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太宰去讲谈社(2 / 2)
「随笔的工作,我愿意让她接下」
「这很好」
「不过要价格条件。不是以『乃乃炭』,而是要以真名『长峰乃乃夏』的名义让她去写」
「咦,为什么啊,大叔?」
乃乃夏叫了出来。
听到乃乃夏大叫,两名社员面面相觑。
乃乃夏发觉自己失言,又慌慌张张解释。
「呃……啊,这是因为,那个,对,这个人是我的叔叔。他是干编辑的,所以我就,让他当我的经纪人」
「是吗,让我吃了一惊。但是这个条件不能接受。川柳先生,借用您说的话,我们的委托对象是乃乃炭小姐,不是长峰乃乃炭小姐。篡改姓名才是实实在在的欺诈行为」
我孤立无援,但不能在这里退让。我必须让她登上《群像》,不,是让她登上文坛,以长峰乃乃夏的身份,而不是以乃乃炭的身份。这件事在我想出拿下芥川奖的策略之初,就已经想好了。
是时候露一手了。
我过去和编辑打过无数交道。我有时哭闹,有时威胁,有时逃跑,有时在地上打滚,成功提前让出版社预支稿酬或推迟截稿期限。但我现在不叫太宰治,不是作家,而是叫做川柳,是个来路不明的现场监督,惯用的手段肯定不会奏效。我决定尽量忘记我是太宰治,彻底扮演这个叫做川柳的男人。『演戏』是我拿手强项,这里若是败下阵来,太宰便是浪得虚名。该上场表演了。我,要化身演员。
我重新戴好太阳镜。
「总编讲得确实有道理,我非常佩服。但还请仔细想想,假设她将来作为偶像而出名,这对《群像》编辑部有什么好处吗?」
「并没有」
「那么,编辑部为何将工作委托给她,又为什么又劝她将来写小说?总不可能是搞慈善吧。《群像》若对靠她赚大钱有那么一丝期待,就应该让她用真命发布」
「我们杂志可不负责培养还没出道的新人。我倒想问问,您为什么要让她以真名发布随笔?」
「叫乃乃炭这种名字的人所写的文章,有谁会认真去看啊!」
「就这?」
「但是,这很重要」
「只要写得好,用什么作笔名不重要。你总不能否定二叶亭四迷(去死罢)吧?」
「且不谈功绩,总之这个作家现在消失了」
「那么,你能否定能吉本芭娜娜吗?」
「芭娜娜?那不是点心果吗!」
「您的用词好陈腐啊」
「竟然有叫那种笔名的作家。现代究竟是怎么了……」
「您难道不知道吉本芭娜娜?她可是吉本隆明的女儿啊」
这个名字倒似曾听过,好像在附近小摊遇到过使用这个名字的学生。算了,现在没工夫管这种事。
「总之,不管芭娜娜还是托马托都不行,同理乃乃炭也不行。用那种名字作为笔名太危险了。纵然成为了作家,古怪的笔名率先不胫而走,作品则难以得到正当评价,搞不好还会被头脑固执的前辈们欺凌。不稳定因素必须尽快扼杀在摇篮之中……」
「您相当热情啊」
「此话怎讲?」
「您不用躲躲藏藏」
「这从何谈起」
「好吧,现在我全都清楚了。想让乃乃炭成为作家的人,正是您呢」
总编凌冽地指了出来。
我在胆寒之中开口
「被看穿了啊。哎呀,总编就是与众不同,颇具慧眼」
开了个玩笑。
「让乃乃炭小姐写出那个博客的,就是您吧?」
「很不错的宣传,对吧?」
「看来我们完全掉进川柳先生挖的坑里了呢」
「这说得多难听,就想说这是陷阱一样」
「您是真正打算让乃乃炭小姐成为作家吗?然后打算借我们之手?」
「您多虑了,我一心只想让她获得幸福」
「您究竟是何方神圣?以前当编辑都干什么?」
「我四处漂泊,就是一只候鸟」
「就听您在芥川奖派对上的演讲,您对文学相当在行啊」
「我是个连芭娜娜都不知道的文盲」
「听您的演讲我才知道有中村地平这个人」
「……并不是只有地平啊」
曾经有过许许多多的创作者。檀一雄、织田作之助、坂口安吾、田中英光、小山佑士、三田循司、杉森久英、今官一、中原中也、伊马鹈平、户石泰一、小山清、别所直树、野口富士男,另外还有许多许多,根本讲不完。他们和我一同生存,一同创作。虽然在这现代,他们几乎没有了踪迹,但他们曾经创作过,不会连这个事实都消失不见。这是镇魂,请你们安然长眠吧。你们的仇,我来报。
我把心中尚存的绅士风度尽可能归拢到一起,真诚地讲了出来
「我能够让她成为不朽的作家,能够让她成为百年之后依然留名的绝世作家。但到时候留下的名字却是乃乃炭,岂不可笑。文章相关的工作,应该以长峰乃乃夏的名义去做。总编,我拜托您一定要答应这个条件,这也是为了让《群像》成为长峰乃乃夏的诞生地」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么名字就记为『乃乃炭(长峰乃乃夏)』怎样」
「请记为『长峰乃乃夏(乃乃炭)』」
「这无所谓」
「感激不尽」
「川柳先生」
「嗯?」
「您信心十足啊」
「实不相瞒,我过去曾把一个男人成功培养为著名作家」
「随笔的内容如果不错,就给乃乃炭小姐写小说的机会吧。我很期待」
4
我们离开了讲谈社。
我感到自己仿佛在那会议室里已待上百年,然而天色没看出变化。我们的磋商似乎顶多进行了不到一个小时,但激烈程度大到让时间感都产生了错乱。我全身就像灌了铁一样僵硬,刚伸直背想松松颈骨,结果猛烈咳嗽起来。一辆救护车在讲谈社门前的大马路上疾驰而过,警笛声滴嘟滴嘟。附近应该是有工地正在施工,回荡着铿铿铿铿的声音,同时又听到小孩子们在喧闹。然后,护国寺那边还传来铛的撞钟声。我感到,声音在我周围重现。
关门用砰,脚步声用踢踏踢踏,采用这类拟声的手法多为市井文学,也就是通俗读物。尽管手法庸俗,但因此反而突出哀伤之感。《圣经》和《源氏物语》里就没有声音,是彻彻底底的沉默。听着将我吞噬的无数声音,我意识到严肃的战争已经结束,我又回到了寻常的生活。
没过多久,身旁响起呕呕的声音,只见乃乃夏竟蹲在地上。
幸好地没被弄脏。乃乃夏先是干呕,苦闷,不久泪水潸然落下,变成嚎啕大哭。事情来的突然,我手足无措,只能像只狗一样在她身边打转。这究竟该怎么办。
「太好了,太好了啊」
乃乃夏在呜咽,但确确实实这样说道。
「你说太好了,是指什么?不对,你为什么在哭?是不是,我又做了什么事让你生气……」
「我好害怕」
「害怕?」
「大叔,谢谢你」
「咦?」
「我……啊啊不说了。真是太好了。我拿到工作了,我拿到工作了,我拿到正经的工作了。连地下偶像都当不好的我,竟然要在文学杂志上写东西了!大叔,在《群像》上写随笔,是不是很厉害?」
「不好说。我不觉得靠笔吃饭是正经行当,而且《群像》这个杂志说实在的,是讲谈社为了消除自己军国色彩印象想出来的穷极之策……」
「为什么要这么说」
「不,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没关系了,怎样都行啦。大叔,太谢谢你了。可是,我刚才吓了一跳,你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我也对自己的演技大吃一惊。不过你看,川柳是个能干的男人对不对?」
「什么川柳啊,什么现场监督啊」
「你才是,叔叔是搞什么」
「那是因为……唔唔、唔唔唔」
「行了,行了,别哭了」
「我其实,真正想当的是画家」
告白突如其来。乃乃夏脸就像揉成团的厕纸。
「但是,我完全画不好。我明明那么喜欢画画,画得却那么烂,烂得都让人笑出来了」
「能自嘲的人,是坚强的人」
「姐姐就很会画画,看过了吗?」
「看过刺蓟的画」
「姐姐不止会画画,干什么都在行。明明都是一个妈妈生的,为什么差别这么大呢。是因为父亲不同吗。真的,一切都糟透了。姐姐运动也很强,品味也好,头脑也聪明,还进了好公司……」
「但是,你」
「嗯?」
「比她更美」
「我这个人,长相被人夸奖也不会开心的」
「因为厌倦了?」
「……啊,这形容不错。我厌倦了,对长相被人夸奖已经厌倦了」
这次,她微微一笑。
「然而你却选择当偶像,真是讽刺啊」
「谁让我就是只有长相,其他一无是处呢」
笑的证照忽而消失,她又哭起来。
我失望了。
这才不是我所认识的乃乃夏,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小姑娘,而且还是个脑子很笨的小姑娘。我所认识的乃乃夏,应该个意气风发,自信洋洋,不被世俗的情绪所困,与苦闷阴暗无缘的,崭新的人。每当跟乃乃夏说话,我都感到害怕,怕得不得了。
这个人,竟然哭成这样,简直惨不忍睹。
「乃乃夏小姐,你知道刺蓟的花语吗?」
「怎么,想泡我吗?」
「是复仇」
「复仇……」
「尽情复仇吧。你没有结党,独自战斗到了现在,但你屡战屡败。失败在今天结束了,以后会大不相同。刺蓟是属于你的东西」
「我,能写好吗」
「现在还有空说这种话吗?命运从开始尝试的那一刻开始便已注定,人生之中就不存在什么尝试。尝试去做和做完没有差别」
「一副大人的口气啊」
「所谓大人,就是遭背叛的青年的模样」
「这是太宰治说的吧」
「我就是太宰治」
「是呀,也对。真怪啊……」
乃乃夏哭着靠在我身上。
我身上被女人的眼泪打湿,支撑住女人颤抖的身子。
「大叔」
「什么事」
「可别不告而别啊」