂,不过,我也没指望你能明白。”



“又怎么了?作业完成了吗?”乌有有点生气地问道。



“没什么啊,只是想来看看你。”



刚刚不是见过吗?乌有觉得她的话很怪,不过倒也受用。转念一想,她肯定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开窗吗?”



“不用,开着空调呢。”



“可以打开吗?”



“想开就开吧。”



乌有觉得她肯定有事。



桐璃把窗户打开,胳膊放在窗台上,眺望着远处的风景。暖风灌进房间,将刚刚洗过的长发吹得十分凌乱,但她好像并不在意。墙上的画轻微晃动。



“乌有……”



“嗯?”



回头一看,桐璃像忘了该说什么,只是默默看着窗外。没办法,乌有只好把和合上的书再次打开。



“乌有。”



不一会儿,桐璃又喊他了。



“嗯?”



桐璃应该还在看中庭(或者露台),这次有了下文。



“你知道我名字吧?”



“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说说看。”



“舞奈桐璃。”



乌有觉得她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不过还是配合回答。



“对啦,看来确实知道。”



“你在开玩笑吧。”



“可能哦。”



桐璃噗嗤一声笑出来,风把笑声送到乌有耳边。月亮被厚厚的云层盖住,没有月光倾泻下来,乌有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知道我父亲吧?”



“啊。”



“觉得他怎么样?”



“只见过两三次面,觉得他是个好父亲。”



乌有并没有刻意观察过,但总觉得桐璃的父亲各方面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喜欢孩子,深得部下信任,就像电视里出现的超级好父亲一样。



“你果然这么认为。”



“难道不是吗?”



“也没什么,他确实是个好爸爸。”



“你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只是觉得,你会不会有什么稀奇的想法。”



乌有突然想到桐璃逃学的事情,会不会跟她父亲有什么关系?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一想法,因为桐璃的话里听不出任何这方面的意思。



“我很坦率的,说的都是实话。”



“你这个大骗子,平时不总是纠结不已吗?”



“现在的情况是,纠结的人是你吧。”



“乌有,你的全名是什么?”她不依不饶地继续问。



“如月乌有。”



乌有觉得有点烦,这小女孩简直没完没了,但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回答之后,他用力合上书,走向窗台边。



“你到底怎么了,一直问这些奇怪问题。”



“乌有,你说其他地方都那么黑,就露台那儿有点光亮,是怎么回事啊?”



桐璃可能是为了转移话题,伸直手腕,指着露台。



“嗯?”



正如桐璃所说,漆黑的夜里,只有露台处隐隐浮现出惨白的光亮,就像磷火一般。



“好神秘啊。”



“神秘?是因为真宫和音吗?我看大概是用了夜光涂料吧。”



也有可能是一楼房间的灯光反射到那里的缘故,不过在暗夜里,只有一处有光亮确实神秘。



“是和音的生命吗?”



“说什么呢。桐璃,你今天晚上好奇怪啊。”



乌有不再生气,有些担心地望着她,就像是注视着典型的忧郁症患者一样。半小时前还咧着嘴做鬼脸的桐璃,现在异常感伤地说着奇怪的话。



是因为精心打扮没有得到大家的称赞吗?应该不仅仅是这一个原因。



“别担心,女孩子都这样,翻脸比翻书还快。”



桐璃虽然这么说,视线却没有离开露台。



“女孩子?那是比较听话的一群人吧。”



“又不是去学校的都是听话的孩子。”



“起码也是必要条件之一吧。”



桐璃总算恢复到平时的样子,乌有也就放下心来,重新坐下。



“这个世上迂腐的人还真多啊。”



话是这么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乌有也是迂腐、墨守成规的那一类人,至少桐璃肯定这么认为。一想到这里,乌有又开始有些别扭。



“说这种话是会被孤立的哦,‘虽然孤独,但是自由’这样的活法是流行不起来的。”



桐璃终于关上窗户,若无其事说了句“乌有,再见”,就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乌有茫然地站在那里,望着房门,室内的新鲜空气在不断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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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日本有这样的传说,比父母早死的孩童亡灵,必须到冥河河滩堆石头,好不容易堆高之时又会有鬼来破坏,石堆永远堆不起来。



(2) 埃里克·侯麦(Eril Rohmer,1920-2010),法国著名电影人。



(3) 英格玛·伯格曼(Ingmar Bery man,1918-2007),瑞典著名导演。



(4) 这里是指侯麦的作品《春天的故事》和伯格曼的作品《秋天奏鸣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