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想拿出应付紧急状况的药盒来，但在不知所措的和人面前吃药，他会怎么想？茉莉的谎言包装肯定会因此剥落，自己不再是东京上班族，而会变成只剩十年寿命的病患。不想面对这件事的茉莉收回伸往包包的手。



越是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常越不自然，当茉莉用力吸一口气时，受喉咙牵扯而全身痉挛，她好想哭，卷曲身体祈祷着快点恢复正常，别继续恶化下去。痉挛马上停歇，但额头和后背冒出冷汗，只是稍微跑一段路就让茉莉的身体完全失去秩序。



茉莉非比寻常的状况让和人伸出手，茉莉想要闪避时眼前一阵摇晃。



视线一瞬间全白，身体闪过或许是血压突然降低的恐惧，无力支撑自己身体的茉莉只能倒在和人怀中。



茉莉无力倒下后，和人双手接住她。但和人也失去平衡，两人当场跌坐在地。这感觉糟透了，茉莉没办法抬头看和人。



散乱的意识最后终于逐渐回到茉莉身上，如同四散的拼图一片一片拼回来，茉莉也慢慢冷静下来。血流速度回归平稳后，脸上也恢复血色。茉莉慢慢抬起头睁开眼睛，眼前和人的脸色比自己还糟糕。那个瞬间，茉莉领悟「啊，不行了。」笑容不曾间断的他，现在正如恐怖片主角，用被恐惧控制的表情低头看茉莉。



「对不起，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真的吗？真的没事吗？要不要去医院？」



「没关系，我太久没有跑步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茉莉想要起身时，和人立刻伸手扶她。那仿佛对待幼儿的戒慎恐惧力道让茉莉不禁苦笑。



在附近的长椅上坐下后，和人仔仔细细地从上到下确认茉莉的状况。接着说了「等我一下」后突然冲出公园。茉莉呆傻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在「该不会是怕得逃跑了吧？」的最糟想法定型前，和人又气势十足冲回公园里来了。



他牵着一辆胭脂色的老旧自行车。



上气不接下气的和人在目瞪口呆的茉莉面前站定，仔细盯着她一阵子后才终于放心地放松表情。



「你的脸色恢复了。」



说完后拿起自行车前篮中的运动饮料打开拉环。



「我想你补充一点水分比较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真的很对不起，你应该很不安吧。」



和人让茉莉握住冰冷饮料罐后在她身边坐下。



「谢、谢你……」



总之先道谢后，嘴唇贴上冰冷罐子。流过喉咙的运动饮料扩散到冒冷汗的身体每个角落，好好喝。感觉血管扩张，血流也流得更通畅后，呼吸也变得更轻松。可以感觉身体变得轻松，大概脱水症状也获得改善了吧。名符其实的生命之水。



「阿和谢谢你，我轻松多了。」



「那就好。」



大概是茉莉的表情正如她所言吧，和人看上去安心不少。



「唉，那辆自行车哪来的？」



「你还记得学校西门外面有一家杂货店吗？」



「……啊，那个很冷淡的老婆婆开的那家店？」



「对对。」



那家店是小学生们很爱聚集的地方，也鲜明留在茉莉的记忆中。



「那个老婆婆已经过世了，但店还在营业，我去跟那家店的阿姨借的。」



「为什么？」



「等你状况再好一点，我骑车送你回你姐姐家，比用走的轻松吧？」



「咕噜」，比运动饮料更甘甜更水润的东西进到肚子里，那浓厚的东西逐渐渗入身体深处。



充分休息后，茉莉的脸恢复平常的红润。所以她原本说着「自行车太夸张了啦」婉拒，但和人坚持不退让。



（这也是当然，很少看见有人快要昏倒的状况嘛……）



再次对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涩，茉莉不太情愿地应允和人的提议，坐上自行车后座。



「要抓紧我喔，有点晕眩或不太舒服都要马上说喔。」



「好，我知道了。」



当她环上和人的腰之后，前方传来干劲十足的声音下令「出发」。



往前骑动的自行车在慢慢取得平衡之后，十分顺畅地往前行走。



和人沿着公园旁的阴影缓缓前进，在春天应该会染上一片樱粉的这条路上，片片鲜嫩的新绿在太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抬头一看，从层层交叠的树叶间洒落的阳光闪烁地落在额头和脸颊上。深吸一口气，闻到新生嫩叶的馥郁气味。



太阳光如聚光灯般照在两人身上，紧紧跟着他们。进入住宅区后，四处传来生活的喧嚣声。吸尘器的声音、喊小孩的声音、电视含糊不清的声音。大概是刚开始煮午餐吧，也闻到饭菜香。看见在围墙上缩成一球的猫咪张大嘴打哈欠，自己也自然流露微笑。



从住宅区转进怀旧的商店街。



和搭汽车不同，街上的氛围直接从身上滑过，就算没亲眼看见，也如粒子般融在空气中，唤醒茉莉一个又一个记忆。



「那边，那家卖现成小菜的马铃薯沙拉很好吃。」



「啊～我也喜欢，炸肉排也超棒。」



「那个塞满高丽菜的？」



「对对！还有，你去过那家铜锣烧店吗？」



「有！我爸偶尔会买回家给我们，那超开心的耶。啊，那边的章鱼烧店已经关起来了啊。」



「老奶奶好像很久之前过世了，已经关很久了。」



「这样啊，很好吃的耶～」



「小茉莉，你吃的就记得很清楚耶。」



前方传来和人的笑声，让茉莉害臊起来。但是，记忆这东西只要解开纠缠在一起的一个线头，其他记忆也会跟着被解开，随处可见年幼时期的自己。



「现在站前开了大型超市，到这边来买东西的人也少了。而且开车一段距离就可以抵达购物中心。」



「这样啊……总觉得有点难过。」



「小时候这条商店街看起来那么像梦幻乐园呢。」



茉莉很同意和人说的话。



仿佛穿梭怀念回忆的时光后走出商店街，看见就在桔梗家附近的国中校舍。



在此茉莉突然发现。



（今天，就这样分别了……？后天就要回东京去了耶？）



仿佛怀念的电影突然切断，茉莉眼前一片黑。就在刚刚才被满足的部分，如退潮般被包裹在宁静中。仿佛在转凉的冷风中，看着并排在盛夏海边的海之家被拆毁的不安心情在茉莉胸口扩散。



「分别」这句话的重量带来令人诧异的不舍。



此时，学校钟声高声响起。仿佛追随钟声，市公所类似警报的钟声也跟着响起。这是通知大家正午时间到了。



「唉，阿和。」



茉莉从背后拉了拉和人的衣服，和人停下自行车转过头。



「还不舒服吗？」



「不是啦，那已经不用担心了。那个啊，总觉得……」



茉莉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下定决心说出口：



「你会不会肚子饿？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和人仿佛听不懂茉莉在讲什么，呆傻地盯着茉莉一会儿后，这才大叫：「去、去吃饭吧！」



让茉莉在附近的神社下车后，和人骑着自行车去买午餐。



茉莉出乎意料的提议似乎让和人有点困惑，而茉莉也对自己说出口的话很是困惑。



这没有常驻宫司的神社是小学生放学后的游乐场所，他们回家后就是结束社团的国中生们聊天的地方。茉莉低年级时也常在这边玩跳橡皮筋，也玩过捉迷藏和踢罐子。这里也是孩子们的「梦幻乐园」之一。



神社境内的银杏绿叶随风沙沙摇摆，侧耳倾听这个声音委身风中，接着和人终于回来了。



他把熟食配菜和饭团摆在两人中间。



「如果你想吃清爽一点的东西，我去超商买果冻之类的。」



「没关系，我想吃这些。」



茉莉指着怀念的味道开心地笑了。



但奇怪的是，孩提时以为世界最好吃的马铃薯沙拉，和放了满满高丽菜的炸肉排都没有记忆中那么好吃了。



「是店长换人了吗？」



「这表示小茉莉长大了，因为你知道太多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但像这样在外面吃感觉真美味呢。」



茉莉张大嘴巴咬下饭团。



「看你这么有食欲，你的身体似乎没问题了。」



「已经完全好了，谢谢你担心我。」



深深一鞠躬后，和人满足地微笑着咬了一口炸肉排，响起现炸的酥脆好声音。边交换回忆说些怀念的话题吃完食物后，感觉和人就要说出「那回家吧」，茉莉努力继续说话试图阻止他。



「话说回来，刚刚没被逮到真是太好了。最近果然不可以随便跑进小学里，恐怖的事件太多了。」



「他放假日几乎都跟在棒球队身边，所以我才以为就算跑进校舍里也不会被发现。」



「你连校工的动向都清楚吗？」



「我说了啊，这边是我的散步路线。」



茉莉傻眼地笑完后，和人一脸认真地自言自语说：



「要是我别急着逃跑，好好跟他解释就好了。这样一来就不会让小茉莉那么不舒服了。明明就只是一点小事情，我却焦急怕事没办法好好判断。」



说完后沉默不语，茉莉焦急着想要改变这陷入沉重沉默的气氛。



和人正在思考些什么的侧脸，看起来像因为这件事触发了什么，打开和人心中和平常不同的门。



「阿和，我真的很健康，所以别在意啦。」



「不，嗯……」



「你也看到我吃很多啊。虽然说着味道变了，但我也把马铃薯沙拉和炸肉排全部吃光了，连甜点的铜锣烧也吃得一干二净，如果章鱼烧店还开着，我肯定连章鱼烧也全部吃光。」



「小茉莉的食欲还真旺盛呢。」



「因为我是贪吃鬼嘛。」



茉莉耸肩一笑后，和人也露出重新振作起精神来的表情。不想让和人沮丧，所以趁着决心尚未消退前凭冲动问出口：



「你有什么在意的事情吗？」



发现这句话让和人的氛围起了微妙变化。原本就要恢复轻松的气氛又变得沉重。但这次和人没有独自消沉，茉莉紧紧握住他的手，用「我随时会拉你一把」的眼神注视和人。



茉莉静静等待踌躇不语的和人。



最后，和人慢慢一句一句吐出口的，是他相当隐私的事情。



「我家人常常说我根本没在看身边的人，所以我这次也没发现小茉莉的状况，就是所谓的小事看大啦。」



和人粗暴地搔乱头发，捂住脸苦涩地说：



「我是在被旁人叫做『神童』中养大的。」



身为茶道家族长男的和人，在身边人们的众所期待中长大。其中最宠爱他的才华的就是身为家元的父亲。



「但我在满十岁前崩溃了，是叫做恐慌症吧，神童崩溃了。」



和人露出自嘲笑容轻蔑说道。



和人小学二年级时，在精神科医师建议下，离开都市来到母亲老家的这个城市，而且他现在仍住在这里。



「已经不碰茶了吗？」



茉莉小心翼翼开口问。



和人无意识地摩挲着下颚，眼睛看着远方。最后才像是追寻记忆般开口说：



「所以，我很羡慕可以那样专心作画的小茉莉……因为我没有办法那样专心在练习上。」



仿佛看见小学时的自己被带到眼前来，茉莉非常害臊。



「所以啊，我到目前为止尝试了很多事情，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喜欢上什么事情。尝试了各种运动，大学也突破研究室藩篱贪婪学习。虽然有能力留下一定的成果，但最后没一件事情坚持下去，全因为我没办法像当年的小茉莉一样沉迷其中。」



「你别把小孩子的沉迷当作指南啊。」



茉莉傻眼地说，但和人抬头挺胸回答：



「我就说了你是我的憧憬啊。」



茉莉回想起作品没得到好评的事情后低下头，穿过树叶洒落的日光闪闪发亮轻巧地在脚边跳舞。对和人说谎的罪恶感紧紧束缚心胸。



「我也想要找到能让我那样的事情。」



「如果那是茶道就一切完美了。」



茉莉顺口说完后，立刻想到说错话了。和人一瞬间露出交杂深刻哀伤与苦恼的表情，在茉莉开口道歉前，和人先从长椅站起身，用力伸展身体后，面向天空。



被闪躲了？惹他生气了？他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神经？被讨厌了？……感觉背后窜过一阵颤栗。



没办法继续看着和人身穿白衬衫的后背而低下头，这股冲动让茉莉鼻子深处一紧。



被想哭的自己吓一大跳，慌慌张张紧紧捏住鼻尖。茉莉用尽全力告诉自己「明明没发生任何让人想哭的事情啊」。



因为他太温柔就得意忘形，因为他说自己是憧憬就自以为了不起地说话了。那真的很抱歉，但这不是会让人想哭的事情。身边的女人突然哭泣，就算是和人也会觉得困扰，这才更会让他警戒着下次不能再约出门了。



思考至此茉莉才发现。



反正自己都要回东京，不管怎样大概再也没机会与和人这样说话了。



因为参加同学会、回小学去等沉浸在过往的时光中让她都忘了，现实中的两人住在不同土地上，走着不同的人生。就连现在，与和人互相交叠的时光也像是在对彼此过去的答案。



手放开鼻子，已经不痛了。



「对不起，让你听我说这么多。」



和人转过头来若无其事地坐回长椅上，茉莉没和他对上眼，手轻轻地在大腿上摆动着说：



「不会，谢谢你对我说这么多。」



「应该搞不太懂吧，神童或是家元什么的。」



「确实有种不同世界的感觉，我搞不太清楚……但是，我觉得好像有点懂。」



大概是对茉莉的回答感到意外，和人探头看着茉莉的脸。发现和人的视线而转过头，和人表情超乎想像认真注视着茉莉。茉莉慌慌张张地整理脑海中四散的只字片语：



「……我只是个凡人，但我懂那种不上不下，找不到归属的感觉。」



「小茉莉明明是个有归属的人耶？」



「阿和没有吗？」



茉莉一回问，和人便闭上嘴。



看着和人思考着什么的侧脸，茉莉呆呆地想着，今天道别后就无法再见面了吧，但肯定是这样比较好。如同把幼年的回忆全部放在这里一样，把今天发生的事情放在这里后就回家吧。如此一来，又能过上一如往常的日常生活。仿佛想替换心中零件而用力抬起头，闪闪发亮的日光在茉莉的脸颊上跳动。



「啊～啊，好麻烦喔。」



和人仿佛想要抛掉一切深深瘫在长椅上。



「全丢下不管了啊。」



「真羡慕小茉莉，你工作很开心对吧？那好厉害，真幸运。幸运的人大多都不会发现自己有多幸运。」



「说的是。」



这是毫无虚假的认同。



朝夏日前进的风舒服地包裹两人，但没办法也为心灵带来健康的心情。



到底要得到什么，才能消除感到不足的焦躁心情呢？怀抱的焦虑明明和青春期相同，却已和当时完全不同。二十五岁无法得到任何人同情，在这早已可称为大人的年龄，原本无限多的选项也在不知何时变得寥寥无几。自己只能在这之中选择将来活下去的道路。



「真的好麻烦喔……」



脱口而出后，和人吓了一跳。



茉莉到最后都没对和人提自己的事情。



就这样在两天后回东京。回程是雨天，车窗外的建筑物随着东京逐步靠近也越变越高，绿意慢慢消失变成黑白色调。平常应该更加清晰的景色变化，也因为被雨水模糊，仿佛太多水的水彩画般糊成一片。这个城市的匿名性明明比那个城市更高，层层堆叠的东西却从倒映在被雨水打湿的玻璃窗上的脸上斑驳剥落。



完美演绎了东京上班族。站上被雨淋湿的月台，虚无感从茉莉身上抽离。下一秒，安心感柔软地包覆她的身体。



不会再和阿和见面了。不见面比较好。



因为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眼睛一闭上便立刻浮现在眼前。这种事情让现在的我好不舒服。明明我只需要留下美劳教室的回忆，其他什么都不需要啊。



要是不碰见他就好了。



但是，我已经碰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