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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2 / 2)




倘若史达林的体制是恐怖政治,那么为支持这个体制而战的自己又算什么?



但不管怎样,史达林都是个罪大恶极的千古罪人,所以他的功勋应该全部被推翻,原本应该好好保存的遗体被埋葬、铜像被打碎、大部分的文件都遭到篡改。



也因此史达林格勒势必要改名,如果换回古代的名字察里津,又会让人联想到「沙皇」(注15),对社会主义共和国而言,绝不是喜闻乐见的结果。



既然位于伏尔加河畔,干脆取名为单调无聊又中立的「伏尔加格勒」,说是刻意还真的很刻意。



费奥多的来信总是以温和的文字描写家人的成长状况,与自己处理未爆弹的工作日常,唯有在政府做出这个决定的一九六一年写下了他的愤慨与困惑。



「史达林或许真的是一个恐怖的人没错,但我们可从没在哪个叫『伏尔加格勒』的城市作战过。」



这句话大概是所有曾经在史达林格勒拼死作战的士兵心声。



无奈所有要求取消改名的请愿书与联署运动都被驳回了。



而赫鲁雪夫本人也在一九六四年失势,由俗不可耐、名叫布里兹涅夫的男人继任。



人民逐渐领悟到一点,苏联或许已经不存在着所谓绝对的权威了。



就连象征红军的朱可夫元帅,在分别受到史达林与赫鲁雪夫的重用后,仍躲不开遭到贬官的命运,直到四年前写下回忆录去世前,始终在瞬息万变的政坛中载浮载沉。



「大概只有塔妮雅完全没变了。」



「嗯,但这也不是塔妮雅写来的信。」



塔妮雅就像她战前说的那样,成为护士。没想到居然合法地收养了她保护下来的约翰小弟,也就是谢拉菲玛击中的那名少年。扬言「我未婚,但是有个德国拖油瓶,如果这样还愿意娶我的话,我很乐意嫁」的她结了两次婚,也离了两次婚。这种人在苏联并不特别,总之对她来说,结婚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目前在大医院当护理长。儿子虽然不能以真名示人,但也努力工作,看到他的成长,透过通信的方式教他俄文的谢拉菲玛也为他们感到高兴。他的故乡柯尼斯堡更名为「加里宁格勒」,成了苏联的领土。原本住在那里的德国人都被遣送回德国,过着悲惨的流放生活。要不是塔妮雅聪明,保住了他,他的小命可能也有危险。



一想到他之所以能长大成人,是因为自己当时没有赶尽杀绝,在松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得不去面对死在自己手下的无数生灵,不禁又害怕起来。



艾雅和奥尔加呢────谢拉菲玛想起失去的伙伴。



奥尔加的梦想究竟算不算实现了呢?战后,苏联对联邦内两个战况最激烈的国家────白俄罗斯与乌克兰十分礼遇,这两个国家在联合国也获得独自的席位,几乎被当成独立国家看待,在苏联中的地位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了。克里米亚半岛拥有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浴血作战的塞瓦斯托波尔要塞,因为归属权问题发生过许多冲突,但也在一九五四年由俄罗斯主动割让给乌克兰。



俄罗斯、乌克兰的友情大概会永远持续下去吧。谢拉菲玛心想。



然而,尽管在自由化的浪潮下收复了大部分的民族自治领土,哥萨克的名誉还是未能恢复。艾雅的故乡哈萨克也一样,若考虑到在当地建设了火箭基地,也设置了核子试爆场,朝重工业化迈进的重大建设,都市化可谓一日千里,但游牧民族也因此失去了他们的容身之处。



再加上无论是自由化的时代,还是停滞的时代,苏联仍保留着不接受异议的国家体制,发生于匈牙利及捷克等周边国家的自发性民主化,每次都遭到苏联派兵镇压,落得不了了之的下场。



苏联这个国家就像一艘摇摇晃晃前进的破冰船。



船身在打破大小不一的碎冰前进时,也被碎冰划得伤痕累累,船上的人都有一股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沉没的不安。船一旦沉没,只能分头搭上救生艇,在极寒的海上徒手航行。



航行中,船长一个换过一个,权力不断变迁,价值观也随之改变。唯有伟大的爱国战争是属于普罗大众的「国民的故事」。



赔上了天文数字的人命,与强大的德军进行防卫战,最终打倒人类公敌────纳粹德国的事实,几乎可以说是苏联国民唯一能共同拥有的光辉灿烂且扬眉吐气的故事。



村民们问荣获好几枚勋章的谢拉菲玛和伊丽娜关于战争的体验时,要听的也只是这个故事。



因此既不会提到苏联士兵在德国的烧杀掳掠,也没有人会想到这个问题。



至于对女性的暴行,战后没多久,所有的高级将校都表现出大同小异的反应。亦即认同那是犯罪行为,也会进行取缔及惩罚,但从没认真当回事处理。



因此战争刚结束时,红军士兵的性犯罪非常夸张,即使在性犯罪告一段落的占领地,也蔓延着像珊朵拉────战后完全不知她的去向────过去那样,分不清是两情相悦还是迫于无奈的混乱关系。



忘了是谁说过,这其实也正中德国人的下怀。来自「野蛮的亚洲」的斯拉夫人侵犯德国女人的行为等同于德国受到的屈辱,给了德国当初发动战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与英国带来的空袭放在一起,立刻让德国的普罗大众产生被害意识,认同如今已划清界线的「纳粹德国」所描绘的故事「我们善良的德国人」是被害人的表象。



而且德国在重回国际社会的过程中,学会了绝口不提自己受到的空袭与暴行。而是向被屠杀的犹太人表示哀悼及忏悔之意,在心里消化自己受到的伤害,借此取回自己的尊严。



德国在他们口中的「加害」行为就只有屠杀犹太人,而不是国防军在东欧的屠杀,更不是对苏联女性的暴行。



不管是苏联还是德国,战争时遭受过性侵犯的被害者也全都对此噤口不言。



之所以产生这个结果,无非是因为苏联和德国的社会风气,引导性犯罪的被害人避谈被害的过程及身为女性在精神上承受了多大的苦痛。



德意志国防军对苏联女性的性暴力、苏联军人对德国女性的性暴力都在彼此讳莫如深的情况下,避开了互相指责的结局,简直就像某种交换条件。



骄傲的英雄故事。美好的祖国故事。



沉痛的悲剧故事。可怕的独裁故事。



无论是哪一种故事,无论在苏联还是德国,这些都是男人的故事。



故事中的士兵一定是男人。



尽管如此……谢拉菲玛心想,分割成东西德的德国,时事报告中似乎传来了新的胎动声。年轻人开始弹劾把责任都推到希特勒和纳粹头上,在那个时代随波逐流的大人,进度虽然缓慢,但社会上开始有一股对国防军乃至于同时代的一般德国人究责的风潮。



苏联又怎么说呢。



这个即使换掉船头,仍坚持美化「伟大的爱国战争」的国家,大概永生永世都无法看到美好剧情以外的面向吧。



谢拉菲玛边想边拆开另一封信时,字里行间的某句话就像浮现水面的气泡,抓住她的视线。



「战争没有女人的脸。」



没想太多地念出那行字,伊丽娜起身,走过来。



坐在谢拉菲玛旁边的椅子上,她还是那么瘦。



不知怎地,两人战后就不再吃肉了。



谢拉菲玛说:



「她……斯维拉娜‧亚历塞维奇说她想写这个故事。」



「来自白俄罗斯吗,一九四八年生?要谈战争也太年轻了吧?」



伊丽娜的话让谢拉菲玛忍不住破颜而笑。她们上战场的时候比她更年轻呢。



「她说想听女性士兵的真心话。绝对不受编辑或当局的意向影响,只想知道女性士兵心里是怎么想的。」



口吻自然而然地变回过去在军队里的语气。



「是吗?」伊丽娜回答:「如果你想接受采访就去吧。」



「可以吗?」



从战时到现在,伊丽娜都视记者为眼中钉。



「要是这样能让你稍微开心一点……那么……我的战争也能结束。」



听到这里,谢拉菲玛不禁莞尔。听不太懂她后半句想表达什么,但她已经很习惯这个人的隐晦了。



更何况,她确实很开心。因为远方有人说着跟她同样的话。



她该说些什么才好呢?每次遇见有人请她不要有所顾忌地畅谈回忆时,当她真的抛开顾忌说出心中所想,通常都不是对方想听的话,但她认为这次应该可以不要违心地说出事实。



如果真能如愿,以后也能对今天来家里送信的少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看了眼桌上的照片。



两张照片截然不同。



与自己长得有几分神似,但是年纪已经被自己追过的母亲叶卡捷琳娜和一脸严肃的父亲马克。



今时今日,她已经能理解父亲并不是故意摆出严肃的表情,而是因为紧张。



另一张是战争结束后才拿到,狙击训练学校毕业时拍的照片。



年轻的自己紧张得不得了。



伊丽娜则是一派轻松地手扠腰,身体略微倾斜。



夏洛塔和妈妈的姿势很端正,而艾雅则是百般聊赖地撇开视线。



背后还稍微拍到一点在校舍内盯着她们看的哈图娜与奥尔加的身影。



两张照片一共拍到了九个人,目前只剩下三个还活着。



谢拉菲玛从战争中得到的领悟既不是射击八百公尺外的敌人、也不是如何在战场上撑下来的强韧心理,更不是承受拷问的技术或与敌人的尔虞我诈。



而是生命的意义。



失去的生命再也回不来,没有人能代替任何人活下去。



如果她从战场上学到什么,就只有这个再单纯不过的事实。



如果有人说他除此之外还得到了别的东西,她甚至觉得那个人不值得信赖。



这一路遇见了艾雅和奥尔加、朱利安、波格丹、马克西姆队长,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



自己夺走了上百个敌人的生命。



如果能聊这些事的话,她很愿意会会那名记者。



「明天有个十岁的新朋友要来家里玩。」



谢拉菲玛微笑说道,伊丽娜也笑了。



「来做什么?」



「我想请教他如何与朋友相处。」



「这议题不错。这点很重要。我们也必须学会交朋友才行。」



谢拉菲玛把手放在伊丽娜的肩膀上,把脸埋进她的肩口。



再看一遍夏洛塔的来信。空白处有一行像是还有墨水所以顺手写下的文字。



菲玛,你还记得以前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给我们两个建议吗?我至少抓到一个了,未来也不打算放手。你呢?



「是我赢了,夏洛塔。」



「你说什么?」



伊丽娜问道,抱着谢拉菲玛,把她拉了起来。



虽然拼命锻炼仍骨瘦如柴的身体感觉好轻好轻。



「去外面看看吧。」



我抓到两个了。居然能两个都抓到。



两人推开门,吸进外面的空气。



肺部充满冰冷的空气,屋子里沉闷的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



夕阳染红了双眼,景色变得有些模糊。



明天跟少年们聊完天,不妨沿着山路去村子里看看吧。



谢拉菲玛起心动念。



那里一定有人在。



注14:即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总书记,为苏联名义上和实际上的最高领导人。



注15:察里津的俄文Царицын的字根是Царь,也就是沙皇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